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事]
他们结伴走出了白范疃村却再也回不了家
文 韩墨林 编辑 卜昌炯
他们的梦想在城里。而出卖体力,是他们进入城市的通行证
入 夜的白范疃村一团漆黑。虽然才晚上8点多,人声已近绝迹,房屋里灯光稀薄,大部分人家早早就寝。看不见的村道上,雪水混着泥泞,不习惯走乡村夜路的人,很容易深一脚浅一脚溅一腿污泥。
这是江西丰城发电厂坍塌后第二天,2016年11月25日。距离事故现场1000公里外的河北省成安县李家疃镇白范疃村,依然安静如初——某种程度上,它变得更加安静了。
随着一批青壮年劳力近年纷纷外出打工,这个约有六七百户人家的村庄,人口所剩不多,大部分为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小孩。一天前,得知村里有10人在电厂事故中遇难后,村支书随即带了30多名死者家属和村民代表赶赴丰城,整个村子越发冷清。
62岁的白文杰家,是少数还亮着灯的一户。昏暗的灯光下,他在往炉子里加煤,老伴则忙着折银元宝,已经折了满满一盆,为的是供在佛前,给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祈福——自从多年前一个亲戚在外乘车遇害后,她开始多了这样一个习惯。
事故的讯息传来,往事再度浮起。老人感慨之余,反复讲起这件事,以及这些年沉在心底的隐忧。絮絮诉说时,她的一只手一直抚摸着盛满元宝的搪瓷盆边沿。因为风湿,她的手关节红肿,微微颤抖。
孙子白子航当晚不在家,老两口只蒸了一锅豆包当晚餐,自家还没吃,就赶忙在桌上的佛像前供上两个。
白子航11岁,读小学六年级,成绩很好,墙壁上整整齐齐贴了10个他的奖状。爸妈外出打工后,白子航在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家轮着住,常年不见父母,难免会想他们。白文杰经常给孙子讲道理,告诉他爸妈为什么至今辛苦奔波在外,“那都是为了你将来的大学学费啊”。白子航很懂事,因此学习更加努力。
有一件事让白文杰感到很心酸。一周前,作为一场考试的奖励,他给了孙子两块钱买零食。谁知一周后,白子航把钱如数还给了爷爷。讲述这段故事时,白文杰掏出那两张揉皱、裹着汗渍的纸币握在手里,情绪复杂,宽慰中又似带着内疚。
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散落着大量像白范疃这样的村庄,村民比邻而居,四周是空旷的农田。在大量人口进城务工后,村里平日人丁稀落,人可能还没有房间的数量多。除了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很少有谁关心它、惦记它。
它习惯了默默无闻,习惯了夜晚的黑和宁静。然而,就像鸦雀无声的课堂上,正在沉睡的它突然被老师点名。
“小孩都这么高了”
一天前离开村子的人,是去带早前离开村子的一些人回家的。具体说,是去带白玉书、白俊涛、白海朋、白军朋、白伟光等10人“回家”。
白文杰家就住在村口。他目送着10多辆小车载着哀痛欲绝的亲人们远去。人群散后,村庄再度被寂静冻结,积雪初融的土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沟壑。
11月24日凌晨7时40分左右,江西宜春市丰城发电厂三期在建项目发生坍塌,最终导致74人遇难。死者主要为建筑施工人员,集中来自河北、湖北两地,其中仅河北的白范疃一个村就有10人罹难。
发生此项事故的冷却塔施工方,河北亿能烟塔公司,位于距这个村子约40分钟车程的成安县。白文杰说,亿能是成安的“龙头企业”,也是当地打工的热门选择之一,村民跟着全国各地的工程跑,结伴出门的大都是家谱里能排上辈分的兄弟子侄,在一起有个照应。这次遇难的10名村民中,有7位来自同一个家族。
