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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贪贿说风情

时间:2023-07-16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夫坏于小人,其失也鄙,犹可救也;坏于君子,其失也诈,不可救也。一本之事,天性之事也,学问其不必也。通篇写西门爱奸,却又处处插入虔婆爱钞,描画小人共为一事,而各为其私,真乃可丑可笑。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只须四字已活画出。娘家姓潘,姓潘妙,后又有姓潘人作对。仍旧妙,一似已说过者。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见夫妇两个念诵已非一日。

笫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写武二视兄如父,此自是豪杰至性,实有大过人者。乃吾正不难于武二之视兄如父,而独难于武大之视二如子也。曰:嗟乎!兄弟之际,至于今日,尚忍言哉?一坏于干糇相争,阋墙莫劝;再坏于高谈天显,矜饰虚文。盖一坏于小人,而再坏于君子也。夫坏于小人,其失也鄙,犹可救也;坏于君子,其失也诈,不可救也。坏于小人,其失也鄙,其内即甚鄙,而其外未至于诈,是犹可以圣王之教教之者也;坏于君子,其失也诈,其外既甚诈,而其内又不免于甚鄙,是终不可以圣王之教教之者也。故夫武二之视兄如父,是学问之人之事也;若武大之视二如子,是天性之人之事也。由学问而得如武二之事兄者以事兄,是犹夫人之能事也;由天性而欲如武大之爱弟者以爱弟,是非夫人之能事也。作者写武二以救小人之鄙,写武大以救君子之诈。夫亦曰:兄之与弟,虽二人也;揆厥初生,则一本也。一本之事,天性之事也,学问其不必也。不得已而不废学问,此自为小人言之,若君子,其亦勉勉于天性可也。

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魂荡漾也。吾尝见舞槊之后,便欲搦管临文,则殊苦手颤;铙吹之后,便欲洞箫清啭,则殊苦耳鸣;驰骑之后,便欲入班拜舞,则殊苦喘急;骂座之后,便欲举唱梵呗,则殊苦喉燥。何耐庵偏能接笔而出,吓时便吓杀人,憨时便憨杀人,并无上四者之苦也!

写西门庆接连数番踅转,妙于叠,妙于换,妙于热,妙于冷,妙于宽,妙于紧,妙于琐碎,妙于影借,妙于忽迎,妙于忽闪,妙于有波搩,妙于无意思。真是一篇花团锦凑文字。

写王婆定计,只是数语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搩,一吐一吞,随心恣意,排出十分光来。于十分光前,偏又能随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来。真所谓其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写西门爱奸,却又处处插入虔婆爱钞,描画小人共为一事,而各为其私,真乃可丑可笑。吾尝晨起开户,窃怪行路之人纷若驰马,意彼万万人中,乃至必无一人心头无事者。今读此篇而失笑也。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奇。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馀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此句在后想你文中,不答而答。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句。又想你。句。”○六个字檃括全部《北西厢记》。武大口中有此妙句。○想伊已自不能闲,又那得工夫怨你,可为武大作一转句。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1],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此一段宾。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此一段主。○凭空结撰出一个搬来的缘故,不意后来变出无数奇观,咄咄怪事也。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笔头有舌。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只须四字已活画出。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榖树皮”[2]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可见来历不正。娘家姓潘,姓潘妙,后又有姓潘人作对。小名唤做金莲;“金莲”二字藏下在此,为武松一篇大文十来卷书锁钥。年方二十馀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不写作主母捻酸者,便于白与武大也。良工心苦,谁能知之?却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不因此句,武大又那讨钱来?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3],不会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4]。仍旧妙,一似已说过者。

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极表武二。武大引着武松,转湾抹角,一径望紫石街来。

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倒插而下,即狱庙间壁菜园一样文法。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帘子一。○一路便勤叙帘子。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帘子二。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四字不雅驯,然小家恒有之,却正用在此处,妙绝。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细。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见夫妇两个念诵已非一日。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叔叔一。○凡叫过三十九遍叔叔,忽然改作你字,真欲绝倒人也。武松道:“嫂嫂请坐。”武松当下堆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极表武二。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叔叔二。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间壁王干娘说,亦倒插入。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可见不是不出闺门妇人。原来却是叔叔。叔叔三。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叔叔四。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两句二十字,却字字绝倒。○叔叔五,叔叔六。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

