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的研究

当敲门声响起时，讲课才刚刚开始。教授穿过房间，打开门。一名年轻人走了进来。他戴着手套，右手握着一枚信封。他的左臂下夹着三本书：一本红色的、一本绿色的、一本蓝色的。他说他有封信要转交。他说话有得州口音。他把那个信封交给了教授。教授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黄色的纸，开始读上面的内容。这时，这名信使用他的右手从口袋里抽出一把长长的、带绿色把手的折刀。他熟练地打开折刀，开始用他戴着手套的左手拇指摩擦刀刃。1

《神奇女侠》，报纸连环画，1944年9月14日

这是一堂研究生课程，名为法律心理学，开设地点在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大学。它每周上两次课，都是在晚上，开课时间为1922年3月。班上有十八名学生，他们都是律师。在办公室或是法庭里待了一整天之后，他们来到这个授课厅，地点位于1901F大街上的一栋楼里。他们中的很多人为政府工作。在课程目录中，这门课的教授威廉·莫尔顿·马斯顿列出了几项先决条件：“在上这门课前，学生需要对判例法原则有应用方面的了解。此课程特别针对执业检察官与律师，其对提高实际法律执行中的司法公正准则抱有广泛积极的兴趣。”2他仍旧着迷于某种矛盾的理想主义情结。

马斯顿读完了那张黄色纸上写的东西，对那个得州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将他送了出去。随后，他转向课堂，告诉他的学生，刚刚离开房间的那个男人并不是真正的信使。实际上，他是个演员，照着马斯顿所写的剧本行动，所扮演的是一次精心设计的实验的一部分。

想象一下，马斯顿继续说，刚才在这里的那个男人在这之后被逮捕，并被控谋杀。再想象一下，你们都作为证人被传唤了。请写下你所见的每一件事。

十八名律师拿起了他们的笔。

在实验的准备期间，马斯顿列出了学生们可能会注意到的147处细节——比如信使所拿着的书本数量、颜色，以及他将它们夹在左臂下。等学生们写下他们观察到的一切之后，马斯顿询问了他们，然后对他们进行交叉质询。下课之后，他为他们的回答打分，就完整性、准确性及“谨慎”给出分数（在直接或交叉询问中，如果回答“我不知道”，就会得到一分谨慎分）。在147处可能被观察到的细节里，大多数学生仅仅注意到了34处。

所有人都没有及格。而没有人，没有任何一名学生，注意到那把刀。3

马斯顿的实验以他在约翰·亨利·威格莫尔的书中读到过的一次实验为基础。那本书长达一千两百页，题为《司法证据原则，源自逻辑、心理学及普遍常识》，出版于1913年。4撇开与闵斯特伯格之间的仇恨不谈，威格莫尔也相信，对法律来说，没有哪项科学比心理学更为重要。而对司法证明来说，心理学中最重要的作用，便是对作证证词进行研究。5威格莫尔描述了阿诺·龚特尔于1905年进行的一个实验。龚特尔安排了一名信使进入演讲厅，事后，他要求他的学生们汇报出场景内的细节。龚特尔的场景中包含了三十项细节，最开始的部分是以下这些：

1．时间为下午3点45分。

2．这个男人为中等身高，中等体型。

3．他的头发是褐色的。

4．他有一撮褐色的小胡子，没有蓄须。

5．他戴着眼镜，即镜片镜。

6．他穿着一件大衣，黑色衣料，前襟扣起。

7．他穿着暗色西装。

8．一顶软帽，深棕色。

9．没有戴手套。

10．他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一顶帽子以及一封信。

11．手杖是褐色的，把手为黑色。

12．男人的年龄为二十一岁零九个月。

13．他进屋时没有敲门。

14．进屋后，他说：“对不起，G先生，我能与你说句话吗？”

15．G先生回答道：“当然，请进。”

