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雷鸣兽

第一马群还没有看见它们，就先闻到了。雷鸣兽散发的麝香味滚过了大草原。

“我们距离巨山只剩一半的路了吧，你说呢？”小真问道，他在原地小跑，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

“小真，自从上一个满月之后，你已经问了无数次了！”安吉拉轻声斥责他。

小星皱了皱自己的鼻孔。今天晚上天色很暗，什么都看不清。空气潮乎乎的。厚厚的云在天上翻滚，遮住了星星。但她还是能看见巨山，那些山看起来真的近了许多。她相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他们要是绕远路的话，可能还要渡河，那种有凶猛的旋涡要对付的河。马群现在像通了电，纷纷加快了自己的步伐。甚至就连两匹老母马都像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我看不见巨山，但是我能感觉到。”等待打了个响鼻说。的确，那些凉风一定是从巨山高耸的山峰上吹下来的。

“我记得。”骡夫用一种轻柔的语气说。这种语气显示他的思绪正在穿越到过去，回到他还是旧世界一匹战马的时候。“我们在北方，在塞拉特利的时候，哦……它们用伊比利亚人的语言是怎么说的来着——árboles blancos^[1]，我想应该是这么说的。”

“哦，你说的是白桦树，那些细细的白树。”宽心说。

“那场仗打完以后，就没有什么是白色的了，全都是血染的红色。我们的损失很大，但是敌人的损失更大。”他喷着鼻息，“他们或许可以给那里改名，叫血色塞拉特利，意思是血山。”

小星打了个寒战。她真的做了正确的决定吗？这片草原会被他们自己的血染成红色吗？她很清楚，这些马宁愿死也不愿再被人抓住。她加快了速度。

提乔看出她的焦虑，身子前倾抚着她的脖子，然后转了话题。“那股味道是雷鸣兽的毛的味道。他们的毛又长又厚，散发出一股很浓郁的味道。”

“你是指他们的鬃毛吗？”等待问。

提乔摇摇头：“他们没有鬃毛。和你们不一样。”

“没有鬃毛？”安吉拉不满地啧啧了两声，“多悲哀啊！我妈妈总是说我的鬃毛是我的荣耀之冠，经常替我梳毛。”

“是我梳的。”宽心呼呼地说。

“是是，亲爱的，当然是你。”

“要是他们没有鬃毛的话，那么他们有什么呢？”小天问，他甩着自己的鬃毛来表达自己的震惊。

“就好像他们全身都长了鬃毛。全都是长长的、脏脏的毛。每一绺鬃毛都有这么长！”提乔从身后的箭篓里抽出一支箭。

“我的天哪！”安吉拉喊道，“他们没被那么长的鬃毛绊倒真是奇迹。”

“他们从来没有被绊倒过。”提乔回答说，他们继续轻松地小跑前进。

“还记得埃莉诺拉公主吗？就是苏菲亚公主殿下的女儿？”安吉拉问道，“她的辫子就一直长到脚踝，她已经习惯被她的头发绊倒了。”

“一直到她去世。”宽心冷冷地说。

“去世？”提乔问，他很少留心去听那两匹老母马的八卦，“被她自己的辫子绊倒摔死的吗？”

“哦，不。”宽心回答说，“是撞上了一辆马车的轮子……死了^[2]！”两匹老母马有时回想起过去她们在宫廷的日子，会变得伤感，然后就会不自觉地使用伊比利亚人的语言。

“那辆马车是你们拉的吗，安吉拉？”小星问。

“对，我们两个都在。”宽心回答。

“你们似乎并不是特别伤心。”小星说，她扭着脖子以便和提乔交换一个眼神。

“哦，埃莉诺拉公主是一个很恐怖的淘气鬼，很残酷。她曾经要仆人把她的马刺磨尖，这样她骑着我们的时候就能看见我们身子两侧有血流下来了。”

“什么？”小星震惊地问。她不明白这两匹母马怎么可以这样轻松随意地说出这么恐怖的事。

“是真的。”宽心说，“哦，她死了以后我们还专门庆祝过呢。”

“可是后来也有不好的地方。”安吉拉的语气中失去了那种戏谑，她的眼神也显得沉重起来。

“不好的地方？”小天问。马群此时已经停了下来，都聚集在一起，专心听这两匹母马的故事。“什么不好的地方？”

