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文弘奧,包韞六義;毛公述傳,獨標興體①,豈不以風通而賦同,比顯而興隱哉②?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③。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④。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記[託]諷,蓋隨時之義不一,故詩人之志有二也⑤。
《詩經》的創作弘大深奧,總共包藏了六種體式;毛公所作的述解箋注,祇單獨標明興的體例,這不正是由於風體按類編次貫通排列,賦體鋪敍同樣易於識別,比的體式喻意明白顯豁,而惟有興體頗爲隱微的緣故嗎?所以,比指的是比附,興指的是起興。附比喻理的創作舉切合的同類比方指事,託物起情的詩篇則借微物的觸發抒情言志。情以物起因而興的寫法賴以樹立,理可附比於是比的體例得以產生。比應是鬱憤蓄積訴諸申斥的方法,興則爲迴環譬喻寄寓諷諫的手段。由於隨時應需各有不同的要求,詩人的情志表述纔有了比興這樣的兩種手法。
【註釋】
②風通:指風的詩作(包括雅頌)貫通排列,因其皆分類入編。賦同:賦是直陳手法,賦同即言賦體敍寫一目瞭然,與風雅頌的區劃同樣的明白清楚。 比顯而興隱:比與興都要附託外物,但就表述而言,“比”較爲顯豁,“興”則相對隱微。 “豈不”兩句中的通、同、顯字,其實都含“明”的意思,與“興隱”迥然相異,從而說明了毛傳何以“獨標興體”的原因。
③比者,附也:《毛詩正義》孔疏引鄭衆曰:“比者,比方於物,諸言‘如’者,皆比辭也。”附,依附,即託附於近似之物而爲喻。 興者,起也:孔疏又引曰:“興者,託事於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己心。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起,指外物起興,而作由此及彼的聯想。按,《札記》據《周禮》注指出,上引二段文字中的首句係鄭衆語,爲比、興二體下定義,後文則是孔疏所加的闡釋。鄭衆,東漢經學家,官拜大司農,故稱鄭司農;爲與鄭玄別,又稱“先鄭”。
④附理者:指用比喻的創作。切類:切合其類。 起情者:指用興體的作品。依微:憑借細微之物。擬議:語出《周易·繫辭上》:“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擬議以成其變化。”本謂擬度考量卦爻,後成爲指籌謀的固定語詞,這裏借指創作的敍寫述說。 興體、比例:即指興和比的體式。例,體例,與“體”字同義。
⑤畜:積畜,又寫作“蓄”。斥:指責,申斥。 環:迴環。環譬即言迴環設喻而不直言。記諷:據楊校,宜校改作“託諷”。 隨時:《周易·隨卦》彖曰:“天下隨時,隨時之義大矣哉!” 二:指比與興的兩種手法。此處實借《周易》的卦義,說明比、興二體的採選宜循隨時適需的原則。
看看“興”體取用的託物喻意,都以委婉的敍寫構成篇章,指稱名物往往微小,比類取義卻又極大。王雎雌雄有別,因而用來興發后妃和諧有序之德;布穀堅守鵲巢,於是借以象徵夫人忠貞不移之道。這裏義取堅貞一端,並不計較它祇是尋常的凡鳥;崇德珍視有別一節,也不在乎它本爲凶悍的猛禽。這些喻寫猶如天色已明卻尚未朗照,所以需得加注纔能顯現其中的含義。那末何種體式又稱作“比”呢?這是一種敍寫物貌附比意思,描狀鮮明又切中事義的寫法。所以,精煉的金錫用來譬喻君王的明德,名貴的珪璋借以比方賢臣的品質,螟蛉受哺用以指稱養育後代,蟬鳴喧囂則又狀寫飲酒呼號,髒衣未洗可以比擬内心的憂鬱,不可席卷又能表白意志的堅定。凡此種種切中形象的描述,都是取物比義的寫法。另外又有“麻衣潔白如雪”、“兩驂奔馳如舞”的詩句,如此之類的描敍,則又是狀物比類的例子了。楚頃襄王輕信讒言,三閭大夫忠烈可嘉,屈原依仿《詩經》創作的《楚辭》,諷喻之中就兼用了比興體例。炎炎漢室雖則文業興盛,然而文士大多卑微諂媚,詩歌諷諫譏刺的傳統開始喪失,興的手法功用因而也日漸消亡。自此以後,賦頌之作鳴響榜首,比的體式構織如雲,紛繁雜亂競相馳驅,可惜都已背離固有的章法了。
