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害怕潘克赫斯特吗

威廉·莫尔顿·马斯顿，这个相信应该由女性统治世界的人，在冲动的十八岁那年就违逆常理地决定，现在该是他了结自己生命的时候了。就各方面来说，他都非常早熟。

马萨诸塞州，纽伯里波特，莫尔顿城堡

无论如何，他的降生来得相当迟，至少他的母亲是这么觉得的。多年来，她一直承受着生下他的巨大压力。她是五姐妹中的一个。她唯一的兄弟死于1861年，在那之后，她悲痛的父亲在波士顿北部兴建了一座带塔楼的中世纪庄园，将自己关在塔顶最高处一座哥特式的图书馆中撰写一部论著，题为《莫尔顿编年史》。在书中，他将他的家族历史追溯到了1066年的黑斯廷斯战役。有一名莫尔顿家族的祖先签署了大宪章，另有一名祖先的身影——“体健、胸宽、臂长，呼吸深沉而四肢强劲”——贯穿于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十字军传奇》中。与这些勇猛的人们截然相反的是，这名研究者、美国内战中怯懦的退伍老兵却并不拥有这样的英勇，他的成就让人失望（“莫尔顿上尉的事业成就是，他曾经尝试建立巨大的运输制造业”，他如此含糊地描述自己）。随着研究的深入，他愈发对自己的后裔感到绝望：那些女孩们，身穿镶边蕾丝、悄无声息地滑过莫尔顿城堡的镶木地板，细腰渐丰，顶在头上的发卷摇摇欲坠。苏珊和爱丽丝从未结婚，克拉丽贝尔和莫莉还有待时日。最后只剩下安妮，一名老处女教师。1887年，她嫁给了弗雷德里克·威廉·马斯顿，一个专卖用于制作男士西装的高级羊毛的批发商。人们背地里偷偷议论，他完全是高攀了她。但不提这桩婚姻的不匹配之处，事情就是如此：莫尔顿上尉将血缘的延续赌在这桩婚姻上，而这道血缘可以追溯到诺曼人征服英国的时候。最终，1893年，已经三十四岁的安妮·莫尔顿·马斯顿生下了一个婴儿，一个男孩。他们给他起名为威廉。征服者。1

莫尔顿姐妹在城堡中，1885年。从左到右：苏珊、克拉丽贝尔、莫莉、爱丽丝以及安妮

威廉·莫尔顿·马斯顿，1894年

因此，我们也许应该说，1911年冬天，当十八岁的哈佛大学学生威廉·莫尔顿·马斯顿从剑桥市里的某间药房弄来一瓶氢氰酸，准备以此来了结自己的生命时，比起某种浪漫主义精神，这更像是一种背叛。

他出生于马萨诸塞州克利夫顿戴尔，位于埃文路上的一栋三层高、维多利亚式的房屋中。他备受宠爱。他独占了他的母亲和姨妈们的所有注意，她们全心溺爱他，将他护在她们的羽翼之下。他每周日都在莫尔顿城堡吃晚餐。他喜欢评判真实和仿造之间的距离。他收集鸟儿的标本。七岁时他赢得了他的第一个来自学校的奖项。他对文学有相当的抱负：他写诗、小说和剧本。2他的母亲把这些行为视为天才的象征。

他有自杀倾向的少年哲学，是实用主义受到仔细观察的滋养，在一个聪明的孩子心中生根，又从未被他的父母质疑后所结出的果实。莫尔顿家在埃文路上有个邻居。有一天，那人照了照浴室的镜子，说了句“这是搞什么”，然后割了自己的喉咙。3小莫尔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反复咀嚼。“从十二岁起，直到我快三十岁时，”后来，他解释道，“我坚定地信奉着自杀。”他继而推论，如果一个人可以轻易取得成功，那他的生命便值得一活；反之，“唯一合乎情理的举动就是退场”4。

早年，他并不打算退场：在他尝试过的所有事上，他都大获全胜。他长得很高，极为帅气，即便他的耳朵有点儿招风。他有一头卷曲的深色头发，他的脸颊很宽，带着酒窝。他从幼崽长成了一头雄狮。在就读于菲尔顿重点中学八年级时，他爱上了一个聪敏、纤瘦的女孩，她名叫萨迪·伊丽莎白·霍洛维。她才思敏捷。她是从马恩岛来到新英格兰的，是个马恩岛人。第二年，他被选为班级主席，而她是班级书记。对于两人来说，这事的最终结局都是毋庸置疑的。5也许就是在那时他对她说，他要给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取名为莫尔顿。

