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杨冬笙看了妈妈最后一眼
杨冬笙、秦兰芽搀扶着秦之贵进了头门,正在打扫院子的章婶丢下扫帚,忙接过行李。三人郁闷地往里走。她朝外头看了看,跟上去,疑惑地问道。
“冬笙,招娣没有一块回来?”
杨冬笙驻足,血红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转,胡子拉碴的嘴动了动:“章婶,她回不来了,她,她被迫自尽了。”
“啥?咋会这样呢?老天爷呀!你不公……”章婶惊得浑身发冷,难过地直抹眼泪。
杨冬笙回屋后给妻子立了灵牌,摆出相片,供上水果,点燃香烛,默默地静坐在灵前,一遍一遍地回忆从认识以致后来发生的一幕幕事情,满脑子都是苦恼哀愁。往事如洪水涌淌过心的峡谷,冲刷出无法弥补的坑坑洼洼,遗留下一道道的疮痍,也留下一片断肠的追忆和深深的遗恨。
大鼓章没落地进门,章婶上前告诉他,秦之贵一行已经回来以及上官招娣的事情。大鼓章一听马上叫屈,惋叹不断,这真是屋漏又逢连阴雨。踅来踅去,良久,才进客厅,跟病恹恹靠在椅子上的秦之贵打招呼。秦之贵询问这些天戏班之众可好及演出是否顺利的话。大鼓章唯唯诺诺,只顾点头。秦之贵找问夏可菡,大鼓章不好隐瞒,只得说出实情。
“狗式的可菡,他失踪了。”
“啥?是赌气离开戏班还是……他肯定恨我没把女儿嫁给他。”秦之贵因激动脸上愈发灰黄,深邃的双眼蒙上一层浑浊的泪光。
“哪能怪你?师兄。”大鼓章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报纸递给秦之贵。叹道,“唉!想不到可菡……羊羔闯屠户——寻着去挨刀。竟走了邪路。”
秦之贵看到报纸上这面目全非的照片,惊得战栗不止,报纸从手中滑落,愤然叫大鼓章念报道。
大鼓章拾起报纸,念道:“军阀火起后院戴绿帽,名优情留饭店遭毁容。据报道,闻名古城西安的梁音社戏班,台柱子英俊小生夏可菡昨日在西京大饭店同某军官的姨太太幽会,被其夫当场捉奸在床。惊惧的夏可菡光裸全身,如同被天敌追赶的一只白兔子,蹿来蹿去……军官端起一锅香气扑鼻的滚汤泼向名角诱人的颜面之上……”
“噗……”秦之贵喷出一口血来。
大家着急万分,把秦之贵扶上炕躺下,进行宽慰。杨冬笙听到慌乱跑了进来,见养父如此情形,愈加伤痛。秦之贵拉住他的手,突然放声大哭。众人不知此事同杨冬笙是否有关联,都忙解劝。秦兰芽坐在父亲跟前哭成泪人。秦之贵止住哭声,爆出夏可菡是大师兄杨梦龙之子,也是杨冬笙同父异母的亲哥哥的真相。众人惊喜。杨冬笙没有惊讶,因为自己早已清楚。他看了报纸,心潮翻涌,悔恨自己当初要是能好好地劝劝哥哥,也许就不会发生此事的。秦之贵一个劲地自责。杨冬笙劝他安心养病,自己一定要找到哥哥。
小二胡请来郎中,给秦之贵号脉、开药方。郎中告诫大家,秦之贵气脉微弱,千万不可劳顿,经受刺激。
夜里,杨冬笙睡不着,手捧妻子的遗像哀叹连连。内心就像昏黄的漠塬遭受寒风的肆虐,一派灰暗萧索。拿出她遗留的银镯子,越看越伤心。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同船过渡亦有五百年的缘分,更何况夫妻一场呢?起风了,呼啦呼啦刮个不停,刮得窗户纸“咯咯吧吧”的,从缝隙吹溜进阵阵寒气。他担心妻子冷,拿围巾把她的遗像包裹严实,紧抱在怀里。
经过一段调养,秦之贵有所好转。这天外头天气晴好,秦兰芽搀扶他出来,坐在台阶上晒了一会儿暖暖。他闭目休养,接受阳光的轻抚。脸上一片潮红,像夕阳。
杨冬笙惦记着哥哥夏可菡,从他的箱子里找到一张相片,整天拿它外出寻找。这天照旧上街查访,一直打问到西京大饭店附近,也没有打问出一点眉目,觉得丧气。正想离开,见一个挑着菜担的中年人迎面而来,他急忙拦住,递上相片相询问。中年人看过说不认得,没走几步回头叫他,要过相片仔仔细细看了看,言之好像见过他,思索片刻,确定是前些天在西京大饭店被烫的角儿。
杨冬笙急切地答话:“是他。叔,你知道他后来去了啥地方?”
“不清楚。娃呀,那你也是个角了?记住,年少风流,千万别走这道儿。你说他,偷情咋就偷到啥团长的三姨太,这人家能饶省了他?不该,不该!着实可怜。”
杨冬笙听罢他讲述哥哥遭罪的过程,内心酸楚,不是滋味。中年人看他忧愁的神情,就提出带他进西京大饭店,问问曾在现场的厨房人员,或许知道夏可菡的下落。杨冬笙非常感激他的热情,抢过菜担挑在肩上,一晃一晃地跟着他走进西京大饭店的后门。交菜领钱后,喜悦的中年人领他进到烟火缭绕的厨房。
“胖师傅,忙呐。问你个事儿。前些时候被烫的那个角儿去了啥地方?”中年人点头哈腰地笑着问道。
忙碌的胖师傅看了看他,又望了望杨冬笙,丢下手中的活儿,摇了摇没脖子的头叹道:“不清楚。一提起,回想到那惨状就打哆嗦。面目全非……”
“师傅。是他吗?快告诉我他后来怎么样了?”杨冬笙拿出相片叫他辨认。
“是他。多灵气的一个人就这么毁了。你是他的亲戚?咋才来寻找?”胖师傅惋惜,再次摇头,“真惨呀!那军官好狠毒,没人性呀。我哥几个看他可怜,问他家在啥地方,叫啥名,他一言不发。哥几个就把他抬到街上的仁安堂。他不声不响的,往哪送?没法子。哥几个支付了药钱,就走了。后来,从报纸上确定他真是个名角儿。可惜。”
杨冬笙再一次听述哥哥的遭遇,如同刀子剜心一般刺痛。
胖师傅同中年人寒暄,问所需的蔬菜是否都送来了、可是上好的?不能耽误明天姚副市长和胡局座家的大事。中年人毕恭毕敬的应承着,只说不敢马虎。
杨冬笙听了胖师傅的话就像被针所扎,连忙询问:“师傅,明天有啥重要的事?”
“姚家三公子姚汉玉要和胡家千金胡秋婵小姐订婚。承包整个大饭店,好大的排场。听说过没有?”是胖师父大显身手的时候,他自豪地摊出为酒宴要准备的一道道菜肴的名称以及饭店方面隆重的安排。
杨冬笙若有所悟,孤寒的心里砰闪出一粒火星儿,这火星儿迅速燃烧起来,不由得激动万分。他朝前走了几步,抓住哥哥被卡的铁栏门向里张望,心里打起了一副算盘。胖师傅热心肠,指着通道絮叨着,那角儿假若从那里转过来,再转过去,就会逃出饭店的,然后蹿巷子,谁也追不上,逮不着的。可他偏偏挤进这铁栏门。杨冬笙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胖师傅所指点饭店内外的路径,默记在心。
离开西京大饭店后,杨冬笙来到仁安堂打问。药房掌柜的道出那天的情况,烫伤很严重,容貌已毁。给他上了祖传的药粉,看他冷得哆嗦,还赔了一身衣裳。问他啥也不说,痛楚地摸着墙走了,不知道去了啥地方。杨冬笙谢过,走出仁安堂。揪心的痛楚和深深的自责就像一条绳索紧紧地捆绑在身上。要不是自己,哥哥不会被劫上草头山,也不会被柳云凤猎艳、纠缠,更不会发生这样的祸事。他漫无目的在人海茫茫的西安城里继续寻找可怜的哥哥。
秦兰芽找到汪耀祖的“巢穴”,跟着菊嫂走进去。汪耀祖忙丢下手上的报纸,起身招呼这位亲自登门的“仙女”。望着她娇美的脸庞,明亮的大眼睛,细长婀娜的身段,看得人心里痒痒的。狭长黑驴脸上那阴森森的花花眼像被磁铁吸住了一般,恨不得一把抱住亲热一番。
“兰芽姑娘,快请坐。菊嫂上茶。”
秦兰芽怒目以视,站着没动。指责道:“你好狠的心肠,害惨了我的二师兄。”
“自作自受。噢?兰芽姑娘放心,一切的医疗费本人承担。要不,你说咋办都成。”汪耀祖色迷迷的,馋猫似的望着她,欲罢不能。喊菊嫂把钱匣子掇出来,打开它。金银珠宝,亮闪闪的就像个聚宝盆呈现在她面前。他塞给她,炫耀着,“这补偿,行了吧?作为聘礼也绰绰有余吧?”
秦兰芽把钱匣子一摔,“哗啦啦”金银珠宝撒落了一地。她鄙夷地骂道:“真无耻!你不是人。”
“哎哟!我不是人是神仙?兰芽姑娘,我就喜欢你这性子。做我的四姨太吧,亏待不了你。永寿县一别,一直挂念。”厚颜无耻的汪耀祖说着竟动手动脚的。
“你会遭报应的。”秦兰芽打了他一耳光,扭头就往外走。
“死贱人,等着瞧……”汪耀祖知道二太太偷窥,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看着可人儿的身影离去,真像狐狸吃不到葡萄的感觉。心里嘀咕,非得到她不可,看她是孙猴子能逃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
秦兰芽低沉地行走在街面上,她希望尽快找到夏可菡。寻找了很多地方,都没能找到他。她来到怡香楼,试图找夏宝珠,回许她知道儿子的下落。可听到的是夏宝珠已死,怡香楼易主,没有人知道夏可菡的踪迹。一路上为他的身世、际遇而堪叹。虽然不喜欢他,可毕竟打小几个人一齐长大,一同在戏班生活了这么多年。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秦兰芽的旁边,胡宗礼这只老狐狸从轿车上款款而下。比见了自己的亲姐姐还热情,满脸堆笑,那双三角眼闪着黄幽幽的邪光。
“哎呀!这不是兰芽姑娘吗?什么事如此闷闷不乐的?需要效力吗?”
秦兰芽冷冰冰的,没有搭腔,扭头就走。
胡宗礼撵上去,要挟道:“兰芽姑娘,慢走。你不想叫你的师兄出来吗?只有本座才能想办法救他。”
秦兰芽止步,道:“你积点阴德,释放他,我给你烧高香了。”
“烧高香有什么用?我给你名分,明媒正娶。”
秦兰芽讨厌地白了他一眼,匆匆离去。
胡秋婵小姐很烦恼,她一点也不喜欢姚汉玉,可是明天就要跟其订婚。心里像塞进了一团棉花,闷得喘不过气。她漫无目的地散着步,再次来到城外那棵大柳树下。柳叶脱尽,只留下斑驳的树身和秃光耷拉的枝条,不再是旧日的光景。往事如烟,一切随风而逝。睹物伤怀,触目惊心。顿觉咽喉憋呛,洒泪而去。不知不觉中,踱到了杨冬笙所住的大院外。
章婶刚从街上回来,看到她,就打招呼:“这不是秋婵小姐吗?”
胡秋婵微微点头。
“你咋了,有事吗?”
胡秋婵摇了摇头。章婶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觉生怜。胡秋婵和杨冬笙有情无缘,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事,谁叫一个是小姐,一个是戏子呢。她怕她见到杨冬笙,说不定又会生出事端,既然散了就别藕断丝连的。
“冬笙不在。你还是不要再找他了。”
“我就走。”胡秋婵应了声。并没有打算离开,痴呆呆地望着大院。
“秋婵小姐。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别介意。你和他没有缘分。小姐这么心疼的娃,像画上的人一样,以后会找个状元郎的。”
“明天我就订婚。”胡秋婵淡淡地答道。
“噢?谁家娃这么有福气,订这么俊的女子?是大户人家吧,订婚一定很排场、很风光吧?你生在官宦之家那是前世烧了高香。”
“姚家三公子。在西京大饭店……”
“嗯?可是姚哲天家的那个垫窝娃?”
“是。”
俩人便不再言传。片刻,胡秋婵讪讪离去。
胡秋婵咋能跟姚家的垫窝娃订婚呢?章婶心里极不舒服。“要遮天”坏事做绝,就该断子绝孙!这么乖的女子竟和那种人家攀亲,遭罪。气呼呼地回院,操起扫帚把刚清扫的院子又狠命地扫了一遍。哪里是在扫院,分明是在发泄不快和仇恨。
杨冬笙风风火火地回来后,直接进入师兄的屋子,关上了门,打开炕洞,从灰土里拉出一个纸包,弹去灰,打开,一把精致的手枪展现在眼前。他欣喜若狂,把手枪紧紧地握在手里,心想报仇的时机终于到了。在永寿县时,大师兄不曾得手。用他留下的武器去结果曾害死父亲及养母的豺狼,替他们报仇雪恨,大师兄肯定很高兴的,他不会怪罪自己没有把它交给严书记的。只是无能为力搭救大师兄,他的内心涌出一阵哀愁。
章婶见秦兰芽又架起药锅熬药,想到水瓮里的水不多了,就喊杨冬笙去挑水,左喊右喊不见人影。
杨冬笙听到呼喊,慌忙把手枪包住,仍旧塞进炕洞里藏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开门走了出来。瞥见秦兰芽、章婶疑惑,没做解释,挑起水桶就走了。
“唉!不幸的事儿接二连三的到来,可能是冲犯了凶煞。明天我去烧烧香,祛祛晦气。”章婶坐在秦兰芽旁边叹道。
“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把活佛请来也挡不住的。我就不相信要赶尽杀绝吧。”秦兰芽往火中加了一把柴火。
“可别乱说,会得罪神灵的。唉!招娣去了,自古红颜多薄命。冬笙瘦成啥样了,叫人心寒。”章婶转身擦眼泪,怕引得秦兰芽伤心,转了话题,“胡秋婵小姐上午来过。”
“她来干啥?”秦兰芽若有所思地说道,“她是官家小姐,要不然跟冬笙真是一对。”
“人家要订婚了。好大的排场,包下了西京大饭店。这么心疼的女子,竟然给了‘要遮天’的垫窝儿子。哼!”
