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里那个百花香

一

村长侯方方来找红鞋时，红鞋跟村里的几个女人正坐在院子里的柴垛上唱耶稣歌。坐北向南的房子，院子靠东墙垒起一堆木头，那是盖平房时拆的旧房子的木料。

红鞋和引安子婆姨、文革子婆姨等七八个女人参差不齐地坐在木头上，唱着耶稣歌。她们一个个眯着眼，张着嘴，神态安详而平和，和暖的阳光洒在她们脸上，活像一条条在水中自由畅游的鱼儿。

侯方方走进院子，站在她们身边，听着她们唱。

沙仑的玫瑰花儿绽放，

田野正返家的迷途羔羊，

亲爱的主耶稣，

感谢您赐给我们，

温暖的家园清溪福音堂。

……

侯方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等着她们把这个单调而又温暖的歌曲唱完，才搭讪着说：红鞋，你们唱歌哩。

红鞋说：大村长，你是不是也想加入耶稣教啊？

侯方方说：倒是想加入哩，只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是有事求你们哩。

红鞋说：有什么就说吧，我们还忙着哩。

侯方方就说：夜个锣鼓响你们该听见了吧。咱们村今年要组织秧歌队哩，我看你们几个婆姨就可以，给咱闹喀。今年苹果收入都不错，咱要好好闹场社火。

听到村长这么说，有几个婆姨顿时就兴奋起来，引安子婆姨平素就好说话，口齿也伶俐，她问：那发补助不？

侯方方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苹果卖了那么多钱，还在乎补助啊。闹社火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哩，图个吉利，别净想钱了。

引安子婆姨说：现在都讲经济效益哩，扭上一天比套袋下袋都累，谁还空扭去！

红鞋在一旁说：村长，你怎么就想了个扭秧歌啊，恐怕不是你的意思吧？

侯方方说：唉，还真让你说对了。夜个镇上李书记叫哩，说中央召开了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了什么“文化强国”，今后文化要吃香哩，他就想露一手，要咱们村还有东庄村、北斗村各出一台秧歌，好的话还让参加县上的会演呢。

这秧歌能闹起来啊？今天都腊月十九了。引安子婆姨说。

红鞋说：我们闹秧歌，谁替我们信耶稣呢？李书记要你闹，你就闹去。

文革子婆姨也搭腔说：那就不用去城里扭了，放到自家炕上扭就行。

婆姨们一时笑成了一堆。

侯方方见话又扯到一边去了，就说：红鞋，你给咱把这一摊婆姨都领上，明个就开始闹。

正说着话，这时红鞋家喂的一头猪过来了，这头猪足有二三百斤，肥头大耳，稀稀哼哼的。红鞋从木料上站起身来吆猪。一边吆一边说：好我的村长哩，忙得太哩，实实顾不上。就腊月二十了，过年一天比一天近，又要购年货、炸糕、洗衣服、扫屋子，就说这头猪吧，杀的话觉得麻烦，卖又卖不掉，烦心事多着哩，哪里就能顾上扭秧歌了？再说，好不容易忙了一年，也该好好歇歇了，我可不受这份苦去。

就是，就是，我们才不受这份苦呢。这七八个婆姨听了红鞋的话，都附和着说。

告别了红鞋她们，侯方方又去找建安子婆姨。她正在麻将场上，一听，就利索地说：我倒是能行，但总不能让我一个人扭去吧。侯方方就问旁边站着看麻将的一个婆姨，这个婆姨说：儿媳妇整天打麻将，把娃丢下不管，我走不开。

那你儿媳妇扭不？侯方方问她。

扭个啥呀，屋子不扫，饭不做，这个孩子也只差我给喂奶了。她说。

转了一圈没什么收获，侯方方就蔫溜溜地回了家。

老婆李翠翠头上包个头巾正在扫屋子，问他：没问下个人？

没人愿意闹，一些在信耶稣，一些在领娃娃，一些在打麻将。侯方方说。

李翠翠说：那红鞋啊绿鞋啊也不闹？

侯方方说：人家有名，叫张俊芳。

我看她巴不得去显摆，还故意扭捏呢。李翠翠说。

侯方方不理会老婆的话，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呆坐在沙发上。想了大半天，也没想出什么着儿来。心里便直后悔昨天自己太面软了，架不住李书记的好话，两杯酒下肚，便将这事应承了下来，还把乡政府的锣鼓、镲一股脑都拉回来了。闹秧歌，闹秧歌，那要人哩，要钱哩，就只靠几个锣鼓、镲就能闹起来？那穿的呢，戴的呢，搽脂抹粉的都在哪里？想到这些，心里便打了退堂鼓，觉得这秧歌不闹也罢，就拨通了镇上李书记的电话，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说：村里的婆姨女子都嫌没有补助不闹。村里没钱，闹秧歌要买衣服要化装还要雇车什么的。李书记听着听着就笑了，说：我正要给你说哩，镇政府对这个早有安排，只要能组织起来正月十二在镇上参加汇演，届时镇政府给每个队补助五千元钱。演出完就兑现。至于衣服嘛，会演时，大家可以协调向其他演出队借一下。真个演得好了，镇政府掏钱购置衣服，将代表镇政府参加县上正月十五的会演。

侯方方本来是想推辞的，但他好面子，有些话说不出来。这下倒好，书记那些话仿佛在三岔路口等着他似的，机关枪似的一阵嗒嗒嗒，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李翠翠在一旁看男人这么窝囊，颇不以为然，说：你不会就直接说村民无论如何也不愿闹嘛。没个金刚钻，还在这里充什么好汉。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吃过早饭，村里那些爱热闹的人将锣鼓、镲抬了出来，堆在了文革家的院墙外。这里地势宽敞，坐北向南，冬天了，村人都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烦恼的锣鼓声空当当地响着，可是侯方方却没有丝毫办法组织起一支秧歌队来交差。此刻，愁眉苦脸的他和村里的几个老汉呆坐在墙角的一棵柳树桩上，没有了言语。

到中午十二点左右，嘟嘟嘟有一辆三轮从村口开了进来，一直开到柳树桩旁。三轮上下来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人，他冷得直发抖，瑟缩着脖子，两只手放在嘴边不住地呵着。

“你村里有猪没有？”他走过来搭讪着问侯方方和村里几个人。

“你是收猪哩？”侯方方问他。

“嗯，收哩，有多少收多少。”

“咦，我听说这两天猪肉价都掉了，屠夫们都不敢收了，你咋还收哩？”侯方方惊奇地问。

“呵呵，”那人掏了一支烟，递给侯方方，点上，乐呵呵地说，“也是瞎收哩。我夜个看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还要下一场雪哩。一下雪，路封了，外面猪肉进不来，我估摸着年前猪肉还要涨价哩，就想多攒上两头，押押运气。也是瞎琢磨哩。”

侯方方这时蓦地想起红鞋家还有一头肥猪等着卖哩。就说：“你来得正好，刚好有一头猪要卖哩。”

一边说着，一边就将那人领到了红鞋家门口。

红鞋家的花箍子门锁着，透过花箍子门能瞅见那头肥猪正舒舒服服地卧在屋门口晒太阳。

满脸胡茬的收猪男人隔着门大声吆喝了几声，那猪哼了两声却不起身。收猪的人就近掰了一块土疙瘩，“日——”扔了过去，正好打在了肥猪肚子上，那头猪哼了一声，猛地抬起头来，对瞅着两人。瞅了一会儿，它非常不满意地哼着起了身，摇摆着耳朵转了个身子又躺下了。

“啧啧，这猪不错。”收猪人满意地说。

红鞋家没人，侯方方不知道红鞋两口子哪里去了，正好身旁有个婆姨过，他问了一下，得知他们到城里去了。

侯方方就掏出手机给海海打电话说了这件事。海海平时话少，是个八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的下家，他问了问价钱，却拿不定主意，只是说跟红鞋商量一下，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红鞋打来了电话，她要侯方方把手机给收猪的人，然后在电话中讨价还价。这样商量了半天，价格就达成了。手机重又转回到侯方方的手中，红鞋说这阵正在耶稣教堂哩，回不来，卖猪的事就托付给侯村长了。

好你哩，喂得烦死了。早就想卖哩，只是没个下家嘛。红鞋在电话中说。

一会儿红鞋婆婆过来了，她拿钥匙开了红鞋家大门，三人就进到院子里。

价钱已由红鞋说好了，侯方方从自家拿了一杆秤来。他和那个收猪的男人在院子里逮住了猪，将哭天号地的猪四条腿绑在了一块，用一根杆横插了过去，两人将猪抬起来，称了一下，352斤。

猪秤完了，中年男人就将钱点给了侯方方，侯方方点了一遍，然后交给了红鞋婆婆，红鞋婆婆就将钱揣到了怀里。

几个人将猪吆到院外，然后逮腿、提耳朵将它弄上了三轮。

猪一上三轮，仿佛认了命似的，就不再号叫了。

一会儿三轮就突突开走了。

一切复归于宁静，红鞋婆婆将花箍门锁了，对侯方方说：今个多亏你哩，俊芳早就喂够了，只是没个下家。

到了晚上的时候，红鞋和丈夫海海就请侯方方喝酒。

侯方方与海海两人坐在酒桌前，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红鞋在一边忙张着弄菜一边说：这信耶稣就是好，这几天我一直琢磨着要卖猪哩，今个我人在教堂里，可是这猪还是卖掉了。

海海不爱听这话，说：关耶稣什么事，是侯村长帮的忙。

红鞋说：怎么就没耶稣的事了？要不信耶稣，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心诚则灵，耶稣也讲究只要心诚，就会有贵人相助哩。

侯方方一心想着闹秧歌的事，就借机说道：红鞋，你也别贵人不贵人了，你带个头把咱村的秧歌队组织起来就行了。

红鞋说：乱七八糟许多事哩。

有我哩，你只管闹去，只要别信耶稣就行了。海海见不得红鞋信耶稣那一套。

红鞋说：信耶稣可是正事哩，要不我的病还不得好哩。

红鞋早年曾得过羊角风，病治了多年，她信耶稣也信了多年，后来病好了，但她一直坚信自己的病是信耶稣信好的。

侯方方怕两口子在这事上又抬杠，就说：秧歌服镇上想办法哩，还给5000元的补助，我划算了一下，给闹秧歌的每天按25元发。但是你不要给人说，村里有些婆姨见钱眼开，瘸子拐子都来了，猫子狗子都来了，弄得不好收场。

红鞋说：那让我问问，看她们几个闹不？

侯方方一听红鞋的口气有了松动，心头就高兴了，端起一杯酒来说：那几个婆姨都听你的，只要你带头，她们肯定去哩。

海海端起酒来也说：闹吧，只要不信耶稣就行了，我泼烦着哩。

红鞋说：耶稣教又不是邪教，国家明文都支持哩，县城里的教堂去年刚翻修过的。

正教邪教，还不都一样。这世界上有个屁哩，神呀鬼呀的。海海喝得几杯酒，话也就多了起来。

听到两人正教邪教之说，侯方方蓦地想起一桩事来，就问红鞋：红鞋，前天晚上咱村里来了两个外村婆姨，你知道不？

哪两个婆姨？红鞋停住了手中的活。

一个胖的，一个瘦的。胖的留着剪发头，人黑一点儿。我们正打扑克哩，她俩门也没敲，就直接进来了。说是送什么“福”哩，还要举行个祈祷仪式哩，我嫌麻烦，就直接将她们打发走了。侯方方说。

红鞋说：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两个婆姨，是瓦子村狗胜子和二蛋的婆姨，都是门徒会的。她们先跑到我家里来，要我信教，还要我发展人哩。我说我信的是基督教，她们不管，丢下一小缸缸米，和几本宣传书就走了。第二天，我把米倒得让鸡吃了，书点得生炉子了。

门徒会？这几年还有哩？侯方方问。

门徒会前几年在附近村子传播，有一个教徒得了病，他们不让吃药，集体围着祷告，结果到第六天头上那人死掉了。为了这事，公安上逮捕过人，打击过这个组织。这事儿附近的村民都知道。

有哩，并且和刮西北风似的，越刮越猛了。我听说，她们把附近村户都跑遍了，说是送“福”哩，然后命令要“福”的人跪下跟她们一起祷告，信她们的神，完了后再给一家七颗米，说那是神化的米，只要吃了，一年就能保平安。不生病，不害疮，没七灾八难。——村里吃的人还不少哩。

海海拾了一个馍来，塞给侯方方，说：唉，这社会乱得不像样了。

红鞋舀了一碗米汤递给侯方方，说：来了六个人呢，四个女的，两个男的。女的分三组走家串户，两个男的开着车在学校门口等着哩。

吃完饭，侯方方就回家。冬天的夜非常清冷，天空深蓝深蓝，月亮像一只猫头鹰似的瞪着黄色的眼。侯方方一人哧咣哧咣地走在路上，想到了门徒会，想到了两个传教的婆姨，就觉得个人作为村长，还是有必要警告一下大家。他掉头来到村口的黑板报前，月光下，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

