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設置官府劃分司職，高卑有序且又聯通相協。天子皇冕垂珠治國聽政，諸侯佩玉鏗鏘上殿朝拜。敷奏陳言百官獻上政見，考核試行由君王衡定功績。所以，相傳唐堯曾諮詢於四岳之侯，虞舜又任用了八位賢能。此間有再三辭謝遜讓的懇請，另又有帝王肯定鼓勵的授命，皆爲宫廷上的口頭述說，都尚未借助於筆墨書翰。然則向帝王敷奏以陳言，已經有了上書章表的含義；經試核成效而紀功，也應算是授予爵位的儀式了。待到商代新主太甲即位，伊尹寫下《伊訓》加以警誡；太甲思念常道回歸亳都，又作《太甲》三篇予以讚揚。書諸文翰剖述善惡以便取捨，這種形式從此纔算有了開端。周朝借鑒夏、商兩代的作法，行文規則更加趨於紛雜繁多，諸如要講再三稽首拜謝、報答美善王命、恭謹領受册封、沐浴浩大皇恩等等，雖說當時仍還口述筆寫二者兼用，陳情謝恩之意則已是明白可見的了。再至七雄爭伐的戰代，也未變更古來的格式，陳述言事上達於君王，仍還一律稱之爲“上書”。秦朝初年確立規制，“上書”更名稱其爲“奏”。漢代制定禮文儀節，則又分出四種品類：其一名“章”，其二曰“奏”，其三叫“表”，其四稱“議”。“章”乃借以感謝皇恩，“奏”則用來核查彈劾，“表”是上書陳事告請，“議”又專爲提出異議。所謂“章”，本是明的意思。《詩經·棫樸》中說，“銀河華章懸掛在天”，謂其文采明亮光燦；轉指繪畫等的物件，赤白相間也稱作是章。所謂“表”，則又是標示的意思。《禮記》的《表記》曾經說過，表指君子德操外現於儀容；倘若涉及具體的器物，測量日影的日晷也叫做表。章表二體的名目稱謂，取意大概正是由此引出的吧。劉歆的《七略》、班固的《藝文志》，凡有謠詠必當予以載錄；然而這裏提到的章表奏議，本爲經世治國的重要文獻，二著卻空缺而未作專項編纂，這是因爲此類文書又各有歸屬，另由不同部門主管執掌的緣故罷了。
【註釋】
①聯事：聯合處理政事，也即聯通相協意。 垂珠：指皇冠，冠板上繫十二條白玉珠。聽：聽政。 鳴玉以朝：古代諸侯朝見天子，身繫玉佩，進退有聲。
②“敷奏”二句：語出《尚書·舜典》：“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本謂天子令諸侯陳奏治國之言，依言考核測試，有功者賜以車服。這裏泛指天子要求臣下進言並予記功。敷，陳；奏，進言；試，核驗。 堯咨四岳：《尚書·堯典》載，帝堯曾爲洪水滔天、誰承帝位等的大事諮詢四岳諸侯之長的意見。咨，詢。四岳，一說指羲和（羲氏、和氏，堯時掌管天地四時的官員）之四子，分掌四岳之諸侯；一說是官名，僅一人，總四岳諸侯之事。 舜命八元：《左傳·文公十八年》載，舜曾向堯舉薦高辛氏的八名才子，時人稱爲“八元”。
③固辭再讓：臣下對帝王的任命再三表示堅辭和推讓。《尚書·舜典》有舜、禹、垂、益等受到任命時辭讓的記載。 俞往欽哉：《尚書》中帝王常用的語辭。俞，表首肯；往，去；欽哉，戒其謹慎。 匪假書翰：並未借助筆墨文字。匪，即“非”。
④典：儀式。劉勰認爲，口頭敷奏已萌生章表文體的含義，考核記功相當於正規受爵的儀式。
