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8月31号,明天就要正式开学了。
而我现在正在前往市里火车站的路上,迎接小朱哥哥从新疆归来。他的姨妈是新疆人,后来和一个汉人结了婚,那个男人是来自内陆的一位数学家,因为所属单位开展援疆事业被调动到了那里。数学家长期坐着搞研究缺乏锻炼,到了那边严重水土不服,有次大病一场后跋山涉水才找到一间漏风的土诊所,看病的疆民们已经排队到了屋外。好不容易见了医生,因为语言不通,医生难以给他对症下药,只让他自己回去多喝点热水。他空着手走出了屋子,绝望地靠在墙边,默默注视着远方的天山,掰着手指盘算还得多少个日夜才能离开这个地方。这时一个护士路过,看到了他,试探地走到了他身边。她用尽各种办法与他进行简单的交流,凭着并不丰富的医学知识给他诊断,然后跑进诊所拿了几味药给他。这在当地属于违规操作。姨夫在那一刻就决定再也不回去了。小朱哥哥告诉我,他姨父的原话是,都怪天山脚下的景色太美丽,人在美景下容易意识迷乱进而做出冲动的决定。几年后他就私自与这位护士,也就是小朱哥哥的姨妈在当地结婚生子。原单位的领导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在单位里给他举办了一次表彰大会,号召其他同志们学习他这种吃苦耐劳坚守边疆的奉献精神。后来小朱哥哥的母亲也模仿姐姐跟汉人结了婚,不过这次是她跟随他父亲回到了内陆,也就是我所在的小镇。很长时间我都沉浸在对小朱哥哥的姨父母那次偶遇的美好想象中,我把这件事讲给一些年纪比我大一些的人听,他们跟我说,你听听就好别太认真了,这种事情是在那个特定的纯真年代才会发生的。我把他们的话告诉小朱哥哥,小朱哥哥跟我说,这个跟年代没太大的关系,主要还是机缘巧合。那时的我还无法理解什么叫机缘巧合,其实我估计他也不理解,只是字面意思大概沾边就套用上去了。我充满求知欲地看着他,他说他要想想如何形象生动地跟我解释。一会儿后,他说道:“两个人能不能跨越内陆与边疆相遇,能不能跨越大陆与海洋相遇,他们能从相隔多远的地方走到一起,这个要看最初的缘分。他们相遇后能否相守,能快乐地待在一起一天,还是平淡地互相陪伴到老,这个要看一辈子的缘分。”于是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朋友们向我倾诉他们的悲欢离合,我都用缘分这套说法来向他们解释。
多年后我因为种种原因去了一趟新疆拜访他的姨妈一家,姨夫的姿识谈吐着实称得起一位渊博的学者。小朱哥哥的姨妈拥有一个果园,他住进了那个果园,帮她姨妈打理园子里的各种事物,学习如何把一个果园经营起来。
我没有走上月台,只是站在火车站外的墙边等候。我的头上印着已经发灰褪色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几个大字。这句话在我小时候曾经风靡流行,我的童年很多玩乐时间都是在父亲的车间里度过的,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句话在讲什么,在我眼里生产力就是螺母和螺丝,扳手和榔头。如今这句话已经衰微了,我终于明白了它是多么的正确,我试图去学好我的数理化,可惜事与愿违。隔着厚重的红砖墙,火车悠远凝长的汽笛声在天际回旋,车头烟囱里浓稠如墨染的黑烟爬上墙际,缓缓消融进了那方低矮的天空。
坐火车的人零零散散地走出了车站,在稀疏的人群中,我们俩儿很快相认。也许是因为我身高处在快速增长阶段的原因,我眼中的小朱哥哥似乎没有以前那么高不可及了,他的面容越发的消瘦脆弱,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泛起细碎的鱼尾纹。
火车站外就是汽车站,这儿有双节的铰接公交车直通县中心。这趟车调度失误是常事,比如今天,我们就等了很久很久,本来不多的火车乘客们纷纷选择其他交通工具离开。小朱哥哥身上棕色的长裤和深灰色的长袖衫一尘不染,只有靴子上沾满了果园里带来的泥巴。汽车站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被阳光熏烤过的淡香。
车上很安静,上车后他跟我讲了这2个月里他在果园的生活。凌晨4点起床,给果树修剪枝叶,翻搅土壤,驱逐掉果园边缘低矮灌木丛上的害虫。他边干着这些边感受着太阳从销声匿迹到渐次照亮整片大地的全过程。干完活儿后差不多已经上午八九点了,他会去果园里的一座小木房子再睡一次,其实只是一个由几块木板钉成的小隔间,里面有一张藤条捆绑成的吊床。他半裸睡上去,睡到自然醒,骑着姨夫的小摩托车去集市里给一家人购买生活物资,偶尔也会骑远一点去一个专门卖狗粮的店铺给果园的看门狗改善伙食。
下午是他的自由活动时间,他会到果园对面的一条小河那儿去看书,一直看到天色昏暗至看不清书上的字。与姨妈一家人吃完晚饭后,他会教几个堂兄堂姐说普通话,对方也教他说新疆话。夜晚他负责给果园夜巡,沐浴着清冷的月光,查遍每一个角落。
