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师从白沙,传承心学
湛若水在顺利通过乡试之后,接着上京参加会试。第一次会试落第了,他回乡后前往江门,师从陈献章,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江门拜师
青年湛若水,追求的是那个时代一般青年所追求的“学而优则仕”的目标,一心读书,寄希望于通过科举而进入官场,然而,会试落第令他未能如愿。江门从学,拜陈献章为师,或许是由于陈献章是湛若水祖父的好友,或许是由于他慕陈献章之名,不管怎样,这一选择是他求学生涯的一个转折,又是他人生历程的一个新起点。得到名师的指引,为他日后的学术成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陈献章(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出生于广东新会,后迁居江门白沙乡,世人称他为“白沙先生”。他是广东唯一一位从祀孔庙的大儒,是一位有贡献的哲学家、教育家和诗人。白沙学说贯通儒学、道家和佛学,熔各家各派思想于一炉,而又有所创新。他创立了新的学术流派——江门学派,开创了岭南文化新风。他所创立的岭南心学,拉开了明代心学的帷幕,为心学大师王阳明所光大。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认为,陈献章使明代的学术开始走向精微,在他之后的王阳明学说与他相近,但“不知”为何“阳明后来从不说起”。
在湛若水到江门之前,陈献章的社会声望已经很高,不仅在广东,而且在京城也有许多崇拜者。
陈献章历尽科举之路的坎坷,两次上京参加会试失败,后回到家乡闭门读书,有所体会,创立“自得之学”。他教人“静中养出端倪”,即通过静坐,去体认蕴藏在自己心中的天道、天理,进行自我修养和认知世界。为传播“自得之学”,他开办书院,招收学生,开坛讲学。
陈献章出生在岭南,生活在岭南,但三十九岁时即已“名震京师”,人们称他是“真儒复出”。京师的一些名人,纷纷与他结交。有个名叫贺钦的人,甚至把官辞了,拜陈献章为师,毕恭毕敬地为他端砚磨墨。陈献章五十五岁时被荐上京,途经广州,轰动一时,人们争先恐后,要亲眼看看这位大学问家的的丰采。史料如此记载:“由城南至藩台,观者数千万人,观其貌者以百数十计。”“道出羊城,观者如堵。”如此场面描写说明,在当时岭南人的心目中,陈献章确实是一名大人物,有相当高的声望,有大批的景仰者。
就在这一年,宪宗皇帝让陈献章去做翰林院检讨,但他从未到任。他向皇帝请辞回乡,致力于教学,桃李满天下。全国各地来求学的弟子有百余人,《新会县志》列名他的弟子有一百零九人,《白沙门人考》统计,陈献章省内弟子有一百五十四人,省外弟子有十六人。
弘治七年(1494),湛若水师从陈献章时,陈已六十七岁高龄。他一面讲授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的学说,一面结合自己的切身经验,教导湛若水要完全放下求功名的俗念。湛若水深深领悟老师的一片苦心,立即焚烧了“部檄”,即上京参加会考的证明书,从此绝意仕途,专心学问。
经陈献章安排,湛若水住进了楚云台。陈献章为培养弟子,经常为他们提供食宿,楚云台便是他给自湖南来从学的得意弟子李承箕建造的住处。这一住处,由陈献章命名为“楚云台”,并亲自题写门联“有月严光濑,无金郭隗台”,寓意读书人要像东汉的严光和战国的郭隗那样淡薄名利、清廉自爱。陈献章让湛若水住进楚云台,对其寄予同样的期待。他在给李承箕的信中写道,湛若水是一名不平凡的学生,气势直冲楚云台之上。陈献章又常对人暗示,对这名学生寄予厚望。
尽得岭南心学真谛
陈献章对弟子的教育方式,灵活多样、生动活泼。
陈献章既教学生读书,也引领学生进入大自然,感受大自然。他有时给学生讲授经典,让学生懂得经典所记载的圣贤的教诲;