“哦?”秦兰芽一愣,手被火燎,这才回过神来。
早饭后,杨冬笙急急忙忙地出门。章婶要去烧香拜佛,叫秦兰芽一同去,秦兰芽推说有事不能奉陪。她强拉大鼓章去了。
秦兰芽给父亲喂过药,陪他说了会儿话,扶他睡下,不久就听到平静的鼾声。她回屋仔细地梳妆一番,穿了件豆绿色的旗袍,外罩一件米色风衣。从衣箱底取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凛凛寒光映照在她沉寂的脸上,更显得冷艳无比。她把匕首握在胸前祈祷,似乎看到母亲向自己走来,一股神奇的力量涌遍全身。把匕首装进手提包,在父亲的屋门口看了看,出门乘黄包车向西京大饭店而去。
杨冬笙坐在一个修鞋的摊上跟摊主拉家常,眼睛一直盯着西京大饭店周围。今日非比寻常,饭店门口布置着警力。一辆辆贺喜的轿车陆续到来,一群群达官巨贾携带家眷走进大饭店,比赶庙会还热闹。他想趁乱混进去,又觉得不保险,万一被拦挡,搜出手枪,那一切不都完了,还能报仇?幸亏昨天观察,道路较熟,还是从后门进去,比较妥当。他刚起身,就见柳云凤扶着衣冠楚楚的姚哲天下了轿车,真想一下子扑上去,拔出手枪对准他扣动扳机,但是相距太远,没把握是否能击中目标。望着他们款款走进饭店,他没有怠慢,绕到饭店后头,轻而易举地溜了进去。厨房的人员都在烟雾弥漫中忙活,没有人留意他的出现。凭着昨天所记,向大堂摸去。突然,前面有人走来,他慌忙躲进一间屋子。这是个堆放杂物的储备仓库,啥乱七八糟的都有,还有服务生的工作服。他挑了一身穿上,不由暗自庆幸,天助我也!有了这副行头,他大胆地迈出了储备仓库。
富丽堂皇的大堂内人头攒动,高雅的华灯,明洁的酒具,同小姐、太太们闪亮耀眼的首饰交相辉映,一派豪华喜庆的景气。
“肃静,肃静。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西安市姚副市长的三公子姚汉玉和警察局胡局座的掌上明珠胡秋婵小姐订婚的大喜日子。谢谢各位莅临……现在有请这对金童玉女。”司仪扯着嗓子高喊。
顿时,奏乐声、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人们都把惊喜甚至嫉妒的目光投向插满玫瑰花的楼梯。姚汉玉春风得意地牵着身穿盛装、面无表情的胡秋婵小姐缓缓走了下来。
杨冬笙也望着他们。他了解她的苦楚与无奈,但自己没有能力改变现状,只有向她祈祷祝福。
“挤在这里干吗,还不去端酒?”领班的嚷着,把杨冬笙当成服务生在偷懒看热闹,毫不客气地凶了几句。
杨冬笙只怕他识破自己的真相,赶紧答应着低头跑向一旁。他根本就不知道酒水在哪里,该朝哪里去?胡乱在人群中穿梭。瞅见一张桌子上有一个服务生刚放下的一托盘酒,随手掇起,大大方方地又挤进人群。他的行为把几个正要拿酒的客人惊得瞠目结舌,摇头直骂饭店的服务质量差。
胡秋婵小姐认出了杨冬笙,惊得差点叫出声,忙捂住口。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光,紧张的心儿“突突”直跳。看他这身打扮,猜想到将要发生何事了。
“秋婵,哪儿不舒服?”姚汉玉觉得她的手好冰冷,连忙扶住她。
“没什么……”胡秋婵喃喃而语。
杨冬笙明白胡秋婵发现了自己。顾不了许多,努力使自己的心绪平静。一只手摸着腰间的手枪,一步步朝仇人靠近。“天哪?”不由得一颤,手上的托盘差点飞了出去,里面的酒杯摇晃不停。他发现了秦兰芽,只见人群中的她也向仇人逼近。
“兰芽姑娘?欢迎,欢迎。很高兴你能来参加小女的订婚仪式。”胡宗礼看到她,惊喜得忘乎所以,连忙递上一杯酒,“兰芽姑娘,请,干!”
秦兰芽大气地碰了杯,一饮而尽。
“哎哟!好酒量,好酒量。巾帼不让须眉呀!”汪耀祖挤了过来,装腔作势地赞叹着,也递上一杯酒,“请!兰芽小姐,我敬你。”
“你不是人,是畜生。”秦兰芽微笑着把一杯酒泼在了他的脸上。
“不识抬举的婊子。”汪耀祖讨了个没趣,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抹了把脸悻悻而去。
秦兰芽冷笑一声,把手伸进手提包里,握住匕首,朝姚哲天走去。姚哲天大惊失色,这不是肖桂芳嘛!秦兰芽的双眼分明是两把利剑刺向他,他以为怨鬼索命而来。额头渗出冷汗,浑身发冷,不由大叫一声“鬼呀……”就往后退逃,可是腿脚已不听使唤了。柳云凤以为干爸中邪,忙扭过去扶住了他。
“砰!”
一声枪响。姚哲天后心穿透前心,晃了晃,抱住柳云凤,一口污血喷了她一脸,然后倒了下去,重重地压在这个“彬县大水梨”的身上。柳云凤惊叫一声,晕了过去。顿时,大堂里一片混乱,人们惊恐地四处逃窜。
杨冬笙兴奋得难以言状,趁乱从后门逃了出去。
胡秋婵小姐为杨冬笙捏了一把汗,担心他被抓。她冲在人群里试图寻找到他,帮助他出逃。乱成一锅粥的大堂里不见他的身影,她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儿暂时放了下来。她庆幸他的大仇已报,也庆幸他的搅局解救了自己。双手合在胸前,念了声“阿弥陀佛……”
胡宗礼指挥警察在里面瞎忙活。
“秋婵小姐……”秦兰芽明白门口有警察,士兵把守搜查,便走到她跟前以便脱身。
“兰芽姐。我好担心他……"胡秋婵小姐低声道。
“放心。”秦兰芽只说了这两个字,分明是告诉她杨冬笙已安全地离开了。
“今天真晦气!”胡宗礼嘟囔着来到朝思暮想的秦兰芽身旁,要送她回去。
秦兰芽没有拒绝,挽起胡秋婵,顺当地走出西京大饭店。胡宗礼、胡秋婵一再要求用轿车送其回住所,她宛然谢绝。等轿车离开,她忙乘黄包车往回赶去。
秦兰芽走进后院,见父亲立在院子里,忙上去搀住,劝他进去,院子里冷。秦之贵有气无力地责问她干啥去了,叫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她哪敢告诉他真相,只说上了趟街。秦之贵把女儿看了半晌,打问出了啥事,她的脸色很不好?秦兰芽正不知该说啥好,看杨冬笙脸色蜡黄地回来了,怕父亲追问,硬把他搀进屋子。
按捺不住的喜悦展现在杨冬笙的眉头。他进了大师兄的屋子,仍然把手枪藏匿在炕洞里。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后院,被秦兰芽拦住,准备商量一番。不料秦之贵听到杨冬笙的声音,叫他进去。
“做啥去了?”秦之贵急切地问道。
“爸。”杨冬笙一下子跪在他的面前,泪如泉涌,“爸,我给我生父和妈报仇了。”
“啥?真的?”秦之贵惊得双手颤抖,条条沟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灿烂,瞬间消失,接着增添了几分担忧和不安。
“姚哲天中了一枪,不死也活不了多久的。”秦兰芽见杨冬笙道出实情,插了一句。
“快!兰芽,快给冬笙拾掇衣裳,把箱子里的钱拿出来,叫冬笙快逃,逃得远远的。”秦之贵老泪纵横,明白危险将至。
“爸。我不走,我离不开你老人家,我没有找到妈妈和我的哥哥,再说没有人知道是我干的。”杨冬笙不愿离开朝夕相处的亲人和戏班。
“还是躲一躲的好。”秦兰芽劝道。
“就算追查出是我,我也不走。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要逃走会连累你们的。”杨冬笙心地善良,他没有光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不能把养父等推进灾难之中。
“娃呀!他们的嗅觉跟狗一样的,迟早会找来的。趁他们还没有追来,护着你兰芽姐先逃吧。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秦之贵心里明白得很。
秦兰芽泣不成声:“不!爸,要逃咱一块逃。”
“来不及了,你们快逃!听话……”秦之贵不愿拖累他们,只要儿女平安,他无所谓。
“冬笙,冬笙……”胡秋婵小姐放心不下,找来了。
杨冬笙只得走出去。胡秋婵小姐哭着扑在他的肩头,见着他安全地回来,这才真正放心了。他推开她,冷得像块冰,说她不该来。她抹着眼泪答应不会再来的,拿出一张通行证,叫他领上媳妇快点逃走。杨冬笙愣住了,不知该说啥好;一想到上官招娣,眼圈又红了。
秦兰芽出来,替他接了通行证,并说道:“秋婵小姐,谢谢你关心冬笙。他的心情不好,他媳妇招娣去了。”
“什么?”胡秋婵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一群士兵像马蜂一样涌进大院,紧接着汪耀祖、大驴踏了进来。胡秋婵不乐意地责问舅舅要干什么?汪耀祖没有回答,催她快离开,下令把戏班所有人都赶出来。胡秋婵一再阻拦他们的行为,被舅舅叫过两个士兵硬“送”了出去。大驴从秦兰芽手里夺过通行证交给汪耀祖。汪耀祖阴阳怪气地瞅着秦兰芽,秦兰芽铁青着脸与之对峙。士兵们把人们赶到前院集中,一些还到处乱搜。
“秦班主,老实交代,是谁枪击了姚副市长的?快点交出他,免得大家受牵连。”汪耀祖一边问一边打量秦兰芽。
“哪有人敢……”秦之贵拖着虚弱的身子答道。
这时,一个士兵提着秦兰芽的手提包飞跑来邀功,并从包里拿出一把匕首。汪耀祖看了看匕首,对着秦兰芽怪笑。
“兰芽姑娘当时不就在现场吗?这匕首作何解释?”
秦兰芽并不怯懦,冷静作答:“有啥奇怪的?姚哲天是中枪倒地的,我亲眼所见,你没有看到吗?匕首嘛,一个女娃防身的。”
“说的比唱的还动听?别以为今天的事我不清楚。救你们的只有两条路,其一:交出凶手,其二嘛:兰芽姑娘是个明白人……”汪耀祖走近她,低声说道,“作我的四姨太,一切都好解决。”
“呸!不知羞耻的东西。本姑娘岂能跟你同流合污?”秦兰芽嗤之以鼻,“我没有亲手杀了老贼真是遗憾,但不知道谁办了这么件快事,真叫人开心呀。别浪费时间了,快回去哭你的干老子去。”
“有个性,我喜欢。好好想想。本人改变主意就晚了。”汪耀祖厚颜无耻地笑了笑。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比‘要遮天’死得还要惨。”秦兰芽怒道。
“抓起来!”汪耀祖老羞成怒,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随后把通行证撕得粉碎,“还想逃?门都没有!”
“放开我姐!”杨冬笙见士兵扭住秦兰芽,扑上前去阻拦。
大鼓章、章婶烧香回来,见门口站满岗哨,便知情况不妙,赶忙冲进去。大鼓章一眼瞅见汪耀祖,丧子之痛油然而生,怒从心起,操起顶门的杠子朝仇人砸过去。
“畜生!你还我儿子……”
汪耀祖惊恐地闪到一边,向他开了一枪。大鼓章中弹,殷红的血液染红了胸前,艰难地站住,恨恨地瞪着眼前这个恶魔,吐出一口血,轰然倒地。
“啊!天哪!他爸……”章婶扑倒在丈夫的身旁,撕心裂肺地痛哭。
大家不顾士兵们的阻挠,一齐围到大鼓章跟前,呼唤着这位风雨同舟的硬汉子。
出了人命,汪耀祖打算带着“仙女”秦兰芽离开。杨冬笙奋力拦挡,被一个士兵踢倒在地。人们跟随班主涌到汪耀祖的面前讨说法。
“放开我女儿!人命关天呀,行了凶就想溜?该给个说辞吧?”
“不把你们全部抓走就是最好的说法了。闪开……”汪耀祖嘴硬,有些心怯。
“混蛋!你不是人生的,你要遭雷劈的。”秦之贵气愤地骂道。
“我的天也?老东西,要翻天?敢骂汪团座……”耀武扬威的大驴一脚踢到秦之贵的肚子上。
秦之贵捂住肚子,喷出一口血,踉踉跄跄地倒了下去。
“爸……”杨冬笙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秦兰芽伤痛欲绝,却挣脱不开士兵的魔掌。
“放开她!谁叫你们这么放肆?”
胡宗礼领着一群警察赶来,跟士兵对峙起来。原来胡秋婵小姐见情况危急,去搬救兵。胡宗礼听说秦兰芽有难,岂能袖手旁观呢?这正是表现的大好时机,也该趁机压压大舅子的嚣张气焰。
秦兰芽挣脱开,扑过去,把父亲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兰芽,爸放心不下你呀。”秦之贵吃力地睁开眼睛,气喘吁吁地呻吟道。
“爸,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放过这群豺狼的。”秦兰芽安慰着。
“爸,你忍一忍。我去请郎中。”杨冬笙也伤心得“咯叽咯叽”的。
“不用了。冬笙……答应我,你……一定要……照顾好……兰芽。”秦之贵无力地紧抓他的手,失神的双目乞望着他。
“爸,你就放心。兰芽姐就是我的亲姐姐。有我在,绝不会让我姐姐受欺负的。”杨冬笙望着脸色愈来愈苍白无色的养父,难过地边呜咽边答应。
“嗯。我……就……放心了。”秦之贵又端详起女儿,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因身体状况而吐不出来。喘了一会儿,才张开口,“爸……要见……你妈……去了。兰芽,你的事……你做主。爸……盼望……你……幸福……快乐……”
因胡宗礼的介入,汪耀祖气愤地瞪了他两眼,收兵撤离。
“冬笙,我……找到了……你妈妈。你妈……你妈……她……是……”秦之贵喘得愈来愈紧,没有说完想说的话,松开杨冬笙的手,枕在女儿胳膊上的头一歪,一颗不知受过多少苦难,受过多少煎熬的心停止了跳动。
“爸,你说她是谁呀,她是谁……”
“爸,爸……”
“班主……”
世上最亲的人撒手离他们而去,杨冬笙、秦兰芽、大家都呼天抢地、悲痛欲绝。胡宗礼派人查验尸体,假惺惺地安抚着大家。望着杨冬笙泣血的神情,胡秋婵小姐心里一阵酸痛,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
“局座大人,请你缉拿凶犯,还我们一个公道。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秦兰芽边哭边请求胡宗礼为父亲和大鼓章的死亡能主持公道。
章婶也跪在他面前哭诉着冤枉。胡宗礼表示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瞧着魂牵梦绕的秦兰芽哭成个泪人,更有种我见忧怜的风韵。他激动不已,但还是压住这种欲望,要求出资帮助秦兰芽葬父。秦兰芽拒绝了他的“好意”,一再要求严惩凶犯。杨冬笙也希望他早点逮捕凶手,让死难者得以安息。胡秋婵也要爸爸快点出动警力,把大驴抓捕归案。胡宗礼明白众怒难平,光安抚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答应一定会将凶犯绳之以法的。之后,和女儿及其属下离开大院。
杨冬笙买回两副棺材,给养父、大鼓章盛殓。大家披麻戴孝,动手搭灵篷,设灵位,扎纸花、纸幡。刹那间,大院里像降了寒霜,一派萧瑟之况。杨冬笙、秦兰芽跪在秦之贵灵前烧化纸钱。火焰骤动,青烟袅袅。
能有啥比这更惨烈的呢?十八年前的梁音社一夜之间去了两位名角,而今一下子又走了两位顶梁柱、被摧垮的壮年汉子。他们都有啥错?错就错在不该出生、生活在这个没有理讲,没有光明的世道中。他们的妻儿被残害,难道他们就不能呐喊、不能抗争吗?他们讨不到公道,他们的眼泪没有地方流,他们的愁苦没有处诉。他们一个接一个被这黑暗世界中披着画皮的恶魔所吞噬,难道他们的人格、生命就如此的卑贱么?