16．这名访客走上前，递出一封信，

17．并说道：“我有一封信要转交给你。”6

马斯顿的设计与龚特尔非常近似，但他在龚特尔的事件中增加了一把刀。相比于对证词可信度的兴趣，马斯顿对陪审团可靠性的兴趣更大。因此，他并未像龚特尔所做的那样，告知他的学生们他们没有及格并结束了实验；反之，他收集了他们的证词，将其交给了陪审团。7“我安排将十八名目击者的整份证词，分别提交给了两个陪审团，”马斯顿向威格莫尔报告道，“一个由十二名男性组成，另一个则由十二名女性组成。”8马斯顿对于证词可信度的研究，实际上是对于女性政治参与性的研究。

赢得投票权并没有自动带给女性加入陪审团的权利。1921年，经过女性们对此的大量游说，有六个州改变了法律，允许女性担任陪审员。但直到1922年，仍有三十一个州、阿拉斯加及夏威夷领地，不允许女性加入陪审团。9马斯顿想看看他是否能得出一个足以支持论证的结果，以证明女性在判别证据上的可信度与男性完全相等。

在这项研究中，霍洛维提供了帮助。1915年，她在华盛顿找到了一份工作，任职于弗雷德里克·哈斯金建立的一处信息服务处。哈斯金开设了一个联合新闻专栏，专门回答读者的提问。霍洛维对他的回答进行研究。她工作效率很高，她说，在午饭前她就能口述回复四十封信。在大学，每当马斯顿不想去教课时，他就让霍洛维去。她开始变得不快，她怨恨他的学生们。“教室前面坐着四个男人，显然比那时候的我要聪明很多，他们在我授课时交头接耳，”霍洛维说，“于是有一天我将他们中的一个叫起来，对他说，‘你知道，等你挂掉了这门课，谁也不会在乎的。’”10

在马斯顿的证词研究中，他邀请威格莫尔来担当法官。威格莫尔同意了。马斯顿还找来了另外两名法官：查尔斯·C．坦希尔博士，国会图书馆的一名美国史学家，以及艾米丽·戴维斯，一名年轻的“报刊女记者及通讯员”（戴维斯曾就测谎试验采访过马斯顿）。马斯顿想要判明的其中一点是，作为全国法律证据方面的最大权威，威格莫尔在权衡证词上的表现是否要胜过作为历史学家的坦希尔，或是作为记者和女性的戴维斯。但马斯顿最想要弄清的还是，女性是否能够胜任陪审员。11

与霍洛维一起，马斯顿发现，在评估证词的准确度与完整性上，女性陪审员的计分能力要胜过男性陪审员：“她们更加谨慎，更加认真，对全部证词给予考量，公平程度大大超过了男性陪审员。”在担任法官方面，也同样是女性的表现更佳。戴维斯的得分超过了坦希尔和威格莫尔：“她所提交的裁决比任何男性法官都更加全面、更加精准。”12

这是个有趣的发现。日后，霍洛维开始认为这项研究是她的拉德克利夫硕士论文。但这事并没有什么后文。马斯顿对这个课题失去了兴趣——他对什么事的兴趣都不长久。而且，当他正要加紧他的证词研究时，他的注意力被一场谋杀案的审理完全吸引了过去。

1922年3月10日，美国大学春季学期开始十天以前，詹姆斯·A．弗赖伊，二十二岁，被以一级谋杀罪名起诉，他被指控杀死了一名华盛顿医生，罗伯特·韦德·布朗。一份价值1000美元的悬赏被放出，将奖给任何能提供有关凶手线索的人。131921年夏，弗赖伊因抢劫被逮捕，随后，在对这起案件的调查中，一名牙医约翰·R．弗朗西斯告诉警察，弗赖伊杀死了布朗。14弗赖伊、布朗和弗朗西斯都是黑人。在警察的审讯中，弗赖伊承认了谋杀罪行。他说自己因为需要治疗淋病的药物去了布朗家，但弗赖伊称自己没有钱，而布朗拒绝给他药物，两人因此起了争执，争斗中，弗赖伊失手开枪将布朗打死。弗赖伊说：“我试图跑到门口，但他又抓住了我，将我打倒在地，我让他把手放开，但他还是不断地打我、打我的脑袋，在打斗中，我想我的枪走火了。”15杀害布朗的凶手被抓住，这起案件都上了全国新闻。16