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榖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便想到他好气力,绝倒。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二语连说,绝倒。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叔叔七。来这里几日了?”闲闲而起。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叔叔八。在那里安歇?”渐来。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叔叔九。恁地时却不便当。”渐来。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叔叔十。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叔叔十一。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辞令妙品。○叔叔十二。武松道:“深谢嫂嫂。”已上作一节。

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此下三节,自作一节。○承上叔叔搬来,急插入一句云:若有婶婶,亦可取来。不重婶婶有无,只图以“婶婶”二字,挑逗武二心动也。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叔叔十三。青春多少?”急承上不曾婚娶,即接过云:青春多少?意谓岂可许大犹未近妇人耶?两句极似不相连属,逐件自问者,而独能令武二之心油然自动,真妙笔也。武松道:“武二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第一答并未婚娶,第二答已二十五岁矣。料定武二两语出口处,必已心动,便应声折到自己身上来,将叔嫂二人,并作四字,更无丝毫分得开去,灵心妙笔,一至于此。说至此四字,已是深谈矣,便只此一顿顿住,下别漾开去,再说闲话,妙绝。叔叔,今番从那里来?”又闲闲而起。○叔叔十四。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忽然斜穿去,表出心中相爱来。○叔叔十五。○用新妇得配参军故事。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忽然又表出自己与武二一合相处来。○又作一节。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绝倒。○你看那不晓事嫂嫂,叔叔在这里坐地,却不肯撇了下来。○叔叔十六。【眉批】一路叔叔之声多于嫂嫂,读之真欲绝倒。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又倒插出王干娘来。只是这般不见便[5]!”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6]。坐得绝倒。○只一坐法,写武大浑沌,武二直性,妇人心邪,色色都有。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叔叔十七。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道:“叔叔,叔叔十八。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断一句。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7]。断一句。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也断一句。

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真好武松。○“不恁么理会”五字,传出圣贤心性来,便觉“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二语之未能具足受持不淫戒也。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叔叔十九。是必搬来家里住;一句。○看他临出门时数语急拍。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二句。○叔叔二十。亲兄弟难比别人。三句。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四句。○叔叔二十一。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五句。○看他一刻上说两遍,绝倒。○邻舍街坊伏后。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叔叔二十二。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绝倒,何劳嫂嫂。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径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说出此二字,不愧进士出身。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点逗宋江、柴进。并前者赏赐的物件,点逗打虎。叫个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伏。安两个杌子[8],伏。一个火炉。伏。○此非止是应用物件也。若止是应用物件,则便总写一句,云一应物件齐整,自不必说矣,今偏要逐项细开,便要读者认得武二房里如此铺设,后来便好看他行立坐起,色色亲见也。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于纤琐处写出。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叔叔二十三。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径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四字纤琐入妙。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老大不便,故用连声。“叔叔,叔叔二十四。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来使用,这厮上锅上灶也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绝之。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9],武大又安排了回席,又先倒插下邻舍。○他日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只少却武大耳。都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两耀得妙,真是妙笔。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叔叔二十五。如何使得?何故使不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叔叔二十六。○零星拉杂,叙事真与史公无二。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省,又有笔力。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真汉,却不见怪。不见好,是丈夫;不见怪,是圣贤矣。极写武二过人。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馀,看看是十二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绝倒。○先已清宫除道矣。央及间壁王婆又倒插出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火盆此处出现。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10],不信他不动情。”【眉批】妇人勾搭武二作一篇文字读。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帘子三。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帘子四。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叔叔二十七。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绝倒。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如画。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如画。○又不一齐脱卸,必留油靴在后文者,非中间有停歇也。武二自一边忙忙脱换,妇人自一边赶着说话,于是遂生出已下三行文来,实则搭了棉袄便脱油靴,并未常有停手处也。

