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奥利弗·拜恩八岁的时候,玛格丽特·桑格在《纽约号令》上撰写了十二期的系列文章。正是这份社会主义日报出版了卢·罗杰斯的卡通漫画。这个系列题为“每个女孩都该知道的事”。它坦然地涵盖了下列主题:性诱惑、手淫、性交、性病、妊娠以及生产。美国邮政办公室以淫秽下流为由查禁了第十二期:“无知和沉默的某些后果”。在它本该登载的地方,《纽约号令》打上了一条启事:“‘每个女孩都该知道的事’:没事!”1
桑格是不会轻易噤声的。1914年,在埃塞尔·拜恩的帮助下,她开始出版《女性反叛者》,这是一份八页长的女性主义月刊,在其中她创造了“生育控制”这个概念。(为了创刊,她尝试寻求异端俱乐部的支持,但被拒绝了。因此,她通过提前订购筹集了资金。)2其创刊号中包含了一则声明,题为“为何成为女性反叛者?”。
因为我相信,每个女人的天性深处都沉眠着反叛的灵魂。
因为我相信,女人被这个世界机器奴役,被性别习俗、身为人母与其所带来无可避免的生儿育女和低薪奴役,被中产阶级的道德、陈规、法律和迷信奴役。
因为我相信,女性的自由取决于唤起她内心的反叛灵魂,挺身对抗那些奴役她的事物。
因为我相信,那些奴役着女性的事物,必须会被公然地、无畏地、清醒地挑战。3
在《女性反叛者》中,桑格发誓要曝光妊娠的奴役,以及解释生育控制的概念,她问道:“究竟为什么不允许女性获取科学知识以防止受孕?”在七期杂志中,有六期都被认定为淫秽并被扣押。4桑格受到了起诉。约翰·里德筹措资金为她提供辩护,但桑格逃离了美国。她将她的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留给了埃塞尔·拜恩照看。5
在英国,桑格收集了关于避孕的信息。她还与哈夫洛克·埃利斯会面,埃利斯是一名医生、心理学家以及性学家。埃利斯崇尚性别公平、性表达以及性多样化。他于1897年出版的著作《性别倒错》被查禁,他在此书中对同性恋者报以同情,他在其六卷长的著作《性心理学研究》中所持的态度也同样如此。埃利斯拒绝相信女性是没有激情的,他提出,婚姻已经发展成一种以禁止女性性快感为基础的制度,他取笑这完全是荒谬的、不正常的。埃利斯坚持着他称为“女性性欲权利”的概念,批评那些异性恋男人“无法在女人身上找到那种与他们自己所拥有的一模一样的性情感……就下结论说她们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埃利斯坚持,性欲平等与政治平等同样重要,甚至可能比后者更难实现。“人们不能用与索取投票权同样的方式,来索取获得愉悦的权利,”他写道,“这就是为什么女性性欲权是所有权利中最后一个开始争取的权利。”6
桑格与埃利斯会面的那一天,她在日记中写道:“因为与这个人进行了交谈,我将今天视为辉煌的一天。他给予女人和男人清晰及健全的理解,关乎他们的性生活及一切生活,在这点上他比这个世纪的任何人都要做得多。”桑格与埃利斯先是成为朋友,继而成为情人。7
那之后,桑格撰写了一本十五页的小册子,题为《限制家庭》。在其中,她就如何应用她在欧洲发现的这些最佳手段给出了明确的指导。“在期望进行性行为的时候,放置子宫帽或服用药片似乎显得肮脏而缺乏艺术性,”她对她的读者们说,“但更肮脏的是,在多年以后,你发现自己被埋没在半打本不想要的孩子中,他们无助、饥肠辘辘、衣衫褴褛、拖着你的衣角,而你自己已经变成昔日那个女人被消磨殆尽后留下的影子。”《限制家庭》被标注为“供私人传阅”,但有人在大街上发放。8它也是非法的。
1915年9月,即威廉·莫尔顿·马斯顿在马萨诸塞州与萨迪·伊丽莎白·霍洛维结婚的那个月,玛格丽特·桑格的丈夫威廉·桑格在纽约因散发《限制家庭》而受审并被定罪。“你的罪行不但触犯了人类的法律,同时也触犯了上帝的法律,”法官对他说,“如果有些人能走出去鼓励基督徒妇女生养孩子,而不是把他们的时间浪费在女性参政上,那么这座城市和整个社会都将变得更好。”9
