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杰克·肯纳德

马斯顿穿着他的浣熊皮大衣；霍洛维将头发高盘，打卷的发梢荡下。他们手挽手大步走着，从哈佛园经由马萨诸塞大街，前往中央广场，直到风景寺，“剑桥市高端娱乐活动区域”。入场券要十美分。所谓镍币游乐的价格总是要高出一镍币（五美分）的。1

他们必须要小心脚下。剑桥是个由坑洞和吊车组成的丛林。1909年，波士顿高架铁路公司开始建造一条地铁轨道。据计划，这条地铁线将从公园街站起始，经由地道通过波士顿公共绿地下方，在查尔斯河桥上到地面，到达肯德尔广场时再次下到地下，由下方掠过哈佛园的一角，最终停在哈佛广场地下的车站里。那个站台的柱子上都漆着深红的H，就像哈佛运动衫上的字样一样。2光是挖掘工作就要用两年时间。1912年3月10日，二十三岁的詹姆斯·B．邓尼海伊被撕裂、身首异处的尸体在哈佛园下方的地铁轨道上被人发现。他死时正在巡视轨道，结果被一辆试运营中的车辆撞死。3尽管如此，地铁仍于1912年3月23日5点24分如期通车。哈佛广场距离波士顿公园街站3.2公里，骑马需要走二十五分钟，地铁需八分钟。4

地铁的开通，意味着他们可以更频繁地前往电影院。那个春天，在霍洛维来访时，她可以和马斯顿一起乘地铁从哈佛广场到公园街，前往公共绿地那儿的特里蒙特剧院，去看一场根据荷马的《奥德赛》改编而成的电影。霍洛维一定会喜欢这个计划的，她热爱任何关于希腊的事物。5马斯顿去看电影则有其他理由。他父亲为绅士们的西装提供高质羊毛的生意正在下滑，马斯顿决定靠写作电影剧本来支付他的大学生活费用。

在爱默生大厅的心理学实验室里，马斯顿使用那些也许能够分辨谎言的机器进行着试验。要想写作电影，他需要把谎言变成现实：他要学着怎么把一个实际上不是真的故事变得——在电影上——看起来像真的。

影片（motion picture）——会动的画片，或是人们口中所称的“电影”（movies）始于1902年——这个行当还太新，甚至连台本的形式都还没有定型[“电影剧本”（screenplay）这个词一直要到1916年才第一次出现]。“戏剧片”（photoplay）这个词开始被用作指代剧情激烈的影片始于1909年。1911年，“分镜头剧本”（scenario）这个词第一次被用作表示电影剧本。

“在哈佛的第二学年——从1912年到1913年——我开始着手写作分镜头剧本，”1915年，马斯顿在接受一本名叫《电影世界》的行业杂志采访时如此说道，“我买了本与此相关的书，花了相当多的时间看电影，学习构思情节的技能、不同公司之间制片风格的差异，还有电影可能实现的视觉效果。”6

他二年级时买的这本书叫作《怎样写作电影剧本》，由赫伯特·卡斯·霍格兰所著，他曾为百代电影公司工作。7“撰写电影剧本并不需要你有一名作家的技巧。”霍格兰向他的读者们保证。比如说，编剧不需要写对话，因为电影没有声音。这份工作的大部分重点在于，如何想出一个好故事，试想如何将这个故事变成一连串场景、摄于电影胶片上、拼接起来，并通过一台放映机重现。这一切的工作都是如此陌生，以至于霍格兰的书大部分都在解释基础知识：“在拍摄完成后，未冲洗的胶片会被送去工厂进行冲洗、晾干，然后卷成一卷……每个场景都会被分别冲印，之后，正片才会被以正确的顺序连接起来，并在确切的位置上加上标题和字幕。”不过，这本书里也有很多胸怀抱负的作家们所需要的实用技巧：“生活——日常生活——你在自己周遭所见的一切都充满了可以变成电影的好点子。”他建议道。女孩们是很重要的：“记住，没有什么成功的故事能少得了翻飞的裙摆。”

一份分镜头剧本的价格通常是二十五美元，霍格兰如此写道，而“电影市场很大，并且仍在不断成长”。《怎样写作电影剧本》罗列了一份电影公司的名单，同时还附有他们的地址，以及各家喜好的电影类型，涵盖范围从芝加哥美国电影制造公司（“他们的强项是美国牛仔”）到纽约维克多电影制造公司（“这家公司建立的理念就是做出能让弗洛伦斯·劳伦斯小姐成为明星的电影”）。8

“我向几家公司卖出了几份分镜头剧本”，马斯顿扬言，但在他二年级结束时，他说他“因为太忙了，没法继续写下去”9。马斯顿总喜欢说，他之所以停止写作电影，是因为他投入了他的科学研究中。而事实是，他没钱了。在他二年级的那年春天，由于他父亲所背负的债务，他前去申请了一份奖学金。10