“我们被卖掉了。”安吉拉说，她闭上眼睛，好像要将那回忆中痛苦的部分隔绝在外。

“卖给了不同的主人。我们两个分开了有……多久？五年？”宽心继续说。

“差不多六年。”安吉拉说。

小星打了个冷战。她和等待只是分开了几个星期，就几乎无法忍受那种痛苦。如果马群分开的话，就会是这种情况。失去一个成员就好像失去了你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你总是爱夸大事实，安吉拉。根本没到六年。但是感觉起来好像过了十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出现的那一天。我才刚刚给自己的小马驹断奶，他们就立刻把他带走拿去卖了。我甚至连名字都没给他取。他是那么漂亮。哦，失去他我多心痛！我以为自己的心都碎了，后半辈子可能只有自己孤苦伶仃地过。但是突然我在牧场看见了一匹吻部有斑点的母马正站在那里看着我。在任何地方我都能认出这些斑点。‘小丑！’我嘶鸣着。而正如你们所知，安吉拉之前的名字叫小丑，因为她吻部上那些小斑点。但是对我而言，她根本就不丑，而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动物。我的小丑又回来了，在我刚刚失去我的小马驹之后，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安慰……”她没有再说下去，回忆中与安吉拉重聚的喜悦依然蒙着悲伤的阴影。

马群沉默了。或许他们全都在想，自己一生中要忍受多少次分离。很少有马能有那种幸运，可以和他们内心非常在乎的人重新团聚。小星从来没想过能够和自己的妈妈宝珠再相聚。

他们的思绪被打断了。鼻息声和风声在空中交织流连。“雷鸣兽都起来准备行动了。你们马上就能看见他们。”提乔说，他兴奋地四处张望。“那边有一个能让他们在里面打滚的泥塘，好像是在一处挺好的牧场——雷鸣草场旁边，部落里的人是这么叫那个地方的。”

风向转变，雷鸣兽的气味变得更刺鼻。小星示意大家应该开始走了，不过只要轻轻地小跑就可以。她脖子转了四次，每个方向都看了看。她的意思很清楚——不许哼哼，不许嘶鸣，不许大声喘气。要保持绝对的安静，这样才不会惊扰到那些巨兽。虽然因为大雾马群根本看不见他们，但是那些兽一定离得非常近了。

他们静悄悄地走着。就连体形最大的那些公马，马蹄落地时也悄无声息。熟悉的马群喘气的声音也消失了，就好像这些动物更像是幽魂，而不是有血有肉的生物。

突然，坐在小星背上的提乔绷紧身子。他小声说：“不。”

虽然第一马群没有发出一丝响动，还是有什么惊扰到了那些兽。大地开始震颤。远处的雾好像稀薄了一点，那里的地面正逐渐显露出新的山脊线，但是这处山峦曲线离他们只有半里格^[3]远。地平线，和天际线连接的地方在他们眼前不断变换。

“是地震吗？”断尾在旁边紧张地问。

“不是！嘘！”提乔着急地说，“是那些巨兽。他们只要是集体出动就是那样的动静，你的蹄子底下一定会有感觉。”

“那片黑色的尘雾是什么？比夜晚还黑？”小星问。

“就是雷鸣兽。那是一大群。”提乔说。

现在又响起了低沉的隆隆声，同时伴随着响亮的喷气声和肚子咕咕响的声音。

“那是它们的肚子在响，消化东西，准备吃更多的食物。”提乔解释说。

“更多的食物？”笨笨好奇地问，一边把脑袋左右晃。

“你以为自己很能吃，笨笨。”提乔朝着这匹暗褐色的大个子公马轻声笑着说，“可是那些家伙一个人的饭量就是你的五倍。”

“所以你说你的族人会猎捕他们？”笨笨问。

“是的。他们的肉比其他动物的肉都要甜，而且还多。族人们把没吃完的那些肉储藏起来，等到冬天的时候吃。和其他肉一样，都是填饱肚子用的。”提乔说，“但是猎人要想捕到一头雷鸣兽，是需要技巧和力量的。猎到两头雷鸣兽，就可以让一个部落的所有人安安稳稳度过漫长的冬季。”