⑤太甲：商王，商湯之孫。 書誡：太甲即位，昏庸敗德，商湯大臣伊尹（名摰）作《伊訓》誡導。 思庸：思念常道，即言太甲已改邪歸正。庸，常道。亳（bó）：商代都城，在今河南商丘。 作書以讚：太甲被放之於桐，三年後歸亳，能念及常道，伊摰又作《太甲》三篇予以嘉讚。 獻替：獻可替否，行可行之事，廢當廢之行。獻，進；替，廢。此言勸善規過，使君王作出取捨。
⑥監：同“鑒”。 文理：本指禮文儀節，也指爲文道理。這裏論章表，應指寫作的規則和要求。彌：更加。 “再拜稽首”四句：古時章表中常用的套語。稽首，引首至地的跪拜禮。對揚，見《封禪》註
。册，册命，帝王封爵的命令。丕，大。 言筆：指口述和筆書，與《總術》篇作爲文體大類提到的言、文、筆是不同的概念。
⑦七國：戰國時世。 言事於主：舊本“主”皆作“王”，本可通，謂列國之王。黃注本改作“主”應屬多餘。
⑧定制：確定規式並列爲制度。 品：類。 按：考察。劾（hé）：彈劾，揭發罪狀。 執異：提出不同的意見。
⑨“爲章于天”：《詩經·大雅·棫樸》中句。章，明也，即“彰”字，詩中形容銀河的光燦明亮。 文物：有文采之物，如繪畫等。 赤白曰章：語本《周禮·考工記·畫繢》：“赤與白謂之章”。兩個“章”字表意應有別，後者指圖紋、色澤。
⑩表者，標也：《說文》：“表，上衣也。從衣從毛。古者衣裘，以毛爲表。”標即言標示在外。 《禮》：指《禮記》，其中有《表記》篇。 德見于儀：《禮記·表記》正義引鄭玄《三禮目錄》：“名曰《表記》者，以其記君子之德，見於儀表。”以爲德操可以外現。 器式：用作標誌的器具。 揆：度量。景：日影。測量日影以計時辰的儀器稱表，俗稱日晷（guǐ）。 “章表之目”二句：劉勰以爲章和表的稱名，即取諸明白清楚、標示標明意。
西漢時世的章表謝辭，留存至今的已很少見。到了後漢察舉各級官吏，則又訂出必試章奏的制度。左雄撰寫的一些奏議，在尚書臺被視作是楷模；胡廣赴京呈獻的奏章，安帝又稱之爲“天下第一”，這些章表都可算得是當時的傑出之作。看看胡廣所寫的關於謁陵的篇什，足可見出其作爲典範文章確是寫得够美的了。早年晉文公接受周襄王册封，作過三次辭謝之後纔予從命，所以漢代後期的各種讓表，一般都有三辭而從的程式。曹操曾經說過，上表辭謝不必定要以三次爲準，而且文辭又不可顯得輕浮奢華。於是，魏初出現的有關表章，往往直言陳事，趨於平實，若用“靡麗”二字要求，自然難以稱爲美文。不過像孔融寫的《薦禰衡表》，顯得意氣昂發文采飛揚；諸葛亮辭後主所作的《出師表》，則又情志淋漓文氣酣暢。雖說二作或華或樸各異其趣，但無疑都應算是最爲傑出的上表了。陳琳、阮瑀撰寫的章表，當時就已經頗具聲譽；曹丕謂陳琳筆力勁健，正是稱道其標舉出衆的意思。陳思王曹植的衆多上表，更又堪稱爲獨冠羣才之作。觀其體式的完美音律的和諧，文辭的清麗情志的顯豁，再加依物抒寫的巧妙構築，隨機應變的意趣轉換，恰好可比執轡駕車輕靈自如，因而顯得緩急交替節奏起伏了。待至晉代初年的章表，則應推張華最爲俊拔。他再三辭謝封公的上表，寫來理思周備文辭切要，徵引述理取類比事，必有互舉以成對偶，可惜世人劉琨《勸進》，張駿自序，文致耿介，並陳事之美表也
