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颜色

山谷里的小溪，流出了弯弯曲曲的蓝色。

小鸟在叫。它们的叫声，仿佛在这溪水里洗过了，清冽、透明。

小溪里，螃蟹一动也不动。他身上的颜色，和这小溪里的鹅卵石一样，是黄色的。他的一对眼睛，像两颗还没有点亮的小电灯。

螃蟹竖起他的一对眼睛，转动。他透过这溪水，看这山谷，看这山谷里的树。树的叶子是绿的，绿的树连成了一片，看起来就是青色的了。这青色，使他想起那只小螃蟹，在她身上，就有这种树林般的青色。

“她又躲到哪一块石头下面去了呢？”螃蟹想。那只青色的螃蟹，见到他，总喜欢躲来躲去，老半天不肯出来。

螃蟹用眼睛寻找着。

突然，螃蟹浑身抽动了一下。

他看到，远处，有一种奇怪的颜色，像一个什么东西，正沿着小溪在跳动。

这种颜色，螃蟹从来没见过。一见到它，螃蟹的八只脚，莫名其妙地抽搐起来。

多么奇异，多么神秘，多么美丽的颜色！

螃蟹的眼睛，亮起来了。

一对刚结婚的新郎和新娘，在小溪边走着。

新娘的头上，扎着一个大红的蝴蝶结。

“小溪的水真清啊！”新娘说着，在小溪边蹲了下来。

她用手撩着溪水，撩出一串“叮叮咚咚”。

那奇怪的颜色，停在小溪边。不再跳动了。

“去看看，去看看！”螃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

螃蟹向那颜色爬去。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吸引他。

螃蟹心慌意乱。一阵阵紧张，一阵阵激动。

离那颜色很近了。螃蟹透过溪水，出神地注视着它。

还是看不出它是什么。只觉得这种颜色，有一种魔力，要把他融化，又要把他攫住；给他带来狂喜，又给他带来恐惧。

螃蟹凝视天空。世界仿佛不存在了，只有它。

螃蟹的眼睛那么亮。

新娘低着头，在溪水里照着自己。她发现， 自己扎着红蝴蝶结，原来有这么美。

新娘照着照着，突然用手一指，叫起来：“看，一只小螃蟹！”

新郎也看到了。一只如钱币那么大的小螃蟹。

“快捉住它！多好玩儿呀！”

新郎悄悄地、慢慢地，双手向小溪伸去。他的双手极快地一合，小螃蟹被捉住了。很轻松。

那奇怪的颜色，是新娘的红蝴蝶结。

螃蟹注视着它，如醉，如痴。

突然，他落进了一片黑暗里。水，从他身上流失。他暴露在空气里。

那颜色消失了。

我一定被那颜色吃掉了，螃蟹想，原来它是魔鬼。

新娘把搪瓷杯盖上，高兴地说：“真好玩儿，我们回去把它养起来。”

搪瓷杯里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它在这里爬呢！”新娘说，“它能养得活吗？”

“这种螃蟹很好养，不会死的。”

他们离开了小溪。

小溪里，另一对眼睛竖起，转动。动得那么惊慌。

这眼睛看见了刚才的一切。

那是青色小螃蟹的眼睛。

当螃蟹从黑暗中被放出来，他发现，世界变了样。

一样的石子，一样的清水。可是，这里的石子是死的，清水不会流动。蓝蓝的天没有了，绿绿的树叶没有了，青青的树林没有了。

螃蟹狂乱地爬着。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四周是光滑的峭壁，他的脚尖再利，也无法攀缘。

绝望在他心里萌生。

突然，他又看见那颜色了！离他更近，更有迷惑力。

“原来它是陷阱，是预兆！”螃蟹想。他开始愤怒。

他向那颜色，举起两只大钳子，愤怒地张开。他在示威。

小螃蟹被养在了一只瓷盘里，新郎和新娘痴迷迷地欣赏着。

“嘻嘻，”新娘笑了，“它的两只小钳子向我张开了，好像要我抱似的。”