1911年，身为哈佛新生的马斯顿

在莫尔登高中，马斯顿被选为班级史官、文学社主席，以及学生文学杂志《神谕殿》的主编。他撰写了一部班级史，文章形式是与司掌历史的女神克莉奥之间的一场对话：“她，由宙斯所诞生的众宁芙之首。”他主持了一场关于女性选举权的辩论。他打橄榄球：他是一名身高6英尺、体重184磅的左内锋。在他升至毕业班时，他的队伍赢得了州冠军。当哈佛的荣誉主席查尔斯·W．艾利奥特前来为毕业班进行演讲时，马斯顿决定，那就是他的命运所指引的方向。“哈佛对于人往生后所产生的影响难以估量。”在《神谕殿》中，他如此写道。6在他大学申请书的“职业意向”一栏中，他写下了一个词：法律。7在他心中，毫无疑问自己将被录取。

1911年9月，他搬去了剑桥市，拖着一个装满西装和书本的大箱子住进一间狭小的宿舍。宿舍位于汉考克街与百老汇大街交汇处的街角，哈佛园区东侧。而随后，他第一次遇到了阻碍。

“我不得不上很多我所憎恨的课。”他解释道。“英语A：修辞和作文”是新生的必修科目。“我想要写作，而在哈佛的英语A班，他们不让你写作，”他抱怨道，“这门课让你拼写、打标点。如果你写下任何你觉得像是写作、愉快地写作的东西，你的作业就会被用红笔打上不及格。”8

“在我入学的第一年，”他写道，“我决定该是去死的时候了。”9英语A把他击垮了。但真正让他决定去自杀的科目是“历史1：中世纪历史”，由查尔斯·霍默·哈斯金斯教授。10哈斯金斯，留着上过蜡的八字胡，他是研究生院的院长。他的兴趣是中世纪经院哲学，他的专论题目是《大学学院的兴起》。日后，他创建了美国学术团体理事会。哈斯金斯教授的中世纪一点儿都不像莫尔顿上尉的纪事中那样惊心动魄：哈斯金斯热爱学者胜过骑士。

历史带出了关于真相本质的提问。一堂课上，哈斯金斯向新生们讲述他对历史研究与自然研究之间所进行的区分：“生物学家观察植物和动物，化学家或物理学家在实验室的可控条件下进行实验。”哈斯金斯说，“而历史学家，既不能进行实验，也几乎不可能进行切身观察。”取而代之的是，历史学家需要自己收集证据，尽管他们自始至终都知道，在这些东西中，某些毫无用处，大多数则毫不可信。11哈斯金斯所喜爱的是，在历史这个堆满凌乱杂物的抽屉中翻刨，从破玻璃中找出宝石。而对马斯顿来说，那个抽屉里的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像是垃圾。

“我不关心谁娶了查理曼曾祖母的姐姐，或者菲利普给教皇写信的那天他在哪儿吃的早饭，”马斯顿解释道，“我不是说这类事实不重要，只不过我对它们没有兴趣，而我又非学不可。于是我想方设法从一个化学家朋友那儿买了些氢氰酸。”12

氢氰酸可以在一分钟内就置人于死地。它闻起来有杏仁味。它也是《化身博士》中亨利·哲基尔用来自杀的毒药。这个故事出版于1886年，讲的是一个人变成了怪物，马斯顿小时候曾在他位于埃文路的卧室里读过它。13

在马斯顿拿起药瓶时，阻止他继续下手的是对于存在本身的学习。有一门课程是他所热爱的——哲学A：古典哲学。这门课的教授是乔治·赫伯特·帕尔默，一名虚弱、眼花、六十九岁的奥尔福德^[1]式的哲学教授，同时他也是哈佛哲学系的主任。帕尔默有着长而稀疏的白发，浓密的黑色眉毛，海象般的长胡子。他住在昆西街11号，怀念着他的妻子并日渐憔悴。她名叫爱丽丝·弗里曼·帕尔默，生前曾是韦尔斯利学院的主席，是一名女性教育的倡导者和女性参政论者。她死于1902年，而他拒绝停止对她的哀悼。“将死者彻底抛下是一种粗鲁的行为。”他相当理性地指出。14

