但凡到国家沦亡之际,便极能验证出一个人的坚贞人格。在中国历史上,许多仁人志士不惜用热血谱写了一首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诗篇,给后人以无限的鼓舞。在众多坚贞不屈的英雄豪杰中,也不乏女豪杰,王清惠就是其中之一。王清惠本是一位从不过问政事,只知整日羞面赧颜地侍奉君王的娇娇女子,过着豪艳悠闲的生活。在社稷危难、山河易主的国难之时,却能满腔充溢着对侵略者的悲仇和对亡国者的怨忿,并用词这样一种形式表露出来,实在是难能可贵。王清惠现存诗四首,词一首,皆表达了个人的遭遇与国破家亡、去国怀乡的情感,格调低回悲壮。
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丙子年,即宋端宗景炎丙子年(1276年),元军攻破了南宋王朝的京城杭州。宋理宗谢后、宋度宗全后全然不顾文天祥、张世杰等人的反对,带领年仅六岁的宋恭帝(赵显)出降。三月,王清惠随恭帝及帝宫三千人作俘北上。途经北宋时的都城汴梁夷山驿站,有感于国家的败亡,便在驿站的墙壁上题写了一阕《满江红》词,来作为她对自己悲凉身世以及国家命运的深沉喟叹。这是清惠留下的唯一一首词。据说此词数月后被同样遭胁迫北行的谢后看到,因而传遍中原。是时,文天祥正囚于金陵,见到此词,不仅和了一首,还代作了一首。其他词人,如邓光荐、汪元量等皆有词相和。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一声长长的叹息:皇宫太液池中的荷花,原来娇艳无比,但今是昨非,已失去往日颜色。这里以花喻人,指自己已失却往日容颜。太液池,指皇宫的池苑,汉唐两代皇家宫苑内都有太液池。白居易《长恨歌》中有“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的诗句。唐玄宗时,杨贵妃常在太液池中洗浴。但经过安史之乱后,明皇回到长安,景物依旧,但故人不在,令明皇无限感伤。王清惠以劫后余生的皇宫里的荷花自比,是很符合她的嫔妃身份的。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王清惠以此自喻,表明自己立志保全名节。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今日的凄清飘零,自然使她想起往昔的荣华、欢乐。玉楼金阙,雨露承恩,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春风雨露”,用花承春风雨露,喻指人得浩浩皇恩。“玉楼金阙”,借环境渲染景象,从皇宫的富丽堂皇,渲染繁华生活。“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从写花自然过渡到写人,写自己在皇宫里受宠幸的生活。“莲脸”二字,不仅说自己面容美如荷花,又照应前面的“太液芙蓉”。美好的生活总是令人留恋的,对旧日宫廷无限眷恋之情,却反衬出今日的可悲。通过文势上的跌宕,写出作者感情上的巨变。
“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鼙鼓,军中所击的鼓,借以指军事行动。白居易《长恨歌》中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忽然一声鼙鼓惊天动地,元兵汹涌而来,直捣临安。使住在深宫里的高贵妃子,猛然发觉,一朝繁华已烟消云散了。“忽一声”突如其来;“揭天来”,元兵的汹涌气势;“繁华歇”,则高度概括德祐之变。“繁华”二字,既指繁华生活,也指逸乐时代。
“龙虎散,风云灭”,由江山巨变,写出胸中的亡国之恨。南宋朝廷已经土崩瓦解,君臣流散,大势已去。《易经》上有“云从龙,风从虎”的说法。“龙虎散”,指南宋君臣溃散,“风云变”,比喻政治上的威势消失。
“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山河破碎,人如飘絮。这千古遗恨,凭谁诉?“山河百二”《史记·高祖本纪》中讲关中险要,谓:“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山河百二”喻指宋代江山。虽“山河百二”,亦不足恃。这是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南宋王朝犯下的一个大错。王清惠一个红粉佳人,能有此政治见解,亦属可贵。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词人从个人的遭遇写到国家的命运,又回过头来写个人目前的处境。“驿馆”,是古代官办的交通站的旅馆。“尘土梦”,说在旅馆里夜间做梦也是尘土飞扬,一派战乱场景。这两句说明作者是羁旅途中,飞扬的尘土意谓战乱景象。宫妃们饥寒露宿,翻山越岭,驶向关塞,征途之苦可想而知。
“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对王清惠来说,一位“晕潮莲脸君王侧”的皇妃,一朝沦为敌俘,是忍辱求荣,还是保持节操?她仰望天空冰冷的月亮,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月中嫦娥呀,您容许我追随您,去过同圆缺、共患难的生活好吗?
古人曾讲:“作诗,不可以无我。”诗乃诗人个性之写照。词亦如此。清惠的词,艺术个性较为突出,将其惋惜、悲痛、惊恐、凄苦的复杂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既可信,又惟妙惟肖。文贵有情,这首词传唱良久之原因,盖由此吧。王清惠此词,又是其身份的反映。王清惠毕竟是一位昔日受宠的嫔妃,一个弱女子,此时捏在敌人的手掌心里,能做什么?委身求荣非其所愿,出世而去过清静寂寞的生活,不也是一种反抗吗?虽然软弱,但这种反抗不更符合王清惠其人的性格吗?后来王清惠去当了尼姑,了结了一生。可见她写这首词时,也就是当她“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时,已经打定主意要脱离尘世。对她而言,这样做实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这词里所记录的,表面上只是她个人的悲哀,但同时也反映了那个时代所有人的悲哀。应该说,这算得上是一首爱国词,但它最后一句却容易使人担忧,有着“昭仪”身份的王清惠似乎有失节的危险。
【月宫嫦娥(绘画)】
果然不出所料,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过零丁洋》)垂名千秋万世的南宋丞相文天祥,在他被押送北上的途中读到王清惠这首感慨深沉的词作时,摇头感叹道:“唉,‘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可惜啊!可惜啊!王昭仪在此情况下怎能说些缺少思考的话头呢?”也就是说,文天祥觉得,作为皇室成员的王清惠应该是坚贞不屈、大义凛然的。
当然,到了元朝首都北京的宋末昭仪王清惠,表现得非常大义凛然,坚决要求让她去做尼姑,并改名为“冲华”,颇有勘破繁华之意。这跟文天祥一心要做道士也决不投降的正直气节不谋而合。所以,尽管文丞相代写了王昭仪的词作,但两人的高风亮节,都足以同日月争辉,与天地齐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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