【註釋】
⑦關雎:指《詩經》首篇說的“雎鳩”,也即王雎,鷲、鶚一類的猛禽。有別:《詩》鄭箋曰:“謂王雎之鳥,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別。” 后妃方德:《毛詩序》:“關雎,后妃之德也。”舊說以爲此詩託王雎的情摰而有別,方比周文王后妃之德。尸鳩:即鳲鳩,布穀鳥。貞一:堅定守一。 夫人象義:即言象徵夫人之義。《詩經·召南·鵲巢》小序云:“《鵲巢》,夫人之德也。”舊說謂此詩借鳩佔鵲巢喻專一守德,以頌諸侯夫人之來歸。
⑧無從(zòng):從同“縱”。《說文》:“縱,緩也。一曰舍也。”無從即言不捨,此處引申指無須計較。有註家校爲“無疑”,似不必。夷:平,尋常。 鷙:如鷹、雕類的猛禽。
⑨明:天明。融:大明。《左傳·昭公五年》:“明而未融,其當旦乎。”此以天色初明喻興體之“隱”。 自“關雎”句起至此,舉例說明了興體稱名小而取類大、義取一端、表意隱微等的特徵。
⑩颺:同“揚”。颺言本指大聲疾言,此處爲明言意,指描狀的鮮明突出。
“故金錫”句:語出《詩經·衛風·淇奧》,以“有匪(通‘斐’)君子,如金如錫”讚揚衛武公。朱熹註:“金、錫,言其鍛鍊之精純。” “珪璋”句:《詩經·大雅·卷阿》:“顒顒卬卬,如圭如璋”。顒顒(yóng),嚴肅貌;卬卬(áng),狀志氣軒昂。圭璋即珪璋。秀民:秀出之民,指賢能。 “螟蛉”句:《詩·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之”。螟蛉(míng líng),桑蟲;蜾蠃(guǒluǒ),細腰蜂。蜾蠃本爲捕捉螟蛉之子以養幼蜂,古人誤以爲育螟蛉爲己子,故後稱養子爲“螟蛉”。“蜩螗”句:蜩螗(tiáo táng),蟬的別名。《詩·大雅·蕩》有“如蜩如螗”句,鄭箋指出此以蜩螗噪鳴比方飲酒呼號。
澣衣:澣即“浣”,洗也。《詩經·邶風·柏舟》:“心之憂矣,如匪澣衣。”以髒衣喻心憂。 席卷:一作“卷席”。《柏舟》又云:“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此喻心志堅定。 切:近,切合。 義:含義,這裏指寫作的手段。
“麻衣如雪”:《詩·曹風·蜉蝣》中句。以“雪”狀比麻衣的潔白。 “兩驂如舞”:《詩·鄭風·大叔于田》中句。“舞”字喻兩驂奔馳之狀。
楚襄:戰國時楚頃襄王。另一說,謂文本原作“襄楚”,屈原受讒非自楚襄王時起,不止一代,故應改作“衰楚”,與下文“炎漢”對。並可通。 三閭:屈原曾任三閭大夫,後世以此稱專指屈原。 “依《詩》製《騷》”二句:王逸《楚辭章句·離騷序》:“《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諭,通“喻”。
炎漢:指漢代。舊說漢代屬五行中的“火”,故有炎漢之稱。 夸毗(pí):《爾雅·釋訓》:“夸毗,體柔也。”即指卑躬事人,枚臯、王褒等當爲其代表。
先鳴:鳴響在先。 雲構:狀衆多如雲。構,組織,構製。 雜遝(tà):繁多紛雜貌。又作“雜沓”。 信:宜校作“倍”,即背離意。