“我们要一直养着它。”新娘说。新郎深深地点点头。

新娘把头上的红蝴蝶结解下来，放在瓷盘旁边，洗脸去了。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

螃蟹心里想，发出一声声怒喊。

到天黑时，他已不再狂乱地爬动。他已经镇定下来。

他用钳子钳起脚下的小石子，一颗一颗，非常仔细地搭起来。他搭成了一个小小的高台。他顺着这个高台爬上去。

“哗啦”一下，高台塌了。他又跌回了瓷盘里。

再来一次。他搭得更细心。他又搭成了高台。他爬上了高台。他接触到了空气。他攀住了瓷盘的边缘。他用力。

“哗啦”！高台又塌了。这一次，他没有跌回瓷盘里。他跌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阵昏眩。一阵迷乱。身体里仿佛有火在燃烧。

好像是最柔滑的波浪在拂揉他，好像是最纤细的水草在抚摸他。

“我怎么啦？”螃蟹想，“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用尖利的脚摸索、试探，吃了一惊。他，竟跌落在那颜色上！

他想也没有想，就用钳子钳住了它，急急地爬起来。他又一次感到心慌意乱。一阵阵紧张，一阵阵激动。

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他爬到桌子的边缘，掉了下去。

他和那颜色一同坠落。

一阵“哗啦啦”地飘动，像是翅膀的振动。一次骄傲的飞翔。

是他在飞，还是那颜色在带他飞？螃蟹感觉不出。

早晨。

新娘一起床，就是看她的小螃蟹。可是瓷盘里是空的。

“螃蟹没有了！”她惊叫。

“我的红蝴蝶结也没有了！”她又惊叫。

新郎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房间里静静的。他们对望着，眼睛里，不是惋惜，是惊慌。

新娘倒了一杯水，她想镇定一下。

“咕噜噜……”房间里，只有这倒水的声音。

螃蟹躲在一个黑暗角落里。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咕噜噜……”，这是水的流动声！

离开了水已经整整一个晚上，螃蟹的身上，全干了。他的背好像要裂开似的。似乎可以听到，水在蒸发时发出的那种“咔咔”的脆裂声。他需要水，需要水。

可是，水的流动声消失了。

他的周围没有水，只有灰尘。

他想吐一点儿水出来。润润他干燥的壳。

他吐不出水，只吐出了一个泡泡。“啪”一下，泡泡马上就爆炸了。他又吐出了第二个泡泡。“啪”一下，又爆炸了。

“咕噜噜……”刚才的水声，刺激着他，折磨着他。

他想起他的小溪，那淡蓝的小溪，想起他的蓝天，青色的树林，还有那和树林同样颜色的，那只青色的螃蟹……

“为了它，我把自己吃了，也不会觉得痛。”螃蟹想。

他伸出钳子，钳住了它。钳子微微地发抖，抖出了一阵奇异的波。

他的两只钳子把它紧紧钳住，突然用力向两边一拉。

“刺啦——”

红蝴蝶结被撕裂了。螃蟹觉得一阵痛快。

“刺啦——”

螃蟹昏昏沉沉了。

螃蟹还在不断地吐着泡泡。身体里的水分在减少，泡泡也变得稠了，一个个在他嘴边堆成一堆。一堆泡泡，是一堆关于水的愿望。一个个接连地破裂。

新郎和新娘面对面坐着。

新娘说：“那只小螃蟹到哪里去了呢？”

新郎说：“那个蝴蝶结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都觉得好没意思地过了一天。

夜晚渐渐来临了。

螃蟹在昏昏沉沉中慢慢清醒。

干渴的煎熬，他已经习惯了些。可是，另一个煎熬又来了——饥饿。

周围没有食物，只有灰尘。

饿！饿！饥饿使他发疯、发狂。

螃蟹慢慢地举起一只脚，看了看，把它移到嘴边。没有惊慌，没有犹豫。他把自己的脚咬下一口。

脚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真硬。”螃蟹想着，慢慢咀嚼起来。

他咬下第二口。

“不痛，一点儿也不痛。”螃蟹想。他慢慢咀嚼、吞咽。仿佛在细细品味。咀嚼、吞咽、品味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的脚里，流出了血。螃蟹的血，是白色的。像奶，像凝脂。

螃蟹饱了。他的精神也饱满了。他的眼睛在转动，放射出一丝丝热烈的光芒。

热烈的光芒，射向那个红蝴蝶结。

“刺啦——”

