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学期的期中,姐姐她们学校的学习任务更加繁重,学校已经成为了她的第二个家。她回家打包了所有的可能用到的生活用品,装进了一个大箱子,让我帮着她一起带到学校去。姐姐的学校隔着一条街的对面有一栋3层楼高的古老红砖房,每次我来的时候,都会看到一楼一个干瘦的老太太在炒豆角,籽啦的响声伴随着青色的油烟从窗户屡屡飘出。
我抬起头,看到了屋顶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知道那是小朱哥哥盘着腿坐在天台边缘。与姐姐告别后我爬上去找他,他让我坐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俯瞰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我知道他坐在这儿是为了目送姐姐走进校门,但我并没有提及此事。其实我对于他处理他们俩儿关系时的行为一直是持有疑惑的,他永远是让她在前面走,自己在她身后找个地方看着。一定分量的感情的存在谁都无法否认,但他宁可在感情的周边犹豫徘徊也不愿意置身其中。而在我对他的感情上,我宁可相信是我现阶段理解不了他也不愿意把一切不好的形容词用到他身上。他沉寂凝望的样子就像一座历经千古的丰碑。我面对所有肃穆的东西都不会发出太多疑问。被母亲照顾了2个月后他的鱼尾纹有所消退,暗淡的脸色也终于恢复白净。每次近看小朱哥哥的眼睛我都被一种锋刃般锐利的寒气扑面,与之并存的却是他眼光流动间温润的暖意,似乎是旭日下的融水沉入冰洋深处。他的瞳仁就像深不可测的海底,那样的澄澈与无邪。但今天我发现了,这跟所谓的眼神似乎并无关系,这种感觉只是他眼睛的物理构造所致——他的眼窝比一般人都凹陷得深,漆黑的细眉沿着凸耸的眉骨直刺入鬓角边缘。
身处高处的人总是容易最先感受到暮色的倾轧,随着校门顶上黄色夜光灯的亮起,眼皮底下的人影已经有些模糊了,就像一团团浮动的乌云。小朱哥哥伸出细长的手臂搂住我的肩膀,我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几天后的下午,放学回家后,我刚把书包扔在地上,就听到屋外传来铿锵有力浑浊厚实的机器轰鸣。
“儿子,出来看看!”父亲兴奋和开心的声音从窗口传进来。
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激动地走出屋子,看到父亲坐在一台崭新的摩托车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是小镇里第一台这种摩托车,有这么宽的油箱和这么大的发动机。
他跳下车,把车挂到空挡,让我拧动油门试试。我轻轻扭了扭手腕,刚才那种轰鸣即刻重新响起。
“儿子,等我把这台车开熟了,我就教你骑摩托车。”父亲站在我身边,因为特别开心语速都轻快了起来。
我坐在这台车的后座,靠着父亲的后背驰骋在城郊的一条大马路上。远方的天色渐渐昏黄,我们的速度却似乎越来越快,路也越来越看不到尽头。沉稳安宁的排气声就像催眠曲一般让我们忘记了时间。
我想起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去省城给他们车间的员工办一些手续,我们家没有摩托车,我们先步行到了镇上的长途车站,然后坐了2个多小时的长途客车到达省城的车站,又坐省城的公交车到了他要办手续的政府大楼。在长途客车上我们买的是最后面一排的两个座位,那时我晕车的不行,把自己的嘴唇都咬成青色了。
办完手续从政府大楼出来后,父亲的心情格外轻松。我们父子两沿着宽敞的街道散步。
“你看,省城的这些建筑就是不一样。”父亲放慢了步子,把手背在腰后面说道,“你看这一栋一栋的修的多整齐,中间隔的距离也是不宽不窄,一栋还可以住那么多人。”
然后他扫了扫马路,说道:“这马路上车这么多,但他们都是按规矩开的,该走的走,该停的停。”
而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宽的马路,路上有这么密集的汽车。
“儿子,你在学校里学习要好好读书,将来你考上省城的大学,就可以在这里生活了。”
走到一家街角的小卖部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瓶酸果汁。我在喝着的时候,他看到小卖部边上停了一台在小镇里从没见过的摩托车。他走过去看了一会儿,问老板道:“老板,这是你的摩托车吗?”