有时与学生谈天说地,古今上下无所不谈;有时与弟子一起饮酒、吟诗、观花、赏月,或在江边垂钓,或在山林游览;有时又通过书信往来,论学术、论诗文、论修身养性等等。对湛若水的教育方式也是如此。因湛若水家住沙贝,离江门并不太远,他或许经常回家,陈献章给他的书信也特别多。保存在《陈献章集》的书信,其中给湛若水的有十一件。
陈献章给湛若水讲授的内容,首先是“程子书”。
“程子”,是世人对北宋思想家程颢与程颐兄弟的简称。他开创了宋代的新儒学,二程学说成为北宋理学的重要学派。二程学说传到南宋,出了福建的大理学家朱熹。二程理学与朱熹理学被合称为“程朱理学”。其实,二程学说与朱熹学说有大同之处,也存在差异。陈献章曾说“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自称学问来自朱紫阳,即朱熹。应该说,朱熹理学讲立德,注重自身修养,维护社会道德纲常,这一立场和价值取向,陈献章是继承的。在这一点上,宋代的理学与明代的心学是完全一致的。但陈献章所创立的“自得之学”,主张“静坐中养出端倪”,这样的修养方法,是直接受到北宋二程的影响。他曾明确说程颐看见人“静坐”,便赞叹那个人“善学”,而朱熹则“少说静”,是担心人们因静坐而误入佛教的坐禅。陈献章向湛若水传授“程子书”,无非是要厘清学术渊源,突出自己的学说所依据的理论。
从陈献章给湛若水的书信中,可看出他对湛若水的教育是依循古人的教诲——“道德文章”。
首先,他教湛若水如何“为人”,指点他安身立命的道理。陈献章教导湛若水,要以文王、周公为榜样,经常勉励自己,“自勉而日勉”,不应只停留在言论上。在陈献章看来,做人最根本的是有孝道。他对孝道也身体力行。他在给湛若水的信中说到,过去母亲健在的时候,他总祈祷上天保佑,能赐予他多一些时间,来陪伴着她。陈献章还告诫湛若水,要注重与乡亲的关系,说祸福因“人情”而起,不可不仔细考虑,多加注意。
其次,陈献章向湛若水传授他的主要学说——“学贵自得”、“自然为宗”。陈献章强调,“学无难易”,关键在于人的“自觉”,学会通过“深思”而有所得;学无所成的人,便“在于不自觉”。具体是说,一个人,一旦自觉了就是进步。自觉就是自得。
“自得之学”,是陈献章学说的精髓,是他所创立的江门心学法门,也是他修身养性的门径。所谓“自得”,也是“自觉”,即“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就是说,不依赖于自身的感官,也不受外界的干扰,而通过自我内心的体认而达到把握自然规律——“道”,由此进入最高的人生境界——“物我两忘”,忘却了自我以及宇宙间的一切,而达到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自得”,便是由自己向内心去体认,从而认知外在规律而有所“得”。
第三,陈献章还向湛若水传授“以自然为宗”的学说。陈献章具体解释说,“人与天地同体”,春夏秋冬四时有自己的运行规律,天地万物生生化化,所以学习要“以自然为宗”。
陈献章的“自得之学”,以他的“自然为宗”学说为理论前提,二者的结合又是岭南心学不同于陆王心学的关键点。他既以“道”为世界的本源,认为“道”至虚、至大,它看不见、摸不着,有无限的空间,所以天地万物不能同它相匹比;又认为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无非是“气”,整个大自然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宇宙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既有看不见的“道”,又有实实在在的万事万物,陈献章称之为“虚实参半”,所以他强调一个“半”字。
