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交友有道,互帮互勉
亲情之外,《诗经》诗篇还着重歌咏了友情。在宗法社会中,人既归属于家族,同时也归属于以血亲为核心的各种社会关系。其中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即是朋友关系。《小雅·伐木》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矣人矣,不求友生?”在诗人看来,鸟兽尚且合群而居,以人类社会的复杂,万万不能没有朋友。《毛序》云:“《伐木》,燕朋友故旧也。至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亲亲以睦,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矣。”从天子至于庶人,一个人如想成就一番事业,就必须有朋友的帮助。
一个人如果与有德行有才干的人为友,得其相助,就会取得事业的成功。《小雅·六月》一诗叙写周宣王时尹吉甫抗击外敌的入侵,凯旋而归,设宴庆功,不忘朋友之功。诗云:“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又云:“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诗人称颂张仲,是因为他对尹吉甫有许多帮助。诗中虽然略去了张仲如何帮助尹吉甫建功立业的细节,但在凯旋仪式上写到他,其歌颂友情的用意是十分明显的。
《大雅》中作于周宣王朝的《假乐》,是周宣王宴请群臣的诗。周王称群臣为“朋友”,充分肯定了他们的崇高品德,并表达了愿意与之一道成就事业的愿望。诗云:“之纲之纪,燕及朋友。百辟卿士,媚于天子。不解于位,民之攸墍。”这表明即使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也需要朋友的帮助。
此外,《大雅·既醉》为祭祀祖先之诗,诗文照录仪式上工祝代表神尸对主祭的周王所致的祝辞。诗中赞美周王说:“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朋友攸摄,摄以威仪。”“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意思是说周王祭祖的祭品很丰盛,参加的“朋友”(祭祀的群臣)很多,礼仪都很周全,态度都很恭敬,他们都是懂得慎终追远的孝子。周王有了这些朋友的辅助,会永久地保有天命。诗人借工祝的祝颂之辞所要表达的仍是“由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的道理。
《大雅·抑》篇为卫武公自诫之诗,其第六章云:“无言不雠,无德不报。惠于朋友,庶民小子。子孙绳绳,万民靡不承。”屈万里解说此章云:“如能惠爱朋友,以及众民小子,则家国必昌;必致子孙繁盛,万民顺承也。”[17]第七章亦云:“视尔友君子,辑柔尔颜,不遐有愆。”“视”、“示”古通用,即告也。“辑”、“柔”,皆意为和顺。此四句意思是告诫自己如能与有德有才之君子为友,且待之以和顺之礼,则不至于有过错。卫武公为有德之君子,此诗能从立身行事的角度,总结许多为政为人之经验,以为修养之标准,殊为难得。此处所引述的两章主要是从正面树立了友贤友德、互帮互助的交友之道,读来发人深省。
有朋友相助,当然是值得庆幸的事,但现实生活有时也不能尽如人意。朋友之间在危难时不肯援手,甚至落井下石的情况,也引发了诗人们的浩叹。《大雅·桑柔》为忧时伤乱之作,其第九章说:“瞻彼中林,甡甡其鹿。朋友已谮,不胥以谷。人亦有言:进退维谷。”此章首言中林之鹿尚且能见食相呼,有朋友之相,反衬当时朋友之间互相欺骗,互不信任。林义光《诗经通解》释此章云:“言朋友僭伪太过,不能相与以善,不如林中之鹿尚能群居。”在诗的第十四章,诗人又说:“嗟尔朋友!予岂不知而作?如彼飞虫,时亦弋获。既之阴女,反予来赫。”当假朋友谮害自己的行径被揭穿后,反而来恐吓自己。这不能不令人嗟叹、愤慨。《小雅·何人斯》是写朋友绝交的诗。诗人和“何人”绝交的原因,《毛序》、《郑笺》以为何人在周王面前进谗言,致使诗人失职。诗云:“二人从行,谁为此祸?胡逝我梁,不入唁我!始者不如今,云不我可。”“彼何人斯?胡逝我陈?我闻其声,不见其身。不愧于人,不畏于天。”诗人感叹的是乱世之中,势利之交盛行,真正的朋友很少。
有时诗人还因为行无同道、孤独无友而徘徊忧伤。《十月之交》的作者叹息道:“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诗人因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倍感孤独。《魏风》的《园有桃》的作者是一位“士”,他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为什么忧虑呢?“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原来作者是因为遭人误解,又无人可诉,自伤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忧愁。
在乱世中,如果要坚持原则,有时也会影响到朋友之间的关系。《小雅·雨无正》的作者说:“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维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处休。”朝廷之上谗言横行,小人嚣张。正直的人进退两难,所谓“维曰于仕,孔棘且殆。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意思是说:“王之出令不正,我言‘不可从’则得罪于天子。言‘可从’,则是助君为恶,必怨及朋友矣。”(王引之《经义述闻》)对朋友讲真话会得罪他,讲假话又违背良心,可见在乱世为官,保持友谊之难。
孔子以《诗》为教,说《诗》可以兴、观、群、怨(《论语·阳货》),其中“群”字道出了《诗》教人处理人际关系的实质。具体到交友方面,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邢昺《正义》曰:“此章戒人择友也。‘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者,以人为友,损益于己,其类各三也。‘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者,直谓正直,谅谓诚信,多闻谓博学。以此三种之人为友,则有益于己也。‘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者,便辟,巧辟人之所忌,以求媚者也。善柔,谓面柔,和颜悦色以诱人者也。便,辨也,谓佞而复辨。以此三种人为友,则有损于己也。”[18]这可以看作是对《诗》中交友之道的高度概括。
陈澧《东塾读书记(外一种)》卷六总论《诗经》之思想价值云:
陈季立《读诗拙言》曰:《诗》三百篇,牢笼天地,囊括古今,原本物情,讽切治体,总统理性,阐扬道真,廓乎广大,靡不毕矣!美乎精微,靡不贯矣!近也实远,浅也实深,辞有尽而意无穷。
故“谁适为容”,闺怨之贞志也;“与子偕作”,塞曲之雄心也;“于女信宿”,恋德之悃衷也;“投畀豺虎”,疾恶之峻语也;“乐子无知”,伤时之幽忧也;“携手同行”,招隐之姱节也;“断壶剥枣”,田家之真乐也;“钱鳖筍蒲”,饯送之清致也;“示我周行”,乞言之虚怀也;“周爰咨谋”,远游之博采也;“实命不犹”,自宽之善经也;“我思古人”,拔俗之卓轨也。后世风流文雅之士,言之能若此之典乎?