带领这十多名村民远赴丰城的是村民白书平,自2003年亿能成立之初,他就在公司工作,一直被视为提携本村人挣钱的大哥。在这次事故中,他本人无事,弟弟白书领、侄子白松松和白海民以及女婿王宁却都在死亡名单中。他家的大门一直关着。附近村民说他还没回家,父母由于悲痛,以及感觉连累了别人孩子的愧疚,一直处于谢客状态,情绪濒于崩溃。
在这个以白、张两姓为主,田耕收入只有每亩千余元——2016年年景很差,有村民估计会不到800元——每口人只分到一亩地的村子里,新一代人已不再寄望通过种植小麦、红薯、玉米等致富,他们的梦想在城里。而出卖体力,是他们进入城市的通行证。
49岁的白玉书和26岁的白军朋是父子,两人同时在事故中遇难。作为十多年的老邻居,50多岁的白天洪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天洪记得,白玉书很早就出去打工,做着各种各样的辛苦活儿,常在工程建筑上卖苦力。白天洪多次听说老邻居的消息,对方都是在不同的城市辗转,江西就是白玉书生命里的最后一站。妻子婚后随白玉书漂泊,直到儿子白军朋出生,才回到家乡照顾孩子。
白军朋是白天洪看着长大的。像村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初中毕业后,白军朋没有继续读书,而是随父亲白玉书出门打工,之后娶妻生子,孩子像当年的他一样留在家中,日夜盼望爸爸归来。
父子两人过年时才在村里露一次面,音容一年一年淡去。如今,又到了一年即将收官的日子,村里的杂货铺已有春联开始出售,可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噩耗传来,婆媳两人一路哭着去了江西,年幼的孙子暂时寄放在亲戚那里。没有人告诉这个年仅五六岁的孩子,他的爸爸去了哪里,爷爷又去了哪里。
同样被瞒住的还有遇难者白海朋的女儿——跟白军朋的儿子年龄相当,此刻暂居在邻村的外祖母家,度过或许是最后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白海朋还有一个3周大的儿子,在妈妈的怀抱中跟去了江西事故现场。
家里仅剩下父亲白书德(音)和患有精神病、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母亲。老两口的收入来自3亩玉米地,每年差不多有2000块钱。白书德打工了一辈子,3年前在工地突发脑血栓,病居在家,现在病情越发严重,已经说不清楚话,儿子出事后见到生人就哭。
白书德家刚刚修了漂亮的新楼,两层,不锈钢栏杆,台阶很高。铺满崭新地砖的院子里,斜靠着一架很久都没用过的铁梯。在当地,有很多人家都有这样的梯子,为的把玉米等粮食晾在屋顶。儿子白海朋外出打工后,白书德无法负重爬楼,只好把玉米晾在地上。
外甥女说,房子是白海朋娶媳妇时,用打工攒下的钱盖的。能干的独生子一度是白书德的骄傲。搬进新楼时,他坚持把二楼最大的房间留给了儿子媳妇。外甥女说老人很少进那个房间,从前是由于不成文的规矩,公公不能随意进儿媳妇的新房,现在成了伤心地。
白文杰的儿子白雁朋比白海朋年长一岁,两人小时候常厮闹在一起。这段友谊延续到了下一代,白文杰家的大门上,至今留着白海朋女儿量身高的痕迹。“小孩都这么高了。”他说,伴以深深叹息。
堂兄弟俩初中毕业后,一同辍学在家,白海朋先进了本地的企业,后赴南方打工,他曾邀请白雁朋同行,而那时白文杰老伴的类风湿越来越严重,几乎不能起身,白雁朋须在家照顾母亲,脱不开身。现在,白雁朋结婚后也和妻子也进了城,只不过他们没去南方,而是在离家较近的天津,白雁朋做室内装修,妻子在服装店卖衣服。隔几个月他们会回老家一次。
母亲很满足儿子现在的生活。她的风湿病从2015年开始更严重了,背永远是弓着的,发病时经常痛到发抖,每天都得从枕头旁边的包裹里找药来吃。从老伴口中得知儿子的发小自此阴阳两隔,哀叹、惋惜之余,她有些庆幸儿子没有去江西。
在白文杰的回忆里,白海朋浓眉大眼,长得很俊,又很聪明,小时候就会摆弄机械,谁家的自行车、摩托车坏了,他仅凭声音就能判断出问题出在哪里,后来打工去了南方,最近三四年学会木工手艺,娶妻生子,生活蒸蒸日上。然而,他的人生永远停留在了33岁。