在玛格丽特·桑格的丈夫受审后的那个月,她回到了美国陪伴她的女儿佩吉。佩吉染上了肺炎,正在埃塞尔·拜恩的照顾下住在芒特西奈医院进行治疗。
“我要埃塞尔姨妈抱着我,不要你。”佩吉在第一眼看见她妈妈的时候如此说道。10后来,佩吉死了,桑格悲痛欲绝。
1916年1月,奥利弗·拜恩十一岁,正住在罗切斯特一所修道院女子学校里,而玛格丽特·桑格正出席联邦法庭,面对因出版《女性反叛者》对她做出的指控。代表她所提出的上诉被送往威尔逊总统处,上诉中申辩道:“男人们骄傲地挺立、直面阳光、夸耀他们终止了奴隶制的罪恶;但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又有哪一道奴役的锁链,能够比束缚在每一个非自愿怀孕妇女灵魂上的那些枷锁更能称作赤裸裸的恐怖呢?”11桑格拒绝使用律师,她坚持要为自己辩护。2月,针对她的指控撤销了,法庭认为,控告一名还在为五岁女儿进行哀悼的母亲,只会为其造势。12桑格因无法在庭上展露意愿而失望不已,决意要挑起下一次被捕。
1916年10月,玛格丽特·桑格和埃塞尔·拜恩在布鲁克林租下一间铺面,并张贴了以英文、意大利文和意第绪语写就的传单:
母亲们!
你们能供养得起一个庞大的家庭吗?
你们还想要更多的孩子吗?
如果不想,为什么你们还会有孩子?
不要扼杀,不要害命,但要预先防止
由受训护士给出安全、无害的信息
获取地址:安博伊街46号
母亲们推着婴儿车、拉着幼儿的小手,排起长队直至街角。她们支付十美分以供注册。桑格或拜恩一次接待七到八个人,展示给她们看如何使用子宫帽和安全套。诊所开张九天之后,一名卧底女警假装成两个孩子的母亲与埃塞尔·拜恩会面,拜恩与她讨论了避孕手段。第二天,拜恩和桑格被逮捕了。她们被指控触犯了纽约州刑法典中的一条,其规定散布“任何处方、药剂或药物以避免受孕”都是违法的。13
玛格丽特·桑格(穿着毛领大衣)与埃塞尔·拜恩(站在抱着婴儿的女性右侧)正走出布鲁克林生育控制诊所,1916年
拜恩首先受审,庭审开始于1917年1月4日。她的律师辩护称,刑法典是违宪的,它侵犯了一名妇女“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个辩护并不具有说服力。拜恩于1月8日被判有罪。14
在全国新闻上,拜恩的庭审和入狱降低了女性参政运动所受到的注目。1月10日,爱丽丝·鲍尔及全国女性政党开始在白宫外进行她们的女性参政守夜抗议活动,手中举着标语,“总统先生,女人还要为自由等多久?”15那很引人注目,但还比不上埃塞尔·拜恩在纽约的遭遇。
1月22日,拜恩从她的医院工作中告假了两个小时,前往参加听证。她被宣判在布莱克威尔岛上服刑三十天。“埃塞尔·拜恩小姐所照顾的那些得麻疹的小孩得另找个护士了。”《纽约论坛报》如此报道。在拜恩的任何一次庭审中,都没有人提过她自己的两个孩子,记者们似乎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玛格丽特·桑格(左)及埃塞尔·拜恩于法庭上,1917年
“我会立即开始一场绝食行动,”埃塞尔·拜恩在法庭上宣布,“他们可以把我带去劳动教养所,但在那期间,他们没法让我吃、喝或者干活。”16
启发拜恩的是艾米琳·潘克赫斯特。17拜恩的孙子相信拜恩和爱丽丝·鲍尔、露西·伯恩斯一样,都于1916年之前曾在英国生活过,并在潘克赫斯特的女性社会与政治联盟内工作。这一组织的成员在被判入狱时曾发动绝食抗议。这些女人被强迫喂食的照片——她们的嘴被金属器具撑开——仅仅为她们的活动助长了声势。这就是为什么1911年秋,哈佛法人团体拒绝潘克赫斯特在校园中发表讲话。这也是为什么1917年冬,尽管女性参政论者正日夜驻扎在白宫外,拜恩追随潘克赫斯特行动的决定仍然吸引了全国的注意力。《纽约时报》连续四天在头版刊载了关于拜恩的报道。18