通　知

最近有门徒会在咱村传播，大家千万不要信。要照看好门户，注意安全。烟山村委会。

再往回走，他灵机一动，拨通了镇上李书记的电话，告诉他秧歌队人凑齐了，明天打算排练。如果有扭秧歌老师的话，请派一个上来。另外，他还把门徒会来人在村里传播邪教的事也顺便给李书记汇报了一下。

李书记正在麻将场上，听了半天，哼了两声，挂掉了电话。

二

红鞋来了，果真穿了一双红鞋。真是人的本性难改啊，大家看着看着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红鞋大名叫张俊芳，她在县城西郊中学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年参加秧歌演出，临完了，她偷偷藏了一双红鞋。后来有一天，她把这双红鞋穿出来显摆，结果被同学发现了，告给老师，学校就将这双红鞋追缴了回去，从此，她也就落了个红鞋的外号。

果然如侯方方村长预料的，那些婆姨只听红鞋的。红鞋一说要扭秧歌她们就个个都同意了。这八九个信耶稣的婆姨就成了秧歌队的核心层。红鞋来了，和侯方方一起一家一户盘算，看哪家的婆姨或女子身材苗条点，估摸着有闹秧歌经验的，都写在了纸上，然后再分头通知人。一个上午总共集中了28个人。这中间有高的矮的，也有胖的瘦的，有年轻的年纪稍大的，也有初中高中学生娃，侯方方任命红鞋为秧歌队队长，引安子婆姨为副队长。又将人员集中起来，先说了补助情况，再强调纪律，不外乎是今天既然大家参加了，那么以后天打五雷轰都不能再退出去。

秧歌排练就放在侯方方家的院子里。李翠翠先前没打算扭秧歌，可听着锣鼓声咚咚，看着大家热热闹闹，就眼红了。后来一听说还有补助哩，就闹着也要参加。她人高马大，身体壮实，一排大小个，自然就成了第一个。

秧歌队分为男一队女一队，男的拿红绸子女的拿扇子，这样红鞋成了女队第一人，李翠翠就成了男队的领头人。

队形排完了，红鞋开始教大家一些简单的秧歌扭法儿。李翠翠胖胖的身体，粗手笨脚，她没有找到扇子也没有红绸子，两只手在空中干舞着，活像乌鸦的两个翅膀，这侯方方怎么看就怎么别扭。

中午一点多的时候，中心小学音乐教师魏延红坐镇上的小车来了，她是郭副书记的婆姨，是镇上打发上来排秧歌的。

这魏老师来了可真是专业，她从包内掏出一叠纸来，却是用铅笔画的一个个图案。她说，李书记昨天晚上就给她打电话说了，她想了半夜，就将这台秧歌取名叫《春季里那个百花香》。怎么排呢？她把一张张纸摊在地上然后给大家讲图形及队伍的走向。大家都觉得稀奇，呼啦一下子都围了过来。每年十五闹秧歌大家都看，不外乎转十字，掏剪子关，卷白菜心之类的，什么时候还有图纸啊？是不是要盖楼房啊？侯方方起先也趁着看了半天，但看着看着，头就大了。他伸展着腰说：红鞋和建星子婆姨你两个看喀，看看咋弄。

大家在听懂了赵老师这些编排以后，就觉得她可真能故弄玄虚。陕北秧歌中伞头是核心，每一个变化都由他（她）来引领，大家跟着走就行。每每鼓点在一个干结尾之后，开始相互穿插，变队形，两列变四列，四列变八列，再变成双龙摆尾、二龙出水、卷菜心、蛇抱九颗蛋等等，然后在另一次干结尾的鼓点中“咚咚咚咚，咚咚隆咚咚”后大家又开始变新的队形。这魏延红老师所不同的就是将这些传统的叫法都改了名儿。她把整台秧歌取名为“春季里来百花香”，所有队形变化图案都围绕“百花”这个主题，把那些平常的俗名都取了一个个诸如“梨花带雨”“桃花盛开”“梅花初绽”“芙蓉出水”的学名，最后的结尾是高潮部分，叫“祖国春满园”，是将三十个人分成五组，每六人一组，组成五个小圆圈，一人在中间，五人围着，扇子与绸子此起彼伏，定格后大家合唱一曲《拥军秧歌》，然后在欢庆的鼓点中结束整台秧歌。

解释完这些队形变化，院子里就乱成了一锅粥。

这些庄稼汉的婆姨们看上去个个伶眉俐眼，一说一溜串，可她们中很大一部分连秧歌基本步都不会，哪里就能扭了这么复杂的秧歌啊。另外，有些人年轻时说不定也闹过一半次秧歌，但都是跟着人家跑来跑去，结婚后，满脑子就记着给娃娃洗衣服，给老公做饭，如何一时就能记得住这么多的图形图案。于是在魏延红老师的指挥下，大家嘻嘻哈哈，猫跑鼠窜，倒仿佛赶集上会似的热闹。

乱了有一两个钟头，侯方方见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跑错的人就是给说上十遍还是跑错，这样折腾下去是没有任何效果的。他就挑了红鞋等四个婆姨让魏老师先给她们教会，然后再由她们教给其他的人。这样，院子里才基本安静了下来。

很快到下午六点了，镇上的郭副书记就打电话给自家婆姨，问排得怎么样了，准备开车上来接她，魏延红就应承了。

这时的侯方方就忽然多了一个心眼。她悄悄将魏延红叫到一边，然后给她耳语了一番。魏延红听着听着扑哧就笑了，说：你不得罪人，让我来得罪啊。她一边说着一边就集中所有人，让大家重新排队，重新调整每个人的位置，其实说白了，就是将李翠翠和几个扭得不成样子的高个子婆姨调到后排去，将建星子婆姨、军兴子婆姨这些有秧歌基础的调到前排来。

侯方方这个大村长的婆姨李翠翠毫无缘由地被调到了最后，尽管她有一百个不愿意，但这是总导演根据秧歌需要排的位置，她憋屈了一肚子，也只有噘嘴的份儿。

快到天黑的时候，郭副书记开车来将魏延红接走了，这样，乱哄哄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到了晚上，侯方方就将红鞋叫到了家里，两个人在一起研究了半天，觉得这个赵老师立意是好的，主题也富有创意，但是秧歌中间的形式过于繁杂，要村里这些婆姨来扭，显然是为难她们了，结局也终将是出力不讨好。两人统一了这个大的意见，就一块将魏延红那些图纸全摊到了炕上，拿起铅笔，采用去繁就简的方式，将一些图形去掉了，只留了一些简单的程式变化。但名字仍然没变，依旧是梅花开桃花绽的。另一方面又加长了每个图案的演出时间，因为村里的婆姨都没闹过秧歌，好不容易扭一次，就让她们多扭一会儿吧。

李翠翠在一旁干着急，插不上嘴。

新的一天，红鞋就成了教练。她找了个哨子来，用一根细毛线绳挂在脖子里，笃笃地吹着，倒蛮像一回事。

排练了三天，队形就有模有样了，只是那首《拥军秧歌》，这些农村婆姨记不住词儿，只会干哼哼。引安子婆姨就建议：干脆改唱耶稣歌，大家都会唱。红鞋起了个头，一唱果然声音齐整，效果非常不错。

村里其他婆姨听到这话，都不以为然，说：耶稣教国家也支持哩。

侯方方说：虽说国家保护公民信仰自由，但这是给领导演的，是正式场合。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可是有讲究哩。

红鞋说：那你干脆编上几句简单的，让大家唱一唱就行。

侯方方早年曾当过几年民办教师，这事儿大家都知道。

侯方方这时也琢磨着这首《拥军秧歌》，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是旧词，没时代特征，也不过瘾。这里应该有几句和村里实际相符的话，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李翠翠这时也凑了过来，说：你就编几句呗。她又对红鞋说：我们家方方早年排过节目、演过戏，还给广播站写过广播稿呢。

排练结束，人就都散了，侯方方就要老婆泡了一杯茶，平铺开一张纸，拿起一支笔来，又是掐鼻子又是揉眼窝，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抠，折腾了半夜，终于鼓捣出几句话来。题目是《扭起秧歌谢党恩》。他一句句念给老婆听，念完了就显摆着说：怎么样，老功夫还在吧？知道为什么叫“扭起秧歌谢党恩”吗？这是政治。在中国，每个人都要懂政治。不懂政治，寸步难行。

喀（注：去的意思）。老婆说。

什么？侯方方没听明白。

死喀。老婆说。

紧紧张张的排练持续了五六天，就基本有模有样了。因为这月是小月，二十九晚上就过年，所以到了二十七这一天，按原计划安排，是最后一天排练，也要给村民做一个汇报演出。这一天，秧歌队从侯方方的院子里拉到了建星子院墙外的那块宽敞地上。场地早就打扫干净了，锣鼓抬了出来，为了让声音传得远，下面支起了一个架子。老公鸡打锣鼓，保安子、军兴子拍镲，一个个喜气十足。

村里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就都赶来了。参演的婆姨女子们个个都想在亲人面前露一手，清早起来就开始描眉画眼。也有那年龄大的女人，脸上的粉擦了许多，远看犹如开得红彤彤的山丹丹，近看皱纹满脸，额头上是一道道深沟。说话间，粉就扑扑地往下落。没扇子的到处借，没红绸子的就拿了床单、被面折成条状围在了腰里。

侯方方将自家的小桌搬了来，又拿了几盒烟，散放在桌子上，还从代销店里拿了一些啤酒。让村里群众随便抽烟随便喝酒。

村里有一班子吹手，也被请了来。吹手一来就得生火，生起一堆火来就有烟，于是这场地就又往开扫了一些。

红鞋报幕：请大家欣赏陕北秧歌《春季里那个百花香》。表演者：双良乡烟山村民小组。

锣鼓开打，咚咚锵锵锵/咚咚锵锵锵/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三十名妇女憋足了劲。这些妇女一半扮男的，头缠白羊肚子手巾，腰缠红绸子；一半是女的，手中拿扇子。一列队变成两列，两列队扭十字，再卷萝卜心，变成四柱撑天，变成众心向阳，虽说服装不统一，但大家个个认真，队形蛮齐整的。男扮扭起来粗犷有力，富有阳刚之气。女的扭起来质朴俊美，处处都透着庄稼人的一股娇憨劲。

在这些妇女中，红鞋果然是扭得最好的，她步伐轻盈，舞姿优美，腰段灵活，硬是让村里一个个大老爷们都看傻了眼。

队形一变再变，最后变成五个小圆圈后，绸子与扇子上下交错挥舞，小唢呐开吹，依然是《拥军秧歌》调，前奏过后，只听唱道：

红鞋：春季里的那个百花香，

烟山村民扭秧歌，

朵朵鲜花开得艳，

我们的生活比蜜甜。

众：嗨呀梅翠花嗨呀海棠花，

我们的生活比蜜甜。

红鞋：春季里那个百花香，

花儿盛开在四方，

党恩滋润禾苗长，

幸福生活万年长。

众：嗨呀梅翠花嗨呀海棠花，

幸福生活万年长。

本来是大家一起合唱的，但这些婆姨背不过这段词，临时就改为红鞋单唱，最后大家合唱。

侯方方站在人群中，看到红鞋位于圈中央，掩映在红色的绸子与扇子之间，绸子与扇子上下飞舞，她犹如一只在花丛中翻飞的蝴蝶。她红扑扑的脸庞，此刻竟有几分俊美。侯方方看着看着，就看呆了，不由得有了许多感叹：这世道，有多少人才被埋没了啊。

一曲唱完，锣鼓点加快，人们扭动的节奏也变快，队形仿佛一朵朵花儿，从中间绽放开来，花瓣儿一朵跟着一朵迅速飘落，最后撒落在人群中。

咚咚咚咚/咚咚咿咚咚。演出最后在欢快的锣鼓声中结束。

村子里的观众不由得都鼓起了掌来。

侯方方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效果，觉得真是不错。等到秧歌一扭完，他马上召集大家讲话。其实讲的话也没什么深意：一个是鼓励大家，村子在七十年代是大寨村，现在咱们富起来了，要重振烟山村的雄风；二一个是秧歌扭得不错，但有些人还是不够熟练，望今后多加练习；三一个是关于服装的事，大家别担心，镇上李书记发话了，到时由镇政府来协调。四一个是过了年，正月十二要到镇上参加汇演，正月初十，村里还要继续排练，大家届时做好准备。反正咱们不闹就不闹，闹一次咱们就要闹好。

这时，站在队伍里的建星子婆姨就问侯方方：侯村长，你说的补助什么时候发啊，发了还等着买肉呢。

侯方方就说：买肉啊，你们家还用买吗？

建星子婆姨就说：我把你个二半吊子。

众人就都笑了起来。

侯方方做着手势让大家静下来说：别着急，是你的都是你的。李书记应承了，咱们一表演完，他就现场给钱哩。

侯方方说完，红鞋就关于扭秧歌的事又说了半天，大抵还是有些人不够熟悉，老跑错位置。这几天虽说集体不练习了，但大家还可以相互交流，把自己位置一定记死，千万别跑错了。

话说完了，一群妇女也就散了。

就在这时，侯方方发现村口有人推着一辆架子车来了，车子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红鞋的女儿和她奶奶两人推着架子车，车上坐着满脸病容的红鞋公公，用一个五颜六色的围巾围着脸。