大三时，马斯顿将注意力重新转到他的研究工作上。他设计了一个实验，来检测收缩压是否能够用来侦测出谎言。11他写信给霍洛维，把他关于实验的点子讲给她听，寻求她的帮助。12他有意在十名心理学专业毕业的学生身上进行这个实验。（这些学生中的一名是里奥纳德·特罗兰德，他是马斯顿在莫尔登高中时期的朋友，在加入闵斯特伯格的实验室之前，他在麻省理工学院就读物理和心理学。）马斯顿需要为这十名实验对象每人准备一个不同的故事，并且，为了实验的进行，马斯顿不能知道这些故事的内容，因此是霍洛维编写了这些故事。13每个故事中，都有一名实验对象的朋友被指控犯罪。马斯顿把每个故事装进一只信封，将它们交给实验对象，信中会指示实验对象为解救自己的朋友而发言，并要求他们选择说谎或者说真话。随后，马斯顿会给实验对象绑上血压套袖或血压测量器，连入另一台机器，将读数记录在一张方格纸上。为了不让马斯顿看到实验对象的脸，他要坐在一块屏风后面。（为了建立标准线，马斯顿让实验对象阅读威廉·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并记录下他们当时的血压。记录表明，在这期间他们的血压完全保持着平稳。）下一步，在由二到十名学习闵斯特伯格基础心理学课程的学生所组成的“陪审团”面前，马斯顿会针对这项虚构的罪名向每个实验对象提出问题。提问最后，马斯顿会尝试判别实验对象是在说谎，还是在述说事实。他的判别依据仅有血压读数，而同时，陪审团则依靠观看实验对象、聆听他们的讲话来进行判辨。在107个案例中，马斯顿获得了103次正确，即96%；而同时，陪审团的平均正确率只有这个数字的一半。14

马斯顿，戴着眼镜，在里奥纳德·特罗兰德身上进行一次测谎试验，1914年于哈佛心理学实验室

如果他从未创造出神奇女侠，威廉·莫尔顿·马斯顿将会因为这个实验而被世人铭记。他发明了测谎试验。一个世纪以后，这个测试仍在被人使用。它也不断地出现于神奇女侠的故事中。

戴安娜·普林斯在监测测谎试验。摘自“办公室里的间谍”，《耸动漫画》#3（1942年3月）

“来吧，埃尔瓦，你必须通过测谎试验。”戴安娜·普林斯一边拖着埃尔瓦·多芙走过一条走廊，一边这样说道——她怀疑这名秘书在进行间谍工作。“我会向你提出问题，”戴安娜说着，在特雷弗的注视下把埃尔瓦绑在机器上，“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的血压就会升高。”

“是你从秘密档案里偷走了那份橡皮报告吗？”戴安娜问。

“不，不是！”埃尔瓦坚持道。

“这可真是见鬼了，”特雷弗边说边读着曲线图，“她在说谎。”15

1914年春，就在马斯顿进行他的早期血压实验时，雨果·闵斯特伯格第一次去看了一场电影。他看了《洛水神仙》，由环球影业制作，4月25日上映。从那之后，他去看了他能找到的每一部电影。“一卷接一卷的电影掠过我的眼前——各种风格、各种制作，”闵斯特伯格在《柯梦波丹》上写道，“我随观众一起从安妮塔·斯图尔特，看到玛丽·碧克馥，再到查理·卓别林；我看了百代和维塔格拉芙，鲁宾和埃塞尼，派拉蒙和马杰克提克，环球和尼克博克。我读了如何写作分镜头剧本的书，参观了电影公司，并且，最终，我开始自己着手实验。”16

那时，电影还是个全新的艺术体裁——就像之后出现的漫画一样——在这种体裁中，心理学家可以从它的萌芽中学到某些东西，并将其运用于实验上，以研究思想是如何反应在身体上的。1916年，在一本叫作《电影故事：一场心理学研究》的书中，闵斯特伯格提出了一种电影院理论。那时，电影院几乎还没有开始运作起来。他采访了导演。他与演员们对话。他解释了什么叫作特写。他解释了横切。他想要知道：“当我们观看银幕上所发生的事时，有哪些心理学要素在对我们起作用？”17对于心灵来说，电影，究竟是什么？