胡秋婵和爸爸回到家里。汪翠银觉察到女儿脸色不好,用手在额头摸试,被她厌烦地推开。虽然不满女儿的举动,但还是很关切地询问。胡秋婵就像没听到一样,没一点反应,气得汪翠银怨叹自己的命不好,在胡家简直就是个老奴才。胡秋婵厌倦,离开客厅回屋。胡宗礼道出刚才所发生的事儿,并进行驳斥。
“汪家好,汪家大少就会干‘好事’!在姚副市长之死的问题上,他比我这个局座还能干?他凭什么去乱抓人?真有本事,竟枪杀一个鼓手,手下踢死戏班班主。不是我及时赶到,他能脱身?还跟我较劲,你也啰唆。如何收拾?梁音社与姚家有夙怨,行凶也在情理之中。要抓人,得由我出面。看他能的!他不把我这个局座放在眼里。”
“不就死了两个唱戏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哥得罪你了?他还不是替你出面抓凶犯。出了事,就往我哥身上推。唉!真是的……”汪翠银虽然嘴上不把此事当回事,但心情沉重,低声嘟囔。不知是为哥哥的作孽而犯愁,还是为秦之贵的死亡而遗憾?
胡宗礼拨通了电话,打算跟汪耀祖磋商事件的善后。毕竟是老婆的亲哥,女儿的亲娘舅。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秦兰芽一个满意的交代。汪耀祖恨其搅局,没能带走“仙女”秦兰芽,正生闷气,接听他的电话,恨不得给他一枪才解气,哪有好话同他磨牙。
“你是人球树根,警局局的头头,看着摆平就是了,还需问我,要我给你上课?”
“瓜式子!两条人命,闹着玩的?你丢车保帅,把那个一脚断魂的家伙交出来,我也好为你周旋。”
“你这个警察局局长是咋当的?不抓枪杀姚副市长的凶犯,倒替凶犯撑腰。是受贿了还是有其他目的呢?姚副市长的案子结不好,你的宝座还坐得住?我的人,谁敢动?”
汪耀祖哼着挂了电话,气得胡宗礼的脸就像吹胀的猪尿脬。
姚家刚办过姚汉仁的丧事,接着为姚哲天举办后事。灵堂就设在一楼宽敞的客厅。“要遮天”的遗像悬挂在灵堂中央,灵堂上堆满祭品,厅里挂满白幡、花圈。身着重孝的柳云凤留下来和姚家人为干老子守灵。要得俏,一身孝。柳云凤更显得风姿冶丽,妖媚可人,就像白狐化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同三公子姚汉玉眉来眼去,打得火热。
胡宗礼夫妇要去姚家祭奠,轿车在门外等候,胡秋婵迟迟不见出来。汪翠银不得不踅回去,好言相劝,不敢有半点埋怨,女儿就是不愿意前去吊唁。
“不去!不要折磨我好不好?让我清静,清静,成吗?”
“婵儿,不去会失礼的。咋会折磨你呢?我就生下你一个女儿,不疼你疼谁?”汪翠银辩解着,心里作痛,不由得联想起十八年前被抛弃的儿子。“唉……”
“口口声声疼我,爱我,我连作人起码的自由都没有。你们想咋样我就得咋样?不要烦我,行不?请你出去,胡太太。”胡秋婵把妈妈推出屋子,关上门。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采的百花成蜜后,我为谁辛苦为谁甜?”汪翠银抹了把眼泪。眼前的这扇门就像一条鸿沟把她和女儿隔开了。她想不明白,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到头来却成了仇人一般。也许年轻,不谙世事,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嘛。如此开导自己,也就不再那么伤心了。
汪耀祖携二太太祭拜一番,姚家孝子还礼。他们前脚出灵堂,柳云凤后脚就跟了出来,拽住汪耀祖的胳膊,娇态十足,嗲声嗲气地问候继而妖里妖气地抽泣。二太太拽开她的手,一甩,狠狠地剜了一眼,就骂起眼中钉。
“呸!挨球的干的好事?还有脸活着,碰死算了。”
“这是谁呀?你认错人了吧?还是想勾引人?”汪耀祖虽然嘴上怨她,一看到这销魂的媚态,气恼早抛到爪哇国去了。
“哎哟!我的爷,也不看人家一眼就走。都是我的错,回去给你赔罪。别小肚鸡肠的……”柳云凤只想跟他回去,顾不得跟二太太斗气。
刚安然了几天的二太太哪里容她回去争窝?破口大骂:“挨球的狐狸精,不洒脬尿照照,还想回去当太太?早该进窑子的货色。拔根球毛吊死去,省得祸害人……”
“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得饶人处且饶人。”汪耀祖止住了二太太的谩骂。
胡宗礼、汪翠银迈进院子,双方唇枪舌剑地打起招呼。汪翠银剜了柳云凤一眼,把二太太高兴坏了。上香、祭奠后,姚家的三房太太、孝子全围过来,哭闹着要胡宗礼缉拿凶手,还他们公道。胡宗礼劝慰一番,表示尽快捉拿凶犯归案,姚家人这才罢手。
“都看到了吧,明白该咋办了吧?”汪耀祖一直等候在外,看胡宗礼出了灵堂,急不可待地挑衅。
“枪杀姚副市长的凶犯要抓,害死戏班成员的凶手照样要严惩不贷。”胡宗礼也不示弱,冷笑着以牙还牙,“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好就收,甩出大驴,好于你开脱,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屁!王八蛋,胆子不小,吓唬谁?长能耐了?那我见识见识妹夫的本事?”汪耀祖勃然大怒,拔出手枪对准他。
胡宗礼也掏出手枪,有决一死战之状。汪翠银、汪二太太、柳云凤都吓慌了,赶忙劝架。姚家人瞧此阵势,唯恐在自家院子弄出是非,也来解劝。汪翠银夺下手枪,拉丈夫出了姚家,上轿车离去。二太太推着气急败坏的汪耀祖随后离开,柳云凤长叹一声,只好留下来继续为称她是“彬县大水梨”的干爸守孝。
一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白戴孝抬着两副棺材走过东大街,向西大街行去。秦兰芽高举一竿写着“冤枉”的条幅领在这队人员的前面。这一队人惹得行人驻足,街坊瞠目。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行人呼喊着“杀人偿命”、“还我公道”等等,把棺材堵到汪公馆门口。他们与看热闹的人们把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汪耀祖又惊又气,不敢出门。电话调来一队士兵,驱散人们,但无能为力。
“冤枉,冤枉……”
“捉拿凶犯,还我公道……”
“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汪公馆门前群情激奋,大报、小报的记者接踵而来,镁光灯闪烁不暇。杨冬笙、秦兰芽挤在记者面前,把汪耀祖及其属下行凶的过程一一揭露。胡宗礼闻讯带领警察赶来,他巴不得汪耀祖出丑卖乖,名誉扫地,恨不得搞个天翻地覆,弄得这狗屁团长下不了台。警察并没有驱赶人们,只是维持着骚乱的秩序。胡宗礼想不到秦兰芽等有如此的胆量和魄力,既惊奇又担心自己的阴谋不能得逞。人物,人物!望着她动人的身姿,就迈了过去。
“兰芽姑娘。闹也闹了,但终究不是个办法。你看,他人哪敢出来,这样能讨说法?”
胡宗礼的话无疑是火上加油。秦兰芽转向汪公馆,敲击着门。杨冬笙和一些师弟也冲过去砸门,高呼他们的心声。胡宗礼暗自得意,见闹得差不多了,上前阻止。
“兰芽姑娘,听我一言。亡人入土为安,陈尸街头,对亡人不敬呀。明日的报纸都会进行报道,舆论之大,前所未有。不信姓汪的会做缩头乌龟,坐视不理。再说本局座也不会袖手旁观,置民众于水火而不顾,不主持公道,岂配头顶的乌纱?”
“胡局座,你一定要严惩凶犯……”
“胡大人,胡青天,请你剪除恶霸……”
“……”
杨冬笙、秦兰芽、章婶等就像面对一位铁面无私、除恶扬善的包龙图,把一切的希望、期待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胡宗礼更是飘飘然,荧光暗藏的三角眼把秦兰芽上下淫视一遍,招呼警察帮忙抬棺材回转。
汪公馆门前的群众前逐渐散去。汪耀祖出得门来,瞧见一群呆兵木头似的傻立着,大骂发泄。
“兄台,民怨呀民怨。今天不是我及时赶来制止,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胡宗礼摇着肥体,暗暗讥笑。
汪耀祖又亮出手枪,骂道:“你他妈的搞的鬼吧?挑唆一群戏子出爷的丑,你什么居心?不看在我妹子的份上,一枪叫你见阎王。”
胡宗礼以枪相峙。调侃着:“二杆子!谁怕谁呀?不看在我老婆的面子,懒得管这事。真是狗咬吕洞——不识好人心。识相点,压上大驴,保你此局不输。”
“你才二着呢!到底想干啥?戏班里有你亲大还是有你亲娘,跑得这么欢?有本事自己去逮大驴。”
士兵们把枪对准胡宗礼和留下的几个警察。胡宗礼情知人少怕吃亏,收起手枪,扬言出了报纸再理会,收队离开。
汪耀祖怕事情抖出不好拾掇,便给报社逐一拨打电话,要求冻压秦兰芽抬棺材闹事的稿子。知道的勉强答应,不知道的,闻风采访。
第二天,各家报纸或多或少都刊登了此事。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谩骂不绝,声讨之势高涨,搅得古城西安风浪骤起。汪耀祖虽然接受了上峰的处分,之后不了了之。垂头丧气的他虽说一根头发都不曾少,但名誉一落千丈。他恨胡宗礼,也恨秦兰芽。对“仙女”的恨有多深,说不清,就想征服她,绞尽脑汁地想花招。
初冬,被一团沉重的悲哀笼罩的天地间充斥着昏浑的凄楚,衰草、枯叶在寒风中漫卷飞扬,光秃秃的枯树瘦枝摇曳着撞击出碎骨的声响。乱坟场上又添了两座新坟,黄泉之下又多了两个冤魂。一阵阵凄凉的唢呐声回荡起伏,疾厉而尖锐,像风暴喧嚣,酷似冰泉凝噎,使人听后浑身透凉,如同万箭穿心一样难受。秦之贵、大鼓章就埋在肖桂芳、杨梦龙的坟墓旁边。高高的黄土堆为他们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杨冬笙、秦兰芽和戏班之众伫立在刺骨的冬风中,为亲人送行。
穿着素淡旗袍、白色围巾的胡秋婵小姐在街上买了一束白菊花,来到大院。曾经看不起上官招娣,憎恨她,同她争吵,总认为是她阻碍了自己和杨冬笙的相爱。现在想明白了,怨不得她,觉得对不起她,亏欠太多,所以决定祭拜一次她的亡灵。虽然不能求得她的原谅与宽恕,也许会减少一些心里的负担和内疚。
秦兰芽听说来意,边感谢她多次的帮助边陪她走到杨冬笙的屋外。胡秋婵沉痛地叩门,杨冬笙打开门一看是她,立即关上了门。
“我只想祭拜一下招娣姐姐。”胡秋婵对着门解释。
“冬笙,把门开了。难得秋婵小姐有心,让她了了心愿吧。”秦兰芽告知道。
“哐!”
听到拉开门闩的声音,胡秋婵推开门,沉重地迈进屋子。望了望木然的杨冬笙,然后把怀里的白菊花摆在供桌上。眼泪汪汪地看着烛影为伴的遗像,真不敢相信,实在难以接受她血染寒秋,魂归故里的凄楚遭遇。多么年轻、美丽、可爱的人儿,咋一下子就见不着了呢?她愧疚得哽哽咽咽的,连鞠三躬,喃喃祷告。
“姐姐,请你原谅,我对你并无恶意。谁知你红颜薄命有次一劫,可惜,可叹。我不会乘人之危的,你就安心吧。以后我会为你超度亡灵的……”
杨冬笙愣在一旁,不知道说什么,看到她就愧疚,这种抑郁的情绪没办法对她倾诉,也不能道出来。他不奢求她的原谅和同情,只求她活得好好的、幸福快乐,心里些许会舒服一些的。他给不了她什么,还一再利用她,不但对她,而且对上官招娣都造成伤害。很多事儿都是无法挽救和弥补的,假若时光可以倒流,他绝不会有意、无意地伤害任何人。
胡秋婵道了声“保重”,就走出屋子,头也不回地离去。杨冬笙揭开门帘,目送她的背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秦兰芽提着饭菜、棉衣走出头门,还没走多远就被两个便衣拦住。她毫无惧色地面对他们,发出疑问,其中一个解释说是胡局座留他们保护秦小姐的。秦兰芽明白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没安啥好心。她摆脱不了这两个家伙的死缠,叫过黄包车坐上飞快地离去。看不好人,有什么闪失,没法交代,他俩相追而去。
来到警察局门口,秦兰芽下车。因为有局座的吩咐,站岗的哪敢盘问就放她进去。她径直走进局座办公室。胡宗礼惊喜得满脸堆笑,黄荧荧的三角眼几乎眯成一道缝,忙请她坐下,殷勤地为她倒茶水。
“胡局座,害死我爸的凶手啥时间才能抓到?”秦兰芽不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问。
胡宗礼摊开双手,做出一番为难的神情:“兰芽姑娘,你也知道这事难办。你也闹腾了,报纸不也出了,奈何不了他呀。本人正在想办法,一定会帮你办得满意。”
“为啥派人盯着我?”
“这个……你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吗?派人保护你,怕你发生意外。”
“我不需要‘保护’的。”秦兰芽舒缓了一下,她心里清楚得很。为了报父仇,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你不是想娶我吗?”
胡宗礼大喜过望,曾一度苦恼此事的棘手,没想到她自己提起,看来有八成希望了。被这从天而降的喜悦冲昏了头,想揣她的手,被她厌恶地推开。赶忙致歉,贼溜溜的眼睛望着这个娇艳欲滴的猎物,不知如何下手。
“这就对了。兰芽姑娘,你终于开了窍。”
“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一,我爸死不瞑目,把凶犯绳之以法,替他老人家报仇。二,释放我大师兄崔春茗。”秦兰芽郑重其事地说道。
“这条件够苛刻的。崔春茗是政治犯……蒋委员长让共匪愁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听说痔疮都发作了。好不容易抓了,岂能手软?”
“那就算了。胡局座有难处,就当我没说。”
“的确难,但我没说过办不到。为了兰芽姑娘,我胡某人豁出去了,一定叫你小心肝满意的。”
“两件事办好了,花轿迎人。”
胡宗礼满口应承,心里盘算着花一样的美人儿将投进自己的怀抱,乐得晕头转向的,都不清楚自己姓啥为老几了。秦兰芽要去探望崔春茗,因为他已下大狱,胡宗礼命令司机送她前去探监。
崔春茗又被拷打过一次,拖回牢房,几个难兄难弟围过来问候。他忍痛坐下,鼓励大家黑夜会过去,光明终将到来,总会有一天消灭这些魔鬼的。接着询问墙根撬得咋样了?一个兄弟掀开墙角的杂草给他看,砖块已经松动。他很欣喜,让他覆盖住,叮嘱大家,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能叫敌人发觉。说着说着发现来喜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就跟他谈心。
“来喜,振作些,咱们会出去的。你会回家孝顺你父母的。”
“春云的大仇已报,我死而无憾,只是我爸、妈苦呀。我好想跟这些豺狼拼命。”
“你已经参加了党组织就不能蛮干。咱们要配合组织进行一次暴动。咱们不但要逃出去,而且还要营救其他的同志和受苦人。有很多重要的事需要咱们去完成,冷静些。”
“嘘……”一个瞭哨的兄弟听见有动静,做了暗示。
顿时,几个人都分开,坐的坐,躺的躺。牢房门被打开,进来两个抬着饭桶的警察。一个发给每个人一个黑馒头,另一个打稀饭。碗里的哪是稀饭?浑浊的汤中漂浮着几粒半生不熟的米花,真是难以下咽。
“看啥,不想吃是不是?”