红鞋见公公来了，把他从架子车上搀下来，找了一个小凳子让他坐着，一头就忙去了。

侯方方只知道红鞋的公公去年在县医院看过一场病，听说他一个冬天都在病着，但没想到他竟然会病成这个样子：眼窝深陷，面色晦暗，瘦骨嶙峋。看到这幅情景，顿生同情之心，赶忙凑过来，发烟给他。红鞋公公手颤抖着半天接不住烟，接住了，侯方方给他点着，他抽得一口，就喀喀咳嗽个不停，侯方方又忙把烟给掐灭了。

红鞋婆婆说：听见锣鼓响他就吵着要出来转一转，说恐怕明年都来不了了。

老头伸出手来握着侯方方的手想说什么，手颤着，嘴张着，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握在侯方方手心里的手已枯糙得没有了肉感，干巴巴的，像是一根干柴，有些硌人。

握着红鞋公公的手，侯方方心头就涌起许多感慨。红鞋公公一辈子爱红火，他会说书，爱打锣鼓，会唱小曲，还会巫神那一套，但仅仅一年时间，竟然被病折磨成这个样子，竟有了几分下世的光景。

村里人看到这幅情形，都围过来问病情，红鞋婆婆说：得的是肺心病，每晚上都不能入睡，总是咳嗽。

红鞋公公的咳嗽停了，但他却将刚才揉的烟又了拿出来，示意侯方方给点着。

侯方方又一次将烟点着，但他仅抽得一口，就又开始咳嗽。红鞋这时过来了，用手在他脊背上拍了几下，说：不能抽，还老是要抽。

这时村里爱打锣鼓的老公鸡过来了，锣鼓停了，但手里依然拿着两根鼓槌，他开玩笑地递给红鞋公公说：老侯，要不要再打一阵？

老头双目呆滞地摇了摇头。

那唱几句呢？

老头面无表情地说：不行了，气不得够了。

老公鸡是个爱热闹的人，就说：你常唱的那几句，我都能背过来了。说着就用手中的两根鼓槌敲着节奏，唱了起来。

天怕浮云地怕黄，

人怕老病物怕伤，

忠臣怕的君不正，

孝子就怕父不良。

大约老公鸡的这些唱词勾起了老头许多的往事吧，老头嘴张着就接着上面这些唱词有气无力也唱开了：

贤妻怕的夫乖张，

哀苦的孩子怕后娘，

……

但只唱得这两句，一个“娘”字刚出口，音还没拉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红鞋站在他身边，在他的脊背上又拍了几下，一边拍，一边说：老公鸡，你不要再逗了，看都病成什么样了。

一会儿老头咳嗽停了，他悲哀地说：毕了毕了，唉，原先我都担心活不到过年哩。

这话说得众人一时心里都有点儿凄凉，侯方方就抚着他的肩膀说：这叫什么话啊，心放宽些。你今天来得迟了，秧歌演完了，看不成了，等到过了年，咱们村里要到城里去闹秧歌，到时候把你也拉到车上，让你看个够。

红鞋婆婆埋怨着说：可该怎么哩，一辈子都没出息，就是爱趁些红火。

三

腊月二十八，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了。前些年，人们要磨面、蒸馍、做豆腐、杀猪、炸丸子、烧酥肉，这几年有钱了，过年对于这帮庄稼汉来说，除了消费还是消费。从腊月二十五一过，他们天天进城，一大包一大包地采购东西，然后将肉藏起来，将蒸好的馍藏起来，将豆腐、豆芽、鸡鸭鱼肉都藏起来，就为着过年那几天消消停停地坐下来吃。

因为秧歌队闹腾的，侯方方家快过年了还没有买东西。要给孙女可可买一身衣服，还得给两位老人也都买上一件。侯方方自己倒没什么打算，他对吃的穿的都没什么讲究，但李翠翠却不这样认为，她一遍遍地数着钱，除了要给自己买一件衣服外，她还张罗着要给侯方方买一件上千元的皮夹克，要他成为村里第一个穿上千元衣服的人。

腊月二十七晚上，侯方方和老婆趴在灯下把要买的东西都写在一张纸上，因为和自己的二儿子二儿媳一起过年，所以采购就必须多些，要：豆腐三十斤，肉三十斤，洋柿子十斤，黄瓜十斤，鸡蛋两盘，芹菜十斤，木耳三斤等等，不一而足。他和老婆两人说了半夜的话，说一个记一个，大到大肉，小到鞭炮，上坟烧的香纸，林林总总罗列了几十项，写了满满一整页。

腊月二十八不买东西，二十九就有许多商店要关门了。

可是，二十八大清早一件事的出现，却打乱了侯方方的计划。

清晨，侯方方和老婆都还在睡着，院子里忽然乒乒乓乓响起了鞭炮声。侯方方和老婆一时从梦中惊醒，听着鞭炮炸响，两人都不知道是咋回事。

咋啦？老婆问。

咋啦？侯方方抬起了头。

侯方方，你给老子出来，老子要你的狗头。院子外传来了一阵阵谩骂声。

侯方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李翠翠更是没经过事儿，听到这声音浑身直打哆嗦。干脆用被子拢了头，在被子里发抖。

侯方方赶忙穿衣，但仍是满脑子的糊涂。

侯方方起身，打开门来，墙外的谩骂声还在继续，院子里，鞭炮响过后一地狼藉，乱纷纷的纸屑中有青烟缕缕，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侯方方，你给老子出来，老子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你不就是个破村长嘛，给老子嚣张什么！你不让老子过年，老子也不让你过年。一阵阵谩骂声在院墙外此起彼伏。

侯方方打开门听了半天愣是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穿过院子，将大门打开了，伸头一看，墙角处有两个男人。他们大约是长途骑摩托车过来的，各穿一件黄大衣，脸上用围巾遮着。不同的是一个用的是红黄相间的格子围巾，一个用的是一条黑围巾。在膝盖处还缠了厚厚的一层棉护膝。其中一个男人手中拿着不知从哪儿捡的根歪歪扭扭的棍子，正在那里抡枪舞剑，谩骂着。因为嘴、脸用围巾遮着，侯方方不知道两人是谁，只是一眼就觉得他们不是本村人。

他正伸头要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没想到这两个男人听见大门开了，扭头瞅见侯方方了，就喊叫着、挥舞着手中的棍子跑了过来。

侯方方一看架势不好，再不跑就要挨打了，赶紧返回身，关大门。可是大门质量不好，有些走扇（变形）了，又加外边两个大汉奋力往开推，这门是无论如何也插不上。外面的人往开推，里面的人往住顶，这样相持了两三分钟的光景，到底侯方方一人难敌院外两人，门就让他们从外边给推开了。侯方方一看，就放弃了关大门的企图，返身就往家里跑，跑回家里，砰地把自己的屋门关住了。

外边这一切响动，在屋里的李翠翠全听见了，她吓得瑟瑟发抖，不知道该咋弄。这阵听到侯方方慌里慌张跑回来关门的声音，她噌地坐起身来，忙问：咋啦？咋啦？

侯方方使劲按着门，心跳得咚咚响，说，不知道，大概是两个疯子吧，他们都拿着棍子，一见我就追着打呢。

这时外边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用棍子砸门的声音。

侯方方老婆看到情况紧急，也赶忙穿衣服。

那两个男人试着用手推门，推不开，就挥舞着棍子在门上乱砸。

你们俩是谁啊？咋啦？侯方方老婆在里边大着胆子问。

你管老子是干什么的！老子今天就要侯方方的命哩。他害得老子妻离子散，过不成年，老子也让你过不安稳。门外粗声粗气的谩骂声响着。

我跟你们哪里有仇啊？侯方方小心地问。

但外边并不回答他，只是谩骂着，砸着门。

看来是俩疯子，咋办？侯方方说。

侯方方的老婆当然也没有办法。她起了身，拉开窗帘，透过窗户的玻璃看那两人。这时两人扯掉了围巾，都挺瘦的，其中有一个人是个秃顶。但瞅来瞅去还是认不得他们。

她就隔着窗子大着胆子说：哎，你俩是谁啊？咋啦？

两人正在门这边闹腾呢，听到窗户那边有人说话，一瞅发现窗户里有个人影，秃顶男人就赶过来了，抡起棍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咚的一下砸在玻璃窗上。咔嚓一声，侯方方家的玻璃就被敲砸了。咔嚓，又一块玻璃也碎了。接着一块砖头从破碎的窗户里飞了进来，砸到了炕上的被子上。多亏李翠翠刚起床，要不就砸到她身上了。接着，只听得棍子当当当一阵乱响，侯方方家的窗玻璃就全都成了碎片，嘁里喀喳，玻璃碎渣在到处乱飞。

天大大啊，这是咋回事啊。侯方方紧守在门后，李翠翠急得哭了起来。

电视！电视！侯方方大声喊着，老婆听到这喊声，也顾不得抹眼泪，赶忙从卧室里把电视抱出来放到了两人的脚下。

门外的声音还在咆哮着：侯方方，你给老子开门，老子今天非要你的命不可。

夫妻两个紧守在门后，双腿战栗，死死抵着门不吭声。

谁都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收场。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院外进来了。

咋啦，什么事嘛，干吗动这么大的气啊？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关你的事，我们今天非要侯方方的命不可。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该是有理说理的嘛，乱砸东西干啥哩，砸了还不得赔呀。从门外进来的是红鞋，她原打算今天到城里去，过来问侯方方要不要捎着买一些红绸子或扇子的，结果却意外地碰到了这件事。

赔就赔，老子不打算活了，今个就要和他侯方方拼命。一个男的说。

这不是瓦子村的狗胜子和二蛋吗，你俩咋来了？红鞋认出了他俩，这两个人正是那一晚来烟山村传播门徒会的两个婆姨的男人。

两人扭头来，也认出了红鞋。

红鞋，这事你不要管。那个叫狗胜的一边说着，一边拿棍子敲身旁的水桶子。但被人认出了身份，俩人显然有些底气不足了。

侯方方两口子紧贴在门后，细听着门外的一举一动，不吭声。

红鞋走前来说：到底是什么事吗？

他给公安局报案，我俩的老婆让公安局逮走了。那个叫狗胜的似乎不情愿似的吞吞吐吐地说。

哦，怪不得。狗胜，你老婆不是都让逮过一次吗，你们现在还都信哩？红鞋说。

这事你别管。狗胜把脖子一歪。

红鞋说：你们那门徒会是邪教，那一年折腾死个人，都吃过亏的，公安都取缔了，你们现在还在信啊。

凡是人就有软肋，红鞋的话恰恰就打中了这两个人的软肋。这两人和自己的老婆都是门徒会的，门徒会是邪教，公安明文要取缔的，是拿不到桌面上来说的。两人见红鞋认出了自己，说中了要害，就没了底气，话也就自然软了下来。

门后的侯方方与老婆听到这里才明白了，原来腊月十八那一晚侯方方家来的正是这两人的婆姨。侯方方到红鞋家里喝酒，知道这些人的底细后，就给镇上李书记打电话说了一声，估计李书记觉得这事挺大，就给派出所说了，派出所给公安局汇报，公安局就派人暗地里调查，可能现在把这两人的老婆给逮起来了。

门徒会前几年一度在该地盛行，出了人命后，公安打击过，门徒会被取缔了。但是，这个组织在当地的传播一直没停过，前两年，处于隐秘状态，对于风吹草动十分警觉。这两年看着没人管，索性就大了胆子，利用冬季农闲期在附近进村入户挨个宣传。可没想到的是，却被这个多事的侯方方报了案，公安局来了，把几个核心人员逮起来了。马上要过年了，这两个大男人家里就只剩了孩子跟自己，冷清清的。两人待在毫无生气的家里，看着家家户户过年，心里越想越气。打问到是侯方方报的案，他们就来出毒气了。

红鞋，你把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别来掺和我们的事。狗胜嘴硬着说。

我当然管好我的事，我信的是基督教，堂堂正正的，城里边还设着教堂哩。谁像你们信个乌七八糟的教，像个雪娃娃似的，太阳一出来就晒化了。红鞋说。

哼，我们的教也是正儿八经的。秃顶男人说。

正儿八经那公安怎么还逮啊？还坐监狱呢？你再看看，你们今个抡起棍子，把这里给砸了，那里给砸了，闹个乱摊红，一会儿公安再来了，把你俩逮进去，你们孩子跟谁过年呢？你们老人谁管呢？红鞋说。

