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六十四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盖至是而宋江成于反矣,大书背疮以著其罪,盖亦用韩信相君之背字法也。独怪耐庵之恶宋江如是,而后世之人犹务欲以“忠义”予之,则岂非耐庵作书为君子春秋之志,而后人之颠倒肆言,为小人无忌惮之心哉!有世道人心之责者,于其是非可不察乎?
宋江之反始于私放晁盖也。晁盖走而宋江之毒生,晁盖死而宋江之毒成。至是而大书宋江疽发于背者,殆言宋江反状至是乃见,而实宋江必反之志不始于今日也。观晁盖梦告之言,与宋江私放之言,乃至不差一字,是作者不费一辞,而笔法已极严矣。
打大名一来一去,又一来又一去,极文家伸缩变化之妙。
前文一打祝家庄,二打祝家庄,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解珍、解宝一段文字,可谓奇幻之极。此又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正到苦战之后,忽然一变,变出张旺、孙五一段文字,又复奇幻之极也。世之读者殊不觉其为一副炉锤,而不知此实一样章法也。
写张顺请安道全,忽然横斜生出截江鬼张旺一段情事,奇矣!却又于其中间再生出瘦后生孙五一段情事。文心如江流漩澓,真是通身不定。
梁山泊之金拟聘安太医,却送截江鬼,一可骇也。半夜劫金,半夜宿娼,而送金之人与应受金之人同在一室,二可骇也。欲聘太医而已无金,太医既来而金如故,截江小船却作寄金之处,三可骇也。江心结冤,江心报复;虽一遇于巧奴房里,再遇于定六门前,而必不得及,四可骇也。板刀尚在,血迹未干,而冤头债脚疾如反掌;前日一条缆索,今日一条缆索,遂至丝毫不爽,五可骇也。孙五发科,孙五解缆,孙五放船,及至事成,孙五吃刀,孙五下水,不知为谁忙此半日,六可骇也。孙五先起恶心,孙五便先丧命;张旺虽若稍迟,毕竟不能独免;不知江底相逢,两人是笑是哭,七可骇也。不过一叶之舟,而忽然张旺、孙五二人,忽然张顺、张旺、孙五三人,忽然张旺一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张旺四人,忽然张顺、安道全、王定六三人,忽然王定六一人,忽然无人。韦应物诗云:“野渡无人舟自横。”偏于此舟祸福倏忽如此,八可骇也。
却说宋江因这一场大雪,定出计策,擒了索超,其馀军马都逃入城去,报说索超被擒。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他不慌,传令教众将只是坚守,不许出战。意欲便杀卢俊义、石秀,又恐激恼了宋江,朝廷急无兵马救应,其祸愈速;只得教监守着二人,再行申报京师,听凭太师处分。先安顿一笔,便令下文宽然有馀,手法老到之极。
且说宋江到寨,中军帐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见了大喜,喝退军健,亲解其缚,请入帐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抚慰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此语不可说关胜,而可说索超。盖关胜忠义之子,索超位不出李成、闻达上也。若是将军不弃,愿求协助宋江,一同替天行道。”杨志向前另自叙礼,诉说别后相念,两人执手洒泪。事已到此,不得不服。写索超服,亦与关胜不同。○生出杨志来作一收绾,妙甚。宋江大喜,再教置酒帐中作贺。
次日商议打城,一连数日,急不得破,宋江闷闷不乐。是夜独坐帐中,忽然一阵冷风,刮得灯光如豆;风过处,灯影下,闪闪走出一人。宋江抬头看时,却是天王晁盖,写得怕人。欲进不进,叫道:“兄弟,你在这里做甚么?”妙绝妙绝,只一句,便将宋江不为报仇之罪直提出来。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冤仇不曾报得,中心日夜不安;宋江不为晁盖报仇偏不用他人声罪,偏是宋江自责,可谓业镜台前,神识自首矣。又因连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不报仇已不可说,乃至不致祭,彼宋江之于晁盖,殆何如也?写得深文曲笔,妙不可言。○不报仇无明文,自晁盖死至此凡四卷,皆其文也。恐人读而不能明正其罪,故特于此写其自责,而又别添“不致祭”三字以重之,笔法真止妙绝。今日显灵,必有见责。”晁盖道:“兄弟不知,我与你心腹弟兄,我今特来救你。如今背上之事发了,【眉批】“背上之事”四字定罪分明。只除江南地灵星可免无事。兄弟曾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今不快走时,更待甚么?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来救你。”句句用宋江私放晁盖语,乃至不换一句者,所以深明宋江背反之志,实自私放晁盖之日始也。宋江意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晁盖道:“兄弟,你休要多说,只顾安排回去,不要缠障。我便去也。”句句用私放晁盖语,不少一句。宋江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便请吴用来到中军帐中,宋江备述前梦。吴用道:“既是天王显圣,不可不信其有。目今天寒地冻,军马亦难久住,正宜权且回山,守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打城,亦未为晚。”亦不全信天王,妙甚。一见宋江、吴用平日初未尝以天王为意,一则大军进退庶不同于儿戏也。宋江道:“军师之言虽是,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弟兄来救。不争我们回去,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此事进退两难,如之奈何?”当夜计议不定。