“是啊。”他说道。
“我们家是住在小镇上的,我们那儿从没见过这样的摩托车,这车这里有得卖吗?”
老板说道:“这里也没得卖,我这是在上海订的,然后运过来的。”
“哦。”父亲搓了搓手,说道:“能不能麻烦你给我看一下这车的型号。”
老板从小卖部里走出来,指着油箱下方一块板子上的一串英文字母,说道:“这个就是型号。”
父亲把包卸下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又掏了好一会儿掏出一支钢笔,对着型号抄了下来。
老板看着我笑了一下,又低着头对父亲问道:“大哥,你不会也想买这个车吧?”
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点了点头。
老板说道:“这车没什么好买的,又贵。我在城里开,都觉得用不上这么大的排量,更别说你在小镇上了。”
“我就是挺喜欢的。”父亲的神情和声音就像个看到漂亮玩具的小男孩儿。
后来,不知道父亲为了这台车的车价付出了多少汗水和血水,又为了在上海生产的它费了多少周折,今天下午他终于把它骑回了自己家的小院子。
我们在城郊的马路上一路飞驰直至天黑,半箱油都快烧完了。原本锃亮的挡泥板也被淤泥覆盖。
回到小镇的时候,我对父亲说道:“送我去趟黄文丰家吧。”
“去他家干什么?”父亲问道。
我说道:“他跟我说好多次了,说他家买了新的特别好玩儿的东西,让我有时间去看看。”
父亲绕过镇上的几条街道,把车停到了黄文丰家门口。他家位于小镇偏僻的一隅,这儿多是花草树木,隔老远才能见到一处住人的地方。他家门前有条与房子垂直的笔直的石板路,每次来他家都要走过这条路才能抵达屋檐下。他家房子有4层,并且在当时及其罕见地在外面涂了淡黄色的油漆。
我敲了敲那扇硕大的褐色木门,一会儿,黄文丰过来为我推开了门。
刚进他家客厅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女人从楼梯口走了下来。她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穿着一条花纹纵横的棉布短裙和一件蓬松的黑白色夹克。见到我以后,她微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步子款款地走到餐桌边端起一个装了食物的盘子又从楼梯那儿上去了。
这是我在他家见到的一个陌生女人。她上楼一阵子后,我问黄文丰道:“她是谁啊?”
黄文丰摇摇头说:“不知道。几天前下午自己来的,没敲门喊人,自己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钥匙开的门就进来了。这几天也没跟我说过话。”
“哦。”我点点头。
“你是不是想知道她是谁啊?”黄文丰问我道。
“没有啊,不用了吧。”我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跟她在一个房子里住了那么多天了,我倒有点儿想知道她是谁了。”黄文丰说道,对着楼梯口大喊:“嘿,那个女的!”
我赶紧拍了他手臂一下:“傻啊,哪有你这么喊人的。”
不料过了一会儿,那个女的在楼梯拐角处探出脑袋,眨巴着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是在叫我吗?”
她来到我们的身边,黄文丰问她道:“你是谁啊?”