这是个非常实际的问题，两人听到这里说不出话来，但他们只是不愿意就这么认输。就用棍子把旁边的拉水桶子打得砰砰作响，给自己造势、壮胆。

侯村长，你出来，看他们敢把你怎样。红鞋在外边大声喊道。

听得这一番对话，侯方方觉得那两人的劲儿软下来了，自己现在出去应该没什么危险，就准备出去。但李翠翠紧紧地扯住他的手，不让他开门。

侯村长，你只管出来。事情歪好该有公家管哩嘛，这天底下该不会没个说理的地方嘛。杀了人他们也不得活，再说村里还有这么多的爷们呢，他们若弄下个三长两短，我就不相信能从这村里安安全全走出去？红鞋说。

这时，狗胜与二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侯方方的大门口已聚集了五六个人，他们个个怒容，只是不说话，静等着事态发展。

快点回家去呀！你们偷着信邪教，还有理啦？到处招摇撞骗，乱砸乱闹，一会儿谁报一下案，你们想走都走不了了。你们是不是婆姨汉都打算在监狱里过年啊？再把你们娃娃带上，一家人就都齐了。红鞋话刚说到这里，门口有个小伙子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连忙到门外去接。

这两个人老婆被逮了，心里有气没处出，但现在看着个人砸了东西不少，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知道再这样闹下去非出事不可，心中自就有了退却之意。秃顶男人叫二蛋，他悄悄地拉了一下狗胜的衣襟。

这些细节都被红鞋与院子里的人看在了眼里。

你们再不走的话，就走不了了。德娃，你把门关了，给公安打电话。红鞋大声说。

哪个敢给老子把门关了。狗胜说着，把棍子扔了，转身就往大门外走。大门口围观的人哗的一声都闪开了。狗胜在刚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又觉得不解气，重又返回来，操起棍子在侯方方的门上砸了几下，然后把棍子咚的一声从窗户里扔了进去。他站在院子里大声骂道：侯方方，你等着，哪一天老子非和你算账不可。一边骂着，一边就又往外走，秃顶二蛋则一声不吭地紧跟在后边。就在要出大门的时候，二蛋又快速地返了回来，将自个的黑围巾拿走了。

临出门的时候，两个男人狠狠地瞪了红鞋一眼。

俩人出了大门，上了墙角放的摩托，高个男人在前，低个男人在后，将摩托发动了，突的一声，大约地面有些滑，摩托扭了几扭，然后一溜烟走了。

听到摩托声远了，侯方方开了门和老婆一起走了出来。

妈的屄，不知道咋回事，还睡着呢，就来这两个疯子，就一顿猛砸。侯方方说。

这叫人在家里坐，天上掉下祸。这世道，哎哟！一个围观的白胡子老汉摇着头感慨。

村里又来了一些人，都围着问长问短，进屋出屋来回看，三三两两议论这件事。

红鞋说：侯村长，海海开三轮到城里呀，我问咱的绸子或扇子买不？

算了算了，等过了年再说吧。侯方方心不在焉地说着。一边就拿了一把扫帚扫窗台下的碎玻璃。这时二儿媳妇静静也来了，也赶着帮忙。

李翠翠看着这些玻璃碎片，看着一个个破窗户，看着门帘子被扯掉了一块，她大为伤心，不由得就大声号了起来。号着号着，她看见水桶子上还留有一条红黄相间的围巾，一把抓过来，团成一团，气呼呼地扔到了猪圈里。

有几个围观的人也纷纷帮忙收拾东西，一会儿就基本收拾完了。除过窗玻璃碎了以外，也就是水桶上被打下了几个凹坑，没有太大的损失。

多亏了红鞋，要不，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侯方方心有余悸。

都是她惹的祸。李翠翠恶狠狠地说，我跟你说，让你别跟她在一块儿，你就是不听。

两人说不到一块儿，侯方方就闭了嘴，开始想别的事。

今天没法子去采购年货了，得收拾这些东西。窗户开着一个个窟窿，风呜呜地吹进来，家里就成了冰窖。没现成的玻璃，用纸糊着吧，不隔寒气。后来侯方方就拆了两个纸箱子，又拿了锤子，找了些铁钉，叮叮当当从外面拿硬纸板把窗户全给钉上了。

外面虽说钉了个结实，但家里却被钉得黑漆漆的，再加上冷，进了屋就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把家里的炉子生着，还是冷。后来侯方方又想了一个办法，在窗户纸板的外面又蒙了一层塑料纸。炉子烧得通红，灶火里不断加柴，这样折腾来去，到晚上的时候，层里才有了一点儿温暖。

四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侯方方和李翠翠两人进了趟城。侯方方走在前面，李翠翠个子高，身子胖，昨天哭了一场，两只眼睛肿得像兔子似的，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这一天城里许多商家都关了门要过年了，他俩就胡乱买了一点东西，然后回了村。

晚上，家里来了几个人，打算玩扑克。可是侯方方家一大摊子事，从城里回来拉了一桶子水，然后贴对联，扫院子，这样天就黑了下来。吃过饭，老婆把从城里买来的半成品年糕放在锅里蒸了一下，侯方方在门边支起了一个小锅，倒上油，把门帘搭起，炸这些糕片。李翠翠调了一些凉菜，见侯方方还没炸完，她就和了点面，在案板上捏一点小花、小鸟、猪头之类的，炸出来供一家人零吃。

二儿和二儿媳妇过来了，拿来两瓶酒和一些糕点。可可到底是小孩儿，见爷爷炸糕、奶奶捏花儿，也就着了急，撸胳膊挽袖子一刻也不闲。侯方方、李翠翠怕把小孩子磕了，或者油溅到身上，就让二儿跟二儿媳妇把孩子领上回去了。到了九点多的时候，油糕和花儿就炸完了。侯方方和老婆收拾了东西，李翠翠一闲着没事，看见自家窗户上蒙着的那一层纸板就又生起气来了，黑着脸不说话。

侯方方忙停当了，看见窗上的纸板，就又想起了红鞋。想着她帮自己组起了秧歌队，给自己撑了面子，今天早晨又过来解了围，他就觉得红鞋这人真是不错的，有见识，也比较仗义，敢于说话，心中就有了想感谢她的意思。侯方方想起了那天扭秧歌时看见红鞋公公的病态，就想趁过年去看看他。

李翠翠不同意，说：你还看他啊，红鞋把咱们都整惨了。

侯方方说：咱们要看的是红鞋公爹，不是红鞋，这是其一；其二吧，我觉得红鞋也没你想的那么坏，从秧歌队开始到现在，她帮过咱家不少忙哩。第三呢……侯方方本来想说我觉得她挺有见识的，但是担心这句话说出来老婆会更生气，就不说了。

老婆说：她就是爱显摆。

侯方方说：红鞋公公是咱远门子三爷哩，当年对咱们不错，大前年我当村长的时候，他还在会上发言支持我呢，人总不能没良心吧？你看看那天，他都病成什么样子了，都说担心过不了年哩。

李翠翠本就是个有口没心的人，听见侯方方念叨来去，就不耐烦，说：去吧去吧，你爱咋咋的。

原来，这个烟山村是户业村子，清一色姓侯，早年是从陕北米脂县迁来的，已居多年。据一代代传说，他们先祖是个有钱人，叫侯劲，甚至可能是举人之类。很多年前，陕北遭年成，世事大乱，先祖犯了命案，连夜携妻往别处跑。走了多天，走到一个叫谷子坪的地方住店时，由于拿的银子多，又被贼人盯上了。晚上，贼人杀了侯劲抢了银子。侯劲的老婆简单埋葬了自己的男人，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吆上小红马又起身。这一天走到两斗村的时候，被一个正在地里做活的王姓小伙子给看上了，就将她领进了屋，两人就成了亲。这个女人生的第一个儿子是个遗腹子，给侯家顶了门。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就理所当然成了王家的人。

侯家的这个小伙子特别有骨气，成年结婚后，他就将婆姨领了出来，在离两斗村不远的一个地方安家，这个地方后来就成了目前的烟山村，一代一代繁衍就有了这么几百号人。

现在的烟山村有300多口人，除过几个招汉以外，都姓侯，因为全村都是一大家族，所以就有了远亲与近亲之分，就像侯方方与红鞋公公，说起来红鞋公公大他两辈，但却是远门，所以来往也颇少。

李翠翠嘴硬心软，一边和侯方方斗嘴，一边就给拾掇了几样东西，不外乎糕点之类的，装在了塑料袋里。侯方方又趁机将刚才二儿拿的一瓶酒也塞到了塑料袋里。

他一辈子爱红火，就好喝两口。侯方方解释说。

夜黑了，地上了冻，走起路来哧咣哧咣的。因为是除夕，时时能听到阵阵鞭炮声。家家户户门上都挂了灯笼，门神是红的，春联是红的，再加上大半人家都是红漆大门，所以红灯高挂，年味的暖意就出来了。

红鞋公公一辈子没个大名，因排名老三，就取名叫三娃。他早年串村串户说书，后来说书这一行不吃香了，他就看风水、做阴阳、禳灾禳难。这一套在农村非常受欢迎，他也因此可以多抽几条烟，多喝几杯酒。所以在他没病前，人们每每见到他，他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常常喝得红光满面，见了人，身上的烟就到处“跳槽”。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是海海，次子是江江，但这两个儿子却都窝囊，都是媳妇当家。前几年二儿媳妇由于一件事跟公婆打了一架，从这以后，二儿和二儿媳妇就和他们老两口没了往来，是死是活也不过问，老两口就跟着红鞋和海海过。

红鞋公公与婆婆住在苹果地头新砌起的两间房子里，依旧是花箍子门。侯方方来到门口，见屋里黑洞洞的，不知有人没有。就在大门外喊了几声，喊声惊动了一条小狗，汪汪汪地扑过来乱叫。这时，屋里灯就亮了，红鞋婆婆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招呼侯方方进去。

侯方方进得屋来，屋里却只有红鞋婆婆一个人。她说她睡觉了，迷迷糊糊的，听见狗叫，就起来了。

我三爷呢？侯方方把拿的东西放在柜子上问。

文宏开三轮把他接走了。红鞋婆婆说。

闹什么？

没说，不知道，我也懒得管。红鞋婆婆说。

侯方方就想着，是不是文宏的孩子病了，招惹上什么不干净了，要他去禳治呢。唉，都病成这样了，还乱跑。侯方方说。

不听话嘛，个人病重，可还是要抽烟，要喝酒。六十多了，常当个人是十八九哩。红鞋婆婆一提起老汉就满腹怨气。

你也别生气，他一辈子就这样。侯方方安慰她说。

你不知道，他还是一根筋哩，犟得很。他这两天不知迷到哪里去了，硬说他得这病是年轻的时候砸庙害的，是报应，他还张罗着要建庙哩。红鞋婆婆说。

砸庙？建庙？侯方方问道。

“文革”期间，他带着几个人把咱村庙里的泥菩萨给扳倒了，把庙给拆了，把佛爷爷的头扔底沟了。

哦。侯方方应了一声，他似乎知道这件事，但那是很久远的事了。

这些天一直病着，他就胡思乱想呢，一阵一阵的。

侯方方说：这可使不得，建庙要给上边说哩。要让上边同意哩，要不，你村建一个，我村建一个，那不乱套了吗？那不又成旧社会了吗？

唉，他也就只是说说，他活了今天顾不了明天，哪有那力气。红鞋婆婆说。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侯方方就起身回家。走到半路上，想起三娃老汉要建庙的话，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镇上李书记常强调文化建设哩，前年修了村部，盖了五间房子，图书馆还送了些书，还有篮球、象棋什么的，可至今书没一个人借，娱乐活动没一个人搞。村里还净出些怪事儿，老的那一套婚丧嫁娶现在全恢复了，建庙啊，信耶稣啊，神鬼啊，赌博啊，打麻将啊，村里人除了劳动以外天天弄这些。照这样下去，这和旧社会有什么区别哩？

走到半道上，觉得今天是年夜，农村讲究要熬年哩，他回家也没什么意思，就又想起了文宏把三娃老汉接走这件事。心想着，老汉身体这样不好，万一出个差错，可该怎么办呢？这样一想，他就东转西转，转到文宏家里来了。

文宏家里却热闹非凡。村里有一半的男人都集中在这里或观看或参与赌博。屋里乌烟瘴气，地上全是烟头。房屋正中放一张小方桌，文宏正在当“宝官”。方桌周围簇拥着一大摊头，有老的，有少的，有缠围巾的，有留分头的，有寸头的，有光头的，有秃顶的还有戴帽子的，一个个头就像向日葵似的，全都围在了宝盒子周围。

靠近方桌的个个坐着小凳子，后边一排就蹲着，再后边的半撅着屁股，最后边的就站着。文宏坐在正桌旁，手中拿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两个骰子，每面写着数，每次他上下摇动两下，然后将盒子放在桌子当中，要人们猜里边的奇偶数，然后押钱，随便多少都行。钱押到他身边这一边为奇数也就是单，另一边是偶数，也就是双。这是民间最传统的赌博术，谓之“压单双”，也是一种最简单最古老的赌博方式。众人把钱押停当，由文宏揭开盒子，亮出里边的两个骰子数，一比一，该赚的赚，该赔的赔，然后重新摇，重新押。由于这种赌博游戏简单、刺激，所以吸引了村中众多男人。