小星将头猛地往一边一甩，示意绕过这些雷鸣兽，给他们让出宽宽的路。但是她并不着急。再一次，她领着马群悄悄地走，如果他们还像之前那样蹄子上全都钉着铁制的马掌，那要做到这一点根本不可能。马群静悄悄地跟着。她祈祷让这些雾再次翻滚起来，掩蔽第一马群的影子。她很感激现在他们蹄子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一匹马是钉了马掌的。她祈祷附近看不见的月亮能像自己长长的马鬃一样挂在天上，她感激自己最爱的星星被这黑夜里翻滚的浓雾吞没了。要是他们能够走过去——不被看见、不被听见，悄无声息，就像是一个幽灵马群行走在夜的黑影下，那样就好了。

珀加驮着酋长一路小跑，他心里非常不安。他们和美度探险队的其他人已经会合了。他们现在都骑着马，朝着一片大草原走去，探险队的人在那里发现了第一马群的踪迹。他能够感觉到美度的目光一直都盯着自己。珀加的脑筋缓缓开动。他想要我。如果他抓住我的话，会采取报复行动吗？有一件事是非常肯定的，那就是他不会再有神的待遇，不会受到和这个奇琴人部落一样的对待。酋长专门指定了部落里两个手上很有劲儿的人，在他们每次跑马回来之后，负责给他按摩肌肉。他的马鬃或是马尾上，决不能出现一点点毛刺，有两个女人一日三次用骨制的梳子精心给他梳毛。不仅如此，就连酋长的妻子都接到命令，要为他准备专门的食物。最好吃的是用荆棘条做出来的。她先把荆棘条剥开，然后把新鲜的荆棘条捣成烂泥。这个酱同时混有酸酸甜甜的味道，而他则像国王一样享受这样的美味。酋长先生铺开一块很大的白毯，他坐在毯子的一端，吃着自己碗里的食物，同时在毯子的另一端放着一个盛了荆棘酱的木桶，给珀加。如果酋长用自己跟美度交易，换取那些玻璃珠和火枪，这一切都会失去。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但是珀加可以打赌，酋长已经爱上了那些小东西。美度演示怎么用火枪打倒一头鹿的时候，这个奇琴人发出欢喜的惊呼。一抹月光照在火枪亮闪闪的表面，只有酋长眼中的闪光才能与之相匹配。他想要这个致命的小玩意儿。美度用他的笑容和“请随便用”的姿势，表达了如果酋长肯帮他抓住那个小男孩和第一马群，这把火枪就可以归他。好像是受到了魔法的召唤，这时一头鹿突然出现。美度举起火枪，瞄准，一枪就打倒了那头鹿。然后他的手下把鹿收拾了一下，将所有的鹿肉都给了奇琴人。就在那一刻，他们就已经被攥在了美度的手心里。珀加知道那把火枪只是一个诱饵。这个陷阱设不了多久，很快奇琴人就会变成伊比利亚人的奴隶，那些火枪刚好可以用来招待他们。

几个小时以后，小星放下心，长叹一口气。她已经成功领着马群绕过了雷鸣兽，现在马群正聚在一棵大树下，好好休息整顿。没用几分钟，她就睡着了，她的腿锁住了，摆出一种熟睡的姿势。亚兹站着她旁边瞭望草原，其他的马都用自己最放松的姿势睡觉去了。笨笨在地上打滚，给后背蹭痒痒的时候还打了几个喷嚏。安吉拉和宽心头对尾地并排站着，互相给对方梳毛。

期待躲在一丛茂密的沙蒿后面看着这一切。他跟着这些马绕过了雷鸣兽，知道他们都很累了。如果说有偷袭的最佳时机，那就是现在了。可他也知道，现在的自己不会再报仇。他爸爸已经不在了。他做什么都无法拯救他，更重要的是，小郊狼知道他永远不会被自己的爸爸纠缠了。他受够了躲躲藏藏、监视第一马群。期望决定要变成那些家伙，那些好家伙的一分子。他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朝那些好家伙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就在这时，空中划过一道尖厉、响亮的噼啪声，响彻大草原。