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叔叔二十八。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11],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叔叔二十九。武松道:“好。”句。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如画。掇个杌子,一个杌子出现。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绝倒。后门也关了,绝倒。○俗笔便竟搬酒来矣,此偏于搬酒先,着此两句,写出淫妇一腔心事。○又倒插出后门来,妙绝。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桌子出现。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叔嫂中间用一“和”字,真欲绝倒。○叔叔三十。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得他来?一句。等他不得!”二句。○只是一句,颠倒写作二句,写尽心忙口乱。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妇人道:“叔叔,叔叔三十一。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第二个杌子出现。○如画。火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叔叔三十二。满饮此杯。”闲闲而起。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真好武二。○写武二饮酒处,特有神威。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叔叔三十三。饮个成双杯儿。”真好淫妇,辞令妙品。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真好武二。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又两耀。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12],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闲人者,何人也?叔叔养唱,嫂嫂却知,又是闲人说来,绝倒人也。○叔叔三十四。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写武二答语处,都有神威。妇人道:“我不信,三字绝倒。○尔固嫂嫂也,信即奈何,不信又奈何哉?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何劳嫂嫂害怕,绝倒。○叔叔三十五。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今日之叙,独不可使哥哥闻耳。一直提出四字,写尽神威。那妇人道:“他晓得甚么?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真好淫妇,字字飞鸾走凤。○这等事,何事也?叔嫂私商,绝倒人也。叔叔,且请一杯。”又顿一顿。○叔叔三十六。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知了四五分,只把头低了。○可知已上已有二三分不自在矣。

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写出不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写淫妇便是活淫妇。说道:“叔叔,叔叔三十七。只穿这些衣裳,不冷?”不审如何便热?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他。六七分不快,只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叔叔三十八。叔叔三十九。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可知已下是十分震怒也。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写淫妇便是活淫妇。○已上凡叫过三十九个叔叔,至此忽然换作一“你”字,妙心妙笔。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神威。说道:“嫂嫂!潘失嫂嫂之道矣,又称嫂嫂者何?尊之也。何尊乎嫂嫂?尊之所以愧之也。尊之所以愧之奈何?彼固昵之,我固尊之,彼或怵然于我之尊之,当怵然于己之昵之也。君子修春秋,莫先于正名分,亦为此也。休要恁地不识羞耻!”只一句骂杀千古,武二真正神威。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13],字字响。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字字响。嫂嫂再叫一声。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再申一句。倘有些风吹草动,直算到底,写尽武二神威。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奇绝之文。○自有“嫂嫂”二字以来,未经用作如此句法,真乃嫂嫂扫地矣。再来,休要恁地!”数语极表武二神威。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绝倒。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

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眉批】武大归来,两边按留不住,另作一篇小文读。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既是外人,如何又叫他三十九遍叔叔。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方才说只问哥哥,今果然也。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

武松只不做声,一歇。寻思了半晌,又一歇。○二句不得连气读下。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靴,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前脱时从上而下,今着时从下而上。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活画,画亦画不出。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瞥然去了。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十一字活画出呆子来。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也再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那厮、这厮,即叔叔也。武大道:“他搬出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活武大。○与后句照耀看。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条扁担,径来房里瞥然又来。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瞥然又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14]。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活武大。○两句照耀,故妙。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三字起得声态俱有,活画出淫妇情性来,正不知耐庵如何算出。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如闻其声。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15],放他不下。活武大,又好武大,读之不觉悲从中来。○嗟乎!世人读《诗》而不废《棠棣》之篇,彼固无所感于中也,岂不痛哉!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按下,妙手。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此句不算调侃,正算作通病矣。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竟似对友生语,不似对上官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土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径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瞥然又来。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土兵去厨下安排。武大眼中如画。那妇人馀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随手蹴出馀波,真是文情如縠。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叔,又饶数声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16]?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寻处。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甚么?”嫂嫂亦可谓糊突桶、混沌魍魉矣。○辞令妙品。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

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头坐了。【眉批】武二置酒,又作一篇文字读。土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糊突桶,混沌魍魉。武松只顾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讨付劝杯[17],叫土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兄弟二人,武大爱武二如子,武二又爱武大如子。武大自视如父,武二又自视如父。二人一片天性,便生出此句话来,妙绝。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只防早晨夜晚,又乌料裁衣之在清昼耶?不要和人吃酒;武大何处吃酒?乃武二已明知武大之必将有酒吃也,妙绝。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帘子五。○亦带帘子,妙绝。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君子不出恶声,只如此,妙绝。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如子如父语。○数语照后,读之凛然。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武二神威。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吃过了一杯酒。