在警车前往布莱克威尔岛的路上,拜恩教会了其他女囚如何避孕。在她开始绝食抗议的第二天,她再次被带回了联邦法庭。她的律师设法通过人身保护令为她争取获释,但没能成功。在一处名叫墓冢的监狱里待了一夜之后,拜恩在听证时晕倒。在被送回布莱克威尔岛之后,她通过她的律师自139号囚室发表了一道声明。
“我不会吃任何东西,直到我被释放,”她说,“我是否会饿死并不重要,只要我的苦难能够唤起人们对这些陈旧法律的注意,正是它们阻止我们说出生活的真相。战斗必将继续。”(事后她说,最糟的是没有水。“每天晚上,那名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负责给要喝水的囚犯拿水来的女人会站在我牢房外,大叫:‘水!水!’直到我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忍耐。”)19
拜恩的身体很快就变得虚弱,她被移送进监狱医院。她将她的命运与那些死于堕胎的女人的命运相比。“卫生署报告,全国一年有八千例因非法手术而在堕胎过程中死亡的女性,不管怎么说,再多一个也不会有什么差别。”拜恩说。她的支持者将她的斗争与参政斗争相比,并认为为节育权利所展开的斗争比参政斗争要更为紧迫:“女性拿到再多的选票,也不如为这个亘古久远的问题寻找一个解决方式重要。”20
在卡内基大厅的一场以拜恩的名义举行的集会上——来参加此次集会的支持者超过三千名——桑格说道:“塞勒姆的火刑柱上,女人因亵渎神明而受审,但我并非因那而来;我因布莱克威尔岛的阴影而来,在那里,女人因淫秽而遭受酷刑。”在五天水米未进之后,拜恩已经无法下床。报纸每天都对她的身体状况进行报道。拜恩的律师表示,她的状况已经极度危险,随时有可能陷入昏迷。桑格被禁止进行探视,她表示她的妹妹正濒临死亡。“我并没有建议她进行绝食抗议,但我也绝不会叫她现在就停止。”桑格对记者们说。《纽约论坛报》的一名主编请求州长签发赦免令,并以历史将对此做出的评判来威胁他:“一名1967年的年轻人将会很难相信,在1917年,一个女人竟然会因为做了拜恩女士这样的事而被关进监狱。”21
在拜恩绝食抗议的第六天,桑格前往罗切斯特,称她将在本地的生育控制联盟发表讲话。(因为桑格在罗切斯特时,生育控制联盟曾向身在奥尔巴尼的州长送出一份请愿,请求他停止“继续迫害这位领导生育控制运动的高贵女性”。)但实际上,她是前往罗切斯特探望奥利弗·拜恩,奥利弗此时十二岁,住在一所名为娜泽瑞斯中学的修道院女子学校。在罗切斯特,桑格第一次向媒体揭露,她妹妹有两个孩子,希望能以此对形势提供帮助。桑格告诉记者,拜恩正准备将她的孩子带到纽约与她一同生活,并为他们准备好了一处公寓,但这个计划因她的被捕而被打乱了。(这其中没有一句是真话。)随后她称,她必须前往罗切斯特,以告知奥利弗她妈妈身上所发生的事。“拜恩女士的姐姐称,她认为这些孩子需要了解他们的母亲,并理解她的动机。”一份报纸这样报道。22不管怎么说,这一部分确实是真的。
“外面有个女士说她是你的姨妈,想要见你,”娜泽瑞斯中学的修道院院长把奥利弗·拜恩叫来,对她这样说道,“你知道,你并不一定非得见她不可。”
“哦,我并不介意。”奥利弗说,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之情。还从来没有人来探望过她。
一开始,修女们拒绝让桑格进入大门。桑格花了三天,并找了个律师,才终于进入了学校。“但玛格丽特无愧于一名争取女性权益的先锋,”日后,奥利弗写道,“她威胁要叫警察来,指控他们进行绑架。最后这事被上报至主教,他不情愿地同意让她在修道院院长的陪同下与我见面。”
奥利弗被护送到一间房间,里面站着修女、两名神父、一位主教以及玛格丽特·桑格,她个头矮小、极富魅力。奥利弗觉得她看起来像个电影明星。(那年的晚些时候,桑格出演了一部默片,片名为《生育控制》,但这部影片被禁了。)23