1921年11月，弗赖伊在刑事法庭因抢劫受审，由首席法官沃尔特·麦科伊主审。莱斯特·伍德，为弗赖伊的一名同案被告威廉·N．鲍伊担当辩护律师。17伍德二十五岁，曾做过合众国航运局的审计员。18他同时也是美国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曾在马斯顿的班上学习。伍德担任鲍伊的辩护律师以增加他的法庭经验。弗赖伊和鲍伊被判处有罪，处以四年监禁。弗赖伊的律师詹姆斯·奥谢要求重新审理。作为鲍伊的律师，伍德提出了上诉。191921年12月，麦科伊接受了对弗赖伊和鲍伊两人重新进行抢劫案审理的要求。他同意，在需要对两名被告进行无罪推定这一点上，陪审团没有得到充分的指示。新的审理同样由麦科伊的法庭进行，并得出了与之前相同的裁决和刑期。20

弗赖伊，图片中间，由戴着眼镜的马斯顿进行测试

弗赖伊告诉莱斯特·伍德，他对谋杀案的罪行供认是在说谎。1922年3月11日，弗赖伊面对谋杀起诉以无罪辩护。21他还换了个律师，将自己交到伍德，以及马斯顿的另一名学生理查德·V．马丁利的手中。马丁利二十二岁，毕业于乔治敦法学院，但没有找到法律相关的工作。他晚上上课，希望能拿到外交与法学的研究生文凭；白天，他的工作是一名销售员。22弗赖伊案件的法庭文件中提及了一间“马丁利&伍德”事务所，办公室地址为918F大街。事务所似乎是仅仅为了这起案件而组建的。马丁利和伍德之所以接下弗赖伊的案件，很可能是在马斯顿的授意之下：他似乎相信，詹姆斯·弗赖伊之于他，将会像当时的哈里·奥查德之于雨果·闵斯特伯格一样——成为一次改写法学历史的机会。无论是他、伍德或马丁利，都从未透露过伍德和马丁利曾是马斯顿法律心理学班上的学生。23

弗赖伊与马斯顿，刊载于《华盛顿每日新闻》，1922年7月20日

6月3日，马斯顿将他从他的十八名学生那里收来的陈述寄给了威格莫尔，作为他证词研究的一部分。24一周之后，马丁利和伍德将马斯顿带往华盛顿监狱与弗赖伊会面。马斯顿询问弗赖伊，他是否愿意使用测谎仪进行测试。弗赖伊同意了。25日后，弗赖伊自己描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没有一个和案件有关，然后突然之间，他针对案件的每个细节甩出了一堆问题。”26这篇故事被报道于《华盛顿每日新闻》上。马斯顿将这份剪报寄给了威格莫尔。直到弗赖伊在报纸上看见这篇报道，他才知道马斯顿相信他是无罪的。27没有人想到要把这事告诉他。

神奇女侠准备上庭作证，《神奇女侠》，报纸连环画，1945年3月

弗赖伊的谋杀审理被安排在7月17日，于麦科伊的法庭进行。28公诉人、地方助理检察官约瑟夫·H．比尔布雷传唤了检查尸体的医生、目击弗赖伊供认罪行的警探，以及两名目击证人，他们作证说他们看见案发当晚弗赖伊曾出现于布朗家。29马丁利与伍德开始进行的第一项辩护是传唤了一名警探，他暗示，弗赖伊是在被殴打后招供的。30如果弗赖伊有一项不在场证明，那就可以成为关键性辩护。但马丁利和伍德并没有在证明弗赖伊案发当晚的去向问题上下什么大功夫。弗赖伊说，他待在一位名叫艾希·华生的女人家，与一位名叫玛丽昂·考克斯的女人在一起。艾希·华生因过于病重而无法上庭。马丁利和伍德请求延期，但麦科伊拒绝了他们的要求。31考克斯并未上庭作证。（事后，弗赖伊称她拒绝作证。）32取而代之的是，马丁利和伍德试图证实弗赖伊的认罪是个谎言，并且他现在否认认罪是在说真话。33为了证实这项辩护理由，证词专家威廉·莫尔顿·马斯顿教授因此被引进。为此，马丁利和伍德向法官提交了马斯顿的著作，其中包括他的哈佛博士论文。34

