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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进京谋生记

时间:2023-07-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16 岁的李星难得长了一回记性。在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就职于北京一家知名快递公司,总在不断和各种各样的门打交道。2016年11月4日,我跟他一起送了半天快递。他身高一米六,吃饱饭后体重能达到90斤。没过两天,他的小三轮车在小区剐上一辆私家车,赔了200,自己的车也被撞歪了。房东出面,双方和解。9月22日来北京时,李星带了600块,从山西运城坐着高铁进京。李星的堂哥在北京一家快递公司做兼职,建议毫无目标的李星也送快递。

[时事]

00后进京谋生记

文 张弘 编辑 卜昌炯

这个16岁的年轻人带着梦想来到北京谋生,却发现自己只能像当初退学一样,从大城市仓皇撤退

16 岁的李星难得长了一回记性。在北京市东三环边上的一家日式餐厅门口,他没有再径直就往里走,而是小心翼翼地确认好门的位置,才推门进去。

年轻人吃过亏,不止一次。“被他家的玻璃弄怕了,擦得特干净,好几次我都撞上去了。”送完包裹出来后,他告诉我。

李星还是个孩子。他2000年出生,但身份证上,他已经17岁了——当年为了早上学而改的年龄,让他提前一年摆脱了“童工”的身份。

在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就职于北京一家知名快递公司,总在不断和各种各样的门打交道。自动门、旋转门、防盗门、推拉门、木门、铁门、玻璃门……每一扇门似乎都掌控着他的喜怒哀乐。

每天,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敲门。除了差点撞歪他鼻子的玻璃门,还有一种门最让他害怕,即怎么也敲不开的门。

“你知道干快递最幸福的是什么吗?就是:到门口,敲门,门开了。”这是几天前一位同行告诉他的话,他转述给我听。

我是半个多月前认识他的。那天,他来送快递,忘了收12块钱的快递费。之后,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晚上来取。

一个很瘦小的男孩,刚开始话少得可怜,只会点头,“是”、“嗯”、“对”。拖住他攀谈了几句,才知道他是00后。

像他这个年纪出来谋生的,不是没有。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同学:上着初中,突然就从学校离开,再没回来。但在北京这座房屋均价超过5万元一平方米、每天都有人喊着“逃离”的城市,一个单薄的少年如何才能站稳脚跟,近几年才快速发展起来的快递行业会带给他什么样的生活?我很想知道。

2016年11月4日,我跟他一起送了半天快递。这天从上午8点到晚上8点,他从公司取了两次件,送了137个包裹,中途吃了两块面包、喝了一瓶水,计9块钱;中午还在一所常去的职业学校的小杂货铺赊了价值两块钱的6颗小白兔糖果,下午取件收到钱后跑去把钱还了。

这是他的普通一天,差不多也是他在北京做快递员的每一天。其间,他提到了跟东三环那家日式餐厅玻璃门的“恩怨”。

很多时候,他跟那两扇玻璃门的关系,就像他跟北京的关系,看起来一览无遗,离得很近,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但等真正想进入时,一抬脚就被撞个满怀,然后带着疼痛败退下来。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他跟北京的距离——始终隔着一块透明、坚硬的钢化玻璃。

在跟李星一起送快递5天后,11月9日,他离开了北京。再有两天,就是“双11”。

“狗咬我一口,我不咬他”

在三里屯和朝阳公园之间的一片老社区,经常能够看到李星穿着“西红柿炒鸡蛋”色彩的快递员制服,骑着一辆喷了黄漆的三轮车在附近晃荡。车“吱呀吱呀”地行进,歪着的车灯被几层胶带勉强稳固着,像一个需要拐杖的老人。

这片小区多是6层矮楼,没有电梯。楼栋坐落无序,内部构造千差万别。道路狭窄,地摊多、车多、人多,尤其老人多。

在人堆里,李星很显眼,看着像个早当家的小大人。虽然戴着一顶棕色鸭舌帽,染过的黄头发还是从帽檐边钻了出来。右耳耳垂打了耳钉,是整块脸最白的地方。他身高一米六,吃饱饭后体重能达到90斤。

认识他后,10月底的一天,我找他聊。还没问话,他就主动说起前一天的糟糕经历。

冬天要来了,他没有厚的被褥。跟同是老乡的“老大”(快递公司甜水园店负责人)预支了500块钱,200买被褥,100充话费。没过两天,他的小三轮车在小区剐上一辆私家车,赔了200,自己的车也被撞歪了。