她笑了一下说道:“我是袁若菲。”
“哦。”
对面她的回答,我和黄文丰就这么并肩站着,谁都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上什么。她依旧保持着那样的笑容,无声了十几秒后,她问我们道:“关于我的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了。”黄文丰说道。
然后她又像刚才那样走上楼去了。
“算了,别管她了。”黄文丰搂着我的肩膀,坐到了电视机前的地板上,让我陪他玩儿他新买的小霸王游戏机。
玩儿到天黑时,他的父亲回家了。他见到我以后跟我打了声招呼,询问了我几句家里的情况。他嘴巴上面那道一字胡须愈发的神采奕奕,随着说话时的嘴部动作恰如其分地伴舞。
这时候那个叫袁若菲的女人走了下来,站到了他父亲的身边,他们两相互点了个头,却没有做出任何亲昵的搂搂抱抱。父亲对黄文丰说道:“文丰,我在北县的厂里新进了一条流水线,是英国制造的,我为它特意给厂子新扩了一个车间的位置。我和你袁若菲阿姨一起,带着你去看看。”
黄文丰暂停了游戏,说道:“我对那些机械没啥兴趣。”
父亲坐到了沙发上,靠近他的身边,说道:“我想让知道,大型的机床,是怎么样把一个物品生产出来的。我也想让你见识一下县里的落后机器和欧洲的先进机器有什么不同。你现在已经快十七岁了,将来你和别人坐上同样的位置,你懂的就会比他们多,看的就会比他们远。”
黄文丰仍旧是不情愿,但他已经没力气跟他父亲争辩了。父亲说道:“如果没什么事儿咱们现在就出发吧。看完之后就在厂里的食堂吃晚饭,我已经让师傅去准备了。”
黄文丰的老爹黄大地和我父亲同岁,原先是在镇政府给人当器材保障员的。所谓器材保障员是一个很奇特的工种,应该归入杂工的门类,哪儿有个门闩生锈了,哪儿有个电表进水了,哪儿有个洗涤槽堵塞了,均交由他老爹处置。这世上有些聪明人发愤图强地去做了很多蠢事,结果一事无成,而有些不怎么聪明的人只花了一点儿力气做了一件聪明的事,结果就成功了。在商品经济的概念尚未深入人心的80年代,人民的生活用品都是由工厂单一地按计划生产,然后通过固定渠道进行供给售卖。可是死板的条例不能适应多变的市场,于是造成了货物大量的短缺和盈余同时存在。而当时也没有一个机制把短缺和盈余平衡一下,那些盈余的货物要么就被压制到很低贱的价格,要么就干脆被闲置遗忘。黄大地所做的事儿很简单,就是四处寻找没人要的货物低价收购,再进行分类整合,以接近普通的价位再一次倾销到短缺的区域。
就凭这做这件事儿,黄大地几年下来攒下了不少钱,于是辞去了器材保障员的工作,开始了我们县史无前例的自主创业。他最先在北县开了一家做机械钟表的工厂,之后又开了几家分厂,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当地的首富。他买下了一栋4层的房子,又花了几乎和房价差不多的钱把它装修成了现在的样子。
小时候黄文丰跟我们家一样都是住在普通的平房里,记忆中他的母亲总是笑盈盈地迎接我进他们家。但自从他们搬进来这栋房子,我就再也没有在这里面见过他的生母。整个县城都没有人知道那个女人究竟到哪儿去了。黄文丰多年前还偶尔跟我提过她的母亲,现在也绝口不提了。
黄文丰指着我对他的父亲问道:“那程循怎么办啊?”
他父亲眯着眼笑笑拍了拍我的脑袋,说道:“程循跟我们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吧。”我说道:“我待会儿要回家了。”
我们几个和袁若菲一起走出了黄文丰家的房子,他们家那台本田雅阁的轿车已经在屋外等着了。黄大地对我说:“上车吧程循,我让司机先把你送回家。”
秋港最冷的几个月已经悄悄流走,温暖的风雨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我能察觉到很多事物的变化,包括我自己。虽然依然和兄弟们出去逛街游荡,继续以前的生活节奏,但我也开始克制自己不去做一些事情。某天我趴在自己的桌上小憩,姐姐推醒我,指着窗外说:“你看。”
下雨了。我抬起头,看到黏在窗子玻璃上的水珠在一颗颗地划落,细碎的雨滴让窗子和窗外变得更加朦胧。被小雨润泽过的院子也改变了色调和气味。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三番五次地离家过夜,纵使有时候会很扫高阳光他们的兴,但我一到9点就会强烈地有往家走的惯性。那段时间我也恋上了自己的床,从日升到日落都不愿从它身上离开。
离我们校门不远处有一条青石板砖的道路,路边是一排铁栏杆,过了这条路就可以出校门了。有天我一样孤身一人走到了铁栏杆那里,一抬头,看到乔都正靠在铁栏杆边上站着。看她的眼神,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他见到我朝她打招呼,一幅有点儿窘迫和不知所措的样子。她的脸颊好像忘了怎么笑一样,笑不出自然的样子了,潮红一波波地涌上来。
“你傻站在这儿干嘛啊?”我问道。
“没事儿,就站一会儿。”她的语气也有些慌乱。
“你每天这个点儿都爱站在这儿吗?”