他能玩的这么开心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寒暑假作业从来不写。我曾经问他,你老师不会管的吗,他说,老师管不管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写作业前会把作业分成两类,重复练习的和拓展思维的,前者随便做,后者认真做,而寒暑假作业则完全属于前者。我于是也把这套理论运用到了我的作业上,惨遭老师呵斥并打回重写。
听他描述着新疆万里无云的天空,驮着货物的骆驼长途跋涉时疲惫呆滞的眼神,四面八方而来的夹杂着土腥味儿的和风,随处可见的能在任何音乐下起舞的维吾尔族少年,我却难以把那段生活的具体模样套入自己的脑海中。
公交车在县里的车站停站。我们的县名字叫秋港,小朱哥哥很喜欢这个名字,每次从外地回来都要表示一次自己的喜爱。他说这个名字很有意境,有一种离愁别绪。相比之下,香港就有所逊色。但我其实更向往香港,我是接触到第一批引进港片的少年,影片里所描绘的城市多彩而神秘,让我心驰神往。县里播放港片严格按照一张计划表来,下一部片子是将在下一个月放映的《赌侠》,这让我在这空虚无趣的几个月里找到了唯一的期待。下车后,我们沿着以往熟悉的道路行走,走上了一条街道。
狭长的街道中央,是一家卖唱片的店子。这个店虽然个头不大,但它的屋子很特别,在一堆砖瓦房屋中有着独特的全木质外形。店主把自己的种种藏品都钉在了墙壁上,泛黄的老式唱片和歌星的签名海报交相辉映。这里是颓废者的聚集地,充满了形容枯槁的文艺青年和百无聊赖的无业游民。
此时萦绕在屋子里的是用欧式古典乐器演奏出来的纯音乐,音调低沉绵长,把屋里的空气都揉碎拉长了。我们俩儿细细浏览着被摆放出来的光碟和磁带。走到柜台旁边时,小朱哥哥指着一张碟对店主说道:“麻烦你,我想听一下这张。”
“这张碟是我的私人藏品。”店主说道。
“您的意思是您不卖?”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很欣赏你的眼光。”
硕大的电子机器慢吞吞地把碟吸了进去,这样的歌声很快响彻了整个屋子。
原谅话也不讲半句 此刻生命在凝聚
过去你曾寻过某段失去了的声音
落日远去人祈望留住青春的一刹
风雨思念置身梦里总会有唏嘘
若果他朝此生不可与你 那管生命是无奈
过去也曾尽诉 往日心里爱的声音
就像隔世人期望重拾当天的一切
此世短暂转身步过 萧刹了的空间
这是一首粤语歌,我们听不懂它在唱什么,但因为它的旋律太动人,我们忍受不了不知道它的歌词是什么,于是向店主买下它。
店主指了指封底的价格标签,说道:“你们就按这个数给吧,这张碟我不赚钱了,我也是花这个价买来的。”
我瞅了眼标签,我的内心是无法接受这个价格的。我正准备跟小朱哥哥再作商量,他已经把钱堆到了店主的柜台上。
“小朱哥哥,我怎么觉得这碟贵的有点儿不正常啊。”那时我的消费观还比较幼稚,习惯于把精神产品物质化后进行估价。小朱哥哥说道:“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我爸妈很鼓励我学习音乐,只要是购买与音乐有关的商品,费用全部由他们负责,我待会儿就去找他们要钱。再说,这碟是我们两儿一起选中的,就算是咱们的共同财产吧。”
快到我们家门口的时候,我有意识地问起他待会儿有什么安排,他说道:“我要去剪个头发,然后补完暑假作业。”
听了他的话我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因为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则。他对我说道:“程循,对不起,以前我跟你说的话没有考虑清楚。我把写作业这事儿看的太严肃了,它只是一个提高成绩的手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重复性练习反而是最有效的。我的想法在本质上是没错的,只是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
这时已经走到了我们家门口了,我顺势邀请他进去坐坐。
推门进屋的时候,我的姐姐很高兴地出来迎接我们。她和小朱哥哥的关系是这样的——他们俩是小学同班同学,有一天姐姐被一个男生欺负了,一个人站在教室里哭,小朱哥哥二话不说问是谁,得知后直接找到那个男生,严肃地跟他说,以后你不准欺负程萱。这个男生的爹是部队里的将军,他声音更大地说我没有欺负程萱,小朱哥哥声音更更大地说程萱说欺负了就是欺负了,然后他两儿就打起来了,小朱哥哥的眼睛被打肿鼻子冒血。第二天三方家长会面,将军首先发言,说我已经家法教育过我的儿子了。如果没有了解错的话,昨天的情况并不是我的儿子揪着你的儿子打,而是两个孩子互相打,这种情况一般是不用分是谁的责任的。如果您没意见的话,从今以后他们俩儿就是兄弟了,你的儿子如果再和谁发生冲突,我的儿子一定会保护他的。
这话听着总觉得哪儿有点儿别扭,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许久后,我的父亲说道:“将军先生,我作为第三方想说两句希望您不要见怪,您不能只关心打法,也应该看看结果。事实上您的儿子只受了点儿皮外伤,而那位小朱小朋友已经鼻青脸肿了。”