文宏将摇好的宝放到桌上，人们纷纷开始押钱。这时，他抬头瞅见侯村长了，就起身给侯方方递了一支烟，说：村长，过年哩，你也来押两宝？侯方方冬天曾不止一次地听说村里的男人每晚都在赌博，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单只看这一宝下去竟然有几千块的输赢，并且参与的人这么多。看到这一切，他就吃了一惊，心里也颇觉得有些尴尬。觉得这事吧，自己有心说几句，但说了他们也不会听的，白白惹人。但不说两句吧，自己是个村长，也担负着村里的安全责任啊。

侯方方接了烟，思来想去，嘴一动：文宏，我是来找三娃我三爷的。

这里哩，这里哩。文宏说着，就从靠近方桌的一侧拉出了一个小老头。

原来三娃老汉围着围巾，紧紧地靠在方桌前，由于处在最前排，身材瘦小，就被后面的人给挡住了，侯方方一时就没瞅见。

只见三娃老汉瘦小的身材，脸上浮肿着，颤颤悠悠的身子半天站不起来。侯方方由不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挤进人群伸出一只手来，说：好我的三爷哩，你看你都病成啥样了，还赌博哩。

侯三娃老汉嘴动着，却说不出话来。见侯方方伸手，他就扯着这只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文宏说：三娃老汉就好这一口，押宝押得好呢，都赢了二三百了。

侯方方操心着三娃老汉的身体。他对文宏说：文宏，你们就停吧，辛苦一年赚点儿钱，别这几天全输到这上边了。再说，玩得大了，村里人容易伤和气，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文宏忙说：玩玩就停，玩玩就停。

侯方方见屋里人多，就将三娃老汉搀出门来，说：三爷，过年哩，我到你家去看你，你不在。你早点回去吧，病成这样，在家里歇着。

嗯嗯。三娃老汉一说话，就咳嗽个不停。

等老汉咳嗽停了。侯方方又推开门对正在忙着的文宏说：文宏，你开三轮把咱三爷送回去呀。

文宏应了一声，说：村长，你就放心吧，我马上送他回。

侯方方又安慰了三娃老汉几句，然后就离开了。

出得门来，依然是家家彩灯高悬。空中隐约飘着雪花，但并不给人寒冷的感觉，反而使人的心里有了一种更温暖的年意。

年，像一股暖流，在每个人的心里流淌。

侯方方回到家，二儿子一家人和他妈在看春晚。侯方方也跟着看，看到十二点的时候，二儿子一家三口就回去了。这时电视上的钟声敲响了，李咏、老毕、董卿几个开始轮番煽情，村里这时也此起彼伏响起了鞭炮声。大家都开始敬神了。李翠翠把凉菜端来，给侯方方倒了两杯酒，让他喝了。自己也抿了一小杯，这就督促着要他敬神去。

侯方方搬了一个高的方凳放在院子里，先点燃了一串鞭炮。接着盛了一碗米，点了几炷香，作揖打躬插在了上面。李翠翠端着盘子出来了，盘子里有凉菜、筷子、苹果、糕点，还有炸的那些猪头、花儿之类，一股脑儿放在了凳子上。

侯方方跪下很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李翠翠一时就看呆了，说：不如我也给神神磕上几个。

侯方方说：女人是不能敬神的，一家之主就代表了。

李翠翠说：那你再给咱念上几句话。

侯方方说：念什么哩？

李翠翠说：反正是要神保佑的话呗。你平时不是挺能编的吗，这阵倒没词了。

侯方方说：一时想不起来。

李翠翠说：你就保佑咱二儿媳妇再能生个小子，苹果能卖上十多万。一窝猪至少下八个猪娃，母鸡一天一个蛋，猫儿能天天逮老鼠。

侯方方听着听着就笑了，说：每个人都说这么多，神神能记下哩？我看还是我来说吧。一边口中就念叨道：正月二月交好运，三月四月时运正，五月六月财门开，七月八月大发财，九月十月财神来，斗大的元宝进门来。

李翠翠说：咦，你倒把说书给学会了，你倒成了咱三爷的接班人了。

侯方方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说：咱三爷都病成那样了，可他还准备建庙呢。

俩人正说话，忽然硿的一声，抬头看，一道闪亮的光从空中升起，画出一缕七彩的痕迹。原来不知是哪一家开始大放焰火了，七色的光宛如七束美丽的花盛开在黑色的夜幕中，艳丽无比。硿硿硿又是几声，烟花次第升起，在空中绽放，有的像一只只小蝌蚪吱吱地乱叫着，有的像一朵朵盛开的菊花，有的像从天而降的瀑布，有的如一颗颗流星，随着硿硿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那些绽放的烟火把夜空装扮得犹如童话般美丽……

侯方方和李翠翠憋在心里的不快也被这浓浓的年意剥得净净的，内心被一种叫幸福或满足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每一朵小花都有开放的权利，每一个小人物也都有憧憬幸福的权利。

五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大年初一，“乐极生悲”这个古老的谶语像漫天飘舞的雪花一样又一次降临在烟山村民的头上。

清晨，一个消息在烟山村传开了。昨晚一点钟的时候，警车悄悄开进了村子，所有参与赌博的人被公安人员连窝端了。共抓了18个人，最悲哀的是村里宝娃父子三人竟然被同时抓了。

这个消息让本被暖暖的年意包围的烟山村一下子不平静了。

侯方方和老婆李翠翠昨晚睡得晚，今天自然起来得也迟。因为大年初一，凉菜是现成的，饺子也是昨晚包好的，只需煮一下就能吃。

早晨十点钟的时候，二儿媳妇静静来了，她的脸没洗，头没梳，撑着一副红扑扑的脸蛋进来了。李翠翠顶顶瞧不起二儿媳妇的就是这一点，整天头不梳脸不洗抱着孩子到处串门。这一对婆婆与媳妇儿正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静静虽然懒得收拾与打扮，但下苦却是个好料子，非常皮实。并且她还有个好处，是农村俗话说的“豁膛子人”，嘴上没把门的，也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乐呵呵的，整天抱着个孩子到处跑。她进门的时候，侯方方老两口虽然起了身，但尿盆还在当脚地放着呢。她可不管这些，把可可往炕上一放，嘴便像机关枪一样打开了。她说：昨晚一点多的时候，公安局来人了，几个人悄悄地在文宏的门外边听了听，便噌地从文宏的墙上翻了进去，因为声音太大了，把文宏家的狗吓得一下从墙内跳到墙外去了。公安出动了五个人，进了文宏家的门，把赌博的都逮住了。本来还可以逮多的，只是这时刚好有好多人回家敬神去了。大人娃娃这时有十八个人，有两个念书娃娃，因为不够年龄，公安就没逮。村里的文义因为能认得一个民警，那个人给他使了个眼色，他跟在人群后悄悄钻进了厕所，后来就溜了。最倒霉的是兵兵，他输得没钱了，回家去取钱，来了以后见门关着，他喊叫着让开门，里边不开。他只当是嫌自己没钱呢，就在门外喊着：我有钱哩，我把钱取来了。刚好这话让公安人员听见了，人家砰地把门打开，一把将他拉了进去。这样就成了十九个，公安车拉不下，就又喊了一辆车上来拉。

还有，就是公安人员一进屋，大家可就着了慌，人人都抢着先藏钱，有的把钱藏到被子下了，有的藏到了毡边下，还有藏到水瓮里的，藏到衣服里、裤子里的，最后都让公安给搜走了，总共七八万块现金呢。

她说话很快，叨叨叨的，好像昨晚的事她都亲临其境似的。

侯方方听了就说：我昨晚去了一下，就担心着怕出事，还专门给文宏安妥了的，让他早点儿停，谁知道果然就出了事。

李翠翠说：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官哩，现在村村都赌博，村长顶个屁用。他们只怕戴铐子的人哩。你以为选你当村长就得听你的呀，那是以为你好欺负。

侯方方听着这话不顺耳，但又不想跟老婆吵，就问静静：都哪些人被抓了？

静静就一一点开了名。

侯方方说：那有没有三娃你三老爷呢？

静静说：有啊，他也被逮进去了呢。逮时，他半天从凳子上起不来，公安人员还开他的玩笑说，你不怕死在赌博场啊？还有一个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赌博，一看就是个老手。走的时候，他们还特意安排他一个人坐在前座呢。

李翠翠这时已将炕上收拾停了，一边烧火准备下饺子，一边就说：老了老了，还这么不正经，赌什么博呢。

三个人正说着，红鞋急急忙忙跑进来了。

红鞋说：侯村长，你说这咋办哩？你看娃他爷年龄都这么大了，还闹这个事，人都被关起来了。

李翠翠说：咱村的赌博风气早就该刹刹了。

红鞋说：那是长远的话，你看看这两年有了钱了，哪个村里不赌啊。女人打麻将，男人赌博。不过就眼前来说，侯村长，这可咋办呢？

侯方方问：公安是怎么说的？

红鞋说：不知道啊。

侯方方说：村里其他人呢，有消息没？

红鞋说：有几家人到城里去了，刚才我打电话，他们说都在派出所一间房子里关着呢。说娃他爷老是咳嗽个不停，别有个三长两短吧？

侯方方说：既然村里有人下去了，那就先等一会儿吧，等有了消息再说，急也没有用。

红鞋说：侯村长，你知道海海这人不会说话，一句一个坑，娃他爷这事还得你从中周旋呢。

侯方方说：事总有事在，你先别急，吃饭吧，一会儿再说。

几个人草草吃了饭，就有消息从城里传回来了。派出所要罚款，说搜了的钱，全部算是赌资没收。文宏是主要组织者并提供场地要罚一万元，其他的人每个人五千元，那两个学生娃尽管人没带走，但是不等于他们没违法，所以每人要罚两千元。派出所还说，如果今天赶在下午五点半以前交了罚款，就算是留置，看在过年的份儿上，让大家回去过年。如果不交钱的话，那么只好将人先拘留起来，然后再处理。

往年的大年初一，村子是平静的，祥和的，温暖的。但今年大年初一，有了这桩事，村里就乱了起来，个个神情紧张，人人走东家串西家借钱。一百二百不嫌少，三千五千不嫌多。但因为是年关，谁会往家里留那么多现金啊，谁会想到就能摊上这么个事儿呢。何况县城里的银行这两天也都关着门呢。

海海的弟弟江江，自他的媳妇和公婆打了一架后，爸妈死活的事他们两口子就从不过问了。现在遇到这件事，他们也照样不理不睬。海海缩在家里，红鞋听说要五千块钱，就到处借。虽说去年收入还不错，但给老人看了一年的病，再加上娃娃念书、日常开销等，手头现在一点现金都没。到中午一点钟的时候，红鞋才拿来两千多元钱见侯方方。

侯村长啊，村里的钱差不多被借完了，无论如何你得想想办法，让先把老人放出来，老人年龄那么大，万一有个闪失可咋办哩。红鞋说。

侯方方见红鞋说得可怜，就应承下了。他原本打算到城里去找李书记，可李翠翠一听就着急了，心想着，大年初一你到人家里去，还不得给人家娃娃一二百块压岁钱啊。于是就不主张去，让打电话说一下。侯方方也觉得大年初一打搅人家不妥当，就打电话给李书记把这件事前前后后说了，让他想想办法，更何况红鞋还是咱们村秧歌队的台柱子呢。李书记听完了，就回话要他们等电话。

一会儿李书记的电话就打来了，说派出所所长郑安平的手机一直关着，打不通，他打给副所长，但副所长说一切罚款都是郑所长亲自定下的，他个人没能力改变。

听完这些话，侯方方就觉得自己还是亲自跑一趟吧。他就和红鞋、海海三人雇了一辆面包车一起到城里直接找派出所。

派出所里几个人都在，只有郑安平所长不在，并且电话也打不通。他们三人找到一个姓折的副所长。侯方方把烟和两千块钱直往折副所长的手中塞，说：侯三娃这个老人有病，去年冬天差点过不了冬呢，还是行行好先把老人给放了吧。

这个折副所长是当兵出身，对侯方方说的话十分不以为然，不屑一顾地说：病成那样还能赌博？他赌博的时候咋不病着呢？这句话噎得侯方方说不出话来，噎得红鞋直想哭。

三人说了半天，但派出所就是不开口子。三人就返身出门，这时已下午三点多了，街上比较冷清，店门都贴上了春联，关得严严的。有炸开的鞭炮纸屑在街上横飞。这时正好村里的德兴交了钱被放出来了，三人就问了问三娃老汉的情况，得知十多个人全被关在一个房子里，空气污浊，老头经得这一惊一乍，病情有所加重，一直咳嗽个不停。三人听了又是一惊，一块合计，觉得还是借钱吧，不给钱他们是不会放人的。