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妙人妙语。○可知武二不是不知人事者。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竟是托孤语,读之慷慨泪下。○读武二此语,忽叹昭烈“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之言,真猪狗之言也。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语语写出武二神威。那妇人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18],叮叮噹噹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肐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要着地!”辞令妙品。○淫妇有相,只看会说话者,即其人也。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恰与前言相照得好。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武二神威,读者皆欲起立。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活画。“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绝倒。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绝倒。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绝倒。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语语绝倒。哭下楼去了。那妇人自妆许多奸伪张致[19]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几杯。武二自不必说,真乃难得武大。天下之人读至此句,莫不泪下。武松拜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莫不文于武大也,今读其“兄弟去了”四字,何其烂熳淋漓!天文弥至也。我读之而声咽气尽,不复能赞之矣。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真好武大。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又将前语一翻,务要极文之致。盘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极文之致。

武松带了土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帘子六。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说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真好武大,我欲哭之。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语!”武大叫兄弟处,定带“我的”二字,妙绝。○金子言语,奇文未有。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后闹惯了,不以为事。省。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儿,关上大门。行文曲折逶迤而下。○帘子七。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闲心闲笔。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固是春情,应在春日。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帘子八。○“惯了”妙,写得并无痕影。【眉批】叉帘另作一篇文字读。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便走得跷蹊。○帘子九。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此一滑,我极疑之。不然,岂前日雪天向火之日,亦失手伸将过去,不端不正,却好捏在叔叔肩胛上耶?

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因缘生法,福倚祸伏,真有如此。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洼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一个如迎。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一个似送。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一个轻怜。那人一头把手整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了手?”一个痛惜。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20],至此方入王干娘正传。笑道:王婆笑起。○第一笑。“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积世虔婆语,使读者肉飞眉舞。那人笑道:第二笑。“这是小人不是。一个低头。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第三笑。“官人恕奴些个。”一个万福。【眉批】看他两个,一个如迎,一个似送,一个轻怜,一个痛惜,一个低头,一个万福,倒教我看书的羞得倒趓倒趓。那人又笑着,第四笑。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画。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不信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帘子十。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21]。伏砒霜。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伏踢武大、踢武二。近来暴发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22],排陷官吏。伏官吏通线。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伏何九忌怕。那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早来了,绝倒。踅入王婆茶坊里来,【眉批】西门庆转踅又作一篇文字读。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第五笑。“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第六笑。“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23]?”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么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半句歇住,声口入妙。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随手搊成,如词家之有红衲袄也。○三。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哥的老婆?”二。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肐膊陆小乙的妻子?”(一)〔三〕。王婆大笑道:第七笑。“不是!若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干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第八笑。“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24]。”西门庆跌脚笑道:第九笑。“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榖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门庆道:“王干娘,我少你多少茶钱?”无可扳话,无可那延,只得随口扯淡,活画出涎脸来,使读者绝倒。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一发扯淡,活画涎脸。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一发涎脸死人。王婆笑道:第十笑。○笑得贼,明明笑其涎脸扯淡也。“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淡死人,涎脸死人。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又去了。

约莫未及半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早又来了,绝倒。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一路隐语点逗,都好。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隐语。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只“慢慢地”三字,活画涎脸。盏托放在桌子上。活画出淡来。西门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第十一笑。“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以风话入。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干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25],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贼人语,已有所指。○此语渐近矣,故下王婆忽然以风话漾开去。才子为文,必欲尽情极致每每如此。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无端蹴出奇文,却只要消缴此节。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奇文。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绝倒。西门庆笑道:第十二笑。“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第十三笑。起身去。又去了。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径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如何却又来了,绝倒。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隐语换。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隐语。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歇,活画出淡来。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活画出淡来。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东方麦铁,未有此舌。西门庆又笑了去。又去了。○第十四笑。当晚无事。

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早又来了,绝倒。○句法小变,放活多少。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26]!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舐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27]!”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径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帘子十一。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与上梅汤、和合汤变化,文心诡谲。

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盏茶来。”王婆笑道:第十五笑。“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东方麦铁之舌,真正妙绝。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此非隐语。乃是百忙中点出时节来,夫姜茶所以破晓寒也。将来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涎脸死人语。王婆哈哈笑道:第十六笑。“我又不是‘影射’的[28]!”贼,妙。西门庆也笑了一回,第十七笑。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活画涎脸,愈画愈妙。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只是风话。西门庆笑道:第十八笑。“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第十九笑。“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贼,妙。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淡死人,涎脸死人,活画出。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淡死人,涎脸死人。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又去了。○第二十笑。