闵斯特伯格开始相信，没有什么比镍币电影院更好的心理学实验室了，就像是后来马斯顿所认为的，没有什么媒介能在心理宣传效果上胜过一本漫画书。闵斯特伯格认为，看人们观看电影，也许终有一天能够带他解开他穷尽毕生精力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关于感觉、感情、直觉、反应以及欺瞒。闵斯特伯格坚持：“描述感情，必然是电影的中心目标。”试想一部影片中，关于男人因谋杀而受审的场景顺序：“在我们所见的部分中，这个杀死了自己最好朋友的男人，在庭上并没有给出解释。它在整个城里都是个秘密，对旁观者来说是个完全的谜。随着法庭大门在他身后关闭，监狱墙壁在他四周隐去，我们目睹了这个场景：他的好朋友在一间小屋里和他太太秘密幽会，而他是如何破门而入，一切如何发生，他是如何拒绝听从任何有辱他家门的借口。”18这种新的说故事的手法能揭露角色隐秘的自我——他的海德先生——吗？它能揭露心灵是怎么运作的，人类是如何所见、所想、所记忆和所遗忘、所感知和所欺蒙的吗？

马斯顿接纳了这一切，理所当然如同呼吸接纳空气。也许他甚至和闵斯特伯格一起去看过电影。然后，在他大三的最后阶段，就在他刚完成他的第一组欺骗实验时，他在《哈佛深红》上读到了这么一则广告：“100美元征集‘电影’剧本。”19爱迪生电影公司在全美的大学中搜寻有天赋的学生，许诺会将一笔现金奖给以下十所大学中呈交上最出色剧本的学生：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康奈尔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芝加哥大学、密歇根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威斯康星大学。

“我又开始上电影院了，”马斯顿说，“专门去看爱迪生电影公司的片子。”20他一部一部地对故事进行研究。到了比赛截止日时，一共有337部剧本提交了上来。爱迪生电影公司将在1915年2月宣布获奖者。“十所大学的学生——全国最聪明的人们——受邀参加这次比赛，《胆小鬼杰克·肯纳德》最终胜出。”爱迪生电影公司报告。它的作者是威廉·莫尔顿·马斯顿。21

《波士顿新闻报》的一名记者在霍利斯大厅8号采访了已经是大四学生的马斯顿：“这名作者一夜成名，他靠在他书房的沙发上，讲述了他如何靠卖剧本来支撑大学生活，如何融入大学氛围，以及现在电影大放异彩、如同炸弹落在古朴稳重的学院中，他对这以后的发展又有什么看法。”22

摘自《全美优等生联谊会锁匙记录》，1944年

“过去三年，我一直过着有些愚蠢的人生，”马斯顿说，“除了学习和写这些剧本以外，我什么都没做。我正在攻读文学学士学位，在取得学位后，我想要在明年秋天进入法学院。”马斯顿被选入全美优等生联谊会，当选分会长，并被哈佛法学院录取。（直到晚年，他都还把优等生联谊会的钥匙挂在他的表链上。他曾让神奇女侠的绘者哈里·G．彼得，画了一幅她头戴学士帽、身着长袍、用联谊会的钥匙套捕捉一名教授的画像。）23“在我开始实践法律时，这个对心理身体欺骗行为的研究将会对我有非常大的帮助。”马斯顿在他的沙发上宣布道。他的狂妄让人惊叹。“我已经进行了100次试验，每一次的结果都是正确的。你能看出来，在我以后交叉询问证人时，这将会成为我多么宝贵的助力。证人的手臂上将会绑上血压计，根据我在这方面的学识，我将能判断出对方给出的是真话还是谎言。”24

记者问起了那部得奖剧本。

“我写作《胆小鬼杰克·肯纳德》故事的灵感，最先始于系统性地寻找一个‘大’场景作为高潮段落，其中包含很多动作戏，”马斯顿说，“随后，我以此为目的编写了整个情节，最终导向这个高潮。关于情节本身，其中的点子都来源于我对大学里所发生的各种事情的个人经历。”25

《胆小鬼杰克·肯纳德》讲述了一个小镇的高中橄榄球明星来到哈佛，加入了橄榄球队，随后又退出了。所有人，包括他的女朋友，都认为他是因为太害怕而不敢打球。在那时，哈佛校橄榄球队由两名马斯顿的同班同学、全美明星队的成员带领：H.R．塔克·哈德维克和斯坦·潘诺克。26（这是支有名的好队伍。即便在二十几年之后，《哈佛深红》仍坚持“这支队伍是哈佛历史上最强的”。）27塔克·哈德维克和斯坦·潘诺克的名字听起来非常像杰克·肯纳德。但如果肯纳德真的有个原型的话，那个原型必然是马斯顿：一个高中橄榄球明星，曾在高中赢下过州冠军，到了哈佛却没有在橄榄球上建立任何丰功伟绩。28

“你看，”马斯顿说着，从沙发上跃起，“就是在这里我把我的个人经历写进了剧本，并引入了哈佛式人物。肯纳德之所以不再打橄榄球，是因为他由于赌债在校办公室惹上了麻烦。这事真的在哈佛队的一个成员身上发生过。”