在他的职业生涯早期，帕尔默曾经对《奥德赛》进行过一次简明易懂的翻译——他表示，这个译作的目标是为了展现“这个故事并不仅仅是对事实的平铺直叙，在各个方面，它都如同诗篇，隐隐闪烁着愉悦的光辉”——但他对哲学发展的最主要贡献，是说服了威廉·詹姆斯、约书亚·罗伊斯和乔治·桑塔亚那加入了后来被人称为“伟大部门”的分院：哈佛哲学院。15

帕尔默相信，教学的关键在于道德想象力：“一种将我自己放置在他人位置上的能力，以那个人的方式思考，坚定地陈述他所确信的论据，即使我自己并不如此认同。”“他在空白的诗句中教授，使希腊享乐主义变成了一种活生生的、切实可见的东西。”马斯顿如此说。16

1911年秋，哲学A由哲学历史开篇。“据亚里士多德所说，”帕尔默对他的学生说道，而马斯顿正坐在其中，全神贯注地听着，“哲学的兴起受到三个条件的影响：自由、闲暇以及奇迹。”有好几个礼拜，他一直在嚷嚷着对希腊人的夸赞：对帕尔默来说，那些人，是辩证法与修辞的天才。感恩节之后，他教到了柏拉图的《理想国》。到了12月，他开始阐述人何以是一种“感性的实体身体中的一种理性的存在”，而就如同他一贯提及的，这其中需要强调的重点是，当他说“人”时，他同时指男人与女人。他严厉地盯着他教授的哈佛班级中的男人们。“姑娘们也同样是人类，”他对他们说，“这一点经常被忽视了！”17

女性的平等权益是帕尔默学术和政治理念中最重要的一点，而这同样也是他用来回忆他妻子的一种方式。乔治·赫伯特·帕尔默，这个拯救了马斯顿性命的人，是哈佛支持女性参政男子联盟的发起者。

美国普选运动开始于1848年，那时，第一次女性权益会议在纽约塞尼卡福尔斯召开（后来，神奇女侠漫画中讲到了这个故事）。在会议上，代表们通过了一项《感性宣言》，由伊丽莎白·卡迪·斯坦顿以《独立宣言》为蓝本起草：“我们所举证的这些事实是不言自明的，所有男人和女人生来平等，他们由他们的造物主赋予了不可剥夺的权利，这其中包括生命、自由以及对幸福的追求。”它提出的要求中，包括女性“应立即被准许获得她们作为合众国公民所应享有的一切权利和权益”18。

摘自“历史中的神奇女侠：苏珊·B．安东尼”，《神奇女侠》#5（1943年6—7月）

20世纪伊始，美国女性参政运动情绪高涨。英国女性参政论者艾米琳·潘克赫斯特的行动大大地鼓舞了她们。1903年，潘克赫斯特创建了女性社会与政治联盟。它的座右铭是“要行动，不要言辞”。潘克赫斯特因试图向下议院递交请愿书而被捕。女性参政论者将自己用手铐铐在唐宁街十号外的铁栏杆上。“我们这个性别的现状是如此悲哀，以至于打破法律成为我们的责任，我们需要以此得到人们的注意，使他们看清我们之所以做出我们所做的一切行动的真正理由。”潘克赫斯特强调。19“将自己铐在唐宁街外的栏杆上的女性参政论者，将近现代多数的殉教行动大大讽刺了一番。”G.K．切斯特顿观察着整个事件，预测道，这个战术终将失败。20然而，他错了。

英国女性参政论者将自己铐在唐宁街十号外的栏杆上。摘自《伦敦新闻画报》，1908年

艾米琳·潘克赫斯特在白金汉宫外被捕

哈佛支持女性参政男子联盟由约翰·里德及一名后来加入的哈佛法学院高年级学生于1910年创建，而后者的行动则是受到了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毕业生马科斯·伊斯特曼的影响。伊斯特曼是纽约支持女性参政男子联盟的创建人。1911年秋，哈佛支持女性参政男子联盟宣布他们将举行一系列讲座。第一堂讲座召开于10月31日，由弗洛伦斯·凯莉主讲，她曾经就最低工资水平、八小时工作制和童工制展开过抗争。这项宣布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在哈佛，女性是不被允许发言的。大学校长阿伯特·劳伦斯·洛威尔称他恐怕“女性暴徒们会成群结队地冲进校园”。联盟向哈佛理事会提交了一份呈请书，理事会裁定，凯莉可以进行讲演，但讲座不能对学校以外的人士开放。21联盟被迫同意。在讲座中，凯莉坚称，如果不给予女性投票权，人们就无法解决贫困劳工问题。22理事会担心，这会显得大学公然支持女性权益的一方，因此对联盟下达命令，要求他们邀请的下一位嘉宾必须是一名反对女性参政的演讲者。23但相反，联盟宣布，下一名来宾恰恰是艾米琳·潘克赫斯特本人。