她低下头拢了拢头发,说道:“是啊……也……没有吧。”她的语序开始混乱了。
“那你现在走吗?”
“可以啊。”
我说道:“那我们就一起走吧。”
“好啊。”她说道。虽然她的表情还没有恢复自然,但她眉眼间发自内心的幸福难以遮掩。
这一路太短了,不够我们聊起一个话题。我零零散散地跟她说了几句话,可她只是听我说一句话都没说,除了出校门口我们互相说的那句“再见”。
本来今天晚上我准备回家草草吃个饭就躺到床上去的,但高阳光已经跟我约好饭后在贾三路见个面。见到我以后,他对我说道:“明儿中午跟我一起去见个人。”
“谁啊?”
“就是上次我们跟那个家伙,捆了白菜的那个,你以前还认识的那个,跟他还没清算完的时候,从中药铺子出来一个男的把你给摁倒了嘛,他还有其他几个兄弟把那个家伙也摁倒了嘛。就是去见见那个男的。看他的身手快刀斩乱麻,出手又快又准,不像是个俗人,我想去认识他一下。”
“好啊,那明天中午你就在这个地方等我?”
“没问题。”
第二天见到高阳光后,看他就带了我和另外2个熟悉的朋友,加上他就4个人。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到了县郊,文济世的中药铺子所在的那条路。
到了中药铺子门口,高阳光说道:“先在这儿等会儿。”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男的来到了门口,他跟高阳光握了握手,说道:“老高,这么早就来了。你们稍等会儿,我去叫他。”
“去吧。”高阳光微笑着对他说。
一会儿,穿着黑色衬衫的男子带着一个男的出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上次那个男的,依旧是和上次一样一身朴实的装束,一头干净利落的发型。
他来到我们面前后,黑色衬衫男笑着指着高阳光说道:“这是我朋友,玩儿了好多年的铁哥们儿了。”
那个男的礼貌地点点头,伸出手对高阳光说道:“你好,我叫罗建军。”
高阳光也伸出手道:“你好,我叫高阳光。”
“你就是高阳光啊。”罗建军笑了下说道,“我好多次听朋友说过他们和你发生过的故事。”
“那都是一些,前尘往事了,呵呵。”高阳光笑道。
双方都保持表情,沉默了一会儿,罗建军说道:“要不进来喝点儿东西吧。”
我们往中药铺子里走的时候,高阳光说道:“上次那事儿还得谢谢你。不是说我们干不过他们,但你出来把两方都拦停了,我们就不需要有更进一步的损伤了。”
“这事儿你不需要谢我,我也不是为了你们才拦的。”罗建军说道。
我们沿着楼梯走上了中药铺子的2楼,有一些病人在这里做中医治疗。过了这些人后有一个侧对着人群不易被注意到的木门,罗建军推开了这扇门,我以前来这里还从没到达过这个地方。
进门就是一张木头的圆桌子,罗建军提起开水壶冲进撒了茶叶的玻璃盅,轻轻摇晃后给我们每人沏了茶水。他是个讲话很平淡的人,没有高阳光那种张扬的口才也没有小朱哥哥那种思虑的渐进,只是把需要讲的内容一个个字地说出来罢了。他也是个话不多的人,对于我们提出的话题,他从不抗拒躲避,也不会在做完浅显的陈述后再进行更深入的探究。整个过程中我们只是大致了解到了,他是文济世的远房表亲,文济世在这个中药铺子里只管坐诊看病,其他的一些运转上的事情都是他和其他几个兄弟朋友在打理。来看病的人都是认文济世这个门面,而他们在后头工作是没有多少人见到或了解的。不过文济世给了他们一个还算不错的容身之所,生活中起码是衣食无忧。
聊完后罗建军送我们和那个穿黑色衬衫的男的到中药铺子的大门口,说道:“我这里还有事儿脱不开身,就恕不远送了。你们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大概百来咪吧,就是一个公交车站,你们坐那里的车就可以回镇上。”
“我知道,我们刚才就是坐车到了那里过来的。”高阳光的一个朋友说道。
高阳光对罗建军说道:“幸会。”
罗建军说道:“我以后就认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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