王婆只在茶局子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变化,又省。走过西来又睃一睃;变化,又省。走了七八遍,变化,又省。径踅入茶房里来。又来,绝倒。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妙绝。西门庆笑将起来,第二十一笑。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一两银子。○连日用心,固不如一两之有验也,看下文虔婆便出门路,可发一笑。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第二十二笑。“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婆子暗暗地欢喜,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子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一两入手,便生出六个字来,然则贫士而望人垂青,岂不谬乎?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仍作隐语。西门庆道:“干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看〕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干娘猜得着时,与你五两银子。”五两银子。王婆笑道:第二十三笑。“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绝倒,活画。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这猜如何?”西门庆笑起来:第二十四笑。“干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29]!不瞒干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么?”王婆哈哈的笑起来道:第二十五笑。“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30]。专一靠些‘杂趁’养口。”奇文矢口而来。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第二十六笑。“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31],也会抱腰[32],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33]。”奇文矢口而来。西门庆道:“干娘,端的与我说得成时,十两银子。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五件事,又变作一件事,然后慢慢变出十件事来。忽大忽小,忽小忽大,真有犹龙之誉。也多是札地不得[37]。”西门庆说:“你且道甚么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活画出积世虔婆。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情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干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第二十七笑。“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行文至此,岂惟西门,虽读者亦无不洗耳愿闻矣,偏有此一闪,妙。西门庆便跪下道:“干娘!休要撒科[38],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第二十八笑。“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不容易请教。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积世虔婆,趁火打劫之计,令我绝倒。我却走将过去,问他讨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39],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先用一反。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第一段。○每一段用两“他若”,一反一正,绝代奇文。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反。他若欢天喜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第二段。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妙。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反。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第三段。

“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妙。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入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妙。此事便休了。反。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第四段。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40]。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反。他若口里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第五段。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合,称妙。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分疏,又妙。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41]。’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反。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第六段。

“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当他?此事便休了。反。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第七段。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子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酒,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反。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贼人语。○绝倒。却不动身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第八段。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绝倒。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反。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第九段。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忽然一顿。这一分倒难。忽然一飏。○一顿一飏,使读者茫然。○上来一反一正,共有十八段,已近急口令矣。得此一顿一飏,政使文情入变,譬如画龙,鳞爪都具,而不点睛,直是令人痒杀。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儿说将入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此处已是最后一光矣,又戒不可动手动脚,打搅了事,然则如之何耶?奇绝之笔。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绝倒。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反。○又加一句。若是他不做声时,此是十分光了。这时节,“这时节”二句六字,声情都绝。婆子至此,亦绝倒矣,何况西门?何况读者?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策如何?”第十段。

西门庆听罢,大笑道:第二十九笑。“虽然上不得凌烟阁[42],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此是虔婆传中正语。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绸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干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绸绢铺里买了绫绸绢段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五两。径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后门,后门出现第一。走过武大家里来。【眉批】请做衣另作一篇小文读。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么?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干娘裁甚么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宛然有声。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绸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馀,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看他写出许多说话来。○已上犹是借历日,已下竟是请裁缝矣。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辞令妙品。那妇人听了,笑道:第三十笑。“只怕奴家做得不中干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这话,堆下笑来,第三十一笑。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妙话,活画婆子。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眉批】捱光重作一篇文字读。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忽然借历日,忽然不必历日,夹七夹八,妙绝。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忽然借历日,忽然又说已央人看个黄道好日,一发夹七夹八,妙绝妙绝。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上文活写婆子随口嘈出,此句又活写婆子机变自救,妙绝。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第一分光已有。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干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好,定少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并不强拉,只是软商,辞令妙品。那妇人道:“既是干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后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第二分光又有。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干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略照武大,不疏漏。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帘子十二。从后门走过王婆家里来。后门二。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细琐处写。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细琐偏入妙。便将出那绫绸绢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量。裁得完备,裁。便缝起来。缝。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数语于本文无谓,只是使一日不寂寞。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