次日,只见宋江神思疲倦,身体发热,头如斧劈,一卧不起。众头领都到帐中看视。宋江道:“我只觉背上好生热疼。”众人看时,只见鏊子一般红肿起来[1]。大书背疮,以明宋江反状已见,盖深恶之之笔也。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吾看方书[2],绿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快觅此物,安排与哥哥吃。得此一句安放,便令建康往还有馀。只是大军所压之地,急切无有医人!”用一跌法,跌出张顺。只见浪里白条张顺说道:“小弟旧在浔阳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得治,后请得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自此小弟感他恩德,但得些银两,便着人送去谢他。书此一以表张顺生平,一以见道全必来,且令杀人不愁出首也。今见兄长如此病症,只除非是此人医得。只是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莫非正应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为重,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极丑之语,可谓平生奸伪,病见真性矣。○晁盖之仇,独不以义气为重何也?作者下此等句,皆是反衬法衬出宋江之恶来。吴用教取蒜金条一百两与医人,便生出截江鬼一段文字来。再将三二十两碎银作盘缠,分付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便生出李巧奴一段文字来。切勿有误。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分付细到。兄弟是必作急快来!”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
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火速收军,罢战回山。车子上载了宋江,只今连夜起发。大名府内,曾经我伏兵之计,只猜我又诱他,定是不敢来追。”两番退兵,前以迟,此以速,皆极兵家之用,写吴用真正妙才。一边吴用退兵。不题。
却说梁中书见报宋江兵又去了,正是不知何意,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不出所料。
话分两头。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写景妙,自此一路都是风雪中事。张顺冒着风雪,舍命而行,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张顺只叫得苦。先作一顿。没奈何,绕着江边又走,只见败苇折芦里面有些烟起,是写大江,是写风雪,是写渡船,是写薄暮,是写赶路人,妙妙。张顺叫道:“梢公,快把渡船来载我!”只见芦苇里簌簌地响,走出一个人来,先响,次人。○忽然生出一个人,文情奇变之极。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人要那里去?”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个。”那梢公道:“载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你只在我船里歇了,到四更风静雪止,我却渡你过去,只要多出些船钱与我。”张顺道:“也说得是。”便与梢公钻入芦苇里来,见滩边缆着一只小船,蓬底下一个瘦后生在那里 向火。忽然又生出一个人,文情奇变之极。
梢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裳脱下来,叫那小后生就火上烘焙。看他两个便似世间好兄弟好朋友相似,何等情义真切。○叹今世间之好兄弟好朋友,其情义真切,亦只是此两个。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一卷,倒在舱里,叫梢公道:“这里有酒卖么?买些来吃也好。”下船便开包,开包便取被,取被便卧倒,卧倒方问酒,活画风雪,活画薄暮,活画辛苦,活画船里歇了。梢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张顺再坐起来,吃了一碗饭,放倒头便睡。未吃晚饭,先已睡倒;再坐起来吃了晚饭,便又睡倒。写张顺连日辛苦如画,便令下文便于捆缚。一来连日辛苦,二来十分托大,初更左侧,不觉睡着。那瘦后生一头双手向着火盆,画也画不出。一头把嘴努着张顺,一头口里轻轻叫那梢公画也画不出,妙绝。道:“大哥,你见么?”偏先是瘦后生发科,令我悲叹。梢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反叫他把船放开,不知下手那个,令我悲叹。那后生推开蓬,一句一画。跳上岸,一句一画。解了缆,一句一画。跳上船,一句一画。把竹篙点开,一句一画。搭下橹,一句一画,妙绝。咿咿哑哑地摇出江心里来。不知为谁出力?不知把谁下手?可叹可叹。梢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缆船索妙。○此回皆极写眼前果报也。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稍艎板底下取出板刀来[3]。读至此句,令我忽然想着夜闹浔阳,不觉失笑。○读至夜闹浔阳,则替宋江担忧;读至此回,又替张顺担忧。人生百年,安得不老哉!
