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入毫发
庐山东林寺夜怀
唐·李白
我寻青莲宇,独往谢城阙。
霜清东林钟,水白虎溪月。
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
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
湛然冥真心,旷劫断出没。
东林寺位于庐山西麓,是中国佛教净土宗的发源地,始建于东晋大元九年,建寺高僧就是慧远法师。《莲社高贤传》有载:“谢灵运为康乐公主孙,袭封康乐公。至庐山,一见远公,肃然心服,乃即寺筑台,翻《涅槃经》,凿池种白莲。时远公诸贤同修净土之业,因号白莲社。”这便是东林白莲结社的典故,慧远法师曾建白莲社,提倡往生净土,因而净土宗,又别称莲宗。
全诗首联开门见山,直言诗人此番独上庐山,是为寻找东林寺。青莲宇,梵宫也,此处代指东林寺。辞别喧嚣市井,独自前往深山寻寺,唯此一举便足以见得李白对尘世的厌弃之心,想要到那无人空山,点一盏青灯,聆听我佛教诲,洗涤心灵上的尘埃。
寺内晨钟暮鼓,白天先鸣钟而后击鼓,夜幕先击鼓而后鸣钟。诗人在山中闻得声声晚钟荡破层层清霜,在夜色下悠悠传遍整座山林。清冷月光洒落虎溪之上,波光粼粼,幽寂安然。这里提及的虎溪,亦有“虎溪三笑”的典故流传于世。《莲社高贤传》有:“远法师居东林,其处流泉匝寺,下入于黔,每送客过此,辄有虎号鸣,因名虎溪。后送客未尝过,独陶渊明、陆静修至,语道契合,不觉过溪,因相与大笑,世传为三笑图。”慧远法师送客不逾虎溪,直到诗人陶渊明与道士陆修静双双来访,因相谈甚欢而不觉过溪。三人惊觉后,旋即纷纷大笑,只因不逾虎溪的执念,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破除。李白诗云:“东林送客处,月出白猿啼,笑别庐山远,何烦过虎溪。”
“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从山水美景过渡到宗教氛围,描绘东林寺佛韵悠然,寺僧梵行精进。天香天乐皆非人间颜色,而是天上祥瑞。《法华经》有云,“如是等天香和合所出之香,无不闻知。”至于“天乐”,《净土圣贤录》中有载,惟恭圆寂前夜,僧人灵岿曾见七名仙童以天乐恭迎惟恭往生。此二句写东林寺似有天香缭绕,似有天乐绕梁,皆为表达此处超凡脱俗,是安禅修行的佳地。
结尾四句由外转内,由写景转为诗人自身安禅悟道的心得体会。“宴坐”指的就是坐禅,维摩诘居士曾言,“不必是坐,为宴坐也。夫宴坐者,不于三界现身意,是为宴坐;不起灭定而现诸威仪,是为宴坐;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是为宴坐;心不住內,亦不在外,是为宴坐;于诸见不动而修行三十七道品,是为宴坐;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是为宴坐。若能如是坐者,佛所印可。”真正的宴坐,并非是简单地坐于青山碧水之处,而是禅定安心,不执著于三界得失,不起心于灭定出入。生无所住心,在生死中不见生死,在涅槃中不见涅槃。
而李白在此次安禅不动中,领悟到“大千入毫发”的智慧。如同《楞严经》中所写,“于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华严经》亦云,“一毛孔中,无量佛刹。”毫发中既有大千世界,又能含十方国土,甚至还容无量佛刹,而佛刹、国土及大千世界又均与毫发无碍无别。只因相皆虚妄,若能明心见性,便可见诸相非相,从而不起分别,心不随相转。由此,大千可入毫发,毫发可容大千。
尾联言诗人认识到只要能明了自性真心,便能了断生死跳出轮回。《观经玄义分》云,“我等痴愚身,旷劫来流转。”旷劫,指久远的劫难、过去的漫长时光。而“出没”,指的便是六道轮回的周而复始。李白虽是道教徒,但对佛教的认识也绝非走马观花,或者说他其实颇具慧根。他的禅诗,并不是在佛言佛,而确是富于禅机,深晓其中大义。
昔日,赵王远道求访从谂禅师,恰逢禅师正在休息,未下榻接驾。从谂对赵王解释道:“赵王虽远道而来,但我年老体迈,实是无力下榻接待,还请见谅。”赵王闻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对禅师肃然起敬。翌日便派遣一位将军送礼给禅师,而这次从谂禅师竟身着袈裟,亲自出门郑重相迎。
众弟子不解禅师意,遂问之。禅师答道:“我待客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人来,我睡在床上以本来面目迎接他;中等人来,我在客厅以礼貌待他;下等人来,我到门外用世俗的应酬迎接他。”
因为从谂禅师的这个典故,苏东坡去拜谒佛印禅师之前,便事先去信一封,希望佛印禅师能以从谂禅师的待客之道,相待于他。换言之,便是希望禅师以最上乘的礼遇待他,以不接待为接待。
但当苏东坡到达金山寺时,仍见禅师立于寺门外恭候他。苏东坡见状,笑曰:“禅师的修行远不如从谂禅师啊,仍难以免俗地前来迎接我。”
佛印禅师答了一首偈语,“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山门迎赵王。怎似金山无量相,大千世界一禅床。”
佛印禅师意言,当日从谂禅师不出山门迎接赵王,不过是因他少了谦逊之心。而金山具有无量相,无处不如来。我虽看似已起床迎接你的到来,但实则大千世界都是我的禅床,而此刻我仍旧睡于榻上,不迎不来。苏东坡只见到有形的床榻,是未能了解禅机的玄妙,而佛印禅师指大千世界为虚空之床,境界不可谓不高。
凡夫皆被妄相所迷,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殊不知荣枯如一、咸淡无别。其实,只要尝过一滴海水,便能知道广袤海洋无不如此。纵然海面风起云涌波浪滔天,海下游鱼各异深不可测,但这看似变化多端的海水,其实都与最初那滴海水一样,都与你心中的那滴海水一样,或咸或淡,非咸非淡。李白的“大千入毫发”,佛印的“大千世界一禅床”,亦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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