在日后，马斯顿一直表示，他之所以在哈佛没有打橄榄球，是因为他一心专注于他的研究。“我在第一学年时，确实受到很多压力要求我加入新生队，”他坚持这么说，“不过我都拒绝了。”这是在说谎。马斯顿在第一学年时根本没有进行过任何实验。更有可能的是，他曾经试过，但没有入选，或者因为太害怕而没敢试，也许他试了，随后放弃了。马斯顿在第一学年的那年秋天陷入了抑郁之中，险些自杀。将他推到这一步的种种原因中，橄榄球很有可能也是其中之一。他在莫尔登高中的三名橄榄球队友都在大学继续着辉煌的橄榄球生涯，其中一名担任了达特茅斯的球队队长。但马斯顿没有。“我进了哈佛就决定放弃体育了。”他说。他声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受邀入队，甚至是在他已升至高年级时。他谢绝了：“那样我就不得不中断我的心理学实验室课程了。”29也许事实真的如此。与此同时，他的父亲开始负债——至少马斯顿在他的奖学金申请中是如此对院长说的，尽管实际上，开始负债的可能是马斯顿自己，因为赌博。也许霍洛维认为他是个懦夫。

不到两个月，《胆小鬼杰克·肯纳德》就完成了选角、拍摄，并完成了剪辑。在最后的高潮场景中（那个马斯顿就其构想出整个故事情节的“‘大’场景”），肯纳德证明了他的勇气。在全新的哈佛广场地铁站，当列车快要撞到他女朋友时，肯纳德跳入了地铁轨道，将她救了出来。即便研究了所有的编剧手法，马斯顿的虚构故事仍是由他的事实拼接而成的：哈佛广场地铁站的事故，不能在大学打球的高中橄榄球队员，欠债的学生。即便是他的谎言，也是在讲述事实。

《胆小鬼杰克·肯纳德》中的一个场景，1915年

《胆小鬼杰克·肯纳德》于1915年5月5日上映。30它在全国各地零散的几家戏院进行了放映。在盖茨堡，它与查理·卓别林的吉斯通喜剧《公平交易》同时上映。在剑桥，它在市政厅对面的德雷尔大厅戏院放映，宣传海报上写的是“一出大学剧目，激励年轻人，让年长者梦见他们的年轻岁月”31。一份评论写道：“威廉·马斯顿在这部单卷戏剧中描述了一个令人信服的年轻大学生的故事。查尔斯·M．西伊将它的优点呈现了出来，而托马斯·麦克沃伊在外形和表演上对主角的诠释都是绝佳的。”32

对电影来说，那一周并不是个好日子。电影上映两天后，一艘德国潜艇将卢西塔尼亚号击沉于爱尔兰海岸。超过一千一百人溺水身亡，包括一百多名美国人，其中四名是哈佛的新近毕业生。在哈佛日耳曼博物馆外，本科生们将德皇的礼物，一只狮子雕像，包裹成了黑色。33“致我的德国友人及同事，”约书亚·罗伊斯在他的形而上学课上如此说，而实际上这个发言是直接针对雨果·闵斯特伯格的，“若他们碰巧想要知道我对此的看法，我愿意欣然告之，并仅将有此一言：‘你们兴许能征服这个可见的世界，但在你们庆祝战果的盛宴上，卢西塔尼亚号上被害者的亡魂将会如影随形。’”34

霍洛维与马斯顿在马斯顿的哈佛毕业典礼上，1915年

在悼念中，一个月过去了。随后，1915年6月24日，星期四，与季节不相符的寒冷的一天，马斯顿从哈佛毕业了。在桑德斯剧院举行的典礼上，马斯顿的同班同学E.E．卡明斯发表了一篇关于现代主义的演讲，题为“新艺术”。他引用了艾米·洛威尔的一句诗：“逼仄的字迹布满纸页/如苍蝇拖行的足”；他引用了一段格特鲁德·斯泰因的散文：“清淡化热情，请遮盖玫瑰，请安置那红色的稀客，请把所有的牛排整装的各面涂上黄油。”^[1]

随后，劳伦斯·洛威尔校长授予了124个学位，递出用拉丁文写在羊皮纸上的毕业文凭。在剑桥市待了四年后，尊贵的威廉·莫尔顿·马斯顿阁下带着一卷写着“magna cvm lavde^[2]”的羊皮纸回家，脑中深深印刻着那条大学箴言：真理。35

^[1]　译文引自蒲隆译著《软纽扣》（作家出版社，1997）。——译者注

^[2]　拉丁语，意为“致以极高敬意”，相当于次优等。——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