。祇珍《鷦鷯》一賦，未能顧及其章表的優長。再到西晉羊祜遜讓開府建署寫下《讓開府表》，前人已有極高的讚譽；東晉庾亮爲辭謝封爵奉上《讓中書監表》，實又勝過以往的章表：聯類比照述理敍志，二著都應算是文雅兼備的佳作。此外還有劉琨呈晉元帝的《勸進表》，隴西涼州張駿上疏的有關自述，出言磊落光明正大，也都可以並稱是陳言敍事的章表美文了。
【註釋】
伯始：胡廣字。謁陵之章：拜謁陵墓之作，今不存。 典文：典範文章。典，法。
晉文：春秋時的晉文公重耳。受册：接受册封，指周襄王命晉文公爲諸侯伯的册封。 三辭：三次辭讓推卻。晉文公三辭而從命事見《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漢末讓表：應泛指漢代後期辭謝遜讓的各種表奏。有註本以爲單指曹丕三辭漢獻帝禪位事，恐非勝解。禪位事僅一例，劉勰這裏是作爲一種辭讓模式而提出來的。
“曹公”句：建安元年，曹操上書讓增封曰：“臣雖不敏，猶知讓不過三。”而自己的堅辭又“至於四五”（見《藝文類聚》卷五十一）。此處文句或即該上書的轉述。不必三讓，指不一定以三次爲限，既可以不到三次，也可以超過三次。曹操所述，關鍵在強調讓表應有的真誠堅執程度。 浮華：指虚浮不實。 指事造實：即言據事直陳，做到平實。造，到，趨向。 靡麗：華麗。靡、麗同義。
琳瑀：陳琳、阮瑀，皆建安七子之一。 有譽當時：曹丕《典論·論文》：“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 孔璋稱健：曹丕《與吳質書》又說：“孔璋章表殊健”。孔璋，陳琳字。陳、阮章表今皆無存。 標：顯著，突出。
陳思之表：陳思王曹植有《求自試表》、《求通親親表》等三十餘篇，見《全三國文》卷十五、十六。此列二表又見《文選》卷三十七。 贍：富足。律調：音律協調。 顯：指顯豁。 掣巧：宜校改作“製巧”，謂構製的巧妙。 隨變：隨機而變。 執轡有餘：即言駕馭自如。轡，馬繮繩。 緩急應節：或緩或急，起伏有節。應節，指符合節奏。
羊公：指羊祜（hù），字叔子，西晉武帝時將領。《辭開府》：羊祜有《讓開府表》，見《文選》卷三十七。開府，指開建府署，辟置僚屬。漢時惟三公、大將軍、將軍可以開府，晉以後開府範圍有所擴大。 有譽於前談：晉武帝曾加封羊祜爲車騎將軍，開府儀如三司，羊祜上書固辭，並舉薦其他人任職。此表寫得真誠謙恭，得到一時的稱譽。 庾公：指庾亮，字元規，歷官東晉元帝、明帝、成帝三朝。明帝時任中書監，成帝時爲中書令。《讓中書》：庾亮有《讓中書監表》，載《文選》卷三十八（標題“監”誤作“令”）。中書監，中書省長官。 信：確實。往載：以往的載籍，指章表。 顯類：據《御覽》校作“聯類”。 文雅：指文采雅正兼而備之。
查考章表的最初用途，本是爲了在宫廷面對君王應答頌揚，進而表白臣下的心曲衷腸。好的章表既可顯示作者自身的文采，且能體現整個國家的榮耀。謝恩的奏章敬奉朝廷，風範規格正宜暢達明朗；陳請的上表呈獻策謀，骨力辭采又該耀眼鮮亮。循其稱名考究其實，都應以顯著彰明爲其根本。因此，章的格調宜炳耀宏大，志在仿效《尚書》的典謨，顯得精要而並無粗略，明暢卻不覺膚淺；表的體式因内容富贍，情理鋪排又變化無定，於是就務須以雅正的含義扇揚其風力，用清亮的文辭展現其藻采。然而誠摯懇切的著家文辭概由心志來驅使，浮泛夸侈的作者情感又爲文辭所制約，故章表文字務應寫得繁約適度恰到好處，華實參配協調相稱，音節諧和不致拗口，這樣纔能符合章表撰述的基本要求。孔子的弟子子貢說過：“要用心志制約文辭，又以言辭表達旨意。”這是說文辭心意理當趨於一致。荀子的《非相》也曾有言：觀覽他人言辭的真誠美善，正應遠勝於色彩斑駁的種種修飾，這大致也能說明章表文體寫作的某項規則了吧！