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梢公手拿板刀,按在他身上。张顺告道:只四字直反衬出夜闹浔阳一篇文字来。至人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四字,遂可为其注脚也。“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梢公道:“金子也要,你的性命也要!”笔势奇险,使人吃惊。张顺连声叫道:“你只教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上梢公语险极,此张顺语捷极。梢公道:“这个却使得!”又恶知其使不得哉。放下板刀,把张顺扑通的丢下水去。那梢公便去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倒吃一吓;妙绝妙绝。把眉头只一皱,妙绝妙绝。便叫那瘦后生道:“五哥进来,和你说话。”妙绝妙绝。○陡然又蹴起一番波澜,大奇大奇。○写人险恶真有如此,可畏可恨。那人钻入舱里来,被梢公一手揪住,一刀落时,砍得伶仃[4],推下水去。大奇大奇。○是他发科,是他放船,是他吃刀下水,然则人又何乐而为恶哉?梢公打并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
却说张顺是个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去,就江底咬断索子,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隐隐有些灯光。张顺爬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却是一个村酒店,半夜里起来醡酒[5],破壁缝透出火来。如画。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纳头便拜。老丈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张顺道:“实不相瞒老丈,小人从山东来,要去建康府干事,晚来隔江觅船,不想撞着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衣服金银尽都劫了,窜入江中。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则个!”
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后屋中,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6],是一番脱换。烫些热酒与他吃。是一番相待。○写王家子父有次第,有轻重。老丈道:“汉子,你姓甚么?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口口只问山东,有路数人。张顺道:“小人姓张。建康府安太医是我兄弟,特来探望他。”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过?”由山东问至梁山泊。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老丈道:“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害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由梁山泊问至宋头领。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似我这里草贼!若待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官污吏薅恼!”一段真乃妙笔妙舌,便有过望草贼之意。○非怪草贼之不能救贫济老,怪草贼之不能治彼滥官污吏也。张顺听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条张顺。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背疮,教我将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谁想托大,在船中睡着,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双手,撺下江里;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老丈道:“你既是那里好汉,我教儿子出来,和你相见。”梢公后忽然添出一人,老丈后亦忽然添出一人,都是出奇之笔。
不多时,后面走出一个瘦后生来,又一瘦后生,奇极妙极。看着张顺便拜道:“小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得快,人人都唤小人做活闪婆王定六[7]。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一拍便合,不费多墨。权在江边卖酒度日。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后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五。亦还他名色。这两个男女时常在这江里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仇。”张顺道:“感承哥哥好意。我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了安太医,回来却相会。”当下王定六将出自己一包新衣裳,都与张顺换了,又一番脱换。杀鸡置酒相待。又一番相待。不在话下。
次日天晴雪消,王定六再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入建康府来。张顺进得城中,径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门前货药。张顺进得门,看着安道全,纳头便拜。安道全看见张顺,便问道:“兄弟多年不见,甚么风吹得到此?”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州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后说宋江见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扬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因此空手而来,都实诉了。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天下义士,去医好他最是要紧。只一句表出安道全。只是拙妇亡过,四字妙,便已伏巧奴之亲热,出门之便捷也。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张顺苦苦求告:“若是兄长推却不去,张顺也不回山!”安道全道:“再作商议。”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
原来安道全新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时常往来,正是打得火热。无端又生出一段事来,可谓文随手变。当晚就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张顺为叔叔。此句不写巧奴之视张顺如亲,正写道全之视巧奴如室也。三杯五盏,酒至半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一遭。多只是一个月,少是二十馀日,便回来看你。”丑语。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你去,丑语。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丑语。○悉与下有人敲门后一段对读。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己收拾了,只要动身,明日便走。你且宽心,我便去也不到得担阁。”李巧奴撒娇撒痴[8],倒在安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念我,句。去了,句。我只咒得你肉片片儿飞!”写得无丑不备。张顺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口水吞了这婆娘。先伏一句。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搀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先来发遣,以为门首小房之地;小房里歇,以为张见张旺之地。不然,太医高亲,岂可撇之门首?不在门首,如何却得报仇哉?布笔都是一副心血算出。张顺道:“我待哥哥酒醒同去。”巧奴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笔墨曲折,情事团凑。
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着。睡得着便生出事来,睡不着又生出事来,妙绝。初更时分,有人敲门,奇。○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此人却来敲门,定是依得他口者也。可叹可笑。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如画绝倒。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即以太医金子来与太医争光,绝倒。送与姐姐打些钗镮[9]。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叫女儿来。”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正是截江鬼张旺。写得冤家路窄,盖真有之。近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财,便来他家使。张顺见了,按不住火起;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张旺。真乃无丑不备,写之污纸,言之污颊。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约莫三更时分,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如画。○偏是此等人无夜不醉,是以君子义不欲醉也。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10]。如画。张顺悄悄开了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油晃晃放在灶上;“油晃晃”只三字,便活写出娼妓人家厨下。俗本误作“明晃晃”,便少却多少色泽,且与下文口卷不合也。看这婆婆倒在侧首板凳上,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卷了。是厨刀。○亦作一顿。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便捷。○一顿便起,笔力跳动。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着张顺,张顺进去,不如小婆娘出来,其法可想。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走了。又作一纵,大奇大奇。○瘦后生偏随手了事,截江鬼偏到此又脱,一快一迟都妙。张顺懊恼无及,忽然想着武松自述之事,随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墙上写道:“杀人者,我安道全也!”忽然想着武松旧事,忽然偷用武松文法,而其实与武松一字不同。何则?武松是自认,张顺是推人,只是题目不同,便令一篇都变也。一连写了数十馀处。亦与武松变。○自认只一而已足,陷人多多为益善也。
捱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我那人。”丑。○只如此称唤,岂复肯去山东者哉!张顺道:“哥哥不要做声,我教你看你那人!”我那人,你那人,接口成趣。安道全起来,看见四个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张顺道:“哥哥,你再看你写的么?”“你写的”三字,妙幻之极。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拙妻早已亡过。连夜径上梁山泊,救我哥哥。这两件,随你行!”安道全道:“兄弟!你忒这般短命见识!”