崔春茗被推了一下,接过一个干巴巴的黑馒头。
俩警察锁上牢门去了其他牢房,几个人狼吞虎咽起来。崔春茗回想着刚才那警察奇怪的神情,隐约觉得该有啥事吧?他掰开馒头,里面果然有卷小纸条,忙取出来,展开看,刹那间如同看到了温暖的曙光一般,把大伙召集在跟前,宣布了一条振奋的信息。
“组织也在想法子营救咱们,这是计划。千万保密……”
大家都兴奋不已,期盼着早日脱离牢笼。来喜侧耳细听,说又有人来。崔春茗赶忙把情报嚼咽下肚。大伙低头啃着冰冷的馒头。
秦兰芽从窄小昏暗的甬道来到关押崔春茗的牢房外。隔着突兀的拦门,闻到刺鼻的阴霉和酸腐气味。望见崔春茗憔悴得差点认不出了,难过的泪水在眼泪打转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兰芽,你咋来了?没发生啥事吧?”崔春茗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
“没啥事。好久没来看你,这就给你送些吃的、穿的。”
“师父身体咋样?让他老人家注意休息,别为我操心。”
“他好……”秦兰芽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这就好。我爸妈好吗?天冷了,叫他们多加衣裳。你多开导他们,千万别告诉我的情况,别让他们难过。我爸和师父都挺不容易的,我不能伺候他们,心里有愧呀!将来出去了,好好报答他们。”
“嗯……”秦兰芽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刷的流淌了下来。
“兰芽,招娣救出来了吧?”来喜挤过来,急切地询问。
秦兰芽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才认出胡子拉碴的来喜。低沉地道出:“唉!招娣在奶奶的坟墓前自尽了。我们赶去晚了,没能救下她。来喜,他们抓到你了?”
崔春茗、来喜闻之大惊,继而伤感慨叹,都对杨冬笙表示同情和哀怜。
“冬笙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蔫了好多。”秦兰芽为弟弟的近况而担忧。
“此事不但对冬笙的打击大,而且对师父的打击也不小。你一定要照顾好师父,多开导开导他老人家,万万不能把伤痛积压在心间……”崔春茗为师父操心。
秦兰芽一边答应一边抽泣,崔春茗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追问她戏班里究竟出了啥事。秦兰芽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想,并留下一定会救他出去的话,抹着眼泪跑出牢房。
胡宗礼坐在摇椅上,噙着香烟,哼唧着戏,太兴奋了。考虑着怎样把秦兰芽抬进门,怎么跟她拜堂入洞房,虚幻得不由开怀大笑。闷闷不乐的汪翠银走出房间问什么事开心,得了和氏璧?他想得跟她摊牌了,打起太极问她哥娶了几房太太?汪翠银不明白,没有回答问题,反问道。
“几房关你啥事?糊涂了还是眼馋了?咋了?”
“错!听说他还打算娶一房。”
“那是他的本事。他就是个风流杀手,采花高手,女人一见他就软了……”
“他有本事难道我就没有本事?你一个多寂寞,再给你找个伴,好不好?”胡宗礼露出了狐狸尾巴。
“休想!啥年代了?民国了,早就提倡一夫一妻制。梦也别做,死了这条花花心。”汪翠银瞪着他,没想到一向都认为心里只有自己的丈夫花了心。
“说笑就当真?一直宠着你,该知足了吧!多一房,对你也没坏处呀。”
“敢?!!”
他的形象在她心里轰然倒塌。她摔碎了茶杯,闹腾个没完。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任其折腾。多年来的招数不见奏效,她明白他是铁了心,顿觉危机四伏,难道自己真的变老、变丑了吗?进屋对镜端详。昔日的鸭蛋形脸不再饱满弹润,丝丝鱼尾纹刻上眼角。青春已逝,徐娘半老,她一阵伤心,抓起一只盒子把大镜砸得粉碎。
夜深了,寒月透过窗帘给屋子里注入缕缕朦胧的光线。胡宗礼、汪翠银都难以入睡,同床异梦,各怀心思。胡宗礼盘算着他的诡计,一定要得到秦兰芽那花儿一样的人,何况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睁着眼,合上眼,满脑子都是秦兰芽娇俏的身影。他思幻地把她一件件扒得精光,直勾勾盯着那迷人的身段、诱人的三点。想着想着不由热血沸腾,下面那东西立得直挺挺的,熬得难受。伸手去摸汪翠银,被其捏了一把,疼得他大叫一声,那东西瞬间蔫了下去。他不敢再招惹她,又闭上眼睛做单相思。汪翠银最近越来越思念那个从未谋面,没法接受、认可的儿子,特别是听了丈夫要纳妾的想法后,此愿望就变得非常强烈。儿子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虽然没有抚养过一天,甚至没有吃上一口奶,但血肉至亲,母子连心呀。十八年来杳无音信,始终把思念深埋在心底。秦之贵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就像炮声震耳欲聋。难道他知道儿子的下落?肯定是。可自己顾虑太多,没能把握时机,或许是老天爷在惩罚自己这个罪人吧,让将要到手的风筝断了线,可望而不可即。秦之贵已经过世,还有谁知道这一信息呢?她的心就像冬夜寒风凄厉中的枯树,悲凉而绝望。她恨丈夫,他不仁,自己就不义。必须找到、认下那个可怜的儿子。
汪翠银起床很晚,没有胃口吃早点。洗漱后再次来到杨冬笙住的大院外,踯躅不定。良久,鼓起勇气,放松紧张的心儿,步履沉重地迈了进去。
坐在台阶上的杨冬笙连忙起身,看到她就有些恐慌而显得表情极不自然,但还是问候了一声:“胡太太……”
汪翠银见了他就来气,真真是前世的冤孽。唯唯诺诺的一个穷戏子,竟敢打自己女儿的主意,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洒脬尿照照,真以为他自己就是当年的杨梦龙,配吗?杨冬笙面对这位身着裘皮大衣,高傲、跋扈、不可一世的女人好像面对一尊威严的女神,虽然胆怯却不敢怠慢。
“胡太太,你有事吗?”
“我来祭奠秦班主。”汪翠银没好气地吐道。
秦兰芽听到话声,走出后院。
见是她,莫名其妙地联想起那天上坟,真真切切看到是她,可父亲一再否定。不知她同父母有啥关系?她猜不透,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胡太太亲临寒舍,有失远迎。”
“好说。秦班主灵位在哪里?”汪翠银微微颔首道。
秦兰芽领她走进客厅。汪翠银在灵前焚香三炷,默默祈祷。不见她开腔,秦兰芽询问起来。
“家父一介艺人,怎敢劳烦胡太太前来祭奠呢?”
“有个缘故……”汪翠银欲言又止,沉默须臾,才问,“你父生前可曾留下什么话没有?比如……”
不等汪翠银说完,从前院传来胡宗礼呼喊秦兰芽的声音。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亲昵地叫着别人,她的心如同针扎,不由皱眉酸酸地望着秦兰芽。秦兰芽不吱声,大大方方的,不加理会。
“兰芽姑娘,躲在后院干什么?今天又不是抬你上花轿的。心肝儿,别害羞,快出来……”胡宗礼嚷嚷着,猛一抬头,见老婆从客厅出来,眼里放射凶光,唬得他连忙捂住嘴。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一阵干笑,“太太,你也来了?”
汪翠银冷笑着对准胡宗礼就是一记耳光。吼骂道:“不要脸,真有这份心思?!!想娶她,先休了我!王八蛋,我也给你戴顶绿帽子看看。”
“怕这里出事,过来检查安全的。你,你这是干什么?”胡宗礼嬉皮笑脸编谎赔不是。
秦兰芽故意添乱,鄙夷地问道:“胡局座,咱俩的事儿办得咋样了?”
胡宗礼示眼神不敢答应。
秦兰芽大笑道:“有贼心还没贼胆,把本姑娘的事办妥了再来。”
汪翠银冲上台阶,手指秦兰芽,破口大骂:“好不要脸的狐狸精。天底下男人多的是,你干嘛非得勾引我丈夫?”
“问他去。”秦兰芽嗤之以鼻。
汪翠银躁咧,小贱人敢如此对自己,真要把她娶过去,那还不翻了天,还有她汪姑奶奶的活路?得教训教训她,叫她认得狼色是麻的。一脚踢翻一只小凳子,扬手要打秦兰芽。杨冬笙急了,上前挡住秦兰芽,他要保护姐姐。
“不许你欺负我姐姐!”
汪翠银气得脸色如灰土,把一股脑的怨恨都发泄出来,对准杨冬笙来了个左右开弓。秦兰芽看着弟弟被人辱打,愤怒了,吆喝一声。
“这里不容你撒泼;都给我出去!”
汪翠银真是河东狮吼,不依不饶地闹腾。胡宗礼谁也不敢得罪,哪敢放个响屁,硬把老婆架出了大院。
杨冬笙捂着发麻的脸,问道:“姐,胡秋婵的爸要娶你,这是真的吗?”
秦兰芽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不行!不能嫁给他。你忘记了你喜欢的大师兄了?”
“我要报仇!”
“快收拾东西,我带你逃走。我答应过爸保护好你的,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呀。”
“我认命……”
秦兰芽铁了心。她让杨冬笙把大家召集到灵堂,告诉各位成员,梁音社厄运不断,再次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无能力支撑,只好让大伙各奔前程,说着便要分了父亲积攒的钱。大家不愿接钱,嚷着同甘共苦也要护住梁音社这面大旗。
“各位,请体谅如今的难处,咱撑不下去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愿日后还有重逢的机会。大家不肯离去,我如何能帮兰芽姐逃出魔掌呢?我姐面临险境,难道大家眼看着她落入陷阱?”杨冬笙规劝着大家尽早散去。
众人就是不愿离去,都要求同生共死也要保护秦兰芽,但想不出啥好法子。秦兰芽很感动,她也舍不得这个大家庭,舍不得一同生活的亲人们。可她要报仇呀!大家不分散,将来姓胡的不会放过他们的。一再劝说,众人同意在她出嫁之前分离。最伤心的还是章婶,无依无靠,无处投奔。秦兰芽握住章婶的手,心绪万千,让杨冬笙护送她平安离开。杨冬笙只好先勉强答应下来。他咋能让兰芽姐嫁给姓胡的,咋能忘记养父的养育之恩、同秦兰芽的姐弟情呢?他不能对不住兰芽姐,对不住养父,更对不住自己的良知。报恩!报恩!他一门心思地考虑着办法要救兰芽姐渡过难关。
胡秋婵小姐从护城河堤上那棵光秃秃的老柳树下踱到慈恩寺。一切美好、幸福的憧憬都像遭受寒风的肆虐而变得惨淡无光,绚丽多彩的回忆就似风雨浸蚀过的一幅山水画,满目疮痍,墨迹斑斑。她跪拜金尊圣佛,聆听着庄严、悠扬的诵经。一座座慈悲肃穆威坐莲花台的佛祖、菩萨,哪尊能为其指点迷津呢?
汪翠银回家后闹得一塌糊涂,胡宗礼无法收拾,用电话搬来汪二太太救驾。在汪二太太的‘谆谆教诲’之下,汪翠银稍有安定。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汪二太太回去后,把胡宗礼要娶秦兰芽的事向汪耀祖学说一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把汪耀祖差点气死了。自己狗肉没吃上险些丢了铁绳,没想到给姓胡的办了件美事。他不甘心看着秦兰芽那个水灵灵的“仙女”投进别人的怀抱。怒火中烧,把胡宗礼恨之入骨,加上柳云凤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越想越不顺意,把客厅砸了个稀巴烂。二太太不清楚他的心思,也不敢阻拦,惊得呆若木鸡。
下雪了。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银装素裹给古城西安增添了虚幻的美丽,也增添了肃杀的寒意。树木、屋舍、城墙都穿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棉衣,更像身披重孝一般,也似一个巨大的灵堂,到处堆挂着白花圈、白孝幡。这雪使人平添了无限的惆怅和凄惶,勾起了对伤心往事的哀思和对仇恨及世道的愤愤不平。
杨冬笙、秦兰芽、章婶各自在屋子里守着灵堂。
“招娣,你在那边还好吗,冷吗,还唱戏么?你说过要给我生个儿子的,你却离我而去,叫人永远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能听到我的话吗?最近学了哪出戏,唱给我听?不唱?是不是练功练得太累?那好好歇歇。我给你唱……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一月来把悲痛积压在心中。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咱夫妻结发来相爱相敬,为周仁可怜你受苦终生……”
杨冬笙用围巾抱住妻子的遗像,怕她受冻。门帘卷着冷风吹得盈盈烛火哆哆嗦嗦的,就像有人刚刚经过一样。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明白她听到了自己的话语以及所唱的戏。翻来覆去触摸着她留下的银镯子,真像拉着她手的感觉。内心一阵比一阵酸楚,眼前一片模糊。
秦兰芽进去时,章婶呆呆地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眼角挂着泪花。昏暗的烛火映照着她苍白的面颊,显得虚弱憔悴。望着自幼就像妈妈一样照顾自己的老人家悲痛伤心,秦兰芽也是揪心的痛。
“章婶……”
“嘘……他们都回来了。轻声点,别惊动他们。你章叔、你爸、还有你妈都回来了。啊……淘气,我的淘气也回来了。淘气,淘气,妈妈好想你呀……”章婶“哇”的一声,恸哭得难以支撑。
秦兰芽蹲下,替她擦眼泪。劝慰道:“章婶,别难过。你还有我呢,还有我春茗师兄和冬笙师弟。我要救出大师兄,我爸、章叔、淘气兄弟的仇,一个一个都得报。你就放心吧。”
章婶把头斜靠在秦兰芽的肩上,哽咽了一会儿后,睁开惺忪的泪眼,凄凉地唱起曾给儿子唱过的那首歌谣:“雪花飘,下白面,你是妈的乖蛋蛋。妈给你下炕擀细面。你一碗,我一碗,娶下媳妇替妈擀……”
先下手为强!汪耀祖打定主意,要把秦兰芽抢过来,生米做成熟饭,看他姓胡的奈何得了?在永寿县时就是因为自己太“仁慈”,才使得“仙女”脱逃,要不然她早就躺在自己的身边了,还轮得上姓胡的来添乱。在西郊租赁了一座小院,着人拾掇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委派几个心腹乔装便衣,驱车去实施自认为设计得天衣无缝的计划。再等一会儿,就要和秦兰芽成亲,多幸福的时刻马上就要来到。人生能有几回乐?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不算馋猫偷腥的事,自己这是要第四回做新郎官了。他肩搭红彩,望着墙壁上简单而刺眼的大红“喜”字,疯狂地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二胡正在头门口打扫积雪,见一辆军车驶来,从车上涌下十来个大汉,冲大院而来。就在这时,大院旁边的巷子、胡同等附近也闪出一帮精壮的汉子,一个个掏出手枪,包围住他们,不让靠近大院。
外围领头的大声吆喝:“干啥的,不想混了?赶快走开……”
“你们干啥,敢拦爷们?本大爷奉胡局座之命来接秦兰芽姑娘的。”围在里头的人拔出手枪示威风。
“屁!警察局多了辆军车,新鲜?看你们这帮鸡贼头头,像警察?日弄谁呢,到底是什么人?”