她的演讲原计划在桑德斯剧院举行，这是校园内最大、最负盛名的演讲厅（可容纳一千人）。理事会惊恐万状，发出明令，禁止潘克赫斯特在校园内的任何地方进行演讲：“大学演讲厅不得举行任何由女性主持的演讲”，尽管之前凯莉的演讲显然已经破例。24

“哈佛害怕潘克赫斯特女士吗？”《底特律自由报》的编辑如此发问（答案是：是的）。新闻报社将这个头条散发至合众国各地。大多数报纸都选择站在女性参政论联盟这边。“现在，全民参政权的问题被置于公众面前，受重视的程度胜于我们历史上的任何时候。”《亚特兰大宪政报》如此评述，“这是一个需要进行合法辩论的话题，一个由正慢慢成形的新思想所提出的命题，而这个命题有权获取信息。”《纽约时报》编委会全心却孤立地赞同理事会的决定，他们的立场是“哈佛课程中不包含女性参政论”25。

剑桥市内，人人都在谈论参政权问题。“本科生群体分成两个阵营，即‘参政派’和‘反对派’。”《纽约时报》报道说，“教室、演讲厅、校园、哈佛联盟，女性参政主义者以及理事会的行动无一例外地成了人们交谈的主要话题。”26

理事会裁定潘克赫斯特不得在校园中举行演讲，但无法阻止她在剑桥市内发表讲话。联盟宣布，将安排潘克赫斯特的演讲在布拉特尔大厅举行。那是位于布拉特尔大街40号的一座舞厅，距离哈佛校园仅一个街区。《纽约晚报》的主编、一位著名的哈佛校友，力劝尽可能多的学生前往参加：“一方面为弥补大学所犯下的可悲错误，另一方面则可以一睹当今最有才能的演说家的风貌。”潘克赫斯特的演讲于12月6日下午举行，仅对哈佛和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学生开放，凭票入场。现场人山人海：一万五千名学生出现在设计为容纳不超过五百人的大厅门口。他们爬上墙壁，想要从窗户钻进去。27

潘克赫斯特的讲话严苛一如往常。“最愚昧的年轻男人，对女性的需求一无所知，却会自认为是称职的议员，因为他是个男人，”潘克赫斯特一边对她的听众说着，一边直视着哈佛的男人们，“这种贵族态度是个错误。”28

马斯顿对此深深着了迷。他为此激动不已，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一场革命就发生在他的眼前，他再也不会去关心哈斯金斯教授的中世纪了。“我决定要了结自己的人生是在期中考试要开始的时候。”他解释道。随后他想，也许他还是应该去考试，“就为了看看我能考得有多差”29。

在哲学A的考试当天，乔治·赫伯特·帕尔默将试卷发给学生们，同时这样告诫道：“一名学者着手课业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像小学生那样为了其他的什么人。”

马斯顿将这句话铭记在心。他顺利通过了考试。几乎从不给出A等成绩的帕尔默，给了马斯顿一个A。31

毒药博士，摘自“毒药博士”，《耸动漫画》#2（1942年2月）

十八岁的威廉·莫尔顿·马斯顿，在那时，并没有喝下那瓶氰化物。但他从未忘记它。他也从未忘记艾米琳·潘克赫斯特和她的手铐。三十年后，马斯顿创造出一个为女性权利而战的女性漫画超级英雄（“神奇女侠，神奇女侠！她让男人的世界翻天覆地！”），她唯一的弱点，是一旦有男人将她铐在锁链上，她就会失去她所有的力量。而她面对的第一个恶棍，是一名据传在研制氰化物炸弹的化学家。他的名字叫作毒药博士。32

^[1]　指约翰·奥尔福德（John Alford），哈佛自然宗教、道德哲学和公民政治学科教授职位的创始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