趁天未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开锁推门,是无家之人。取了药囊;出城来,径到王定六酒店里。王定六接着,说道:“昨日张旺从这里走过,可惜不遇见哥哥。”文字忽然穿到有人敲门之前,奇妙不可言。张顺道:“我也曾遇见那厮,可惜措手不及。正是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仇。”写张顺不必杀张旺,所以深表张顺也。说言未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也!”惜其去,报其来,斗文紧簇,亦写冤家路窄。张顺道:“且不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妙妙,偏不在巧儿房中,偏不在定六门前。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王定六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张旺道:“要趁船,快来!”王定六报与张顺,张顺道:“安兄,你可借衣服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长穿了,才去趁船。”写张顺分外细慎,不似张横。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张顺道:“自有主张,兄长莫问。”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妙。王定六背了药囊。走到船边,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张顺爬入后梢,揭起艎板,板刀尚在;悄然拿了,再入船舱里。只“板刀尚在”四字,写得果报森然,令人不寒而栗。○不必用板刀也,而亦必拿过,见其细慎之至也。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个文墨的人,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馀里,早走不动。行文至此,已属馀尾,却忽作一顿。张顺请入村店,买酒相待。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妙绝妙绝,又妙于道全之速去,又妙于定六之迟来。扮做客人赶来。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目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进,看看待死!”张顺闻言,泪如雨下。写张顺。安道全问道:“皮肉血色如何?”便似医人声口。戴宗答道:“肌肤憔悴,终夜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只怕误了日期。”一句趱入。戴宗道:“这个容易。”取两个甲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药囊,妙。○前若便用此法,何以有扬子江心一案?今若不用此法,何以使背疮不误日期?故知一笔一画,皆有其故也。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只用一字,忽结太医,却飏下张顺作馀波。
且说这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亲果然过来。不更生头,顺笔带下,妙甚。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王定六大惊道:“哥哥何由得还在这里?那安太医何在?”写王定六。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着,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六却和张顺并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着安道全,作起神行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寨中大小头领接着,拥到宋江卧榻内,只一“拥”字,直画出众人情义来。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11]。安道全先诊了脉息,说道:“众头领休慌,脉体无事。身躯虽是沉重,大体不妨。不是安某说口,只十日之间,便要复旧。”众人见说,一齐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气,然后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12]。并治法皆详写。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却得饮食如旧。只见张顺引着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众皆称叹:“险不误了兄长之患!”
宋江才得病好,便又对众洒泪,商量要打大名,救取卢员外、石秀。看他“洒泪”二字,可谓丑极。仍不为晁天王报仇洒泪,故恶之也。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动则急难痊可。”吴用道:“不劳兄长挂心,只顾自己将息,调理体中元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今春初时候,定要打破大名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妇奸夫,以满兄长报仇之意。”宋江道:“若得军师真报此仇,宋江虽死瞑目!”大书宋江甘心为卢员外报仇,以正其弑晁盖之罪也。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有分教:
大名城内,变成火窟枪林;
留守司前,翻作尸山血海。
正是:
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心。
毕竟军师吴用怎地去打大名,且听下回分解。
【注释】
[1]鏊子:一种金属制成烙饼的器具,平面圆形,底盘中心稍凸。
[2]方书:医书。
[3]船稍:船尾。
[4]伶仃:形容摇摆晃动的样子。
[5]醡(zhà)酒:滤酒。醡,同“榨”。
[6]衲头:补缀过的衣服。指破旧的衣服。
[7]活闪婆:神话中的电母。
[8]撒娇撒痴:做出娇憨的姿态。
[9]钗镮(huán):钗簪与耳环。泛指首饰。
[10]打醉眼子:因酒醉而打瞌睡。
[11]一丝两气:犹奄奄一息。形容生命垂危。
[12]长托之剂:中医常用于外科疾病中期治疗的一种方剂。长,指生肌长肉;托,指托之向外。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