这话说完后,将军眼珠子一转,立马说道:“也对,咱们解放军不占群众一针一线的便宜,总是应该把最大的实惠让给人民。这次的责任都算在我们头上,小朱小朋友全部的医药费由我包了。”
小朱哥哥的父亲说道:“将军先生,您之前说得对,这种情况不需要分是谁的责任。我是一名主任医师,医药费的事儿我们自己能承担,您让您的孩子明白道理就行了。兄弟的事儿算是认下了,但我更希望两个孩子以后在学习上互相帮助,而不是并肩携手去打打杀杀。还有,程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时间证明了那个男生的心意。他不是欺负姐姐,而是喜欢她,或者说因为喜欢的方式太激烈而给女生造成了欺负的错觉。这位军人的后代在幼年就表现出了对爱情的执着,这次事之后依旧对姐姐穷追不舍,每天放学坚持要送她回家,为了给她送礼物把他爹的军功章都偷了。有一次,将军携夫人拜访了我们家,还拉来了一套全新的真皮沙发。他对我的父亲说,能不能让你的女儿做我的儿子的女朋友。姐姐在小学的生涯里第一次受到了正式的提亲。我母亲当场就发飙了,说孩子不懂事你们大人也跟着瞎胡闹么,小学都没毕业的孩子懂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是不是没人教你怎么当爹呢,快把你的东西拉回去。将军连忙赔笑说道:“嫂子息怒,我的儿子对你的女儿是全心全意用情至深。”父亲说道:“孩子他妈,来者是客,不得无礼。”然后转向将军说道,“将军先生,您跟我说这些没用,这个还得看我女儿程萱自己的意思。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了,只要你儿子能追到我女儿,我绝不反对。”
这样的状况继续维持了一个多月,将军给儿子办理了转学手续,转到了省城的一所贵族学校。而小朱哥哥痊愈出院后也固执地抗拒上学,老师跟他家访谈了数次,他每次什么原因都不说,就是摇晃着小脑袋不肯走进学校半步,他父亲也没办法给他办理了转学手续,转到了省内另一座城市的一所小学。临走的时候姐姐把家里的电话号码留给了小朱哥哥,每个周末他们都会通电话聊天。小学毕业后小朱哥哥回到秋港来上中学,两人终于在一起了,但因为学习任务都繁重,联系反而变得稀疏起来。
姐姐随口问了他几句路上的情况,让他坐在沙发上等待。
“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分析准了,它真发表出来了。”姐姐从房间里拿出来了一份报纸,这是一份近期的《秋港日报》,报纸上还余留着油墨香味儿。
上个学期的时候,姐姐向她们学校的文学社提交了入会申请,文学社和所有校内社团一样,有些无理但必需的入社要求,它的要求是要在正规刊物上发表过时评。那时候姐姐连期末考试的备考都搁到了一边,一个星期不舍昼夜,赶制出了一篇关于国有企业职工休假制度的评论,准备投稿给省里的大杂志《群众生活》。结果她投递完2个星期以后就被退稿了。她找来了小朱哥哥,他咬着笔盖把这篇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达不到《群众生活》录用标准的地方。他问道:“你这儿有《群众生活》吗?”
姐姐拿了一本杂志给他,他随手翻看了几页,说道:“我估计他们不用你的文章的原因,如果实在不是因为内容,就是因为篇幅了。你看这本杂志大体分为三个板块,封面故事,文化杂谈和特别报道。你的文章放到前者和后者太长了,放到文化杂谈里面又太短了。你只有2个选择,要么把它浓缩,要么把它扩充。”
姐姐文笔有限,两项选择她都做不来。小朱哥哥说,这几天我翻了翻我们县城的报刊,《秋港日报》的篇幅比较适合你,你把它投给它算了。姐姐咬着嘴唇想了会儿,说可《群众生活》是咱们省里第一的社会类杂志啊。小朱哥哥说你也别把《群众生活》看的太神圣了,它的水准也不过尔尔,只是咱们省里没有其他同类型的杂志了才让它充了这个第一。姐姐还是无法接受,说再怎么样杂志也是一本书,报纸只是一张纸啊。小朱哥哥笑了,说哥德巴赫说了从物质形态去看问题属于幼稚的眼光。《群众生活》你也可以把它当成是钉在一沓的报纸。再说你发这个的初衷不是为了满足入文学社那个要求吗?
姐姐说是啊。
小朱哥哥说道:“这么说的话有了这个敲门砖就可以了。以后你有时间认认真真写一些好的散文,咱们投给上海的《中文自修》。”
后来,姐姐的文章登上了报纸,她提交的入会申请也被批通过。
小朱哥哥离开我家前从他的行李包里取出一个小包裹,让我在里面选一个喜欢的。这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新疆刀子,有宽宽的带着弧形刀刃的和又尖又细的如同一把缩小的利剑的。我在里面找出了一把短短的匕首,它有着玛瑙色的光滑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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