出事后,白文杰和儿子通过一次电话。父子俩说了很多话,默契地避开了白海朋的话题。“还能说什么呢?”他反问,继而沉默,接着又谈起海朋的机灵和能干。这些回忆填满了这个约计一百多平米的小院,人却再也唤不回来了。
生存
深夜,白范疃唯一的诊所还亮着灯光。年轻人小白顶着夜色去拿药。“死了10个人,大家都怕啊,都躲在家里啦。”他说。
即使没有这样的气氛环绕,这里的黑暗也是凝重的。秋收早就结束,最后一茬收割的玉米也大都找好了买主,等车来拉走,换回红红绿绿的钞票置办年货。在务农仍几乎是村内唯一谋生手段的村庄,这是一年中最闲的日子。天寒地冻,入夜后,鲜有人在外面走动。
小白是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得知出事的消息。在村民们眼里,那些在遥远异乡漂泊求生的同乡,生命像稻草一样轻盈,又像麦秆一样易折。
出去能做什么呢?小白的回答很干脆:什么危险、什么来钱快,就做什么,没有什么固定职业,之前知道高空作业挣钱多,打工者一窝蜂地拥进了这行,他儿时的玩伴就经人介绍做了这个。从聊天互发的照片里,他曾惊讶地看到小时候墙都不会爬的朋友悬吊在半空中。“大家都是这么拼。”他说。
于这里的家庭来说,对金钱需求的迫切,让他们暂时把危险搁置在一边。太多地方需要用钱了:盖房子,娶媳妇,供孩子上学……白文杰估算,把孙子培养出来,一年最少要四五千块,这是他们家一年的全部种田收入,还没考虑到大学之后的支出。
在大学扩招的今天,从这个村子考出一个大学生,依然不容易。障碍来自于赶早挣钱的观念,以及捉襟见肘的教学质量——因为担心孙子学业,白文杰甚至写信向“上边”投诉过班主任让水平低的实习生代课的事。如今,年青一代辍学打工的比例虽不及儿子那时多,却依然有一半人做出了无奈的选择。
白文杰相信孙子会有不一样的命运。这次震惊全村的噩耗,使相信变成了坚信——孙子绝对不能重复那样的轨迹。
白文杰已年过花甲,仍在镇上谋了一份差事,一直不敢彻底歇下来,因为需要钱。说到这里,他慨叹这次事故损失的10名青壮劳力,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不在了,意味着一个家庭垮了。
培养孩子毕竟是后话。换个角度看,拥有这些“烦恼”,在村里已算是成功者。大概从10年前开始,村里娶不上媳妇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彩礼钱一路飙升,从5万元涨到了现在的15万元,还得有车有房,否则根本没有媒人肯上门。眼前的白范疃村,白文杰说到处晃荡的光棍小伙子得有20多个。
小白是其中之一,30多岁了还没有对象。他说父母已经急疯了,可是没有办法,家里拿不出房子,买不起车,父母溺爱他,也不愿他去打工。小白只有妥协,在家陪着父母,穷极无聊就去镇上逛逛,觉得自己一辈子可能就这么悬着了。
到外面去
白范疃村正值多事之秋。白文杰算了下,3个月时间里,已有13人离世。在丰城事故之前,有3人分别因为触电、溺水、高空坠落而死。
触电者是一名村干部的侄子,此事一度上了新闻。这些年,村干部一家流年不利,两个儿子死了,妻子也死了。白文杰跟他关系一直不错,但现在很少叩开他家的门,怕见到他脸上深深的沟壑里那些埋藏的悲伤。
凌晨4点23分,白范疃有了鸡叫声。未曾划破的沉寂中,黑暗像一堵没有缝隙的墙。
鸡啼声在6点多彻底停止,第一缕晨光拨开黑暗时,已可见早起的村民窸窣的身影。要再过一两个小时,村道上才陆续有人,大都是开着摩托车离村。
从白范疃村到李家疃镇,摩托车只有不到20分钟的路程。道路两侧是抛荒的黄土地,和耸立着的铁丝网——它们立在那里很久了,已不知道用途。对于外界,村民们普遍有某种顽固的印象: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
譬如离此不远的漳河以南曾有一队持枪劫匪。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白文杰的老伴有一天听到“劫匪”爬到自家房梁上的声响,吓得她一夜没有睡。好在,这么多年,劫匪没有再出现过。