【註釋】
昭明：昭即明，此處任動詞，昭明謂明白表示。心曲：指内心深處之所思。國華：國之精華，即言國家的榮耀。《知音》篇云：“書亦國華，翫澤［繹］方美。”兩處“國華”用意相同。《程器》篇贊曰：“豈無華身，亦有光國？”用語雖近似，但“光國”與此處的“國華”意實有別。
章以造闕：謂章送達於朝廷。造，到達。闕，宫門外兩側的望樓，代指朝廷。 致禁：宜據《御覽》校作“致策”爲勝，謂上表呈獻策謀。作“致禁”，則言送入禁宫，與上句“造闕”二字完全意同而顯重。 循：依。課：求，考究。 以章爲本者也：句中“章”即“彰”，謂彰明乃章表之根本。“章”字原脱，《御覽》補“文”字，黃注本補“章”。各本幾乎一律作“以文爲本”，謂章表以文采爲本。恐非是。凡文皆當有文采，章表作爲獨特的品類，還應有其自身的特徵。上文言章“明”表“耀”，此處正該補“章”也即“彰”字。
式：體式，格調。炳賁（fén）：明耀宏大。賁，《尚書大傳》：“天子賁庸”。鄭注：“賁，大也。牆謂之庸。”此“賁”字訓大正和贊辭說“義則弘偉”相應相協，與《原道》篇“草木賁華”的“賁”字音義皆有別。
懇惻：即言懇切而誠摰。惻，誠懇。 浮侈：即浮誇。 文使：一本作“文屈”，緊接而下《御覽》又多“必使”二字。疑文本原當作“文屈，必使……”，或因傳抄而脱字。 脣吻不滯：口脣誦讀不顯拗口，即指語言流利，音節和諧。滯，阻塞。 中律：合乎規法。
“心以制之，言以結之”：語見《左傳·哀公十二年》。這是孔子學生子貢論結盟的話語，原表盟之以誠、言之以信的意思，劉勰借用來說明章表寫作要以心制言，以言結心。 一辭意：“一”任動詞，謂使文辭和心意相統一。
“觀人美辭”二句：語本《荀子·非相》：“觀人以言，美於黼黻（fǔfú）文章。”觀，一本作“勸”。這裏也是借用，謂參酌他人言辭的真誠美善，勝於自己色彩斑駁的種種修飾。黼，半白半黑的斧形；黻，半黑半青的兩個相背的“己”字形。黼黻指古代禮服上繡繪的黑白相間的花紋。文章，指彩繪。 喻於斯：謂可以在荀卿話中明瞭章表寫作的道理。喻，明白。
總之，敷奏章表呈獻赤色宮闕，勸善規過送達斧屛之前。言語端莊更還明朗暢達，含義恢宏必將深以爲鑒。恭肅有加嚴守行文規式，條理分明並又首尾相銜。仁人君子秉筆撰寫，辭令斐然文采可見。
【註釋】
表：黃注本作“奏”。敷表或敷奏，表意實相同。絳闕：赤色宫闕，又稱丹闕、丹庭。 獻替：這裏謂進言陳述規勸取捨。黼扆：見《詔策》註①，這裏借指天子。 貞：正。明：明白暢達。 弘偉：恢宏，謂章表的舉事立義都宜注重氣度的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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