三人又分头凑，侯方方的老婆李翠翠是城郊的人，有个舅舅在城里，侯方方就向他开口，他十分慷慨，说家里没现钱，给了他一张卡，是农行的，可是农行的取款机坏了，取不出来钱。侯方方就又返回去向他借得一张工行卡，取了三千块钱出来。一边取钱，一边心里就念叨着：这真他妈的太损了点，大年初一满大街借钱，这不是穷不伴（注：追着穷）了吗？

凑够了钱，三人又返到派出所来，这时已五点多了，村里的人全部都放完了，留置室里空无一人。值班室只有一名民警在打游戏，三人把钱给这个民警交，但这个年轻小伙子并不接钱，只是告诉他们说：侯三娃老汉已经被送往医院了。

怎么就送到医院呢？三人着了急。

那个值班的民警只管在电脑上打游戏，不回答。

三人神色紧张地出了派出所，站在街上准备拦出租车到医院，这时碰到了同村宝娃父子二人，两人正垂头丧气地拦车准备回村里呢。

三人就问宝娃情况。

宝娃说，村里人交了钱都放回去了，只剩了自家父子和三娃老汉。刚才三娃老汉有一阵忽然不咳嗽了，起先他也没在意，后来喊叫了他两声，发现他昏过去了，他们就喊派出所的人。派出所的人来了，用手在他的嘴上试了试就吃了惊，连忙给120打电话，这样，就把三娃老汉送到医院去了。

那你们交钱了没？海海问。

宝娃听到问，神秘地眨巴着眼睛，有几分得意地说：我们有一个亲戚是副县长，他给公安局长打了招呼。早就说好要放我们的，只是人多没法放啊，所以等人全部放完以后才放的我们爷儿俩。刚才走时，那民警还装模作样地说，放你们回去过年吧，过两天一定要把罚款交上来。

这时有一辆出租车停下了，三人不再说话，一同上了出租车赶往医院。

大年初一，医院也放假，急诊室里空无一人。三人转到门诊大楼后边的住院部，只见一辆警车在楼下停着，没有声音，但顶上的几个警灯却一直在闪。三人估摸着人肯定在住院部，就上了住院部的楼，一直到了三楼内科，这时就瞅见急救室门口有几个警察，正是双良派出所的人。见了他们三人，三个警察一个个将头扭向了墙壁或窗外，都一句话也不说。红鞋三人看这情形，估计人可能现在正在急救室里，就打算推门进去，但被门口一个小护士挡住了。

侯方方就问那几个警察：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警察似乎有默契似的，都不吭声，一个字也不肯说。三名警察来回在过道里转悠了一会儿，然后就下楼去了。

红鞋、侯方方与海海站在门口，着急地向急救室张望着。过了大概有半个多钟头时间，里边的医生就出来了，大声问：谁是家属啊？

红鞋就问：大夫，怎么啦？

大夫摇了摇头说：签字吧。他递过来的竟然是一张死亡通知书。

海海接到手中，又接过一支笔来正准备签字，红鞋挡住了他。

你们到底是不是家属啊？医生问。

我们是家属，但人不是我们送来的，我们不签。红鞋说。

对，谁送来的让谁签。侯方方说。

医生耸了一下肩膀，拿着单子到护士室去了。

这时门就开了，两个护士推着担架车走了出来，上面躺着个人，全身用白花花的床单盖着。

大，大，你怎么了？红鞋一看见，就急得直哭，就要伸手揭床单。但被一个护士挡住了。护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推着床，三个人跟着，一直推到走廊的另一头，推进了一个房间，两个护士将一张床上的被褥往起一卷，放到了另一张床上，然后将病人连床单一块抬得放到了这张床上，随后便推着那个空架子车出去了。

床上躺着的、盖着白单的正是瘦小的三娃老汉。床单从头盖到脚，床边上还立着架子，挂着一瓶未摘完的盐水，针在上面反扎着。

大，大，你怎么啦——红鞋哽咽不成声。

侯方方推开红鞋，揭开床单看了一下，只见三娃老汉的脸有些浮肿、有些脏，但面容很平和，嘴角竟然略带着一丝笑意。如果不是脸上的皱纹，他的表情活脱脱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或者像被娃娃们玩了一整天的一只脏猫。

侯方方伸手在老人的嘴上试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这个老顽童似的老人终于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公安人员这时从楼下上来了，但他们没有进屋，都站在门外边。医生又过来了，手中依然拿着死亡通知书，要家属签。

海海似乎刚才被红鞋的话点醒了似的，就说：我们不签，谁送来的谁签。

红鞋在一旁啜泣着。

折副所长进来了，他说：这是个意外，人殁了，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我们也尽了力了，发现情况不对，就赶忙把病人送到医院，并垫付了药费。你们还是把字签了，把人抬到太平房去吧。

听到折副所长这些话，红鞋忽然记起了什么，她从身上的几个兜里掏出一沓沓钱来，大声说：你们不是要钱吗，我们借下啦，给。然后扔了过去。

一沓沓的钱飞到半路上停住了，哗地散落在地上，铺了一层，有多张落在了折副所长面前。

折副所长的脸色变了，门外的两名民警听到响动也都进到了屋里。

你这是什么话！国家法大还是你大，他不赌博哪会有这回事！他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走正路，你们当儿女的也不嫌丢人，还有脸在这里发脾气！折副所长声色俱厉地说。

海海拉了一下红鞋的胳膊，然后悄悄地蹲下身子去拾那一张张钱。

红鞋听了所长的话，停止了哭泣，大声说：他就犯个死罪还要等法院审判哩，枪毙哩，倒由你们说了算啊？你们要钱，我把钱给你们，那你们把人给我。

门口最后进来的两个民警比较年轻，见红鞋和折所长吵架，都觉得丢了面子，个个跃跃欲试，要往前冲。但是被折副所长拦住了，他对红鞋说：我跟你一下子说不清，这样吧，侯村长也在这里，你们先签个字，把人抬到太平房去，有什么问题咱们随后说。

你等着，我们就不签也不抬，就在这儿放着。谁把他抬进来的，谁有本事再把他抬出去。红鞋说。

折所长露出了一丝不屑，说：那你们就等着吧。说完，他领着两个民警下了楼。

事情僵持到晚上十二点多，在医院院长等人的劝说下，侯三娃老汉的遗体由医院工作人员抬到了太平房。

红鞋、侯方方和海海三个人跟在担架后下得楼来，发现警车不见了，那三名民警坐在另一辆车里。看到他们三人从楼梯口出来，前座的折副所长若有其事地摘下帽子弹了弹灰尘。

六

红鞋十分心疼自己的公公和婆婆。

红鞋的成长经历十分不幸。早年她妈死了，留下了她还有一个憨弟弟，俩人相依为命。后来她爸又娶了一个女人，娶到家的时候红鞋已十三岁了，这个年龄是女孩子最敏感的时期，她就怎么也融不到这个家庭里。也许是由于从小缺少家庭温暖的缘故吧，上初中时她就和班上的一个男生好上了，但这也影响了她的学业，初中没毕业，她就停了学。在她打过一次胎后，那个男同学不告而别，从此杳无音信。那时，她就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天天闷在心里，后来就得了羊角风，每月犯病一次。风声传开，她要再嫁个好人家就难了。在她22岁那一年，由他人做媒嫁到了烟山村，嫁给了海海。

嫁给海海后，她连年看病欠了一大笔账。为了还账，侯三娃老汉就重新操起说书的手艺，走村串巷说书，积攒零钱还账。那些年的冬天，看着老人瘦削的身体，拿着老人赚来的一分分一毛毛钱，每次她都要暗地里哭一场。

生活不可能没有摩擦。海海话少，是个很窝囊的人，对于心高气傲的红鞋来说，每一次和海海发生矛盾的时候，她都想着离婚。但每一次不是舍不得孩子，就是舍不得老人而放下了。有一次，在俩人吵架后，她发誓赌咒再也不过这样的生活了。独自离开家，住到了县城的小旅社里。公公来劝说，她不回去，婆婆来劝说，她也不回去。她横下一条心，这一次非离婚不可。

晚上，一人独处，她就想自己的孩子。那时只有一个男孩子，叫亮亮，她想一阵，哭一阵。

可谁知第二天，公公又来了，意外的是他竟然把孙子亮亮也带来了。他把孩子交给她，把孩子用的奶瓶、奶嘴全都给她放下，唯唯诺诺地说：你实在不想过了，就离吧。亮亮，你如果想要，就带上。你心地善良，娃娃跟上你不会吃亏的，我们放心。那时的小亮亮虽说两岁了，但长得瘦弱，抱在怀里，像一只小猫儿似的。她知道这个孩子是侯家的宝贝，是他们的根，公公把孩子抱来给自己，那得下多大的决心啊。

她抱着孩子哭了大半夜。第三天天明，婆婆来了，给她送来了一大包衣服，有她的，也有孩子的，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一件一件地掏出来摆放在她的床头。那一刻，她被这浓浓的爱意打动了，禁不住眼泪直下。也就在那一刻，她发誓赌咒哪怕仅为了这一对老人她也要扎下根来过生活了。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不经意的日子里，在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的一个日子里，在一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里，最疼爱她的人却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离开了人世，竟然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这让她如何能接受啊。

中国有句俗话，有福的生在月尽（腊月三十），没福的死在初一。谁能想到呢，大年初一，这个没福气的老汉却走了。

红鞋和男人海海沉浸在悲痛之中，但因为正过年，他们也就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亲戚朋友，只是自己选择守在太平房里。

太平房的两间房子位于环城路，由一个驼背老汉照看。每每殁了人，门上都要挂上一簇簇裁成条的白纸。有车过来，有风吹来，纸就哗哗地响。

很快的，村里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大家唏嘘不已。过了初二，初三要串亲戚，老头的死讯就到处传开了。

农村讲究过了初五才能动土，所以村里人都琢磨着红鞋和海海初五要埋老人，初四这天，侯方方及村里一大群人都来到了太平房。

红鞋和海海在太平房对面的一个旅社包了两间房，床上放着一大摞用白孝布缝起来的孝帽。来了人了，就都在这里领一顶孝帽，然后再去太平间烧香磕头。这一天，从早到晚人流不断。看到三娃老汉的惨景，大家想说什么，但都说不出来，只是握住海海的手一再说要帮忙就尽管说。

侯方方和李翠翠来烧纸时，村里平常和红鞋常在一起信耶稣的几个婆姨正围在遗体旁祷告。

冷冷的床上，瘦削的老人静悄悄地躺着，一张白床单从头盖到脚。侯方方戴了孝帽，跪下来，上香，奠酒，烧纸，磕头。这时，倚着侯方方跪着的李翠翠忍不住啜泣起来。哭是有传染性的，她一哭招惹得其他几个婆姨也个个哭，一时太平房里哭声大作。妇人的哭都拖着长长的尾音，三爷呀——三爷呀——，我可怜的三爷呀——你怎么就走了啊——

侯方方的心头也涌起一浪又一浪的悲怆，他想到腊月二十七那天，老头一脸病容，被人推到架子车上来趁热闹，他当时曾握着自己的手悲凉地说，原来担心过不了年哩，明年看不成秧歌哩。手指的余热还在，可是人已昨是今非，世事真是无常啊。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得心头大恸，也哭出了声。

海海过来，拉起了侯方方。

红鞋过来了，拉起了李翠翠，劝住了几个正在哭泣的婆姨。

几个平时和红鞋总在一起的妇人哭声停了，但嘴中仍念念有词地在祷告着。海海过来就劝她们，说：唉，都停了吧，人殁了，祷告也没用了。你们成天都讲究爱人哩，要把世人都当成兄弟姊妹哩。可是谁爱咱们哩，谁心疼咱哩吗？

一个个婆姨在海海与红鞋的劝告下站起了身，鱼贯而出。

侯方方最后一个出来，蓦然觉得太平间外边的世界十分清冷。已是黄昏，有鞭炮声入耳，间或夹杂着刺耳的“小花子”（注：小型烟火）声音，他顿感整个世界不真实起来。

红鞋揉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说：本来打算过了初五再让大家知道这事哩，欺负得大家都过不好个年。

众人听到这话又都唏嘘不已。

侯方方抹了泪，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间埋哩？

海海看了看红鞋，低声说：还没想好哩。按讲究必须过了初五才可以动土的。

这时红鞋就过来了，她低声说：侯村长，和你商量个事。

红鞋与侯方方、海海三人来到僻静处，红鞋说：村长，你看咱们这事闹的，该咋弄哩？

什么咋弄？侯方方不明白她的意思。

海海说：唉，俊芳咽不下这口气，说人殁在派出所里，一定要派出所给个说法哩。

红鞋，你打算闹事哩？侯方方警觉地问。

红鞋说：我也不是想闹事，可是他派出所总有责任吧。这几天也没见个人影过来。人吧，就是犯了赌博罪，该还不至于死嘛。我一说这个，海海就说嫌丢人哩，老人这么大年龄了还赌博，传出去怕让人笑话。