小二胡早就溜回去关上了头门。他感到事关重大,大呼小叫地跑进后院,惊得杨冬笙、秦兰芽等相继出来。听他这么一说,大伙都很慌乱。杨冬笙把秦兰芽推进屋子,催大家先躲藏起来。
突然,外头枪声大作,显然是双方开火,吓得人心惊胆战的。莫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听到汽车开走的声音,枪声渐渐地平息下来。杨冬笙和小二胡抬过一架梯子靠在墙头。杨冬笙蹑手蹑脚地爬上去,悄悄探出头,只见几个便衣背着两个伤员匆匆而去,留下的人仍留守在大院周围。他爬下梯子把所见描述给大家听,这不都成了囚在笼子的鸟儿嘛?他更多的还是替秦兰芽担心。秦兰芽一点也不紧张,更不惧怕。劝解大家早些离开这里,但各位难舍难分,不愿各奔东西。
汪耀祖没有娶回“仙女”秦兰芽,等回的却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气愤得像疯狗似的咆哮,恨不得一口咬断胡宗礼的咽喉,叫他碎尸万段方才解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在一群跟屁虫的劝说下,只好先忍下这口气,把账记在生死簿上。
第二天早饭后。汪耀祖眺望窗外如同银雕玉塑的景色,不觉兴起出屋欣赏。美轮美奂的雪景里还是缺少点什么?踏雪寻梅,美人抱梅等等的画卷一一闪现在脑海之中,不由勾起对柳云凤的想念。他踅回客厅,跟二太太商量,柳云凤住在干爸家里久了,不是回事,要接她回来,该算的账再算。坐在火盆前像个大笨熊的二太太嘟囔不停。汪耀祖许她一件金首饰,二太太虽然不悦,勉强同意。
大驴得到接柳云凤的命令后,登上汽车,一个躲在附近的便衣跟踪而去。这一切都是胡局座精心策划安排的,有盯秦兰芽的,有盯大驴的。一切都在意料与掌控之中,再狡猾的猴子也难逃出他的手掌心。昨日,两个手下受了重伤,他明知是汪耀祖的人所为,不跟他计较,以大局为重以免打乱他的部署计划;最重要的还是得到秦兰芽那个美人。
汽车在滑溜溜的冰路上颠簸。刚驶出一条街,前轮陷进积雪掩盖的暗坑里,任凭加大马力就是挣扎不出来。没办法,大驴只好下车打算推车,骂骂咧咧地绕到车后。这时,从旁近的巷子闪出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人,迅速拔出手枪。
“砰……”
大驴头脑开花,晃了晃,栽倒下去。开枪之人敏捷地缩进巷子,闪了几闪就不见了踪影。
胡宗礼架着二郎腿,吞云吐雾,哼哼着下流的小调,等待捷报。电话响了,他得到了期盼已久的喜讯,阴险而自得地大笑不止。得意归得意,这才是第一步。他赶紧掐灭烟头,派王队长带人去勘查现场,自己随后就到。必须抓紧时间把此喜讯告诉秦兰芽,得让她高兴,那才能顺顺当当地娶她进门。他照了照镜子,顺了顺后奔的头发,白白、肉墩墩的脸上溢显着奸馋和淫荡。
他下了车,几个分散在大院周围的便衣就像绿头苍蝇见了大粪似的围上来向其表功和报告情况。他嘉奖了几句,依旧叫他们各行其是,然后整了整衣帽,满怀信心地迈进大院。
杨冬笙和秦兰芽正在清扫积雪,看见他,都停了下来。胡宗礼得意洋洋地走到秦兰芽面前,卖着关子只说有天大的喜事。秦兰芽不想跟他废话,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没有吱声,继续埋头扫雪。胡宗礼夺过扫帚扔向一旁,神秘地笑道。
“兰芽姑娘,你爸的大仇已报。”
“真的?”秦兰芽有点不敢相信,她又问过一遍,得到了肯定。
胡宗礼拽住她的胳膊,要领她去现场看看。秦兰芽挣脱开,叫他说出地址,自己去。他明白她存有戒心,迟早都是自己的人,用不着猴急,看娶过来怎么收拾她。他叫杨冬笙陪着一道去,该放心了吧?
杨冬笙听说养父大仇已报,心潮涌动,悲欣交集,把扫帚一丢。道:“姐,去就去,怕啥?!”
胡宗礼亲自打开轿车车门,请秦兰芽、杨冬笙上车。轿车很快就驶到出事地点,那里围了许多人。他们下了车,就有警察过来向胡宗礼报告验尸结果。杨冬笙、秦兰芽挤进人群,只见大驴僵硬地躺在雪地,脑浆和着污血染红了头下的冰雪。罪有应得!杨冬笙和秦兰芽都很欣慰,长吐了一口气。不过这血腥的场面也叫二人倒胃口,恶心地直想呕吐。杨冬笙拉着秦兰芽挤出了人群。
“兰芽小姐,你可真是神呀!这哪里出事哪里就有你。不知你算得准还是赶得准?”汪耀祖领着一队士兵赶来,一眼就瞅见了“仙女”秦兰芽。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也要遭报应的。”秦兰芽回敬道。
“给我拿下!”
气急败坏的汪耀祖一声嘶叫,几个士兵就冲到秦兰芽跟前。哪能叫未来的太太吃亏?胡宗礼急忙令下,警察也围了上去。杨冬笙、秦兰芽被夹在双方对峙的阵营之中。
“你咋老跟我过不去?昨天的命案还没找你,今日再次发生血案,你得我一个说法。警察局的头头,别装模作样的。”汪耀祖黑着驴脸叫嚣着。
“警察的本职就是保一方平安。抓住的凶犯就会严惩不贷。不过大哥,别吓唬到这两个平民百姓。”胡宗礼皮笑肉不笑地对答。
“英雄救美,戏演得太费劲了吧?”汪耀祖怒道。
胡宗礼也不搭话,叫杨冬笙、秦兰芽坐上轿车,扬长而去。士兵们不敢阻拦,气得汪耀祖暴跳如雷。
胡宗礼在行驶的轿车上回过头,色迷迷地望着秦兰芽:“满意了吧?”
“啥时候释放我的大师兄?”秦兰芽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
“你这里过门,我那里就放人。你放心,岳父大人的仇已报,你就要和我过日子,我还能说话不算数,亏待你?一百个放心,没有我胡某办不成的事。”
“明晚来抬人。丑话说在前头,耍啥花招,就是抬我过去,你也休想得到我的人。”秦兰芽斩钉截铁地说道。
杨冬笙默默无言,心事重重的。
胡宗礼满口答应着把他们送回大院。
杨冬笙埋怨秦兰芽糊涂,要帮她出逃。秦兰芽不肯,因为没有救出身陷囹圄的大师兄。他知道再劝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便召集大家,把秦兰芽的决定及面临的危险再次阐述,请求大家先离开大院,他好帮秦兰芽、章婶逃走。事到如今,大伙无奈,都跪下拜别秦班主的灵位,各自回去拾掇行李。
小二胡提着包裹,背着二胡,心情低落地走出头门,就被拦回。他发现外头不但有便衣,而去还添了不少警察。
“回去。局座有令,任何人暂时不得出入。明天请你们娘家人去喝喜酒。”
小二胡只好折回,把这消息告诉了杨冬笙和秦兰芽。杨冬笙气愤不已,大骂胡宗礼与汪耀祖一样都不是好东西。永寿县被困之时,多亏游击队队长沈盈相救解围,才使戏班逃出了汪耀祖的魔掌。如今咋办?他绞尽脑汁可是想不出法子。秦兰芽很镇定,无怨无悔,父仇已报,她还能做到的就是救出大师兄崔春茗。她劝大家不要为自己担心,并感谢他们为梁音社的付出和奉献。
姚家三个太太在楼上为老头子留下的一串玛瑙念珠争夺得不可开交。大太太以自己是正房原配,理应归她所有;二太太认为这是她跟老爷一块买的,并且他答应给她的,所以要留个念想;三太太恃宠,拿汉玉还小,不能什么东西都不给他留,硬从大太太手里夺过,大太太哪能拱手相让。你拉过来,她拽过去,谁料系绳断了,一百零八颗珠子“哗啦啦”撒落了一地。三人连连叫苦,蹲爬着争抢不跌。
姚汉玉在楼下守灵,时不时对陪着的柳云凤来些轻薄的动作。她狐媚百态地赔乐,喜欢他的挑逗,只是在此不敢太放肆。一阵电话铃响,惊得俩人慌乱罢手。姚汉玉骂骂咧咧地接听了电话,告诉她大驴死了,是汪耀祖派他接她的途中被人枪击致死的。她便想趁机会回去,他抱她住难分难舍。她推开他,说什么来日方长,就上楼换衣裳。等她下楼,他望着裘皮大衣裹身的她,真是风情万种,趁机又亲了一回。她媚笑着拍了拍他的屁股,扭着水腰出了门。
柳云凤招手叫黄包车。不远处的一个车夫坐在车辕上,低着头,似乎是个聋子,不搭不理的。她只好走过去坐上车说出地址。车夫拉着就跑,颠得她难受,又感到刺激,不由回想起那次和姚汉玉坐在轿车上冲撞夏三的事,也是这么刺激。正想得出神,发觉方向不对,忙叫车夫改道。车夫不理睬,跑得更快了。颠得她尖叫不断,车夫这才停下,回过头。破烂的压得很低的帽子下,面目全非,没一点人样,整个脸看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一只眼睛没有了,另一只挤压得像个贴在面上的小黑豆;鼻子塌得和嘴唇粘在一起,嘴唇也只是一道不规则的裂痕罢了;下巴、脖子已没有明显的分界。此人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把柳云凤吓坏了,大叫一声,那双蚕豆眼瞪得翻起了白仁。车夫丢下车辕,她连滚带爬逃下黄包车,来不及拾起掉下的一只靴子,生怕被这魔鬼生身还是夜叉转世的怪物捉去,一瘸一拐落荒而逃。逃到姚家大门附近时,魂魄早已飞散大半,瘫倒在雪地。守门的见状忙去扶她,她一头扑在他怀里哭叫着怕。
姚汉玉见她如此狼狈,不知发生了何事,乐得大笑不止。柳云凤撒着娇,咯叽咯叽地抽泣。他顿生怜香惜玉之心,抱她坐到火盆旁,帮她烘烤着冰一般的手脚。她心有余悸,搂着他的脖子,气喘吁吁地呻吟着。
“鬼,鬼,我遇见鬼了……”
这一夜有一年长,杨冬笙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回想了很多很多的往事。想着生父、内心勾画着妈妈模糊的形象,他不怨自己是个弃婴,也许他们有他们的难处。生父死了,养父也死了,他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找寻到生母。养父临终之时才想告诉他,却没来得及说出来。养父是啥时间、咋样弄清楚谁是自己的生母的?为什么不早些告诉自己呢?这个谜不知何时才能解开呢?他感激养父救了自己,把自己抚养大,教自己技艺,给了自己一个饭碗。他把养父当生父一样看待,总想着等自己大红大紫,挣下钱叫他过上舒心的好日子,可他也早早地去了。秦兰芽从小就让着自己,护着自己,把自己当亲弟弟,他也把她当亲姐姐。大难临头,只有救她出了危难,才算回报养父的养育之恩和秦兰芽的姐弟之情。想着想着眼前一亮,似乎想出搭救秦兰芽的法子了。
胡宗礼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到了。他一身礼服,春风得意地步入后院,瞅着身穿嫁妆,像一枝盛开的红梅花的秦兰芽立在客厅,不由咂舌吞口水,三角眼放射着淫光。
秦兰芽以无人主持,解散戏班为由要求先看着戏班之众离去,然后上轿,胡宗礼满口答应。她又询问何时释放大师兄?他说派人去了,只等花轿启程,崔春茗就自由了。她让他到前院等候,分别的最后她要跟大家再说几句知心话。他不怕她耍花招,按照他的布局一只蚊子都休想逃出,何况一个人呢?不得不退到前院,耐心等候。
只要大师兄能出狱,秦兰芽有死的准备。或许以后真和大家不能相见了,她心潮起伏,肝胆欲裂,眼泪潸然而下。
“对不起,各位。大家跟随家父辗转南北,受尽艰辛。兰芽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大伙不让她下跪,各自哀伤。
“大家趁早分散脱身吧,各位保重。冬笙,听姐的话,章婶就托付给你了,答应我好好照顾她老人家。”秦兰芽再一次叮嘱。
“不,我不走。我要等春茗,我也不能眼看着你踏入虎口。”章婶难过地呜咽。
“姐。让我给你梳一次头吧,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你记住曾经有一个好弟弟就行了。”杨冬笙平静地笑了笑。
秦兰芽回屋对镜而坐,章婶立在跟前抹眼泪。杨冬笙关上门,把秦兰芽头上的珠花摘下来,操起剪刀“咔嚓”一下把绾好的发髻从根剪掉,顿时,她短短的头发像乌云飞散。秦兰芽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不解地望着他。
“冬笙……”
“姐。我有法子救你,也能救出大师兄。快脱下嫁妆,章婶帮忙……”
秦兰芽、章婶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疑惑地望着他。杨冬笙边脱厚重的老棉袄边道出他的计策。
“姐,咱俩快更换衣裳。我乔装成你混进胡家。他释放了大师兄,我会想法子逃出来的。姓胡的若食言,他的诡计也不能得逞。我上轿后,姐,你女扮男装可以逃出去的。”
“不行!万一被发现调了包,你就会很危险的。不能因为我而害了你。”秦兰芽不同意他的想法,不愿意叫他去冒险。
“我是工旦角的,不会被他过早的发现,你就叫我唱了这出戏吧。再说我一个大男人,他能把我咋样?我答应过爸要保护你,要不对不住他老人家,也对不住咱姐弟一场。”杨冬笙坚持自己的意见。
章婶认为此计可行。让秦兰芽去冒险,是羊入虎口,会铸成大错。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就卸她的嫁妆。秦兰芽只得换上杨冬笙的棉衣棉裤。章婶给她戴上顶破毡帽,不仔细看,认不出她是个女娃。
杨冬笙换好红色的嫁衣,戴上套假发,章婶帮他梳理好发髻,插上首饰、珠花。轻描淡写一番,活脱脱就是一个大美人,谁能认出他是个须眉男儿所扮的伪娘呢?
