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子列传

司马迁

魏公子即信陵君，战国四公子之一。他的才德、声誉远超其他几位公子，也远在各国诸侯之上。作者首先叙写了他“仁而下士”的特点，然后通过“窃符救赵”等一系列历史事件的情节发展，成功地塑造出信陵君行仁仗义、礼贤下士的光辉形象，同时颂赞了侯生等一些重义气、多智谋、洁身自好的下层人物。

通篇洋溢着作者对信陵君的推崇、敬慕，所谓“无限唱叹，无限低徊”。明代散文家茅坤说：“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传亦太史公得意文。”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1。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2。是时范雎亡魏相秦3，以怨魏齐故4，秦兵围大梁5，破魏华阳下军6，走芒卯7。魏王及公子患之。公子为人仁而下士8，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公子与魏王博9，而北境传举烽10，言“赵寇至，且入界”。魏王释博11，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12，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13，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14。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15。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16，虚左17，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18，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19。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20，愿枉车骑过之21。”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22，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23。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24。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25。嬴乃夷门抱关者也26，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27，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28，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29，数遗魏王及公子书30，请救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31，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32，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33，让魏公子曰34：“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35，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36，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37，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38，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39，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40。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41，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42，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

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43，而公子亲数存之44，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45。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46，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49，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埽除自迎50，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51。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52，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53，薛公藏于卖浆家54，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55，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56。”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57。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58。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宾客皆背魏之赵59，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60。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61，走蒙骜62。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63，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64，求晋鄙客65，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其岁，魏安釐王亦薨。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66。

高祖始微少时67，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68，为公子置守冢五家69，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70，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71，不耻下交，有以也72。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注释：

1　魏昭王：名速，魏国第五位君主。魏安釐王：名圉，魏国第六位君主。

2　信陵：在今河南宁陵西。

3　范雎：字叔，魏人，被诬陷遭毒打，入秦为相。

4　魏齐：魏国相，曾派人毒打范雎。

5　大梁：即魏国都城，今河南开封。

6　华阳：地名，在今河南密县境内。下军：春秋战国时期大型诸侯国多有上、中、下三军。

7　芒卯：魏国大将。

8　下士：即礼贤下士，对待士人非常谦恭、有礼貌。

9　博：博戏，古代可以赌博的一种棋类游戏。

10　举烽：点燃烽火。即战争警报。

11　释博：停止博戏。

12　居顷：不一会儿。

13　赵王阴事：赵国君王机密之事。

14　夷门监：负责夷门守门之人。夷门：魏国都城大梁东门。

15　欲厚遗之：想要送给他厚礼。遗（w-i）：赠送。

16　从车骑：带着随行车马。

17　虚左：空出左边的位置。古代以左为上。

18　摄敝衣冠：整理破旧的衣冠。

19　执辔：亲自牵着马缰绳。辔：马缰绳。

20　市屠：市井中屠宰牲畜的地方。

21　枉车骑：屈辱您的车驾绕道去一下。枉：兼二义，一是委屈、屈辱；二是绕道。过：拜访。

22　俾倪：同睥睨，斜眼看，很高傲的样子。

23　待公子举酒：等公子回来开始举杯饮酒。

24　为寿：敬酒。

25　为公子亦足矣：替公子做得已经够多了。

26　夷门抱关者：夷门看守大门的人。关：门闩。

27　故不复谢：有意不表示感谢。

28　赵长平军：秦昭王四十七年（前260），秦将白起在长平（今山西高平）围赵国军队四十万，全部坑杀。

29　平原君：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之弟。名赵胜，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姐姐是平原君夫人。

30　数遗魏王及公子书：多次给魏王和信陵君写信。

31　旦暮且下：早晚即将攻下来。

32　留军壁邺：停留军队驻扎在邺城。壁：营垒。邺：地名，在今河北临漳。

33　冠盖相属：指使者络绎不绝。冠盖：使者的冠冕和车辆的车盖。

34　让：责备。

35　自附为婚姻：自愿攀附结为婚姻。

36　屏人间语：遣开他人与公子秘密谈话。

37　幸：受宠幸。

38　资之三年：出资悬赏三年。

39　为公子泣：为此事向公子哭泣诉说。

40　顾：只是。路：途径、机会。

41　虎符：虎形兵符，是调动军队的凭证。

42　嚄唶（hu7 z-）宿将：叱咤风云很有英雄气概的老将。

43　鼓刀屠者：操刀屠宰牲畜的屠夫。

44　亲数存之：亲身多次来问候我。数：屡次。存：慰问、照顾。

45　谢侯生：告别侯生。

46　北乡自刭：向着北方自刎。乡：通向。

47　矫：假托。

49　赵孝成王：名丹，为赵国第八代国君。德：感激。

50　埽除自迎：打扫道路亲自迎接。

51　西阶：西面台阶，属于宾阶。古代礼节，客人从宾阶升堂。

52　鄗（h3o）：地名，在今河北柏乡北。汤沐邑：本来是古代天子赐给诸侯斋戒沐浴的城邑。这里指赐给公子封邑。

53　处士：德才兼备而隐居不仕者。博徒：赌徒。

54　卖浆家：卖酒的店家。

55　间步：私下里步行。指暗访。

56　妄人：无知的虚妄之人。

57　乃装为去：于是整理行装准备离开赵国。

58　倾平原君客：大大超过平原君的门客。

59　背魏之赵：背叛魏国而到赵国。

60　告车趣驾：吩咐驾车催促赶快启行。

61　河外：指黄河以南地区。

62　走蒙骜：击退蒙骜的军队。

63　皆名之：都署上自己的名字。当时这种做法比较普遍。

64　行金万斤：用金万金行贿。

65　晋鄙客：晋鄙的门客。

66　屠大梁：指占领大梁，灭魏。

67　始微少时：起初微贱的时候。

68　击黥布还：攻击黥布回来。

69　置守冢五家：设置五家守墓。

70　大梁之墟：大梁的旧城遗迹。

71　接岩穴隐者：虚心接纳那些处在偏僻环境中的隐士。

72　有以也：确实有这种风尚，很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