侯方方也觉得其中有问题，觉得派出所的做法太过分了，也替老人感到惋惜。可是自己是村长，支持红鞋闹事显然是不对的，是不妥当的；但就这么悄悄把人埋了，这话他觉得一时也说不出口。

侯方方吭哧了半天才说：红鞋，咱们都是平头百姓，无论如何，有话好好说，不闹事。

红鞋说：放心，村长，我一辈子都没跟人脸红过，你看我受了多少委屈，我都扛过来了，我就是想讨个说法。

三人正在这里说着，文宏发动了面包车过来了，问侯村长回不，侯方方当下就坐着车回村了。

侯方方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傍晚，天空开始若有若无地飘雪。

到第二天清晨，雪就积了厚厚一层，苹果树、核桃树、花椒树上都积满了雪。侯方方和老婆还在睡着，到处就传来唰唰唰的声音，家家户户忙着扫雪。一会儿，侯方方被李翠翠从被窝里弄出来，他揉着眼睛操着扫帚把自家的门口扫开一条道儿，便于人通行。他看到贴在大门上的对联上联被风掀开了，就返身拿了一方胶带又给粘上。

这时李翠翠也起来了，她抱了一抱苹果枝回屋。站在门口，看着漫天漫地的大雪，心情特别好，大声说：这过年敬神还真敬对了，看看这老天，下这一场雪，今年苹果又要丰收哩。

侯方方依旧在唰唰地扫院子。

你看那些苹果树，饿了一冬了，难得下这一层雪，我咋觉得它们个个和小娃娃似的，此刻正有滋有味地吃奶水哩。李翠翠来了兴致。

侯方方听得这句话，再看看老婆的神态，胖胖的身材，人高马大，抱着一抱柴，脸红扑扑的，喜滋滋地站在门口，颇有几分可爱，心里头也不由得高兴起来。他停住扫院子，用扫帚指着门口的对联说：你看看那是几个什么字？瑞雪兆丰年。知道不？这说明我这个人还是有远见的。从去年我就预见到过年要下一场大雪哩。

“瑞雪兆丰年”，是侯方方过年编的一副对联，下联是“骏马跃长征”，是指新的一年家庭经济要跨上骏马奔向新征途。

李翠翠撇了一下嘴，说：你就臭显摆吧。扭身抱着柴进门了。

这时侯方方的童心却来了，他打电话给可可要她过来堆雪人玩。一会儿，二儿媳妇就领着可可欢欢快快地过来了。可可一来，就操起个小锨忙张个不停。不一会儿，侯方方就和孙女两人堆起一个雪人来。侯方方又拿碳块给雪人做了两只眼睛，用红萝卜做了一个鼻子。

雪人堆好了，可侯方方觉得似乎还缺点什么，想来想去，让可可将她奶奶的围巾偷偷拿了出来，老婆粉红色的围巾围在了雪人的脖子上。白的雪，粉色的围脖，雪人立马靓丽起来。

一家人吃过早饭，镇政府的车却上来了，带着防滑链停在了侯方方家门口。司机对侯村长说李书记专门打发他上来接他哩。侯方方一听，心里就琢磨着大过年的可能还是因为红鞋的事，就问司机，司机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侯方方向老婆要钱，要去见书记，大正月天的，总得给人家娃娃一点压岁钱吧。

每年只见咱们给人家娃娃钱，也没见谁给咱们娃娃钱。李翠翠嘟嘟囔囔地从身上掏出二百块钱塞给了侯方方。

镇政府还没有收假，李书记在办公室里等着侯方方，屋里还有副书记郭云强。镇政府还是旧样子，冬天还得生炉子取暖，一生炉子，屋子里就有烟，李书记索性就将门帘搭了起来。侯方方坐在沙发上，手烤着炉火，但脚却冻得生疼。

果然，李书记找他说的还是红鞋这件事。李书记说：所有的事你都知道了，也就不说了，红鞋公公赌博是不对的，是违法的，但是后来出了人命，派出所就有点过分了。事情既然出了，就要想个解决的办法。侯方方，你作为烟山村的村长，要承担起责任来，要劝说红鞋和海海早点让死者入土为安。要注意维护一个村或一个镇的声誉。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声誉哩。侯方方说。骨子里，他对这事是有看法的，毕竟那个老人是他三爷。

李书记不理睬侯方方的话，只是告诉他近况。说红鞋这几天找了几次县领导，县上的领导放假都回了家，政府办主任接待了她，觉得这件事是个大事，弄不好会影响到全县的稳定，就向县委书记电话汇报了，县委书记又打电话给县上的一个副书记，让他负责处理这事，这个副书记就给他这个镇书记打来了电话，委托他来处理。

镇政府就是擦尻子的，就是个凑急的茅子（厕所）。李书记愤愤不平地说。

那派出所为什么不直接找红鞋和海海谈呢？侯方方说。

李书记用眼睛瞟了瞟侯方方：侯村长啊，这个你就不懂了。现在的村民都很难打交道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就没了话。过了一会儿，李书记说：我的意思是这样，你和郭书记先去见一下红鞋和海海，动员他们先埋人，然后镇政府可以从民政这方面适当给一点补贴。你看咋样？

郭云强副书记一声不吭。

侯方方没有其他选择。

三人中午一起吃过饭，侯方方与郭云强副书记两人就搭车到了林业招待所二楼，见到了红鞋和海海。因为当时房间人多，郭副书记就让另开了一间房。

这个招待所是个很简陋的旅社，位于太平房对面，隔着窗子就能瞅见太平房门口的白纸在飘。

郭书记一番寒暄后，简要地说了自己的想法：镇政府可以给点钱，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先埋人。

但这个说法马上被红鞋给否定了。

红鞋和海海一身的孝服，满脸的泪痕，红鞋说：郭书记，我们不要钱。

那要怎么呢？郭书记奇怪了。

我们只是想要个说法。红鞋说，这人是派出所半夜带走的，也没通知我们。又是他们送到医院的，殁在医院里。可到现在派出所一个人也没来，难道人就这样殁了？

红鞋，你要冷静一点，人死不能复生。这也不是谁有意造成的，这是意外。郭书记说。

红鞋说：好我的郭书记哩，那可是个人啊，又不是个猫猫狗狗，一下子说殁就殁了，又殁得这么不明不白。

郭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对于一件事我们要反过来折过去想，虽然派出所有点过头，可归根结底你们老人干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忠臣怕的君不正，孝子就怕父不良。传出去与下一代名声也不好，我觉得还是应该息事宁人。

好我的郭书记哩，人都殁了，还说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话。人的命该是这世上最大的嘛。我们的老人我们知道，一辈子没啥坏心眼，就是爱赌博、好喝两口，这是他的毛病。可他给村里人帮过多少忙啊？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你问问侯村长，他会说书哩，会安院子、看风水、擦米碗（陕西地方流行的一种迷信的看病方法），什么都会，前几年全村老人、娃娃有个三长两短，谁没求过他？不管起早摸黑，夜半鸡叫，只要人一叫，他就走了。一辈子什么时候都把别人家的事看得比自家的事还当紧……红鞋说到这里，眼睛就红了，声音也自有了几分哽咽。

歪好事情已经出了，咱们盆打了说盆，罐打了说罐，你们在这件事情上还有什么要求，就直接说，我好给李书记汇报。郭副书记说。

郭书记，我们没什么要求，你看人家的老人都好好的，就我们伺候个老人伺候成这样子。本来说，老人要殁，总该大病一场吧，我们把他送到医院里给他看，然后他病得不行了，把他接回来，天天伺候他吃，伺候他喝，天天给他送屎尿，给他洗身子，给他把棺板准备好，把老衣卧单铺的盖的都纳好，让他一件件地看，让他安心地去。他殁了，我们要披麻戴孝给他大行礼，还要杀猪，请吹手，请礼生，最后八人把棺板抬到坟地去。然后三七五七七七给他过，每年清明八月十五给他烧纸，十月一送寒纸，逢年过节，把他请回来，供着他，让他和我们一搭里过年……可现在呢？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死在了外边。这还不算，按村里讲究，死在外边的人，是不能进村的，只能在村口设帐棚，也没法子大行礼，只能草草埋了。你说，这让亲戚们对我们怎么看，让我们以后怎么对孩子说？——人都有个根哩。他即使不得动弹了，躺在炕上，我们这心里都是踏实的。现在他就这么去了，我们这心里不安啊。

红鞋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海海跟着也抹眼泪。郭书记那些话在哭声面前，在红鞋这一番哭诉面前，一下子失去了分量。

侯方方一声不吭，阴沉着脸，把手指骨节扳得嘎巴嘎巴响。

海海俊芳，你们不埋人也总不是个办法吧？常搁下去这支出太大，这大过年的整天都哭哭啼啼的，也总不是个事吧。郭书记还不死心。

红鞋说：郭书记，侯村长，我们知道你们是好心，就不要再说了。他派出所该不会是个天吧，就是个天还有个神神管哩，天还长眼哩，还有耶稣基督哩。

听到这些，郭书记就没了话，双方又闲说了几句，然后侯方方与郭书记就离开了。郭副书记在坐车回以前，又给侯方方安妥说：现在这两口子都还撑得硬哩，你得给咱做工作，看看他们的口子开得究竟有多大，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联系。

一边说着，一边上车，就在上车的时候，他忽然骂了一句：妈那个×，这镇政府就是个泔水桶。

初六初七三娃老汉依然没埋。

高原的柏油路上因为车多，雪就早早化了，柏油路露了出来，像老人身上勒的黑色带子，在雪地里盘来绕去。苹果地里依然是雪，人没法下地，就乱串门。村里几个小伙子聚在一起喝多了，打了一架。有一个住到了医院里。还有一户原来个人果园给别人包了，但这时看着苹果能赚钱，就又翻脸，不想承包了，两个人打官司打到了侯方方家里，侯方方和双方一起议了一整天，也没议出个结果。

初七这天，侯方方和老婆一起到丈母娘家去。下午三点多，他们正在丈母娘家和小舅子小姨子一起吃饭，这时海海的电话打来了，他焦急万分地告诉侯方方，红鞋被派出所带走了。

侯方方听了大吃一惊，问：怎么就带走啦？怎么回事？

海海在电话里说：刚才派出所来了一辆车，说他们接到了举报，说红鞋信邪教，所以要把她带到所里去问一下。

听到是因为这事，侯方方就放心了。

就因为这事啊，那不会有什么事，把心放宽，他信基督教村里人都知道的。侯方方在电话中给海海宽着心。

海海唯唯诺诺地挂了电话。

初七无话，到了初八这一天，清晨，海海却从城里回来了，来找侯方方。和他一同来的还有村里的引安子婆姨、建星子婆婆、三娃婆姨，他们一个个神情焦虑不安。

侯方方看见海海了，才想起昨天的话茬来，就问：红鞋放出来了没？

海海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夜个被带走，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哩。村长，你看该咋办哩？

侯方方说：红鞋信的是基督教，这是明摆的事，大家都知道。

那几个婆姨因为和红鞋信着同样的教，听到红鞋被派出所带走，这时人人都感到自危，个个焦虑不安。引安子婆姨说：就是，就是，我们信的教是国家允许的，光明正大宣传的，怎么就成了邪教呢？我们又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那你找派出所了没？他们是怎么说的？侯方方问海海。

找了，派出所不让见人。说邪教这个事比较敏感，还要请示上级领导呢，所以暂时红鞋还得关着。海海说。

好好的，怎么冒出个邪教的事呢？侯方方想不出来原因。

引安子婆姨说：我有个娘家侄儿在黄河滩派出所里，我夜个听到红鞋这个事，便托他打问了一下，他说这都是瓦子村那几个婆姨汉鼓捣的鬼。就是年前砸侯村长窗玻璃的那几个人。他们传教被逮了，不服气，肚子里憋着气，就给公安上胡乱举报。

这些人真是可恶，还成天信教哩。李翠翠说。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侯方方将信将疑地说，他敏锐地觉得在这个时候，红鞋突然被传到派出所一定是和三娃老汉这件事有关。

该怎么办哩？海海搓着双手。

那还是得寻派出所，我们给红鞋证明她信的是基督教。侯方方说。

我们也正是这么想哩。引安子婆姨说，我们几个都去，都可以给她证明。

那，人多他们会不会说是闹事哩？侯方方说。

我们不闹事，我们就是想证明一下，然后让把红鞋放出来。引安子婆姨说。

侯方方想了一下，觉得人这么多去了还是不合适，就说，引安子婆姨，你给咱写上一个纸条，把内容写清楚，你们这些婆姨愿意签名的都把名字写上，按上手印。我和海海两人拿着去找一下派出所，看行不。

引安子婆姨应了一声就走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她又来了，手中拿着一张纸，递给了侯方方。侯方方打开来，只见上面写着：