要开戏了,杨冬笙要登场了。他面对镜子孤芳自赏,觉得这次的角色比以往任何一次扮演得都漂亮、完美,这场戏是他舞台生涯中最精彩的演出,也是绝唱。该报的恩即将去报,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亲生妈妈。
他把刚才换衣裳时从腰间取下的用布包裹的手枪交给秦兰芽。道:“姐。这是大师兄留下的。我没按照他的意思交给他的组织,用它结果了姚哲天的狗命。你带上防身,和章婶一起逃走,不能留在这里等候大师兄。”
“冬笙,我的好弟弟。你不该为我这样……”秦兰芽感激地望着他,纵有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出这不是亲姐弟,却胜似亲姐弟之情感。
胡家的人又在外头催促。章婶把红盖头往杨冬笙的头上一捂,开了门,搀着他徐徐走出。秦兰芽再也抑制不住,一把拉住杨冬笙,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杨冬笙在养父的灵前磕过头,起身跟戏班的众人挥手道别,尔后对秦兰芽道了声“珍重”,由章婶搀扶着,在杂乱的喜乐声中走向前院。
天空灰沉沉的,没有人能分辨出它是啥颜色的。有时泛红,有时泛绿,有时还泛黑。说红不像红,说绿不是绿,不过那黑色却是真真切切的。它不是夜晚正常的黑,黑的奇怪,黑的可怕。零星的雪花一直飘个不停,地上一片洁白,可掩饰不住这世间的颓废、丑恶。白的地与黑的天似乎对立抗衡,它的中间出现了一团火焰。这火焰很微弱,更像一盏飘摇的烛火,在这黑白混淆的世间随时将要熄灭,他就是乔装新娘的杨冬笙。
他立在花轿旁,回头凝望着送行的人们和熟悉的大院,心情难以平静。他觉得这场戏虽然刚刚开始,其实接近尾声,即将谢幕。自己将要退出大戏台,所扮演的角色完成它的使命就得卸妆。人生原来就是一场戏!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妈妈,你在哪里?哥哥,你还好吗?一阵阵酸楚,他忙忍泪上了花轿。
迎亲的队伍离开了……
不远处的巷口,一个衣履破烂,模样简直不像人样的人一直守在那里。看着花轿经过,他伤心地哭泣,蹒跚地尾随着迎亲的队伍渐渐地远去。
警察、便衣都已撤走。秦兰芽吩咐大家急速散去,各奔前程。她立在崔春茗住过的屋外要等他回来,章婶一次次地催促离开,此处暗藏危险,就是崔春茗被释放,杨冬笙也要露馅的,姓胡的不会善罢甘休的。心如止水的秦兰芽仰望着这怪得分辨不清颜色的天空,一定要等大师兄平安归来。章婶提着包袱焦急地打转转。
“兰芽,赶快离开,再不走真来不及了。这时候该拜堂了,入了洞房就完了。春茗还不回来,八成咱受骗了。不能等了,咱得赶紧走,找个地方躲起来。要不会出事的。那咱就对不住冬笙的一片苦心呀。”
秦兰芽硬被章婶拽出头门,融入昏黄惨白的街面。两个人走街串巷寻找到监狱附近,躲在一条巷子里盯住监狱大门,期盼着崔春茗安然走出。盼呀盼,盼到黑暗即将吞噬完整个大地,也没盼出个人影子。俩人大失所望,忐忑不安。章婶让秦兰芽等候,她一人上去问问。
站岗的警察见有人上前,喝道:“干啥?想进去蹲一夜……”
“我,我来接我儿子。”章婶答道。
“这里关的都是犯死罪的。你疯咧?”
“你们局座答应放他的。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说梦话。进了这里还想出来,做梦。前两天抬出去过几具尸首,今天连具尸首也没有,更别说放人。快走,疯婆子,骚轻把你也关进去。”
章婶望着眼前阴森的监狱大门,明白上当,匆匆离开。
秦兰芽听说,气昏了头要去找胡宗礼算账,被章婶拦挡。俩人商议后,决定赶紧逃出西安城再作打算。
汪翠银阻止不了胡宗礼纳妾的行为,暗恨青春苦短,刹那间人老珠黄。把自己关在后面的屋子里,独自悲戚。她不想那么大度地去招呼客人或接受新人的拜礼,不愿意看到那个年轻的秦兰芽鸠占鹊巢,更不愿意看自己的丈夫和别人进入洞房,唯一的选择就是躲避。可那喜庆的礼乐声就像细小的虫子只往耳朵里窜,堵也堵不住。这些窜进头脑的“虫子”,叮咬着每根神经,痛得人浑身痉挛。
胡秋婵小姐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不但为自己,而且为杨冬笙、上官招娣、甚至秦兰芽而痛苦。她接受不了上官招娣自杀的事实,没想到杨冬笙由一个快乐的男孩子骤变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岁,并且沉默寡言的,更没料到秦兰芽竟然会成为父亲的二房姨太太。她摆脱不了许多烦心事的纠缠,无力从困惑中挣脱出来。
往事纷扰,都如过眼云烟。她想起了清静的云寂寺,想起了超俗的妙空师太。她的话语在耳畔回旋:利欲炽燃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惊觉,即船归彼岸。她盘膝打坐,诵念佛号。头脑中浮现出一朵金色的莲花,越开越大,光芒四射。那金光照耀着一片辉煌的世界,这便是她追寻的净土。
汪耀祖没有去贺喜,他恨不得撕碎胡宗礼,把“仙女”秦兰芽夺过来。二太太认为总是一门亲戚,人不去送份礼也是应该的。他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她不清楚他为啥像吃了火药一样,干脆不再搭理,回屋去,省得心烦。他一个人在客厅喝闷酒,越想越来气,摔碎了酒瓶。一个丫鬟听到声响,进来清扫。他一把抓住她的领口,色迷迷地盯着她,越看越像秦兰芽。丫鬟吓得哆嗦,挣脱不得,终究被这个淫棍按倒在沙发上强奸了。
拜过堂,入了洞房。胡宗礼猴急猴急地要揭盖头,杨冬笙推开他,故意把声音压得细细的,让他遵守诺言,释放大师兄崔春茗。胡宗礼谎称差人已办,杨冬笙不相信。胡宗礼暗笑,骗得收拾了她再说,就发誓要是骗人,就不得好死,并道明日回门,就能见到崔春茗的。杨冬笙将信将疑,没法子证实,仍然拒绝他揭开盖头。这时,外头客人喊着要新人敬酒,胡宗礼想拉她出去,杨冬笙推说怕羞,不肯出门。胡宗礼只得依她,叮嘱下人好生伺候,独自去了。
杨冬笙打发下人出了新房,隔着盖头观察外面的地形以便逃走。大师兄释放没释放不能肯定,秦兰芽和章婶一定逃走了。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胡家到处是人,况且布满岗哨,恐怕一只鸟也难飞出去。他不免有些慌乱,但必须想方设法逃出去。一出新房,外头的丫鬟、婆子围上来一群,莺歌燕舞地问二奶奶有何吩咐。他以小便为借口,没有人领他去厕所,反而被推进新房。一个婆子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精美的铜尿盆,叨叨着:尿金,尿银,尿到铜盆生贵人。此计失算,他轰出丫鬟、婆子,关上门,打开后窗。窗下也站着几个婆子,还有警察,他只好关上窗户。难道插翅难飞?急得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杨冬笙不得不打开门,硬着头皮往外闯,丫鬟、婆子就像蜜蜂见了花朵,群拥而上。他难以招架,手脚乱豁。有些醉意的胡宗礼赶忙丢下客人,跑过来询问。
“兰芽,我的心肝儿,这是干什么?”
“看看不行吗?”杨冬笙挣脱开,继续前行。
“院子里冷,当心冻坏了,回去吧。”胡宗礼见她不理不睬的,就要拉掉盖头,“那随我去给客人敬酒。叫他们瞧瞧,我的心肝儿多疼人,多可人……”
不等他伸手过来,杨冬笙豁出去了,拉掉盖头,随手一丢。红盖头像一朵硕大的花儿凋谢,飘然落地。他被站岗的拦挡,折身走到席间。胡宗礼像只吃饱肚的肥猪,跟在后面摇晃,心里乐滋滋的,只盼酒席散尽,享受洞房快事。
新娘子的到来引起客人们嘁嘁喳喳的评头论足,真像一群嗡嗡作响的马蜂。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新人,自恨没有艳福;有的怪叫敬酒,想借机闻一闻新娘子肌肤的香味,有的手脚乱动,恨不得摸上一把。
突然,杨冬笙拉下头套,就像戏罢卸妆,一个男人的头型展现在胡宗礼和客人的面前。胡宗礼愣了半晌,才明白上当,气得那脸像个吹胀的猪尿脬。客人们惊讶万分,如同观看了一场精彩的大戏,嘲笑声、口哨声淹没了胡家大院。
胡宗礼恼羞成怒,一把抓住他,恶狠狠地问道:“你是谁,秦兰芽呢?”
“我是你爷爷……”他嗤之以鼻地回答。
胡宗礼做梦都没有想到机关算尽还是被人所算计,眼前曾娇滴滴的美人儿竟是个大男人所扮。望着客人们交头接耳,叫他颜面无存,怒不可遏。骂道:“狗杂种,敢来欺骗本局座,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各位先生、太太,请做个人证。这位堂堂警察局局座无恶不作,欺男霸女……”
不等杨冬笙说完,胡宗礼命令把他抓起来,关进新房。为了摆脱尴尬,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拱手表示遗憾。说什么今天是他胡某设局,就是以便逮捕这个狡猾的共党分子。为了党国的利益,宁愿自己的名誉受损也在所不惜。有劳列位帮助才得以成功,各位志士功不可没,来日再置酒向其请功谢罪。
客人们在耻笑和议论中散去。胡宗礼哪肯罢休,下令全城搜查、捉拿秦兰芽。
胡宗礼走进新房,对着五花大绑的杨冬笙就是几个耳光。骂道:“爷也是好欺骗的?就你这瓷锤样子,还想装英雄?秦兰芽那个婊子,她逃不出我的手心。”
“不知廉耻的东西!一直把你当好人,真是瞎了眼……”杨冬笙回骂道。
胡宗礼飞起一脚,踢得杨冬笙蜷缩成一团,不顾他的疼痛,用脚乱踩。杨冬笙咬紧牙关,忍受着恶魔的践踏和折磨,仇恨的大眼睛里分明要射出烈焰。
“不识抬举的臭戏子。让她做太太,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你既然送上门来,我也不能便宜了你。”胡宗礼淫笑着解开捆绑杨冬笙的绳索,摸他的脸。
“呸!”杨冬笙朝他脸上唾了一口。
胡宗礼抹了把脸,对着他又是一耳光。杨冬笙在戏班也学过些拳脚,伸手还击。他哪里是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的对手,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胡宗礼喝退围在门口的下人,闭上门。把杨冬笙拖起来,丢在床上,三两下,嫁妆就被扒掉。
杨冬笙竭尽全力挣扎着,来回击面前的恶魔。怒道:“无耻!快放了我,不然我不会饶了你的。”
“由不得你。长相蛮疼人的……”
眼中淫光、凶光相容的胡宗礼挥起拳头,打得杨冬笙眼冒金星,嘴角流血,晕了过去,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他扯下他的裤子。白光溜圆的屁股蛋惹得他色心荡漾,摸着这颗鲜艳的梅花痣称奇,简直爱不释手,越看越欢喜,探出舌头上下吮舔。尔后,淫笑着解开自己的裤子……
汪翠银心烦透顶,独斟独饮。听到丫鬟敲门,骂道:“别烦我,滚远些。”
“太太,不好了。老爷娶回来的是个男人,被戏班的人骗了……”
汪翠银听罢马上开门,再问一遍,得到证实后,一阵大笑,就像吃了灵丹妙药,烦恼瞬间转化成快感。真没想到老天爷有眼,让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出了一场洋相。她朝新房而去,边走边笑。
“老爷,我给你贺喜来了。”汪翠银一脚踹开新房门,“我想看看你娶的大美人,哼!大美人在哪里……”
胡宗礼不搭理,忙着穿裤子。
汪翠银耻笑着向床上一瞧,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天哪!”那颗红色的梅花痣就像一颗炸弹,辐射得她心惊胆战。这不是自己思念的儿子是谁?怪不得秦之贵会来找自己。他不但知道儿子的下落,而且把他抚养在戏班。她明白了,可是一切都晚了。她扑上去,抚摸着这实实在在,思念了十八年的红痣,悲由心生,惨叫声声。
“天哪!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为什么,为什么……”
汪翠银给儿子提上裤子把他抱在怀里。望着眼前一直当冤孽的儿子,她心如刀绞,痛苦绝望,如同天塌了一般,又似世界的末日到了一样。
“儿呀,儿呀,你醒醒……”
杨冬笙慢慢地苏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哭成泪人的汪翠银,吃惊地挣扎,反而被她抱得更紧。胡宗礼让老婆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这时,胡秋婵小姐闻讯赶来,讶异地呆立在新房门外。
“儿呀,我的儿。你可看到妈妈了?我是你的妈妈……”汪翠银抚摸着儿子的脸颊,声音颤抖就像断弦的琴鸣。只怕儿子记恨自己,不肯相认。
“不,不!你不是我妈,不是。胡太太,你认错人了。”杨冬笙不敢相信这位骄横跋扈的阔太太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妈妈。
汪翠银掏出那枚翡翠玉扳指,杨冬笙接到手里,痛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这可是我父亲杨梦龙的遗物?”