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不忘武大。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帘子十三。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干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阿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数语于本文无谓,只是使武大不寂寞,作文要照前照后如此。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子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后,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阿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人小意儿过纵[43],十个九个着了道儿!所以六婆不许入门,后世切戒之。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第三分光已有。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后门来,叫道:后门三。“娘子,老身大胆……”只说得四字,妙不容说。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

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陡然而出。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的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又带三五两碎银子。径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44],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第三十二笑。“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对着那妇人道:此句拖着西门对着妇人,下句指着妇人对着西门,活画出婆子无数身分。“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第四分光又有。

王婆却指着这妇人对西门庆道:婆子身分。“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活画。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第三十三笑。“官人休笑话。”西门庆问王婆道:“干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吟吟的笑道:第三十四笑。“便是间壁的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忽插入,笔头有舌。那妇人脸便红红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45]。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贼人恶口,明明赞之,明明挤之,明明搊之,明明羞之。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他”字妙,“无用”字妙,如出香口。○“好妇嫁得呆郎。”第一怕人提起,气不得,不气不得,真有此六字之苦。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46]:“说的是。”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第五分光已有,○写得绝倒。

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么?”那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眉批】一段女夸。“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绝倒语,真羞死人。叫做西门大官人,万万贯钱财,说出无个数目,绝倒婆语。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画。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画。西门庆得见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画。

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渐来。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活画。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巧言如簧。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缘法只是来得恰好,来得恰好只是缘法,二句只是一句耳。却自冒冒失失,说出一者二者,活写出随口假嘈来,思之失笑。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说来是好一对儿也。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

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又不动身。活画。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活画。○第六分光又有。○光虽十分,其实只有此处最难必耳。叠写两句又不动身,在作者亦提刀而立,踌躇四顾之时也。【眉批】连写许多不动身,要着眼。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干娘,免了。”二字活画淫妇。却亦是不动身。活画。○第七分光又有。也是因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写出四只眼来,妙绝。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活画。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第三十五笑。“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知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干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

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写王婆忽离忽合,忽隐忽跃,真如惊龙跳虎,下紧接西门庆道,又妙绝。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恰是嫂嫂问叔叔语。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恰是叔叔答嫂嫂语。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恰是嫂嫂勾叔叔语。○此三句无心中遥遥自引。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走进来道:提科。“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妙。武大郎好生有福!”妙。【眉批】此节一递一句,另作一篇绝妙小文读。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妙。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妙。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凭空蹴起,妙想奇文。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倒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妙。都不管事!”妙。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关心吊胆,绝倒。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妙。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殴气。”妙。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妙妙。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此娘子这表人物。”妙妙。

那婆子笑道:第三十六笑。“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凭空又蹴起,妙想奇文,咄咄怪事。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岐人[47],妙妙。不喜欢。”妙。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妙。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48]。”妙妙。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么?”妙妙。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妙。谁敢道个不字。”妙。王婆道:“我自说耍,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忽然漾开,妙妙。西门庆道:“做甚么了便没?妙妙。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妙妙。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第八分光已有。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哀哉世人,男女之会,亦必以钱物耀之。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49],画。一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活画。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第三十七笑。“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句。有酒句。没?句。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担阁。”“直去”妙,“县前那家”妙,“好歇儿担阁”妙。字字绝倒,读之齿寒。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活画。○第九分光已有。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绝倒。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趫在箸边[50]。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第三十八笑。○已上通计三十八“笑”字,至此“笑”字结穴。老子云:“不笑不足以为道也。”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反书妇人搂起西门庆来,《春秋》笔法。○第十分光完满具足。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此时不知武二已到东京否?武大炊饼已卖完否?读之一叹。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虔婆此怒,却出料外,文情真是波诡云属。【眉批】王婆冲奸又作一篇小文读。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绝倒。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真正奇文。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婆笑道:“笑”字馀波。“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岂知十件都已依过。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绝倒。○正合下官之意。那妇人道:“只依着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前妇人勾搭武二一篇大文,后便有武二起身分付哥嫂一篇小文。此西门勾搭妇人一篇大文,后亦有王婆入来分付奸夫淫妇一篇小文。耐庵胸中,其间架经营如此,胡能量其才之斗石也。○前武二分付武大云“你从明日为始,每日”云云,今王婆分付妇人,亦云“你从今日为始,每日”云云。前武二分付妇人云“你自不用武二多说”,今王婆分付西门,亦云“你自不用老身多说”,皆特特遥遥相引,不必尽照,不必尽不照,彼固不望后世有人能赏之也。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一发绝倒。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四字是何称呼?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后门四。先去下了帘子,帘子十四。武大恰好进门。不漏武大。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笑”字尚未歇。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得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此书每于绝大文字,偏有本事一字不相犯。如武松遇虎,李逵又遇虎;金莲偷汉,巧云又偷汉是也。乃偏于极小文字,偏没本事使他不相犯。如林冲送配时,极似卢俊义迭配时;郓哥寻西门,极似唐牛寻宋江是也。此非文叔真有小敌怯、大敌勇之异,盖僧由画龙,若更安鳞施爪,便将破壁飞去。天下十成之物,造化皆思忌之,彼固特特不欲十成,非世人之所知也。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51],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52]。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径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53]。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干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妙舌。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妙舌。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乌)〔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吃自呵[54],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妙舌。○只如作五字对。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55]。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不因此句,如何生出事来?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前半篇就两个人写出活画来,后半篇就三个人写出活画来。此至末后,忽然又就一个人写出活画来。笔势伸缩变化,我不能量其端倪所至。指着那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径奔去寻这个人。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直教:

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注释】

[1]净办:清静,安定不烦。

[2]榖树皮:榖树的树皮黑而粗糙,以形容武大“面目丑陋”。

[3]猥獕:指容貌、举止丑陋难看或庸俗拘束。

[4]炊饼:蒸饼。

[5]见便:知趣。

[6]打横:围着方桌入座时坐在横边。

[7]小意儿:用温顺态度或赠送财物讨好,献殷勤。

[8]杌(wù)子:小凳子。

[9]斗分子:凑份子,每人出一份钱凑起来办一件事。

[10]撩斗:挑动,挑逗。

[11]作杯:谓摆酒请客。

[12]亸(duǒ):下垂。

[13]噙齿戴发:形容男子汉的豪迈气概。

[14]装幌子:出丑,丢脸。

[15]咄咄:感叹声。表示感慨。

[16]错见:误会。

[17]劝杯:酒杯名。专用于敬酒或劝酒,体积较大而制作精美。

[18]不戴头巾男子汉:有男子气的女子。

[19]张致:装模作样。

[20]水帘:古代茶馆的标帜。用布缀于竿头,悬在店门上,招引茶客。也称望子。

[21]生药:指天然药材及简单加工而未精制的药物。

[22]过钱:代为他人收受贿赂而从中获利。

[23]老小:妻子。

[24]盖老:丈夫。

[25]身边人:指侍妾。

[26]刷子:傻瓜,浪子。

[27]败缺:犹破费。指贡钱。

[28]影射的:意中人。

[29]隋何、陆贾:都是汉代智谋又善言之人。

[30]发市:开市。谓做生意来了顾客。

[31]牙婆:古代称以介绍人口买卖为业的妇女。

[32]抱腰:接生。

[33]马泊六:指撮合男女搞不正当关系的人。

[34]捱光:谓偷情。

[35]邓通:西汉文帝宠臣,富甲天下。

[36]贯伯:贯百。伯,通“ 百 ”。

[37]札地不得:无法解决。

[38]撒科:说笑话。

[39]历头:历书。

[40]卖弄:此犹谓夸赞。

[41]浇手:用酒菜犒劳别人。

[42]凌烟阁:唐代挂功臣画像的建筑,由唐太宗下令建造。

[43]过纵:笼络,献殷勤。

[44]瞧科:看清,察觉。

[45]经纪人:做买卖的商贩。

[46]打着猎鼓儿:帮腔,敲边鼓。

[47]路岐人:卖艺人。

[48]册正:指把妾立为正妻。

[49]粉头:原指妓女。此借指不正经的女子。

[50]趫(qiáo):翘。

[51]刮:犹言勾搭。

[52]多定:多半,大概。

[53]绩绪:搓麻线。

[54]独吃自呵:即独吃自疴。比喻顾己不顾人,一人独吞。疴,即“屙”,拉屎撒尿。

[55]栗暴:将食指、中指弯曲起来敲击人头顶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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