开庭第二天，整个法庭人满为患，所有人都期待着马斯顿的证词。35马丁利走上法官席前。

马丁利先生：如果法官大人同意，现在我想要传唤威廉·M．马斯顿博士作为欺骗行为方面的专家出庭作证。

法官：他为什么作证？

马丁利先生：由他来进行证实，被告人在某个时间所做出的某些声明是实话，还是谎言。

麦科伊满心疑虑。马斯顿拿着他的血压计，等待着，焦躁不安。检察官开始发言。

比尔布雷先生：如果法官大人同意——

法官：你不需要对此进行辩论。如果你反对，我就将反对这项提案。

比尔布雷先生：我并不想反对，不过我觉得也许应该建议这名证人站上证人席，进行宣誓并回答提问。

检方并未反对马斯顿提交的证据，但法官反对了。麦科伊对马丁利说，能够决定一名证人是否在说实话的真正专家是陪审团：“这就是陪审团存在的目的。”

马丁利指出，一名欺骗行为的专家和其他任何种类的专家证人没有任何差别。麦科伊并不买账：“我们不会把实验性讨论带入法庭。”他这样说道。马丁利提出一项又一项提议，试图说服麦科伊允许马斯顿作为证人出庭，但麦科伊拒绝了每一次提议。马丁利提问是否能对检方证人、一位名叫杰克森的警官进行测谎试验。麦科伊再次拒绝了他的请求。

“请注意，我对这个试验完全没有任何了解，”麦科伊说，“我这里有一些小册子可以读，是昨天由某位马斯顿博士呈交上来的——我相信这是他获得博士学位时的论文。等我度假回来，我会好好地读一读的。就现在我所读到的内容，到现在为止，这项科学还不能经由血压完全精确地侦测谎言，因此它并不能作为一件法庭上的有效工具。”

马丁利向他施压：“法官大人，当然在看过这些文件之后，您不会否认马斯顿博士是这项课题中的唯一权威吧？”

“哦，不会，当然，”麦科伊说，“我认为他是一名权威专家。”至于说到测谎试验：“等它发展到像电话、电报、无线电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一样准确时，我们会考虑使用它的。我那时可能已经死了，所以自有其他法官该为此伤脑筋，而不会是我了。”36

就这样，马斯顿想要将测谎仪引入法庭的尝试就此告终。37最终只剩下结案陈词。陪审团商讨了不到一小时，就决定了弗赖伊犯下二等谋杀，较之前的判决较轻。马丁利宣布他将会上诉，理由是马斯顿的作证应被纳入考量。387月28日，麦科伊被宣判为终身监禁。39

两天后，马斯顿写信给威格莫尔：“我随信附上一些剪报，内容关于我们初次尝试将谎言测试引入法庭程序，你也许会对此感兴趣。当然，我们并不期望有任何低等法院会冒险接受这些测试，但我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最高法院将会为此开启先例。”40

马斯顿决定在暑期班开设一门新课程。在《华盛顿邮报》上，出现了这么一条启事：“法学学士、哲学博士威廉·M．马斯顿教授将于美国大学暑期学校开设一门法律哲学课程，于本周开课。”41马丁利和伍德都注册了。马斯顿给了这两人C。42院长授予了马斯顿终身教职，并任命他为心理学系主任。同时，美国大学还为他开设了“全合众国唯一的心理-法学研究实验室”43。而至于詹姆斯·A．弗赖伊，二十二岁的他由一辆火车送往了堪萨斯州的莱文沃思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