一种狂热、一种愤怒、一种豪情、一种快感同时占有了他。他一下一下撕着。

红蝴蝶结成了一堆碎片。

半夜里，新娘醒来了。她推醒了新郎：“我梦见我的红蝴蝶结了，它在流血，流的血是白色的……我，我害怕……”

新郎也害怕起来：“你……别去想它……”

下雨了。窗外，“滴答、滴答……”。

这雨声，总像是谁在哭，新娘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滴答、滴答……”

螃蟹听到了雨声。这雨声，像锤子在敲他的心，像锥子在扎他的心。

这是雨在召唤他。

可是，螃蟹出不去，厚厚的墙壁隔开了两个世界。

螃蟹开始疯狂地咬自己的脚，“咔嚓、咔嚓”！咀嚼、吞咽。

白色的血，湿润了他的嘴。

在黑暗中，螃蟹张开两只大钳子，向着撕成碎片的红蝴蝶结，猛烈挥舞。他是在挥舞他的信念。他好像要从那堆碎片里获得力量。

他的大钳子，开始在墙上挖起来。

“挖通这堵墙！挖通这个世界！让整个世界淋在雨里！”螃蟹在心里喊着。

墙壁上，纷纷洒下细细的白粉。枯燥的白粉。

螃蟹不停地挖，挖。

白粉洒落在他的背上，掩埋了他鹅卵石一般的黄色； 白粉洒落在他的眼睛上，蒙住了他闪光的眼睛。

螃蟹什么也看不见了。

新娘老做噩梦。她又醒了，还推醒了新郎。

“好像有一种奇怪的声音……”新娘说。

“在哪儿？”新郎问。

“不知道。好像在床底下，又好像在我心里……”

“你别瞎想。”新郎说。

螃蟹钳起一小片蝴蝶结的碎片，擦着眼睛。

突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那神秘的颜色。整个世界，全部浸浴在这神秘的颜色里了，再没有黑暗，再没有干渴，再没有饥饿。

他看见，厚厚的墙，已经通了。一道微光正透进来。雨点在小小的洞口欢跳，开出一朵朵美丽的花。

螃蟹狂喜地向洞外奔去。

突然他又奔了回来。他钳起一片蝴蝶结碎片，又向洞外奔去。

他在雨中奔跑，残缺不全的脚支撑着他。

雨点在他硬硬的背上，敲出雄壮的鼓点。

他钳着红蝴蝶结的碎片，举得高高的。一面神圣的旗帜在飘扬。

他回到了那条淡蓝的小溪。

青色的小螃蟹向他奔来。

“你回来了？”青色的小螃蟹轻轻说。没有惊奇。

“回来了。”他也轻轻说。当然应该回来的。

他们面对面站着。溪水在他们身上流。

他的八只脚，残缺的伤口是黑色的。像焊疤，像锈斑。

她的一对小圆眼睛，竖起，转动。像灯，像水滴。

他扬起他的钳子，扬起那神奇的颜色。

他们都凝视着它。如醉，如痴。

那神奇的颜色，神奇得如同生命的启示。

又是早晨。

新娘病了，发着烧。她疲乏地对新郎说：“你看看床底下，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

新郎打开电筒，光柱射进了床底下。

他们看到：一堆红蝴蝶结的碎片。碎片上，有一只八脚残缺的小螃蟹，一只钳子高扬着一片小小的红色碎片，另一只钳子张开着，也举得高高的，好像在宣告什么，好像在欢呼什么。螃蟹的背上，有一层细细的白粉。墙上，有一个很浅很浅的小坑。看来螃蟹挖过墙，可是没有挖通……

新郎和新娘都说不出话来，心里，好像有虫子在轻轻地咬。

小螃蟹死了，死在逃亡中。他们养过这只小螃蟹，但他们不知道，他曾有过幸福的幻觉。

新郎把小螃蟹捡起来。他背上的白粉纷纷洒落。洒落的白粉像在倾诉什么。

螃蟹和那些红蝴蝶结碎片一起，被放进了垃圾桶。

一个烟蒂扔进了垃圾桶，落在螃蟹的背上。

螃蟹的背，在烟蒂的炙烧下，突然间，发出了那神奇的颜色，和散落在他身旁的蝴蝶结碎片一样，红得热烈，红得昂扬！

这是血的颜色。这是火的颜色。这是太阳的颜色。

螃蟹的身上，本来就深藏着这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