關於“比”,作爲一種體式,取類爲喻並無一定的常規:有的用外界的聲響予比擬摹寫,有的借事物的形貌來作出比方,有的憑具體的描敍而類比心理,有的狀可感的外物以譬喻人事。宋玉的《高唐賦》寫道:“纖纖細枝發出的悲鳴,好似竽籟吹奏的聲音。”這是模擬聲響的類型。枚乘的《菟園賦》也說:“羣鳥翻飛紛紛揚揚,遠看正如白雲中間雜有閃光的麈埃。”這是比照形貌的類型。賈誼的《鵩鳥賦》則云:“禍福之間的依附關係,何異幾股繩索的往復絞纏?”這是以具體事物比擬道理的類型。王褒的《洞簫賦》這樣敍寫:“優柔温潤的洞簫聲韻,如像慈父撫育愛子一樣和藹。”這是以聲調譬喻心理的類型。馬融的《長笛賦》如此述說:“笛音繁複絡繹不斷,范雎、蔡澤的論辯遊說正是這樣。”這是以音響比狀辯才的類型。張衡的《南都賦》也有描敍:“起而敷演鄭國之舞,有如蠶繭抽出絲緒一般的輕柔飄逸。”這又是以物貌喻寫其他事物的類型了。諸如此類的種種寫法,都爲辭賦所重率先採用,日復一日地使用比的手法,月復一月地忘卻興的作用,注目於細小而丢失了要義,這正是創作明顯遜色於《詩經》的原因所在了。至於到了揚雄、班固等的一班文士,再到曹植、劉楨往後出現的詩人,圖繪描狀山川秀色,摹擬影寫雲景物象,無不縱横交錯取用比的體式,敷寫鋪展其華辭豔采,令人耳聽心驚目視迷眩,借以收到震駭讀者的功效。又譬如潘岳《螢火賦》形容說,“螢蟲點點有如沙中碎金在閃閃流動”;張翰《雜詩》也寫到,“青青枝條仿若翠綠顏色的匯聚”,取的也都是比喻的這種法式。所以,比喻的類別雖則繁多,都要以切中貼合爲佳爲貴,如若刻畫天鵝最終卻類乎野鴨,這樣的比喻自然也就並無多少可取之處了。
【註釋】
賈生《鵩賦》:指賈誼的《鵩鳥賦》,載《文選》卷十三。有校本改作“鵩鳥”,不必。 糺纆(mò):即言繩索糾纏。糺同“糾”;纆,兩股搓成的繩索。
《洞簫》:王褒《洞簫賦》見《文選》卷十七。 “優柔”二句:原賦爲:“幷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優柔温潤,又似君子。”劉勰引用時重新作了組合。
《南都》:張衡《南都賦》載《文選》卷四。 “起鄭舞,蠒曳緒”:《南都賦》的原文是:“於是齊僮唱兮列趙女,坐南歌兮起鄭儛,白鶴飛兮繭曳緒。”蠒,即“繭”字;曳,抽,牽引;緒,絲端。 以容比物:此謂以繭絲輕逸飄柔之“容”,喻妙曼柔婉的鄭舞之“物”。有註本將“容”、“物”的所指弄顛倒了,以爲以舞容喻曳絲。非是。曳絲爲人所常見,正當以常物之容喻不常見之物。又有註本校改爲“以物比容”,似不必,也未妥。“繭”固然爲“物”,但“繭曳緒”卻正當有其“容”,可比狀讀者未親見目覩的鄭舞,故曰“以容比物”。
先:這裏是率先看重、取用的意思。 小:指比體。大:指興體。劉勰似更爲看重興體,前文有“稱名也小,取類也大”語。 謝:讓,指遜色。
揚班:指揚雄、班固。 曹劉:謂曹植、劉楨。 圖狀、影寫:皆爲描狀、模寫意。
纖綜:據王證校作“織綜”,指交互錯雜地組織營造。 驚聽:指聽後心驚。回視:謂視之眩目。回,眩惑。 効績:猶言致績,指收到成效。
安仁《螢賦》:指潘岳的《螢火賦》,載《全晉文》卷九十二。 “流金在沙”:原賦是:“飄飄熲熲,若流金之在沙”。熲(jiǒng)同“炯”,指光亮。 季鷹:西晉作家張翰的字。《雜詩》:見《文選》卷二十九。 “青條”句:原詩兩句爲:“青條若揔翠,黃華如散金。”揔,同“總”,聚合。翠,註家多解指翡翠或翠鳥羽毛,但此處解作翠綠的顔色應更顯貼切。
總之,詩人運用比興手法,觸物觀覽自應細緻周全。事物不同雖有如胡、越之遙,比興綴合則又可肝膽相連。摹擬物容取自於心,狀寫果敢措辭必堅。匯聚多種方法詠歎歌唱,詩文正如春江一般搖蕩多變。
【註釋】
圓:周全。 胡越:喻相距遙遠。胡,指北國;越,謂南方。 合:指用比興手法使原本無關的事物相聯相合。肝膽:以肝膽緊連喻比興聯物的功用。
取心:指取諸於心,謂比興等的描狀應從作家的表述意願出發。 斷辭:本指選定文辭,這裏應包括擇取比興手法等項在内。敢:果決。 攢:積聚。雜:衆多。 渙:據《札記》校作“澹”,指水波搖蕩貌。按,作“渙”亦可通,狀水盛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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