在陈献章看来,人之所以能通过静坐向内体认心中的“天道”,是因为“道通于物”。外在的天道,是客观的,但又体现于万事万物之中,没有离开事物的道,也没有离开道的事物,有形的物与无形的道是不可分离的。在陈献章看来,“道本自然”,道是自然的道,物是自然的物,天地间鸢飞鱼跃,大自然生生化化,一切都客观存在着,但天地万物都因为“得道”而成为天地万物,天得了道而成为天,地得了道而成为地。“道”是什么?用现代语言表述,“道”就是某物所以成为某物的道理,即“所以然”。陈献章进而推理:既然人得了道而成为人,那么人从自己的心中体悟出道,就可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
在陈献章的学说里,“道”和“心”虽有时不相吻合,但二者不可相分。在他的理论里,既找不到朱熹所说的“先”于天地而存在的“天理”(即“道”),也找不到陆九渊心学所说的可以化生出天地万物的“心”。虽然陈献章也有高扬人的主体精神,甚至夸大心的作用的时候,但必须指出的是,陈献章所说的“君子”之所以能“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宇宙在我”,那是在他“得道”、“会理”、“存诚”之后。他是说,一个真正意义的人,因为认识了“必然”,把握了“所以然”,故能发挥自己的主体能动精神,创造宇宙间的一切。这就是今人所说的,只有认识世界,才能改造世界。
继承江门衣钵
别具特色的、岭南所特有的心学,是由陈献章所创立,由湛若水所承传和弘扬的。
湛若水是陈献章晚年的一名普通学生,却又是一名极其非凡的学生。他就读于江门六年,时间虽不长,但得陈献章的悉心教诲,特别能领悟陈献章学说的真谛。他对陈献章关于“道通于物”、“以自然为宗”、“体认物理”等方面的思想体会尤深。
弘治十年(1497年),湛若水给陈献章写了一封短信,谈他的学习体会:“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这一提法,后来成了湛若水学说的著名命题。陈献章看信后,十分赞赏,立即回函称赞说:
来书甚好。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处也。
陈献章高度评价了湛若水这一看法,肯定他有此成就,不愁达不到古代圣贤的最高境界。
于是陈献章认定,“江门衣钵”的继承人,非湛若水莫属。他作《江门钓濑与湛民泽收管》诗三首,诗前加按语说:
达摩西来,传衣为信,江门钓台亦病夫之衣钵也。兹以付民泽,将来有无穷之托,珍重,珍重。
江门风月钓台,是陈献章在江门依蓬江河岸建造的一间小屋,临江可垂钓、饮酒、观景、游乐,还是他讲学的场所。在陈献章心中,江门钓台象征着他的事业、他的学术、他的学派,就像佛家的袈裟,他要效仿禅宗达摩以袈裟作为信物,来传承自己的事业。在给湛若水的信中,陈献章不无感慨地说,多少年来在这钓台与弟子一起研讨学问,总不能在年迈之时,为了几个钱把它卖了,只好传给你了。在陈献章看来,“皇王帝伯”那样的大人物,终归都会离开人世,而“雪月风花”那样的诗词,永远也吟诵不完,而事业总该后继有人。
弘治十二年(1499),陈献章把风月钓台作为衣钵,授予湛若水。湛若水也就正式成为陈献章的嫡传弟子和江门学派的传人。湛若水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他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不断地弘扬陈献章所创立的岭南心学,使之发扬光大。
湛若水尊师重道。他终生不忘先师,认为成就自己的老师,就如同生育自己的父母。出于“成我者与生我者等”的观念,湛若水在陈献章去世后,守墓三年;他在所到之处,必建书院以纪念老师。
在新塘,当人们说古论今之时,常会说到新塘的钓鱼台。那是湛若水为官之后,为尊奉自己的恩师陈献章,不忘乃师的嘱咐,在家乡新塘江边筑建的一座房子,也命名为“江门钓台”。对此《增城县志》有记载,但岁月沧桑,此钓台现已荡然无存,钓台具体建于何时,建于何地,已不可稽。
湛若水不忘老师的托付,致力于弘扬乃师的学说。他对陈献章的心学有扬有弃,有所继承有所修正,使岭南心学更完整化,更思辩化,这正是湛若水称得上岭南心学的传人、明代岭南心学大师之原因所在。
