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拿骗子的机器

既信仰女性参政权，也信仰捆绑性虐的玛乔丽·威尔克斯，于1889年出生于乔治亚州亚特兰大。她是家中的独女。她父亲为乔治亚州铁路局工作。1她十三岁就开始抽烟。她强硬如钉，细瘦如芦苇。她有一双雌鹿般的眼睛，一头老鼠般的褐发。1912年，她二十二岁，为芝加哥一项女性参政运动工作。她嫁给了一名姓亨特利的男人，因为她想要一个新姓氏：她不想与刺杀了亚伯拉罕·林肯的人同姓。1914年，在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后，她成为一名图书馆管理员。1916年，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在芝加哥召开，她加入了当地争取女性参政权的游行。一名芝加哥新闻漫画家画下了这样一幅场景：参政论者列队前行，手腕上戴着镣铐、脚下拖着铁链，成为奴隶，被男人们支配。2

“没有人比玛乔丽·W．亨特利更了解神奇女侠是如何诞生的。”霍洛维喜欢这么说。3在20世纪40年代，亨特利帮忙为神奇女侠上色嵌字，包括其中一格又一格的女人们手脚上铐着锁链的场面。“戴着铁球和那些链条，她怎么还能跑得起来？”一名逮住神奇女侠的漫画角色这样大叫。4亨特利接受过参政论理念的教育，但同样，她也诚心相信被她称为“爱的束缚”的理念：被捆绑、被戴上镣铐是很重要的。另外，她也信奉体外意识、共鸣、投胎转世以及性高潮的通灵力量。5

她与马斯顿在1918年相识。11月11日停战宣布后，马斯顿被派往纽约州厄普顿军营，为弹震症受害者进行治疗。亨特利是军营的图书馆管理员。马斯顿当年二十五岁，远离自己的妻子；亨特利二十九岁，离异。他们交往了六个月。马斯顿于1919年5月9日从军队退役，那天他正好满二十六岁。

1916年芝加哥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时期，女性参政论者装扮成奴隶进行游行

在“地下世界的鼹鼠人”中，神奇女侠和她的朋友们作为奴隶，《神奇女侠》#4（1943年4—5月）

全国女性政党，这个在战争期间仍不断进行示威的组织——他们焚烧威尔逊的讲稿、在国会大厦示威、身穿囚服发表演说——最终在和平年代取得了胜利。1919年5月21日，众议院通过了第十九条修正案：“合众国或任何一州不得因性别而否认或剥夺合众国公民的选举权。”修正案于6月4日经参议院通过，提呈至各州等待批准。

马斯顿回到了剑桥的家中。很快，霍洛维怀孕了。他们搬进了距离布拉特尔街不远处的洛威尔街上的一所房子里，那是霍洛维的父母为他们买下的。6他们将房间出租给法学院的朋友们，并留下一间给马斯顿的一名病人，一个没法停止手淫的男孩，他需要人全天候查看。7亨特利前来拜访。马斯顿离开她时，他们达成了共识，只要愿意，她随时都可以前来探访。日后，她谈到过，她与马斯顿和霍洛维是如何成为“三人行”的。这应该是起始于1919年。8

1919年9月，马斯顿注册了哈佛的哲学博士课程；霍洛维，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在拉德克利夫注册了硕士课程。拉德克利夫研究生的所有课程都在哈佛研究生院开设，由哈佛教授进行授课。马斯顿先生及夫人一起注册了两个学期的心理实验课，由赫伯特·朗菲尔德授课。9

1920年1月7日，霍洛维诞下一名死婴。他们给她起名为弗雷德里克，以马斯顿父亲的名字命名。在霍洛维一生中，每当她需要填写文件列出她所有孩子的姓名时，她总会连这名死婴一并写上。10

这年夏天，马斯顿一家前往百慕大度假，他们航行回国，于8月9日到岸。11九天以后，第十九条修正案正式生效。在那年秋天的选举日，玛乔丽·威尔克斯·亨特利护送妇女们前往投票站。伴随着女性参政运动的胜利，全国女性政党开始游说各州男女同工同酬，以及由爱丽丝·鲍尔所起草的平等权利修正案的通过。12

霍洛维和马斯顿则艰难地为他们自己间的平等斗争着。“一位哲学博士必须为另一位哲学博士洗一辈子盘子，就因为其中一位是女性，而另一位是男性，这就算是世事真理吗？”某位作者在1921年一篇题为《一名教授妻子的思考》的文章中这样提问道。13霍洛维或许也曾提出过相同的问题。