证明

我们拿性命担保烟山村张俊芳（红鞋）信的是耶稣（基督教），不是门徒会，也不是邪教。

下面是村里十一个妇女的签名，一个个签名歪歪扭扭，字写得和蚂蚁、蜈蚣爬过似的。

侯方方拿了笔将自己的名字也填上了，然后把纸折了起来，正要装，一旁的李翠翠却要了去，她看了半天，说：还有我哩。就在后边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和海海两人去，看看情况再说，大家都不用去了。反正雪地里埋不住死人，咱们心是实的，哪儿说理也不怕。侯方方一边说着，一边就收拾了纸条，和海海两人搭车赶往城里了。

两人到了派出所，郑所长依然不在，二楼上只有折副所长和几个干警在。

侯方方和海海进到折副所长办公室，侯方方说了几句话，就将众人的证明信放在折副所长的桌子上。

折副所长拿着那张大家的签名看了半天，说：这能证明个什么，她信什么，不给你们说，信在她肚子里，你们能知道吗？你们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啊？

侯方方想说：如果她信在肚子里，别人都不知道的话，那你们怎么会知道的。但这话属于抬杠，此时说出来颇不妥当，就忍着没吭声。

海海说：我是她男人，整天跟她一搭里过活哩。我知道哩，她真的不信那些歪门邪道。

折副所长说：正因为你是她男人啊，正因为这些签名的都是一个村的，都是侯家一大家子人，都有利害关系，这些证明我们更不能采信。比如一个杀人犯，你们全村人证明他不是杀人犯，他就不是吗？一个偷盗者，你们来证明他不是偷盗的，他就不是吗？办案要用证据说话哩，这张纸证明不了什么。

说着，他把手中拿着的纸往桌上一扔，那纸就飘到了地上。

海海把纸捡起来折好又揣到了身上，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

气氛凝固，谈话无法进行。

就在这时派出所院子里却有了吵闹声，是几个婆姨说话的声音，折副所长听到说话声，就出了门站在二楼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把下面的一个民警叫了上来。

怎么回事？

值班民警说：是烟山村的六七个婆姨，都要给张俊芳作证明哩。

侯方方听了这话，就出门去看，一看果然是引安子婆姨、三娃婆姨、建星子婆姨她们六七个人。此刻正站在派出所院子里叽叽喳喳说话哩。

侯方方就在二楼上问她们：你们怎么来了？

引安子婆姨说：我们等的心躁哩，心烦哩，就来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侯方方就说：你们到门口等着吧，我和海海正说事哩。

这几个婆姨应了一声就返身出门去了。

侯方方返回身来，正要往下坐，折副所长示意跟他走。

侯方方跟着折副所长到了二楼过道尽头的另一间办公室里。

折副所长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然后让侯方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递了一支烟给他，说：你还是村长哩，怎么一点政治觉悟也没有啊？村长工作性质是什么？是维稳，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啊，还上访呢，还签名呢，你这不是专门给派出所添麻烦吗？

侯方方说：张俊芳确实不是信邪教的。这个我知道，我敢担保，我才来说的。

折副所长说：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有证明哩，我们也有哩。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抽屉拉开，从里边取出一个公文夹来，然后把一张纸抽出来给侯方方看。在递给侯方方看前，他将下面的时间和名字都折到了背后。

侯方方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举报

腊月十八晚上，我们几人到烟山村传播门徒会，烟山村的张俊芳收了我们给的米和两本宣传书，答应入我们教，并答应在附近几个村子发展会员。

下面的名字、时间和手印都被折到了背面，侯方方看不清楚。

折副所长把那张纸收了回去，重新夹到夹子里，放到抽屉中。然后对侯方方说：你是党员，又是村长，一村之主，考虑问题要从大局出发，不要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要有政治意识。懂不懂？

侯方方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糊里糊涂地点着头。

维稳是前提，稳定压倒一切。这村子如有人上访，书记又得找你哩，还是麻烦，你要在这方面多想些办法。折副所长又启发着说。

听着折副所长的话，侯方方以为他话中指的是刚才院子里那几个婆姨。就说：刚才那几个婆姨不是闹事，也不是上访，她们是和红鞋一起天天信耶稣的，是想来作证的。我不让她们来，谁知道她们却来了。

折副所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要多动动脑子。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不要人云亦云，要帮助政府把一些出现苗头的事消灭在萌芽状态。

哦。侯方方终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也终于证明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走吧，下去把她们都领走吧。折副所长摆了摆手。

七

侯方方和海海从派出所出来，那六七个婆姨都围在派出所门口，急着问情况，侯方方就简要地给这些叽叽喳喳的妇女说了一下。然后让这些婆姨走远一点，别堵在门口，要不派出所还以为要闹事哩。

侯方方把海海拉到一边来，跟海海说：我觉得折副所长话中有话，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海海说：没明说，但我觉得一些话也有所指哩。

我觉得，你们不埋人，红鞋整天去找领导，就成了他们一块心病。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意思还是想让你们早点埋人哩。只要埋了人，估计这件事就结束了。你再跟红鞋商量一下。侯方方说。

海海说：好我的村长哩，红鞋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比我见识多十倍、百倍哩，要同意埋人她早就同意了。她这人看上去软，心里可有正主意哩。认准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前几天，你和郭书记来，我就跟她说咱们人怂货软，干脆拿点钱，把人埋了算了。可她硬是要个说法，天天还找县政府哩。现在祸从天上降，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了，把她给砸着了，受到这样的欺负，她都不知委屈成什么样子了。跟她商量，她才不会答应哩。

侯方方说：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我的意思，你还是再去见一下折副所长，要求见见红鞋，和她商量一下。另外，我觉得可以提钱的事，反正人已殁了，人死不能复生，再折腾下去也没意思。

海海脖子趔了一下，说：倒不如你和红鞋说去，她有时遇到事爱和你商量。

侯方方说：瞧你那出息，我说也是这几句话，你说也是这几句话。唉，我估计说了她也不会听的。她这人，太要强了。不过，你还是去说一下吧。

海海低着头斯斯文文了半天，脸憋得通红，正扭头要走的当儿，忽然他说道：侯村长，你大小也算个官。我就想着，我和红鞋还有我大我妈，我们一家人从来就没有一丝瞎心去害人，我们成天就想着过自己的生活，吃好喝好，把光景过好，把娃娃娃（作动词讲，拉扯的意思）好，把老人伺候好，可咋就这么难呢？这什么事怎么都遇到我头上了。说着说着他的眼圈就红了。

侯方方听了这几句话，一时颇为感动，想安慰他几句，但是嘴唇干动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来。他伸手在海海的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扭转身子离开了。

一面再看那几个婆姨，都在加油站旁文宏的车里坐着哩。侯方方只当车要回村子，就过来也一头坐到了车上。大家就急着问情况，侯方方就无奈地把一切给大家说了。

几个人又说得一半句话，文宏就发动了车，但这车不回村，却是奔县里教堂去的。原来，文宏婆姨也信耶稣，今天刚好是礼拜天。刚才在村里，侯方方走了，几个婆姨聚在一块就商量着趁这个礼拜天到教会来，给红鞋祷告一下。

祷告管用哩？再不要出洋相了。侯方方说。

文宏婆姨说：好我的大村长哩，管用哩。去年我家里那头犍牛得了病就是我祷告好的。

侯方方不相信地盯着文宏，文宏一边开车一边给他丢了个眼色，两人会意地笑了。

基督教会的教堂在半山腰上，周围用石头砌了一圈。院子里横七竖八停着一些自行车，石头院墙上，还有一些农村人拿来的包袱、蛇皮袋子等，散乱地堆放着。

教堂是新盖的，是一座典型的西式风格的建筑。房子起架高，在高高的墙面上，周围开了一个一个的小椭圆窗。正面的房顶上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架。

文宏把车停住，几个人就下了车往教堂里走。侯方方没来过教堂，一时想看看稀奇，也跟着几个婆姨走。

教堂里富丽堂皇，虽是白天，但窗帘却拉着，灯却亮着。教堂内的最前端，左右各有两个桌子，桌子上两边各点着七支蜡烛。中间是个红十字，红十字后边的墙上印有“上帝是个灵，所以拜他的必须用心灵和诚实拜他”。（《约翰福音》4章24节）

教堂里人很多，但大都是些妇女跟老人，一个个土里土气，挤坐在一条条长凳上。

村里这几名妇女轻车熟路，进去后马上找位置坐下了。侯方方也在后排坐了下来。

教堂全体人正在唱一首什么歌，声调平和，声音嗡嗡，却极具穿透力。

无论我们来自哪里

无论明天将去何方

亲爱的主耶稣

您的孩子在这里赞美歌唱

歌唱您赐世间万物美好

歌唱您赐心在灵里成长

亲爱的主耶稣

您的孩子在这里赞美歌唱

歌唱您赐我们智慧光芒

歌唱您赐我们爱的力量

亲爱的主耶稣

我要永远依偎在您的身旁

侯方方身旁的一位妇女手中拿着一本书，低声动着嘴唇。侯方方睄了一眼，见上面有《与主偕行歌》《荣福益人歌》等。

几个婆姨坐下来，就跟着唱起了歌。引安子婆姨一个人径直走到前边去，跟站在桌子左侧的一个老人说了几句什么，那人点了点头。又低头说了两句话，引安子婆姨就一头又挤回来了。

她返回到座位，兴奋地对大家说：给徐牧师说了，礼拜一完，咱们就去祷告。

两首歌唱完，教堂里全体人员都自觉地站了起来，站立着唱《阿门颂》和《礼拜散时歌》。唱完以后，整个仪式就结束了。有一些人开始呼儿唤女，准备离开，教堂里一时有些乱。

这时，那个所谓的徐牧师却直接走到后排来了，他大概有60岁吧，穿着也极为普通，为人十分谦恭。他走到烟山村这几个婆姨跟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说：我的孩子，跟我来吧。

几个妇女一个挨着一个，在狭窄的椅子空间里穿行，一直被牧师领到了十字架前。侯方方不知道这几个婆姨如何祷告，一时好奇心陡起，也跟着走到了台子前边。徐牧师站在十字架前，说：祷告吧，我的孩子。然后退到了一边。村里的几位婆姨自动站成了一排，引安子婆姨站在最中间，正面对着十字架和“上帝是个灵，所以拜他的必须用心灵和诚实拜他”这一句话。

几个人一字形排开，引安子婆姨就开始祷告，侯方方站在左侧，只听她说道：主啊，我感谢你赞美你，一切荣誉归于你始于你，你是万王之王万主之主。主啊，我在这里祷告，求你垂听我的祷告；主啊，我在这里祷告，求你祝福我的祷告；主啊，我在这里祷告，求你应允我的祷告。

侯方方听到她行云流水般说得这么流畅，一时就呆了。真是的，平时这些婆姨不显山不显水的，个个土不溜溜的，而此刻的口齿怎么会这般伶俐。侯方方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但见她此刻和所有的妇女一样只是低垂着眼皮，满脸虔诚。

侯方方静下心来，只听她说道：我们向上帝祷告，愿仁慈万能的主保佑张俊芳不受到伤害。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她信神，她无一日不爱神，她从不伤害每一个人，总是对每个人心存友善，心存友爱。并且她把你的福音带给了我们，使我们走向光明，然而她此刻却祸从天降，正遭受着磨难。万能的神啊，求你保佑她吧，保佑她早日回来，回到我们中间来。我们每个人都在等着她，盼着她归来。

说到这里，引安子婆姨竟然泣不成声了，其他几个站着的妇女也都啜泣了起来，先是嘤嘤地哭，紧接着声音就大了起来。教堂里那些没走的人听到这一片哭声就都围了过来，都静站在一旁，他们不知道这几个妇女究竟受了什么委屈。

听着这些祷告声，侯方方这时眼前就蓦地出现了那天扭秧歌时红鞋的那张脸，她红扑扑的脸庞掩映在绸子与扇子中间，她大张着嘴，声音圆润而充满质感，正在努力地唱着《扭起秧歌谢党恩》。

钟声响了几下，大厅内顿时肃穆起来。

一旁站着的牧师等一个个妇女神情都平静了，走上前去，慈爱地把手放在引安子婆姨的头上，说：我的孩子，你们受委屈了，世上总有恶事，总有善事，总有好人，也有坏人。但你们做得对，你们没有以怨报怨，而是选择了我们万能的主。上帝告诫我们：“僭越狂妄，必招羞辱；谦逊的人，却有智慧。”你们把一些事交在上帝手中是明智的，这样做也表明了我们为人谦逊。

几个妇女一边听一边抹着眼泪，周围围了一大堆的人，每个人此刻都在轻轻动着嘴唇。

就在这时，侯方方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热闹欢快的《拥军秧歌》刺破了这种安静祥和的氛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这里。侯方方掏出手机一看，是镇上李书记打来的电话，忙捂着手机到院子里来接。电话中李书记告诉侯方方：经镇党委、政府研究，确定由烟山村村委会代表双良乡党委、政府参加县上的春节文艺会演，服装道具由乡上统一准备，请侯方方明早九时带队到镇中心小学操场集中，由学校音乐教师魏延红负责进行最后的强化排练，正月十五正式演出。原定的表演节目不变，依旧是《春季里那个百花香》。

扭头，侯方方看到那个牧师依然在对妇女们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