“是。妈没办法抚养你,被迫把你丢在了乾州。十八年了,妈想你想得心在滴血呀!我的儿,你恨妈妈吗?”汪翠银把脸贴在儿子的脸上,就像一个新生命刚刚降临,那种兴奋、激动、满足、充满了母爱的心怀。她哭一阵的笑一阵,“儿呀,妈妈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贱人!你竟然还有一个儿子?汪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胡宗礼总算听明白了,一种受了莫大耻辱的阴影席卷而来,迅速膨胀。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害了我儿。你戴了十八年的绿帽子,这辈子怕是拉不掉了。”汪翠银凶狠地瞪着丈夫,呵呵大笑。她把儿子放下,提起一只凳子朝胡宗礼砸去。
汪翠银的羞辱恰似给即将引爆物品上加了一把火,加速了它的爆炸。胡宗礼拔出手枪对准老婆,来捍卫豺狼的尊严。危急之时,杨冬笙爬起来,用力推开了妈妈。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杨冬笙倒在血泊之中。手里的翡翠玉扳指“当……”一声,掉到地上摔成了几个碎块儿。
“不要……”胡秋婵小姐惊叫着,向前一个俯冲昏倒下去。
汪翠银惊呆了,愣愣地抱起血流不止的儿子,发疯似的呼喊。
鲜血从胸膛往外冒。杨冬笙似乎又看到那潺潺流淌,像撒了一层碎玻璃片闪闪发光的漆水河。河滩上绿树成荫,鸟鸣啾啾;绿锦缎一样的麦田,金灿灿的油菜花,粉若霞光的桃花。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薄薄的晨雾。一位清纯美丽,热情奔放的姑娘在这恬静、温馨的景色中穿梭、嬉闹,这不是胡秋婵小姐吗?他感到舒心极了,同时觉得太对不起她了。在她面前,自己简直无地自容,越来越变得渺小……突然,一只手迎面而来,愈来愈大,重重地打在了脸上,刺疼刺疼的……
他的脸在发烧,心也在炽烧,整个身躯像置在炭火当中。他好像回到了十四岁的少年时代,为了练习好走碎步,他的脚再次被捆绑上绳索,养父的杆子一下又一下打将下来,想躲都躲不过。烧,疼,烧疼烧疼的……三伏天,他长跪在烙烫的地上,头顶着火球似的太阳,脸色通红,汗珠子像雨滴滚落,浸透衣裤,紧贴身体……烧,烧,烧!烧得头脑五彩缤纷,耳朵鸣响得就像奏起了开场曲,又像在呼呼生风。草头山!阴黑崔嵬的草头山,懔人的鸱鸮啼叫……不,不是。是自己从山上往下滚落……
电闪雷鸣,风云泣啸。杨冬笙心里一片阴寒。光秃秃的歪树,飘零的黄叶,满山遍野的山菊花,狂风卷着尘屑“呜儿,呜儿”地肆虐着世界。那馒头似的土堆不是上官招娣的坟墓嘛?她孤零零地躺在乾州的野外。招娣,招娣,你回来……是招娣,她回来了。圆圆的脸上溢满笑容,本来娇小玲珑的身材因为挺着大肚子而显得更加温顺可爱。他奔向她,要去护着她,陪伴她。阴风阵阵,飞石走沙,雾瘴瞬间淹没了一切。他奔跑,呐喊……上官招娣一袭白纱,像个仙子飘然而逝……
杨冬笙的心儿结了冰,寒冷暗淡。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树木,黑色的水,黑色的西安城,一切都黑的可怕。他的身体在蜷缩,冷,冷,冷。下雪了,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白色的纸花,白色的孝服,白色的灵堂……父亲、养父、大鼓章、上官招娣、淘气等都端坐其中。还以为永世不能相见了,他激动万分,流出的泪珠子都是白色的。他想扑上去抱住他们大哭一场,可是身体被冻僵,动弹不得。白色在慢慢消失,如同旋儿风越旋越急。旋出了白纱,白云仙拖着白纱在黑色的戏台上凄凉地演出《断桥》。不!自己不是不能唱旦角了吗?嗓子坏了,嘶嘶哑哑的。他跌倒,爬起来,真唱不出声音了。白云仙消失了,小生徐元宰登场了,演唱着《庵堂认母》。
“……为了寻娘鸡鸣起,严冬寻娘到三春。庵堂禅院都访尽,受尽了辛苦无悔心。今日见了娘的面,千言万语动娘心。谁知母亲心太狠,把儿当做陌路人。”
“儿呀……妈对不住你……”汪翠银的心都碎了。十八年了,终于盼到了儿子,哪知却是如此的结果。一直瞧不起他,每次碰面就像见了前世的仇人,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惩罚自己?不知打过儿子多少耳光,不知辱骂过儿子多少回?她后悔死了,自责、忏悔也洗刷不了对儿子的愧疚。
冷!越来越冷。杨冬笙感到自己在萎缩,像一个降生的婴儿,又像一片雪花从空中降落……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咳嗽了一阵子,又一股殷红的血从嘴里流淌出来。
“母亲呀!孩儿离娘孩儿苦,娘离孩儿谁照应?我……”
“儿呀……我苦命的儿呀……”
“妈妈……”
杨冬笙面带微笑凝望着母亲,瞳光渐渐散开……
就像流星划破夜空,瞬间逝去。十八年来的风风雨雨伴随着他的成长、成名,也磨砺着他顽强的信念和执著的追求。一代秦腔名角杨冬笙走完了暂短的人生之路,就这样魂断于黑暗笼罩,妖魔横行的人世间。
夜,漆黑漆黑的,阴冷阴冷的,刮骨的朔风呼啸着。
“儿呀,儿呀……我找到儿子了,我的儿子会唱戏……”
突然,汪翠银大笑起来,笑声凄惨悲凉,就像冬夜受了惊吓的鸟啼。她疯了。
胡宗礼唤醒女儿,要扶她回屋,被她冷漠地推开,罢手离去。
胡秋婵冲过去,望着杨冬笙僵硬的尸体,心如刀绞,悲伤得难以言状。随着父亲那一声枪响,她的心就碎了。想不到曾经喜欢过的这个男孩子竟是自己的亲哥哥。老天爷咋就这么捉弄人呢?她跪在他身旁,掏出手帕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回想起从前跟他在一起的欢乐、幸福叫人陶醉,而今,仍在内心占着重要位置的,留有不可磨灭影响的他,却倒在了父亲的枪口下。她的心里痛失了极其宝贵闪光的东西,瞬间变得暗淡无光,伤痕累累。
黑暗的夜空,就像抹了层厚厚的墨汁,连同大地上白骨也似的积雪亦被染上黑色。掠魂摄魄的寒风刺耳地咆哮、怪叫,真真像一队队亡魂怨鬼朝人世间袭来,卷杂着黑色的血腥味。胡家像一块阴冷的生铁,也像一口黑色的棺材突兀在黑雾当中,连同透出的灯光也是黑色的。看到它,不禁使人觉得就像站在一所堆满白骨的大屠场,也像来到了奈何桥头目视着牛头马面蹲守的阎罗殿外,而且叫人感到黑白无常就在左右,稍有动静,三魂六魄随时都会出壳,荡然无存的。
胡家门外守着一个人,他面目全非,甚至狰狞。一身破棉衣难挡寒风的侵袭,不住地打哆嗦。再也看不到白皙鲜亮、俊朗的甲子形脸面和流淌着丰富情感的细长美目了,茂盛青竹般的身材不再挺拔而且佝偻,他就是被毁容的夏可菡。唉!可怜,可悲!一代名角竟落得如此下场。他真心爱着秦兰芽,但没脸回去面对她,也无颜面对梁音社的任何一个人。可内心割舍不下秦兰芽,替她担心。看着她上了花轿,他难受;望着她被抬进胡家,他伤心。可是他无力搭救她,就一直守在胡家外头。他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一切,更不清楚亲弟弟为救秦兰芽已经命丧黄泉,只盼着她平平安安的。
“吱儿……”
随着尖厉的一声响,胡家阴乌的头门被打开。走出一个慌慌张张管家模样的人,望见不远处的夏可菡,喊他过去。夏可菡把破帽子拉低,蹒跚到跟前,那人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张钱,吩咐他快去棺材铺通知送一副棺材来。
“出啥事了?”夏可菡不安地问道。
“死人了。问那么多干啥?秋婵小姐叮咛要上好的棺材,看你冻得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拉回棺材,重重有赏。快去。”
夏可菡还想打问,管家模样的人已退回去,关上了门。他颤抖着把钱小心地装进口袋,一路小跑找到棺材铺。敲了半天的门,伙计才懒洋洋地应声,开门。见他这副模样,把伙计吓得半死。听说胡局座家要棺材,伙计叫来掌柜的,挑了一副上等料的。掌柜的着人套好马车,同夏可菡一道送到胡家。
管家模样的人付了棺材钱,招呼人手抬了进去;赏了夏可菡几张钱。
“谁死了?”夏可菡焦急而又可怜巴巴地问道。
“唱戏的杨冬笙。可别胡说。”管家模样的人忙进去,把头门重重地关闭。
“哦?”
夏可菡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的确是事实。他想不通娶进的是秦兰芽,怎么死去的却是杨冬笙?蹲下身,双手抱头,失声痛哭曾经亲手害过的可怜的亲弟弟。
城门关闭,全城戒严。秦兰芽、章婶没能逃出城去,只好踅回来,想找个地方躲避一夜。刚走出一条街,迎面碰上几个巡警,来不及回避,不得不装出镇定的神态。对方问她们是干啥的?就上前要搜查。章婶挡在秦兰芽前头,回答道,和儿子走亲戚回来晚了,正要赶回家去。巡警认为他们像共党分子,一个家伙推开章婶,审视秦兰芽。章婶担心他在秦兰芽身上乱搜,那可就麻烦了,不但身份暴露,而去她身上还藏有手枪,便猛地把这巡警推倒在地,催秦兰芽快跑。秦兰芽哪能丢下她?她拉住章婶拼命地在冻滑的街上奔跑,企图甩掉巡警。那群家伙呐喊着,并鸣枪示警,见她俩毫不理会朝一条小街拐去,就纷纷开枪。章婶中弹倒地。秦兰芽不得已拔枪还击,打倒一个家伙,其他的不敢贸然上前。她蹲下身扶起章婶。
“快走!别管我。”章婶忍住疼痛,推开秦兰芽。
“不!我不能丢下你不管。章婶,我有枪,咱们能逃走的。”
“听话,快走!以后再想法子救我好吗?要不然谁也逃不掉的。你要落在他们手里,冬笙的那折戏不就白唱了么?咱们都要死了,没有人知道,谁给咱们报仇?你一个先逃出去,想法子找冬笙和春茗……咋不听话?要不我一头撞死在这冻地上。”
秦兰芽硬把章婶搀扶起来,没走几步,章婶又中了一枪。
“章婶,章婶……”秦兰芽悲切地呼唤着倒地,奄奄一息的亲人。
“我盼你能和我儿……春茗成亲……”
“能,一定成。你就是我妈。妈……”
章婶嘴角露出一丝欣喜的微笑,撒手而去。
“妈,妈……”
章婶被害,秦兰芽难过得如同万箭穿心。巡警上来了,她再次开枪还击,击毙了一个家伙。巡警并不退却,向她靠拢。她边开枪边朝一条巷子深处逃去……筋疲力尽的她最终甩脱了巡警的追捕。双腿像没了知觉,沉重得不听使唤,实在支持不住,倒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口。
“啊……章婶……妈……”
秦兰芽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个热乎乎的炕上。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妈妈在昏暗的油灯下望着自己,她想起来可身子像散了架一般,挣扎不得。
老妈妈见她苏醒,很舒心,叫她安心歇息,这里没危险。看她疑惑的神情,告诉她,亏当老头子昨晚回来晚,见门口睡着一个人,就背进家,要不可就冻坏了。她还女子长,女子短的絮叨着。秦兰芽明白她已知道自己是个女娃,落难之时能遇到这样的好心人,非常感谢。老妈妈把她扶坐起来,端来一碗香喷喷的汤面条喂她。秦兰芽吃了一口,暖在心里,感激得热泪盈眶。吃完饭,秦兰芽的精神好多了。她觉得老妈妈可靠,就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她,老妈妈听后很同情,也很担忧。说了一会儿话,老妈妈怕她困倦,又扶她睡下,吹灭油灯,躺下考虑着救她出城的法子。
姚家三房太太又在灵堂一番争执,没人愿意留下为老家伙守灵。大太太不但添丧夫之苦,而且怀丧子之痛;二太太经常独自厮守,因悲切加之染风寒,这几天病情加重;三太太恨不得跟人私奔,孤枕难挨,哪有心思花在死鬼身上。姚汉玉下楼,自告奋勇,承担重任,三个太太这才安然。三太太心疼儿子熬夜,对着大太太、二太太的背影一阵暗骂,叮咛儿子多加衣裳,夜里冷,并让儿子小心火烛,香、蜡完了就得续上。姚汉玉嫌她唠叨,推她上楼。之后,往火盆里夹了几块木炭。寂寞难耐,点燃香烟,哼哼着歌曲,独自扭起了快四步。
“蛮有品位的嘛!”灰暗的楼梯上传来柳云凤嗲声嗲气的笑语。
姚汉玉顿时来劲了,把烟头往火盆里一丢,也不哼唧了,停下舞步,挑逗道:“哎哟!还是嫂子疼人,知道我一个孤单。来呀!”
“我下来看看,有没有老鼠打架或者贪腥的馋猫什么的?”柳云凤扭着蛇一样彼此起伏的身子走下楼梯。
“真是猫鼻子能闻到腥……”
“放什么屁?没良心的东西,我上楼去了……”
姚汉玉一把拉住,搂住怀里就亲。柳云凤骚轻地摆弄着,撩拨得他欲火中烧,就要脱裤子。她怕太太们撞见,他打趣道,都恨不得找个人乐一回,哪个愿意守着死人干熬?不会有人下来的。她不愿在灵堂办事,怕干爸怪罪,他耻笑她天真,说老头子要真有灵,说不上早去阴间的哪个窑子里风花雪月了,干坐这里,不被再气死一回才怪。柳云凤做贼心虚,不敢答应。他就放开她,打开旁边的一间屋子,挪进火盆,把她抱进去往床上一放,关上门后,亟不可待地剥光了她。那两座肉峰在他的揉搓下像两只颤动的粉色气球,扭着粉白的身子,玉指拨弄着他那玩意儿。他感到裆中就像架在火盆上炙烤,半截棍子似的东西被烧得通红、膨胀,直挺挺地翘立。这个“哭丧棒”喘着粗气,用力压了下去。一个百般奉承,一个极为卖力,弄得山摇地动的。呻吟声、肌肤摩擦声、床响声此起彼伏。俩人真是干柴遇到了烈火,折腾了半宿,战斗缓缓结束。人困马乏的,死睡过去,梦中还干着那事儿。
灵堂供桌上的蜡烛生命熬到了尽头,它毁灭了自身却引燃供桌,火苗瞬间蔓延。香烛、花纸、孝布孝幡,都是易燃品,一个个都想“浴火重生”,拥抱着火焰的亲热。不一会儿,浓烟滚滚,火势熊熊,整个楼下都成了火的海洋。
门房守夜的正打盹被浓烟呛醒,眼前的小洋楼就像架在火中的大鼎,急忙大呼救火。下人们惊吓得人声鼎沸,四处逃命,只有个别提桶的、端盆的乱糟糟地灭火。杯水车薪,奈何不了,火海里夹杂着器物的爆破和零碎的嚎哭声。三个太太逃上楼顶,如同架在火上烘烤的活鸭。
火最终被扑灭,小洋楼一片灰烬。姚三公子和柳云凤被烧得像两只烤全猪。昔日辉煌显赫的姚家在无尽的哭泣与叹息中迎来寒冷的冬晨。
秦兰芽起床洗漱后,和老妈妈、老伯伯一同用饭。饭罢,要帮老人家洗刷碗筷,老妈妈不让她忙活。老妈妈和老伯伯商量过,能救秦兰芽躲过此劫难,出城的只有一个法子——装死人,因为老伯伯这段时间被雇用专门往城外拉尸体。世道不太平,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枪杀的,好惨呀!一天都不知道死多少人?老妈妈垂泪,期盼、渴望可是过不上太平的日子。秦兰芽安慰老人家,好日子会有的,魔鬼总会被消灭的。
老妈妈找了一块破布片在锅底抹了一把黑墨,往秦兰芽的脸上、手上涂抹,接着抓了一把灰撒在她的头上。顿时,秦兰芽变得像个流浪多日的傻子。老妈妈满意地笑了笑,叫她别介意,说着从柴火里取出手枪交还给她。
“这样不容易被人辨认出来,委屈女子了。”
“老妈妈,你真好。我会回来看你的。”秦兰芽把手枪别在裤腰上,流着热泪给老人家磕头。
“别回来,走得远远的,千万别回来……”
老伯伯拿了一张破席子进屋,和老妈妈把秦兰芽卷住,用绳子扎好。一再叮咛她千万别出声,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秦兰芽感激地答应着。两个老人把她抬到门外的马车上,老伯伯赶着马车上路。在街上收了几具尸首后,吆喝着向南门方向赶去。
夏可菡雇了一辆马车等候在胡家头门外,想为亲弟弟送行。
“吱儿……”
头门开了。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见外头停有马车,暗喜自己是福神,省得跑腿,就雇用了下来。下人们抬出了棺材,夏可菡伤心地哽咽着。一身孝服,面无表情的胡秋婵小姐搀扶着妈妈迈出头门,坐上马车,夏可菡心如刀扎,赶着马车也朝南门而去。下人们扛着铁锨跟在后头。一路上,汪翠银拍打着棺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颠三倒四地呼唤着儿子,说着一些前题不着后题的话语。
到了南门跟前,警察哪里敢盘查,毕恭毕敬地放行。另一辆马车被警察胡乱地看了看,知道是经常拉尸体的,也不愿意见那些晦气的东西,立即让道,它跟着前面的马车出了城。夏可菡在前头赶车,秦兰芽躺在后面的马车上,谁能想到近在咫尺,却各自不知道其下落。
杨冬笙为短促的生命画上了凄楚的句号。他走完了十八个春秋人生的路程,躺在浑厚的黄土下。乱坟场上多添一座坟墓,丰都城多加入一个怨魂。它同父亲、养父等的坟茔为伴,风风雨雨,春荣秋枯,长相厮守。每一座坟冢都是一首生命的挽歌,也埋藏着一段段如戏的经历和对人生的总结与感悟。杨冬笙的爱恨情仇、心酸愁苦、荣耀屈辱也随着黄土的覆盖而深深地掩埋,但他留给世间丰富的唱腔和感人至深的角色就像一颗明星,永不磨灭。
夏可菡呜里呜哇地吹奏起送葬曲,把对亲弟弟的哀思与内心的悲愤都融入在手中的破唢呐中。刺耳锥心的曲调回荡在寒冷苍凉的乱坟场上,响彻在雾霾笼罩的古城西安的上空。他的双手在颤抖,那不成形的脸面在颤抖,苦难的心在颤抖。
马车颠簸到郊外荒僻之处,老伯伯停车,解开席子。秦兰芽离开为伴的尸体,跳下马车,老伯伯把老妈妈准备好的食物和衣裳送给她。她感动得热泪扑簌簌而下,磕头谢恩。依依不舍地跟老伯伯作别,向远处奔去。回望那高大巍然,留下太多伤心的古城西安,秦兰芽感慨万千。
柳云凤被烧死了,汪耀祖气得暴跳如雷,二太太高兴坏了,暗自庆幸苍天有眼,帮自己除了眼中钉、肉中刺。她规劝他别为此而气坏身子,她会给他物色一个比那骚货强十倍的人儿,他心中的不快瞬间就被抹去,派人买棺材为柳云凤收尸。当听说秦兰芽从胡宗礼的手里逃脱时,他大喜过望,立即下令,全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仙女”秦兰芽。
折腾了多日,队伍跟警察发生了不少冲突,双方都没有找见魂牵梦绕的美人儿秦兰芽。
埋葬了杨冬笙之后,汪翠银每天时哭时笑,怀里抱个枕头当儿子。打早到晚,一会儿喂饭,一会儿喂水,有时给它盖上被子,哄它安睡,还唱摇篮曲呢,不许人碰它,精心地呵护着。
胡秋婵小姐离家出走使胡宗礼顿觉成了孤家寡人。亲自带领警察寻找,费了不少神,女儿没消息,秦兰芽没音讯,两个人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回到家,看到老婆的神态,巴不得她早些死掉方解心头之恨,但一想到有这疯婆子在,对女儿来说也许是一种牵挂,或许女儿会回来的。他派人守着,不让她出门,招摇过市,免得人们会鄙视堂堂一个警察局局座有个疯老婆而失颜面。由着她在家里胡闹吧,可听到她喊“儿子”的声音,他就愤恨,不由自主地抓头,似乎在扯头顶的“绿帽子”。
汪耀祖登门滋事,斥骂胡宗礼逼疯了自己的妹子。面对大舅子的横加指责,联想到自己戴了十八年的“绿帽子”,胡宗礼就更加气愤。俩人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都拔枪摆谱。汪翠银怀抱“儿子”,瞥见手枪,惊恐得厉叫一声,丢下“儿子”,扑过去双手各紧攥枪头,浑身战栗不止,语无伦次如同惊弓之鸟。汪耀祖不忍心妹子再受刺激,收回手枪,胡宗礼方才罢手。汪翠银满意地傻笑着,急忙抱起“儿子”,亲蛋蛋,蛮蛋蛋地把母爱浇灌在没有生命与情感的一包糠上。
沈盈又接到新任务,组织派她回西安协助监狱的暴动工作。日夜兼程,乔装进城。顺道途径梁音社戏班住过的大院,只见头门上横却一把尘封的铁锁,显然人去楼空。她上前试图推开道缝隙望望里头,手按在冷冷的大门上凉澈至心。门枢发出刺耳的碾心之声,一股阴气从门缝里发散出来。
“没人住了,看啥呢?”一个挑担的生意人见她张望,说道。
“噢。”沈盈听到说话声,转过身,“这里的人都去啥地方了?”