白明熙印象里的劫匪是另一回事。他记得,村里的老人说,劫匪现在还在几个村子之间流窜,专门抢小孩子。别的村民也有类似的故事,每一个人的版本都不同。
尽管外面的世界被一些村里人描述得充满凶险,仍然无法挡住村民们外出的步伐。
外出打工的成效显而易见,几乎家家户户都翻新过房子。不看脚下泥泞的土路,这个村子的建筑有种罕异于许多农村的整洁和统一,但也伴随着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冷清。
白文杰已忘了上次出远门是什么时候,主要是陪老伴看病,去过天津,去过湖北。这个老人性格中存留着上个世纪的淳朴、直率,和善良。深夜天凉,他热情,甚至强行地,给记者塞了一个热包子。
至今,在他的观念里,大学生应该是包分配工作的,并以此来鼓励孙子。他经常念叨给孙子的还有另外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他觉得那意味着铁饭碗、公家饭。
希望
又是新的一天。白范疃村的一间杂货铺里,几个像小白一样的大龄青年在吸烟打麻将,抽屉里全都是50、100的纸币。烟雾缭绕中,他们抬起头看看记者:“江西啊,知道这个事情,没什么可说的。”
杂货铺的老板娘是个热情的人,和每一个进来买东西的乡亲攀谈。她发现其实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次事故,她也只是听说,至于具体是哪些人遭遇了不幸,则不清楚。看到记者手中的名单,她摇摇头:不熟,不认识,那些人多少年前就打工走了。
谈到这场悲剧,村里的人大都流露出一种谨慎的沉默。很难解读这种沉默,但至少,陌生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在这个连娱乐室也没有的村子里,村民们没有聚众聊天的习惯,平时都各忙各的。即使做过很多年的邻居,白天洪说他和白玉书父子其实也没多少交集,仅存的印象是,他们人好,但内向,不爱说话,也不爱开玩笑。
离开,或留下,仿佛是很简单的选择,却让白明熙窒息,他不想重蹈覆辙——任何一种。就在上个月,为了是否出门打工,二十出头的他和父母有过一次深谈。父母还是不愿他出门,觉得儿子什么技术也没有,出去只能卖苦力,那是青春饭,老了落下一身病回来,不值得。他们希望儿子好好学一门本事,或者多念点书。这次事故,显然加重了父母一边的筹码。
白明熙心里很矛盾。他和那些遇难者一个人也不认识,但这次悲剧着实令他心惊。前些天,他和外出打工的朋友通过一次电话,对方感慨归感慨,并没有回乡的意思:“这都是小概率事件啊,你挣的钱才真的是你的。”
令白明熙尴尬的是,他跟父母想的一样,也觉得自己干不了苦力,可出去走了一圈,发现只有那样的活儿能让他在几年之内娶到媳妇,诞下血脉。
白明熙有时意识到,村里人的生活仿佛是一场无止境的轮回,无趣极了。他的好几个同乡都是这样的,在工地上省吃俭用,拿着不低的收入,买不加肉的盒饭,最后在娶媳妇那天,把钱像淌海水一样花出去——不仅彩礼和新房,在这个贫瘠的村子里,婚礼也往往极尽排场。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把儿子拉扯大,可以出去挣钱,然后重复父辈的轨迹。
抛开眼前弥漫在一些家庭里的悲伤情绪,以及某些恼人的事,进入初冬的白范疃跟以往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沉寂、安静、冷。萧瑟的外表下,包裹着村人一颗颗强烈求变的心,希望来自于新增加了教师人手的小学,也来自于“为孩子攒学费”这个打拼一族清晰的奋斗目标。
对白文杰来说,这份希望甚至是可触摸的,那就是孙子贴满半张墙壁的奖状:语文数学英语,全都拿过第一名。尽管墙壁已经斑驳,可奖状贴得非常齐整,边角没有一点皱褶。他不厌其多地介绍着这些奖状,昏花眼眸里的骄傲闪闪发亮。■
(文中白天洪、白明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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