又一分不剩。

听完,我心里打了个冷战。他就像北京街头的槐树叶,冬天一来,只需要一阵风就能被吹落。

他继续说着,那天晚上回到住处,他拿着锤子修车。旁边农展馆的快递员在打电话,对方是河南人,那一片是河南帮,他们租住在同一个地方。对方说:“别敲了。”他没听见,继续敲。对方喝了酒,两个人吵了起来。

更多人加入,山西帮和河南帮对骂。山西帮的人放狠话:“有种你弄死他。”对方没人动手,双方不停打口水战。房东出面,双方和解。房东跟他说:“这事没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要请他吃饭。”

他没钱,也没有请对方吃饭。直到离开北京,什么事都没发生。

在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感觉里,这种来自周遭的公开表露出的敌意司空见惯。一天晚上,他和同事在集包装箱,一个包裹砸在他头上,包裹里是书,不轻。情绪瞬间上来,他说了一句:“看着点儿,有人在这儿。”对方提高声调:“看啥?下次躲远点。”他没继续说话,笑了笑,继续集包,“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千遍,骂他傻×。”

李星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准则。遇到争吵、委屈、吃亏,他都会使出这套准则:咱不跟他一般见识,有不舒服就在心里骂他,“不依不饶的话,就当他放屁,狗咬我一口,我不咬他”。他说话有一种混不吝的口气,自认为神经大条,什么都不在乎,近5年没有哭过。

他曾经是暴脾气。六年级时,因为班上一个人说话太多,干扰到他了,他把对方的头给砸出了血,自己的手也骨折,这次之后再也没哭过。过了一段时间,李星拿家里的水果刀,拍了几张照片,发在QQ空间,喊话:姓张的,你他妈等着,这件事没完,明天孙石坡口等着你,就我一个人,一把刀,敢不敢来,11点到14点!

最后,什么也没发生。他说,那只是他发泄的一种方式。

“这哪是挣钱啊,这是在还钱”

9月22日来北京时,李星带了600块,从山西运城坐着高铁进京。晚上到站,他坐在公交车上拍了一段北京夜景的短视频,发在朋友圈,写上:谁来给我接风。

“那天有人接你吗?”

“没有,就是告诉大家我到北京了。”他回答。

到北京的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来这座城市能做点什么。他的计划是先到堂哥那里住下来,再找个流水线上的工作。他琢磨着,做到春节,挣点钱,就回家开文身店。名字都想好了,叫“鸿鹄纹刺”。他的志向是做文身,QQ名叫“鸿鹄志刺青”,还特意在脖子后面纹了“鸿鹄”二字。他觉得这两个字“有味道”。

后来,跟他接触久了,他透露当时来北京还有一层原因:在家赋闲太久,整日无所事事,家人见他就烦,催他出来找点事做。

李星念初二时辍的学。跟英语成绩有关,至少他觉得是这样。

初一起,青春期上身,他不愿被管着,对课堂不再有兴趣,走上了“叛逆之路”。成绩下降,英语老师当着全班55个人的面批评他。“你就考30多分,还要不要脸?”李星一字一句念出这句侵犯自尊的话。他的反抗方式是英语再也没考过50分以上。反抗的结果,依然是撤退。

退学后,他一直待在家。时间久了,招来家人嫌弃,“他们见我都烦了”。在家人的安排下,他跟着表哥在村里做水暖的安装和维修。半年后,表哥去了贵阳,没有带他去。

他成了无业游民。

继续待在家,无所事事,玩CS,跟人瞎转悠,抽烟。后在父母的催促安排下,他先后做过汽车美容、维修、文身的学徒,都不超过3个月。“心思不在这儿,干啥都是扯淡。”那会儿,他玩心不能再大了。

李星的堂哥在北京一家快递公司做兼职,建议毫无目标的李星也送快递。李星觉得这个职业挺自由,看着也不难,没有过多考虑,就决定干了。其实,他也没有更多选择机会。

第二天,李星就开始跟着去送快递。被他顶替的人只教了他两天,主要是认路、认楼和送取的程序,但他记住的只有:要从仓库出去。工作第三天,他单独出去送件,迷路了,拉着近100件货到了三里屯外交公寓。最后是凭着记忆,认准一栋高楼的方向,转来转去,转到了目的地。