奥利弗惊讶万分。“我是那种矮矮胖胖的小孩,满脸雀斑,穿着最不合身的校服。那个美丽的女人走向我,将我拉入她的怀中,说,‘哦,你这个最亲最可爱的孩子。’以前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张扬地表达过喜爱,我完全被羞怯怔住,什么也说不出。但一种美好的喜悦充斥全身,我觉得我要哭了,而我怕如果我哭了,他们可能会把她赶出去。”
桑格拥抱了奥利弗,告诉她,她母亲非常非常爱她。她并没有像主教所担忧的那样,给这个小女孩讲关于生育控制的事。24
在那时,埃塞尔·拜恩已经绝食长达一周。监狱医生开始用橡皮管强制给她喂食牛奶和鸡蛋。桑格称,拜恩无法对强制喂食进行抵抗,因为那时她已经昏迷了。拜恩是合众国第一个被强迫喂食的女性囚犯。25
1月31日,桑格与一支由生育控制拥护者所组成的代表团同州长在奥尔巴尼会面。他同意赦免拜恩,条件是她同意永不再参与生育控制运动。26第二天,桑格被允许在狱中与拜恩会面。拜恩太过虚弱,无法讲话。桑格向州长发出一份电报,恳求他赦免她的妹妹。州长当时正在从奥尔巴尼回纽约的途中,因而没有收到电报,但当日晚些时候,桑格和她的代表团与他在纽约进行了会面。
“我妹妹快要死了。”桑格对他说。
“你知道,桑格女士,”他说,“只要她肯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触犯法律,我马上就会释放她的。”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没法对任何事情进行保证,”桑格说,“如果你不放了她,她就会死。我愿意负责进行担保,如果你愿意释放她,她将决不再触犯法律。”
那天晚上州长签署了赦令。
拜恩从监狱中被释放。“拜恩女士从她的病房监牢中被带了出来,她的双眼紧闭,脸庞因痛苦而扭曲。”《纽约论坛报》如此报道。她被人用一台担架从监狱长办公室抬出,上了一艘驶往曼哈顿的小船,随后被一辆救护车接往西十四大街246号的公寓。她总共完成了三十天刑期中的十天。27
她极大地吸引了公众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桑格开始筹办一份新杂志《生育控制评述》,第一期于1917年2月出版。桑格雇用了卢·罗杰斯担任美术编辑。28
在桑格的庭审中,地方检察官将一连串的女性叫上了证人席,她们都曾去过布鲁克林的诊所。
“你过去是否曾经见过桑格女士?”
“是呀,是呀,我认识桑格女士的。”
“你是在哪儿见到她的?”
“在诊所那儿。”
“你为什么去那里?”
“去叫她让我不要再有孩子了。”
桑格的律师交叉询问了同一群证人:
“你有多少孩子?”
“八个,还有三个没活成的。”29
最终,法官裁定,女人无权“心怀确定不会受孕的安全感,并以此状态进行交媾”:一个女人如果不愿意死于生产,那么她就不应该进行性交。2月2日周五,在拜恩获得赦免的第二天,桑格被宣判有罪。刑期被安排于次周一开始。
“如果你被带去劳动教养所,你会发起绝食抗议吗?”一名记者问。桑格称她还没有决定。30
2月5日,桑格被判三十天监禁。她拒绝以支付罚款换取刑期免除。但她并没有进行绝食抗议,她服满了她的刑期。桑格从位于长岛的皇后郡监狱写信给拜恩,告诉她,她所做的“是整个美国所有女性成就过的最杰出的斗争”。(“劳教所的女人们一直到我这里来问关于你的事。”桑格告诉她。)31
“在现在和那时,你都有些什么想要说的?”桑格问拜恩,“好好想想。”32但是公开发表讲话,无论现在或以后,都会触犯拜恩赦令中的条件。
玛格丽特·桑格从狱中被释放的那一天,埃塞尔·拜恩去接她,并带她回到家。33但埃塞尔·拜恩从未原谅姐姐为了自己而向纽约州长许下那个承诺。她觉得,一直以来姐姐都想将她从这个运动中排挤出去。34对于玛格丽特·桑格想要带领的那场运动来说,埃塞尔·拜恩太过激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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