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眺望着漆黑的远方，小镇里稀疏的灯火连成一条细线匍匐在黑夜底端。入夜后天气转冷，农民房里的灯光已熄灭了一大片。我和郭君生从学校慢慢走到了这里，穿越镇上的街道，踏上乡村的泥巴路，来到了这个他们家屋子所在的村庄。
到了他家门口后，他从家里拿了两瓶啤酒出来，我们走进他们家前方的天地，走到了田埂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开启了酒瓶后，我问他道：“你找我来想跟我说什么啊？”
他说道：“我可能不会再去上学了。”
“谁不准你去上学了？”我问道。
“是我爹不想让我去上学了。”他说道：“我爹前几天当着全家人的面跟我分析了一下，说我这成绩能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哪怕考上了，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对家里也是一个很大的负担。既然这样，再这样读下去把高中读完也没什么实际作用，不如让我早点儿进入社会，过几年学会了一门技术就可以找份工作干了，就可以给家里补贴家用了。”
郭家几代务农，到了郭君生父亲这一代，他总盼着后代能出一个读书人给祖上长脸。他们一家辛勤耕作，把来之不易的进城求学的机会留给了郭君生一人，可他偏偏还是辜负了家族期待落入差生行列。郭父给儿子起了这个秀气又别扭的名字，就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温文尔雅满腹经纶的谦谦君子。郭君生懂事以后数次提议要改名，只求要一个简单明了的名字就可以了。郭父一巴掌抡过去，道：“当年老子给你起这个名字想了三天三夜，你崽子有可能想得出更好的吗？”父亲看着儿子的形象与自己设想的背道而驰，自然恼火，想来祖上愿望已经破灭，干脆逐他出去打工挣钱还划算些。
郭君生说完“给家里减轻点儿负担”后我难忍心酸，长大后我多年再没有他的音讯，每每想起这句话更加心酸。因为那时我接触到了更广大的世界，意识到了教育对人是何等重要，可为什么有些人要把教育的投入和回报计算得那样狭隘。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和郭君生有身体接触，我伸出右手，轻轻地覆盖在他左手的手背上，问道：“这已经不会改变了吗？”
“不会变了。”
尽管我心里想了很多让他不要走得理由，但我深知此时我说任何挽留的话都只会让气氛更加难堪。我无言地低着头，喝了几口啤酒，问道：“什么时候退学啊？”
“我爸到时候会去跟学校商量，应该就是这个学期末吧。”
第二天回到了学校以后我整天都开心不起来，尽管我知道郭君生退学之后还是会生活在这个小镇，我们还可以一起玩儿，尽管我知道我们镇附近的无数农民家庭对面孩子学业不良的情况普遍会作出让他们放弃学业的决定。这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乔都转过头来对我说道：“程循，待会儿放学后能不能陪我去走走？”
“行啊。”我说道。反正一整天郁郁寡欢的，她能陪我去散散心自然是好事儿。出校门后我们沿着马路一直走到了一个居民区，在一个转弯的路口的时候，我用手臂抱住她的肩膀转向该走的方向，她斜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就像寒冬的一缕热水浇在裸露的皮肤上。穿过一条青石板路的小巷，我们来到了2栋楼层不高的小房子后面，它们在这个地段显得格外孤立。
然后我和乔都在走走停停中消磨了一个日落中的傍晚。绕道小房子前面的时候，我们看到它的前面是朱红色的，一楼还缩着一家小店子。我们买了两杯热红茶，靠在精致的瓷砖壁上，手心里被茶烘得热乎乎的，乔都在我耳边声音轻柔地说道：“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妈妈跟我讲了一些话。”
“什么话？”
“她把左手的无名指伸出来，对我说道：‘没有2个人看到的这根手指是一样的。你只会以你的情感来对待一件事情，但别人也会以他的感情来对待这件事。所以，当你太过执着于一件事的时候，可以让自己稍微停下来，再回过头去看看，可能它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乔都说道。
“她还说了什么？”我问道。
“她说：‘有些事情看起来很美好，我们都知道它很美好，但它其实是要在很多条件巧合地拼凑在一起的情况下的才能实现的。所以当它没有如你所愿的时候，并不是你做的不够，而是有些因素缺席了而已。’”
“挺有道理的。”我点点头说道。
“其实，”乔都低下了头，声音变得更加纤弱，“其实听她说完这些，我确实难过了一阵，一种突如其来的距离感让我觉得天旋地转。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个说法，说如果两个人心灵之间有感应，千军万马阻挠都终会相聚，但如果他们自己之间有跨不去的鸿沟，别人什么都不做他们也会自动越走越远。也许有一些属于我自己的爱慕吧，它并没有达到爱情的程度，只是我自己想一想罢了。呵呵，我妈还说了，我这个年龄阶段的女孩子很容易动情，而男孩子更容易动情。等再过了三四年，你就会发觉你现在所做的只是自己陪自己在玩游戏。”
“你妈的意思应该是不要被一些只是感觉得东西给吓着了吧。”其实听完他妈这句话，我心里也有些小小的难过，指甲轻轻剐蹭着红茶杯子的边缘。
乔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杯子，热气腾腾的扑到她的脸上，热气把她的脸润湿一会儿，然后她拨开挡在眼前的长发，抬头看着我。平静的脸庞，平静的眼睛，清澈的瞳仁里却奔腾着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江。我的心里被这种波涛拍打出了细微的疼痛。她转过头看着远方，慢慢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我的一些想法是不那么容易改变的。我始终觉得我对你的喜欢，是一种很纯粹的爱，哪怕它吹弹可破，我也愿意把它留下来当做日后的回忆。”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高阳光不久前跟我说过的那句话，“成天打打闹闹的，将来分开了以后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起来重新思考的东西。”。
一段时间以后，我参加了小雪的感情危机紧急公关会议，会址选在袁若菲她们去过的小祥湘菜馆。小雪负责买单，班里多数跟此事并无关联的男生们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纷纷积极到场。我们原以为是周宁加要跟他掰了，没想到是小雪单方面的诉苦。他一脸悲哀，说周宁加对他的态度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怎么样她都觉得他是最好的，但现在她开始经常纠着一点数落他。其实我心里明白这很正常，这是关于恋爱人尽皆知的一个道理，两方刚开始爱得昏天黑地海誓山盟的时候都觉得对方哪儿哪儿都好，搞了一段时间之后冷静下来了，才发现他原来有个这么大的缺陷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周宁加认为小雪生活态度消极，干什么事儿都散漫随意下不了决心。听了以后我们所有人都认为周宁加简直概括出了小雪的特点。看看眼前的小雪，愁眉苦脸东倒西歪，一口白酒一声叹，筷子尖拣着菜里的作料吃，说话的时候比窦娥还冤。高个子说道：“你一个大男人干嘛总被女人的看法困住，你不要被别人的看法左右，你要坚持做你自己。”
“对，她爱咋说咋说，咱还不稀罕她的喜欢叻，她实在不喜欢就随她去。”我借着酒劲也跟着附和道。
“可惜她是周宁加，你们说得轻松，小雪一天到晚跟她待在一起，能不受她的影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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