单独送件前两天,每天他都带着两个电瓶出去,不认识路,到处打转。结果是,车没电了,回不去,最后只好打电话给堂哥,让他开车来把自己拉回去。

一周过去,他摸清了片区,但不想干了。他计算过,每天要爬一千多个台阶,晚上躺在床上脚疼得难以入睡。又挨过一周,慢慢上手,送出去更多,挣得也多。他又不想走了。

一次,他送了一箱苹果到医院,不是本人领取的。第二天,收件人投诉,说没有收到。他赔偿了75块钱。身上没钱,老大暂时也发不出工资,赔偿款只能从他的账上扣。

第二次丢了十几个包裹,是他前一天没有送完的。那天晚上大雨,他把包裹运回仓库,没有走程序。结果第二天不见了。“老大”又罚了他近两千块钱,还是从工资里扣。

公司管理他们的办法就是:罚款。送不完包裹、早上晚出发、丢件、偷懒、服务不好被投诉……罚!11月初,他收到一张罚款单,一共被罚了1440元,因为没有及时送出件。工资还没拿到,就已经被罚了这么多,他被吓坏了。

这个时候,他又想走了。“这哪是挣钱啊,这是在还钱。”

吸取教训,他更小心谨慎,但还是有人投诉丢件。那次,他一个人到医院的监控中心,看监控。明明有人拿走了件,他给投诉人打电话说明情况。对方跟他说,东西昨天找到了。他有点怀疑之前丢的件也是自己被骗了,但没办法,只能认命。

恐怖的“双11”

工作时间,李星每天8点起床,到公司吃早饭,然后把当天上午需要送的件装车,9点前离开。小三轮车装满,能有100件左右。中午公司不管饭,他会买点面包和水,有时干脆什么都不吃。遇到雾霾天导致胸闷,就抽支烟喝口水对付过去。下午4点左右返回仓库取晚上要送的件,送完到晚上8点。

回住处吃完饭后,集包到9点,工作才算结束。然后上床,掏出他那个2015年“双十一”花888块买的红米Note2,屏幕左上角裂出一道闪电,是打电话时没拿住,从二楼掉下去的杰作。一般,他会看些UFO、洪水火灾、地震的新闻,再看一两集《老九门》,中途就睡着了。

跟他一起送快递那天,只要一遇到别的快递公司员工,他就要说一句羡慕他们的话,“他们好啊,他们都是大公司,有保底工资,还报销话费”。

他的公司不给报销话费,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他每天能打70个左右电话。那天给一户人家送件时,按门铃,没人应,打电话,没信号。走到小区门口,他再次试着给那人打电话,听到的不是平常传来的铃声,而是一串英文,他立马挂了。“不会是在国外吧,国际长途可不给她打。”他上午刚刚充了100话费,按他的预期,一两天后就又该欠费了。

也是在那天,他说,不想干了,想回家。原因很多,跟以前一样,无非是:钱少、累、没意思。他跟“老大”说要辞职,对方不放人,因为“双11”要来了。

11月10日,我再联系他时,他已经离开北京,刚到运城,47天的快递员生活就此结束。

他很恐惧“双11”。饭后闲聊他听过不少鲜活的案例:一次“双11”丢件,有同事赔了一千多;每天需要送出400多件包裹,能挣400多块,接近平时的3倍,但也意味着很多送不完,得承担罚款,一天罚两三百。

“本身没剩多少钱,再丢一个件,还得欠公司钱,给我唬住了。”他不会细问,同事大多30岁以上,他几乎不主动和这些人聊天,除非被问起,这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11月8日晚,送完当天138件包裹,李星开着三轮车回到仓库。他等不及了,无论如何都要走。撒谎说家里有急事,“老大”才放人。第二天,“老大”给了他500块钱,让他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回家。他花300买了两件毛衣和一条裤子。

晚上算工资,他一共送出4084件包裹,挣4084元。除去没送完要罚款的1444元,平时支出1000元,丢件理赔等他自己也弄不清的账,最后“老大”只给了他300元,还有800元暂时被扣下来。等他到家的时候,身上只剩两百多。