湛若水对陈献章学说的弘扬和修正,主要在两个方面。
首先,在宇宙观方面,他把陈献章的“虚实参半”的理论发展为“尊于一”的哲学体系。
湛若水有两篇非常富于思辩的有关心学的代表作,即《心性图说》和《真心图说》。在这两篇著作中,他形象地用“心性图”和“真心图”来揭示宇宙发展与“心”的关系。他强调“心”既是“虚”的,又是“灵”的,它包涵着万物,贯穿于天地之间,主宰着一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认定天地万物统统蕴藏在人心之中,陈献章的“虚实参半”由此演化为湛若水的“尊于一”,江门学派的心学特色由此变得更为鲜明。
老师喜用“半”,学生喜用“一”,二者之差异,可从他们各自的诗文中窥见。陈献章“虚实参半”的理论,强调的是世间的一切均可“两谱开”,剖一为二,各自为半。“半”字成了他的诗眼,诗中常见“半雨”、“半晴”、“半日”、“半夜”、“半晌”、“半江”、“半醒”、“半醉”、“半枝”、“半落”、“半开”,甚至在一句诗中连用两个“半”字,如“半阴半晴”、“半床明月半床云”等。湛若水则把老师的“半”演化为“一”,在他的论著中处处可见“一气”、“一理”、“一道”、“一心”、“一念”、“一事”、“一体”、“一原”、“一段功夫”等,强调世间事“通一无二”,不可“支离”。
其次,在认知论方面,湛若水把陈献章的“道通于物”、“体认物理”、“静中养出端倪”发挥为“随处体认天理”。
湛若水并不反对老师的“静坐”,但他却以为自身修养和认知事物,“静坐”并非是唯一的过程和方式。在他看来,人们平日里做各种事,不论是读书、应酬,还是“耕田凿井”、统率千军万马,都可以体认到心中的天理(即“道”),进行修养和认知。
显然,湛若水同陈献章一样,把“道”,也即“天理”,作为认知的对象,追求“心”与“道”相结合的最高境界,但二人在如何达到这种境界的具体途径和方式上,则略有不同。陈献章认为,必须通过“静坐”,而湛若水却以为既可在“静处”,也可在“动处”,“动”与“静”应合为“一段功夫”。湛若水对老师的修正和补充,使老师所创立的理论更全面,更具真理性。或许陈献章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即学生提出的“随处体认天理”恰恰是对他的学说的推进和发挥,才决定把衣钵传于湛若水。当然,陈献章从未道破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为什么可以到达圣贤的境界,为什么因此而决定把衣钵传给他,后人也只能从学理上进行推理。
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与陈献章的“静坐”,既有承继性的一面,又有差异性的一面。他们的理论差异,源于师徒两人不同的社会经历。在实证科学产生之前,哲学处于朴素直观状态,人们往往从自己的切身经验中升华哲学思想。虽然“随处体认天理”命题的提出,是在湛若水求学期间,但最终成为一种理论,则是在他为官之后。身居要职的湛若水,不可能像不进入官场的陈献章那样,日日夜夜地“静坐”,他要体认天理,只能在日常繁忙的“应酬、读书”中进行。
总的说来,从陈献章的“半”到湛若水的“一”,从陈献章的“静坐”到湛若水的“随处体认”,这便是江门学派的发展过程,也是岭南心学的完善过程。陈湛心学开创了明代心学,成为宋明儒学由程朱理学向王阳明心学过渡所不可或缺的环节。
值得一提的是,湛若水热衷于教育,毕生办学与讲学。其在办学规模、讲学范围、学生数量等方面,远远超过老师陈献章。湛若水踏遍半个中国的讲学和办学活动,使岭南心学——明代心学的火种播向神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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