在1920—1921学年，霍洛维与马斯顿再一次注册了同样的课程、师从同样的教授。14就像霍洛维总是喜欢说的一样，马斯顿的很多研究工作其实是她的研究，而她也像他一样够格成为哈佛哲学博士，尽管她从未获得这个学位。“测谎仪试验是我提出的。”她总是如此声明。15她说，哈佛没有授予她哲学博士学位的唯一理由，是因为她没能熟练地掌握德语。“如果你想要在你的领域保持领先，你就必须读德国科学家的东西，我拒绝接受这个概念，不管这是否是获得学位的条件之一，”她解释道，“我去了拉德克利夫，填了些表格，从法律角度对他们进行了指责，就证词研究写了篇论文，然后得到了文学硕士学位。”16

霍洛维要么在说谎，要么就是记错了。哈佛并不接受女性进行博士生研读，因此女性不可能参加资格考试，不管会不会德文。17在拉德克利夫获得文学硕士学位也并不需要论文。并且，“证词研究”并非霍洛维所写硕士论文的标题——她并没有写过硕士论文——而是后来出版的一篇杂志文章，由马斯顿撰写的。

虽然拥有文学硕士和法学博士的头衔，但有一段时期，霍洛维很难找到工作。那时，整个合众国全部律师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二的女性。18没有人会把女律师当一回事，霍洛维如此抱怨。“在那段日子里，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女人真的站在陪审团前处理过某个案件。”她说。她讲了这个她在做职员时的故事：“有一天，我在法庭里填写文件，法官大人从椅子上倾过身、拖长声音说，‘年轻的女士，请告诉你的上司，不要派他的秘书到法庭里来填文件。’”她等待着她的时机。提到那些如此对她说话的男人，她总喜欢说“我没有往他脸上吐唾沫，不过我是很想这么做的”19。

在战争期间，霍洛维在中央广场一座镍币电影院外卖过卫宝牌肥皂。任何购买了价值十四元钱肥皂的人将得到一张免费的电影票。

“您想试试卫宝牌肥皂吗，女士？”她会这么问。

“不，我不想，它闻起来像医院的味道一样。”

“你的意思是医院闻起来有卫宝的味道。”霍洛维会这么说。

她从一个镇来到另一个镇。她结识了其他的女性销售员，她们总是聚集在一起。她有了一个朋友，那个女孩被所有人叫作“小黑”，因为她用鞋油给自己染头发。小黑最喜欢的一句话，很可能也是霍洛维最喜欢的。小黑总是说：“老天，太太，世上没有哪个人真值得下地狱去的。”20

除了马斯顿。

在威廉·莫尔顿·马斯顿的实验人生中，包含了极多的计划方案。在就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马斯顿以波士顿的一家机械商店兼铸造厂，加上国家路60号上的一间办公室21开办了泰特-马斯顿工程公司。在一间名为“联合服装商品有限公司”22的纺织品公司里，他当过财务主管。他还与他两名法学院的朋友——菲利克斯·福特，他在马斯顿的测谎试验中给他提供过帮助；爱德华·费希尔，波士顿法律援助协会的一名创始人——共同开办了一家法律事务所：“马斯顿、福特&费希尔”。它的办公室同样也位于国家路60号。23泰特-马斯顿工程公司、联合服装商品有限公司以及“马斯顿、福特&费希尔”统统失败了。但马斯顿只承认过法律事务所的失败，这是他人生中所进行的一连串实验中的第四次：“投资四，1918—1921年，实习法律，同时在哈佛继续进行心理学工作。结果，基本未能达到各方——尤其是顾客——的满意标准。”24

他想，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使用测谎试验来赚钱。他在洛威尔大街上的房前走廊上拍下了一系列照片，用的是拼凑搭出的布景：一张木桌上摆满了实验器材，包括轮子、接线板、仪表和一台血压计。在照片里，马斯顿穿着三件套的粗花呢西装，戴着他的猫头鹰圆眼镜，身边站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性——“马斯顿、福特&费希尔”的秘书。她长长的深色头发别在脑后，一双大眼睛毫无神采，她穿着一条淡色的裙子。在一张照片中，她坐在一张椅子上，紧邻马斯顿，马斯顿正靠向她。她的手臂上绑着一只血压测量袖带，一根皮带扎紧、压在她的胸前，刚好在她的双乳上方。一只黑色的小碟子支在她眼前，挡住了她一半的视线。

马斯顿对他法律事务所的秘书使用测谎仪进行试验，1921年

1921年5月，马斯顿将这些照片分发给一些报纸，同时附上的还有一篇新闻稿，题为《鉴别谎言、捉拿骗子的机器》。全国各地的很多报纸刊登了这篇故事：“成功的谎言很快就将失传”25。

一个月之后，马斯顿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他已经在哈佛花费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他学习了历史、哲学、心理学和法律，获得了三个学位。他喜欢琢磨证据的本质。他认为他懂得怎样分辨出谁在说谎、谁又在说实话。他已经成了一个杰出的骗子。这段时期成为他的下一项实验：“研究五，在美国大学创建（可能是）最伟大的学科，法律心理学”26。为了这项实验，马斯顿博士动身前往华盛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