他计划第二天上午离开北京,“老大”告诉他,当晚就有车。他不敢多说什么,深夜收拾东西,脱下红黄相间的快递员大衣,换上他喜欢的黑色大衣,往车站去。

文身学徒

文身学徒这是他第二次离开北京。上一次离开是在5个多月前。

2016年春节刚过,李星被父母送到北京三里屯一家文身店学习。他表哥当年就是在那里学会的文身。

父母的动机很明显:学完出来赚钱还债。这些年,村里都盖起了新房,只剩十几栋老屋子。2015年,“好面子”的父亲决定跟随这股潮流。盖完新房,家里欠下13万元债。

李星对文身的爱好,也缘于家人。辍学后,父母风闻一个亲戚做文身,挣了钱,也是年纪轻早退学的年轻人,就安排儿子到天津,跟着表哥学文身。刚开始李星觉得很酷,能挣钱。没多久,表哥出国了,学习中断,他只得回家待着。

李星在北京文身店学了3个月,包括学费、住宿、伙食,共花了家里3万元。其间,他住在师父家的一套公寓里。三居,住了60多人,多数是30岁以上。他是最小的,浑身上下都有文身,很像电影里那些黑社会帮派。

“我师父老厉害了,坐过9年牢,东北人,很彪。曾在监狱给犯人文身,用墨水当颜料。他先让几个犯人打架,引开狱警,然后溜进狱警室,偷墨水。五六根绣花针捆绑一起,这就可以纹了。”他兴奋地讲起师父的故事。

“你信吗?”

“那可是我师父跟我们说的。”他说。

3个月,他自认为学到很多。“北京比较磨练人,一天光在那儿坐着,光看都能学到东西。”他学到的最实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少说多做。好几次他说错话,差点被打。一次吃烧烤,邻桌喝醉酒的人掏出一张钱,问:“这啥钱?”问了好几次,李星说:“港币或者美元吧。”对方怒了,要揍他,被劝阻,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刚学时,他贪玩,一天只有上午11点到下午6点要学习,其余时间他跟师兄弟到外面打台球,吃路边摊。学完后,他并没有像预想的一样,从学徒转为正式工,只好再次回家。“事实真的就打击到你了。不是你学的东西多就有用,而是要经验多,经验多才有用。”客户到店里,不会找他,不放心这么个小孩给自己的肉里扎针。

2016年6月,一位师兄学成后到长春开了家店,要他过去,他不顾爸妈反对,去了。帮忙做了几个文身,一分钱没挣到,吃住自理。生意不好,师兄经常出去开出租,没有管他。钱用光,李星跟身边朋友借,没人借。跟父母要,父母不给。最后,姑姑给了他500元,他才回到家。

“那次回到家,我哪儿都不想去了,就想待在家。”他后来看到一句话,觉得用来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很贴切: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冷暖须自知。

之后,他在家乡的一家文身店里打杂,仍然是个学徒,没有单独完成过一次文身,一直到2016年9月22日,他再次前往北京,以为生活会有另一番模样。

晚安,北京

11月8日深夜11点38分,北京西站,普快,硬卧。鸣笛,车开。

离开前,李星在火车站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要回去。母亲问他,回来干吗?他说,找个文身店干吧,在北京也没事干。和父母打电话超不过5分钟,都是说事,没有闲聊。

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李星躺在中铺睡不着,打开手机玩《我的世界》,挖洞、挖矿、盖房子;或调成飞行模式,拿枪在空中乱射怪物;还在一座山里铺满炸弹,点燃,把它炸没了。一连玩了5个小时,直到一块充电宝的电用完。

他不是痴迷,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些别的什么事。“瞎玩呗,闲得无聊,打发时间。”

10日早晨7点多,火车到达太原。他对着镜头又自拍了两张,发在朋友圈。半小时后,他坐上了从太原开往运城的列车,一路向南,窗外有山有水。手机没电了,他只能一边看窗外的风景,一边想着:回去后该干点什么?

“我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还能干点什么。”他说,听起来像是一种自我调侃的口吻,我却觉得里面掩藏着真实的苦楚,因为这句话在我们的交谈中出现的频率很高。

“你有压力吗?”我问。

“没有。”

“有什么烦恼吗?”

“也没有。”

李星对北京的印象是:人多,车多,雾霾多,竞争压力大。他用了一句从网上看来的话形容北京:挣钱如吃屎,花钱如拉稀。

他并没有切身的体会,没有自己找过工作,待过的几个地方都是家人和亲戚通过关系安排的。在北京,他宁愿打的,也不坐地铁,“一进地铁站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他抱着梦幻而来,但在现实中,活得像梦游。

11月10日,下午4点,李星带着两百多块钱、两件毛衣和一件长裤,回到了家,回到了去北京之前的人生状态:下午两点起床,一天两顿,白天抽着烟到处瞎转悠。■

(应受访者要求,李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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