“唉!死的死,散的散,早没人了。”生意人说罢,把担子换了肩,顾不得再跟她闲聊,急急忙忙地赶生意去了。
沈盈轻叹一声,心里就像刮进了肆虐的寒风,隐隐作痛。难以言状的酸涩、凄楚充满内心,压抑着神经,折磨着心神。伫立许久,沉重地离开。让一切如水流逝吧,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努力地整理着自己纷乱的思绪。
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里应外合,监狱发生了声势浩大的暴动。崔春茗率领来喜等人从事先撬掘好的墙洞冲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岗哨,其他牢房的同志配合打开牢门,放出所有的囚犯。囚犯们如脱缰的野马,也似洪水席卷,跟阻击的警察进行着英勇的搏斗。高呼声、咆哮声、警笛声、枪击声、爆炸声响彻云天,整个监狱突然变成了战场。
接到囚犯起事的报告,胡宗礼命令镇压。刚丢下电话,电话又响。一次次的加急报告,使得他惊慌失色,不得不打电话向市政府上报求援。
汪耀祖接到上峰急令后,调集队伍赶来包围了监狱,并没有上前增援,就想看看胡宗礼——自命不凡的胡局座出洋相,来个坐山观虎斗,最后不就渔翁得利嘛?
胡宗礼在卫队的保护下,驱车赶到现场。发现汪耀祖的乌合之众竟然站在场外‘观战’,大为恼火,气得只差吐血。
“令你的人马快上!没一点军人样子,怕死了?一群瓷锤。”
“哼!真有能耐,你来指挥?是你渎职才导致此结果的!不要说你头上的乌纱,能保住脑袋也许就不错了。”汪耀祖根本没有把他往眼里放。
“汪家真没有一个好东西。婊子生的,走着瞧。”
胡宗礼怒火中烧,像疯狗一样地狂吠,拔出手枪,打算冲进去亲自压阵。汪耀祖气得黑驴脸一抽一抽的,对准胡宗礼就是一枪。胡宗礼应声倒地,抽搐了几下,死猪般地躺倒,一动不动的,断了气。随行的见主子毙命,顿时乱成一团。汪耀祖命令枪杀了他们灭口,然后指挥队伍进行疯狂地镇压。
“春茗。不好,咱们被包围了。”一个弟兄告急。
崔春茗紧握一挺夺来的冲锋枪,奋力扫射,实在打不退敌人的围攻,不得不改变应敌策略。
“我带几个人拖住前面的劲敌。来喜,你率领弟兄们朝后面突围。外头有咱们的人接应。快……”
“不!还是你和弟兄们突围,我留下跟这些王八下的拼命。”
“没时间扯淡。听命令,快……”
“……好!”来喜率领一部分人员边还击边撤离。
崔春茗他们顶着猛烈的火力,来抗击敌人,掩护同志们的突围。子弹像焰火划破了黑暗的夜幕,从头顶、耳旁呼啸而过。战斗非常惨烈,不少弟兄倒了下去。他令旁边的几位弟兄分散开以迷惑嚣张的敌人。
突然之间,“囚徒”退却,不敢反抗,甚至躲藏,汪耀祖错误地估计了对方,认为战斗将要结束,是暴徒们束手就擒的时候了。胜券在握,沾沾自喜却又凶狠毒辣地要把他们一个不剩地消灭干净。
“姓汪的,你的死期到了!”
崔春茗大喝一声,跳将出来,瞄准他开了一枪。丧失警惕的汪耀祖跪倒下去,磕头状趴下丢了狗命。
“爸,你安心走好!淘气兄弟,大师兄给你报仇了!弟兄们,冲呀……”
队伍没人指挥,如同一群苍蝇嗡嗡乱撞,不知进退,被这些海啸一般的勇士们所吓傻,抱头鼠窜,有的干脆丢弃枪械,叩头求饶。
虽然暴动惨烈,但崔春茗他们的行动很成功。在严书记、沈盈等人的接应下,他们安全地逃出了古城西安。
云寂寺里钟鼓齐鸣,庄重地举办法会。雄伟的大殿内香烟弥漫,宝幡飘然,五方圣佛金光闪闪,庄严地肃坐在莲花台座上。胡秋婵——当初被杨冬笙误写为“求禅”的胡大小姐,在一片悠扬的诵经声中,落发剃度为尼,法名惠澄。从此,了断尘缘,六根清净,跟随妙空师太礼佛诵经。当日教杨冬笙认字书写了皎然和尚的诗《秋晚宿破山寺》,却喻示着她自己的命运。
秋风落叶满空山,古寺残灯石壁间。
昔日经行人去尽,寒云夜夜自飞还。尾声尾声
几年之后,西安解放了。
长安大戏院上演秦腔戏剧《双优之死》。一个衣裳破烂,面目可怕的人颤巍巍地站在戏院门外,久久盯着眼前的演出海报,那不像眼睛的眼睛流着浊泪。只见海报《双优之死》四个苍劲的大字底下还有几行醒目的小字。
编剧:汉秋
主演:秦兰芽、崔春茗
……
崔春茗、秦兰芽夫妇边走边讨论着剧情向长安大戏院而来。突然,秦兰芽驻足,望着海报下那个人的背影,似曾相识。
“你看,那人有些像我二师兄……”
“真有点像可菡师弟。咱们去看看。”崔春茗希望就是他,拉着妻子的手朝他走去。
夏可菡听到脚步声,回头瞧见他们,赶忙捂住脸,快步蹒跚地离开。
“一定是他。”凭感觉,崔春茗肯定了他俩的猜测。
“二师兄,二师兄……”秦兰芽迫不及待地呼喊道。
夏可菡没想到他们已经认出了自己,听到熟悉的声音,没有一点欣喜,反而打了一个寒战,飞也似的想摆脱掉他们。崔春茗、秦兰芽一直在寻找他,苦无音讯,哪能放过此机会,穷追不舍。夏可菡累得实在跑不动了,踉踉跄跄地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喘粗气。他怕见到熟人,更怕见到他们,实在没脸面对他们。崔春茗、秦兰芽也追得汗流浃背的,没有让他消失。
“可菡师弟,终于找到你了。”
“二师兄,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呀。”
夏可菡木讷地转过身,“扑腾”下跪在二人的面前。一声窝心的哭泣,伴随着忏悔:“我有罪,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崔春茗想搀扶他起来,被他用力推开,接连打着自己耳光,一个劲地啼哭、自责。
“我没脸见人,我对不起你。大师兄,是我害你坐牢的。你们还找我这个罪人干啥?兰芽师妹,我更没脸见你。我毁了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早该死掉……”
崔春茗、秦兰芽终于明白了当年崔春茗被捕的原因。面对这样一个被摧残的可怜人,他们还能再要求他受到惩罚或者审判?善良的他们,原谅了他的作为。特别是崔春茗看到他沦落的惨状,感触颇多,扶起背负罪孽煎熬的他。
“可菡师弟,一切都过去了,不要自责了。咱们师兄弟一场,多不容易。今天咱们能重逢,我很高兴。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冬笙师弟?”
“冬笙他死了。”夏可菡又伤心得咯叽咯叽的,“我送了他最后一程。就埋在师父脚下不远处。他的墓碑遭到破坏,正打算想法子给他重立。”
俩人听了,哀伤不已,心里透凉透凉的。秦兰芽的心更像针扎,刺疼刺疼的。那天代替她乔装嫁进胡家之后,她逃出西安后,去了延安。始终为他的安危揪心,一直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这次跟随文工团回到西安,刚下汽车,就迫不及待地想找到重情重义的好弟弟杨冬笙。身为文工团领导的丈夫,深深地了解妻子的心愿,其实也是自己的心事,一有空闲,俩人就走进街头巷尾,逢人打听,想不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可怜的弟弟……快说,他是咋死的?”
“在胡家,为了救妈妈被胡宗礼开枪打死的。”夏可菡哭道。
“冬笙呀冬笙,你也是为了我送了一条命。”秦兰芽听罢,捶胸痛哭。
崔春茗仰天长叹道:“可怜的冬笙师弟,他总算找到了妈妈。前几天去扫墓,却不知道他也在那里安息。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又少了一位亲人。”
“他和胡秋婵小姐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他也是我的亲弟弟。那天送他的还有他妹子,他的妈妈……他妈疯了,胡秋婵小姐后来不知去向。”夏可菡断断续续地梳理着当年的旧事。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南郊坟场上,嫩嫩的小草、野花铺满原野,黄澄澄的迎春花静放坟头,几只花喜鹊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好像迎接春天的到来。一个脏兮兮的疯女人抱着一个又破又脏的枕头在杨冬笙的坟墓周围转溜。垢甲、灰尘糊得脸看不出个眉眼,头发像秋草,一身的穿着破烂不堪,有的地方还露出肮脏的肌肤。她柔情似水地拍着枕头,就像一位母亲望着熟睡的娃娃,那么的专注、欣然。
夏可菡带领崔春茗、秦兰芽一路走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也打破了疯女人倾注母爱的流程。她惊恐地抱紧枕头,哀哭起来,生怕会被别人抢走,也试图赶走这三个入侵者。似乎觉得他们并没有恶意,她嬉笑着走近他们,把每个人仔细地打量,就像审视奇怪的什么一样。突然,她盯着秦兰芽,如同磁石吸住了一般,眼里流放出温柔、渴望的光芒。
“婵……婵儿……”
夏可菡把疯女人的身份告诉了他们。
有谁能把她同曾经高贵显赫、骄横跋扈的警察局局座的太太汪翠银联系在一起呢?她正是杨冬笙、胡秋婵的生母——经受刺激而疯掉的汪翠银。
秦兰芽明白,她一定看到自己,想起了女儿。听着她低沉而苦楚的喃喃之语,就像刀子劙划着神经,叫人心碎。她哀怜地想靠近她,她却似惊弓之鸟,一声厉叫,护住怀里的破枕头,往后退却。
“啊!走开!别碰我儿子……”
……
汪翠银一阵战栗,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忽然拔腿就跑,不时回头瞅瞅,生怕他们追赶,抢夺自己的“儿子”,哀嚎着渐渐地远去了。
秦兰芽、崔春茗、夏可菡给杨冬笙摆上供品,烧化香纸,洒泪祭奠亡灵。
那几只花喜鹊又飞了过来。一只落在了坟头,点头感谢状地鸣叫了几声,忽儿飞离迎春花丛,跟同伴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中,快活地嬉闹。
三个人默默地伫立在坟场,任悠悠春风拂面而过。仰望高深莫测的苍穹,真像一面戏台上的大幕。他们多希望杨冬笙能从这大幕中走出来。白云缥缈,那不是一袭白衣的杨冬笙在舞着白练嘛,在偌大个戏台上尽情地演唱嘛?他们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杨冬笙嘶哑的歌声……
找妈妈
妈妈,妈妈,
娃娃找妈妈,
找不到妈妈泪哗哗。
十八年来思念的心酸话,
只有枕边挂。
走遍春秋与冬夏,
风风雨雨总牵挂。
天涯海角娃娃也要找到她,
千难万险全不怕。
妈妈,妈妈,
娃娃一定要找到妈……
2003—2008初稿于深圳龙岗
2009—2010定稿于永寿县枫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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