“枪！”骡夫喊道，他在战场上耗费的时间足以令他认出这种声音。

期待愣住了。伊比利亚人不是在他们后面很远吗？他曾经是这样认为的。他们难道一直跟着，没有被发现？

“是人类和枪！”断尾激动的嘶鸣穿透那雷鸣般的咚咚声，这声音绝不会是来自人类或是马，而是别的什么……

期待斜着头，翕动着鼻子，闻着在声响震天的空气中交缠的各种气味。“伊比利亚人就在附近。他们在追捕雷鸣兽。”

现在小星看见了他们。灰蒙蒙的影子出现在晨光中，好几百个伊比利亚人骑着马和骡子，而奇琴人光脚跟在后面，他们觉得自己可能是在进行一次大型狩猎，为过冬猎取足够的食物。

有那么一刻，小星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两句可怕的话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我错了，欧默猫头鹰是对的。她应该将马群散开，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

这时那些巨兽的脚步声变得震耳欲聋，就好像大地在抽搐。其他的马心焦地哼起来，他们惊恐地睁大眼睛，全都疑惑不解地看着小星，等着她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可是她能做的只是盯着那些升起在地平线上的灰霾。

“小心发生踩踏！”提乔喊着跳上小星的背。但是他的声音消散在了那振耳欲聋的噪声中，有超过一千头雷鸣兽惊慌失措地奔跑着，就好像是一条汹涌的巨兽黑河在草原上流过。

提乔俯下身子，在小星耳边喊道：“避开兽群中间，往两边跑。”他们现在能闻到巨兽的汗味，而冲破这汗味的是火枪的硫黄味。

枪！期待心里想，枪！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把他们远远、远远地甩在后面了。期待撒开四条腿，朝小星狂奔而去。

“我们必须分成两队。”亚兹嘶鸣道，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屏住呼吸。在这一片闹哄哄的噪声、恐惧和枪声中，没人能听见她的话——因为那些火枪不断开火。她什么都看不见，因为雷鸣兽踢起来的尘土像暴风一样高。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们吸进的每一口气里尘土都比空气更多。她听见身边响起嗒嗒的声音。是等待。可怜的等待，他的肺在火焰峡谷的时候被烟雾熏坏了，眼睛也被烧坏，眼前一片黑暗。他现在是不是终于认命了？亚兹听见这匹大块头儿老马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不过他最后还是站稳了，声音沙哑。他的蹄声像是行军时的战鼓，在这些蹄声下面蕴含着一种不屈：“我不能倒……我不能倒。”

小星也听见了这蹄声。那来自老公马的蹄声一遍一遍在马群中响起。虽然周围一片喧嚣，但那匹老马的蹄声还是传遍马群。他们不能被抓住。不然他们很快就会被那些火枪打得粉碎。

可能吗？小星心里想，我们跑得掉吗？我们能逃出去吗？

这时，在兽群正中的那片尘雾中似乎出现了一块空白。随着黑色的雷鸣兽往两边退去，那一片白色完全显露出来，显然那不是扬尘。起初，那东西是浅黄色。后来它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提乔此时意识到，自从他们抵达这片草原之后，他就一直能够感觉到她——哈鲁的存住。这头巨大的白兽转过大头，头两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哈鲁！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新的宿主！

往东走，

往西走。

火枪和人类，

将会奴役你们。

这里就是你们的活坟墓。

可惜太迟了。小星在一片喧嚣中听见两句话：“¡Adelante！ ¡Adelante！”^[4]那是一个伊比利亚人的喊声。然后一种特别的哨声升上天空。那就好像是一条毒蛇，在她和提乔头顶上方蠕动。然后两条绳索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她感觉到了那种刺痛。她的脖子上突然有被绳子套住的灼热感，绳子一点点收紧。她剧烈地扭动身子，摔倒在地上。提乔觉得自己被猛地从她后背上拉走，然后像条鱼一样被一点点提起。

哈鲁在自己的宿主里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在同一时刻，她清楚自己这具雷鸣兽的宿主也很快不能用了。她试过要飞出这具巨兽的身体。寄宿在另外一种动物的身体里，她只能看见即将发生的事，却没有能力改变它。此时此刻，哈鲁觉得无能为力。她试过要改变命运，但她可能必须永远回到灵魂大营去了。

[1] 西班牙语，意思是白桦树。

[2] 原文为西班牙语。

[3] 1里格约合5.6公里。

[4] 西班牙语，意思是：“前进！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