“好乐无荒”,恬淡而虑长;“匪我思存”,纷华而不乱;“泌之洋洋”,素位而止足;“在水中沚”,跡近而心遐;《振鹭》,想君子之容也;《白驹》,絷嘉客之马也。后世清隐高遯之士,言之能若此之婉乎?
“济济多士”,美得人也;“有严有翼”,修戎政也;“公孙硕肤”,昭劳谦也;“万邦作孚”,广身教也。此盛世之风,綦隆之泰也。变雅所咏,尤可绎思。“潝潝泚泚”,百官邪矣;“亶侯多藏”,宠赂彰矣;“妇有长舌”,女谒盛矣;“莫肯夙夜”,庶政隳矣;“为鬼为蜮”,谗夫昌矣;“俾昼作夜”,酒德酗矣;“自有肺肠”,朋党分矣;“民亦劳止”,百姓困矣。此周之衰也,亦汉、唐、宋之所以亡也。后世经纶康济之士,言之能若是之详乎?
故《诗》也者,辞可歌,意可绎,可以平情,可以畜德。孔门所以言《诗》独详也。
澧谓:陈季立可谓善读《诗》者。凡说《诗》者,多解释辩驳,然绎辞意之功,不可无也。平情畜德,其为益深矣,其为用大矣。窃欲以季立此论,为治此经者劝焉。[19]
陈澧氏引陈季立读《诗》之言,其要在说明《诗》之价值不仅在于文学上之技巧,更重要的在于“平情畜德”,即在为政、行事、修德、做人等方面的经验和启示。二陈氏立足经学家的思想观念而有此论,以往研究者往往以之为保守思想而批判之,因而对《诗》的思想性多所忽略。本章所论,即为纠正此偏失。此外,经典的诗文,其价值不仅在于文学技法之高明,更重要的是能给人以思想上的启迪,揭示《诗》之人道内涵,亦为研《诗》之要务。
【注释】
[1]上博简《孔子诗论》评价《葛覃》、《木瓜》、《甘棠》三诗作者表现的情感为“民性固然”,“民”即“人”,“民性固然”,即指人性的天然状态。
[2]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之“导言”,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
[3]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498页。
[4]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2107页。
[5]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点校本,第132—133页。
[6]孔颖达《毛诗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84页。
[7]参李泽厚《论语今读》,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407页。
[8]按:此简“好”字上缺18字,据上下文推断,当为述诗中君子乐配淑女而不得之情节。
[9]李零指出:“这四句应是从《关雎》化出。‘凝’,原从心从矣,简文多用为‘疑’。‘愿’,原从心从元,原书读为表示贪爱之义的‘怃’字。”说见其《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页。
[10]此诗《序》、《笺》以来诸家以为弃妇诗,魏源《诗古微》、龚橙《诗本谊》则以为被弃女子之父兄所写。细绎诗意,当为乱世中投奔姻亲而不得其助者书其所愤而歌。
[11]孔颖达《礼记正义》,见《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1614页。
[12]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2页。
[13]此处译文参王文锦《礼记译解》,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07页。
[14]孔颖达《毛诗正义》,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8页。
[15]邢昺《论语注疏》,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页。
[16]夏传才先生《论西周的颂歌》云:“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颂》诗早已拍马。’《颂》诗本来是庙堂祭祀乐歌,《大雅》本来是贵族朝会乐歌,鲁迅先生的评论,对于揭示这类颂歌的阶级实质,可说是入木三分。几十年来,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多数评论认为这些颂歌反映贵族阶级的意识形态,是为统治者歌功颂德的阿谀之辞,思想性和艺术性都没有多大价值,是古代文学中的糟粕,很少深入研究。其实,鲁迅的那句话,并不是全面的评述。”收《思无邪斋诗经论稿》,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8页。
[17]屈万里《诗经诠释》,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年版,第518页。
[18]邢昺《论语注疏·季氏》,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26页。
[19]陈澧《东塾读书记(外一种)》,杨志刚点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20—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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