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解詁
志 度
《九章·抽思》:“超回志度,行隱進兮。低佪夷猶,宿北姑兮。”(本文所引楚辭文句,均據四部叢刊本《楚辭補注》)其中“志度”一詞,是楚辭訓詁中的一大疑案,舊説紛如聚訟,迄無定讞。這裏先大略地介紹一下舊説,然後提出我們的新解。
王逸云:“超,越也。言己動履正直,超越回邪,志其法度,隱行忠信,日以進也。”(《楚辭章句》)朱熹云:“超回、隱進,亦不可曉,今並闕之。”(《楚辭集注》)錢澄之云:“超回,言山高迥而回曲也,徑不可度,惟以志度,人行其上,忽行忽隱,而後得進,極狀山之紆曲。”(《屈詁》)王夫之云:“超,遠也。回,回思也。隱,傷也。遠憶昔日所秉之志度,欲行而傷於進,是以心終不可得而娱也。”(《楚辭通釋》)蔣驥云:“超,越。回,反也。隱進,進而不覺也。言山水之奇,足以適願,故舉前憂思之志度,超越而回反之,而其行程進而不覺也。”(《山帶閣注楚辭》)戴震云:“超,出也。回,回曲。度,謂所擬行也。隱,據也。隱進,言據之以進。”(《屈原賦注》)胡文英云:“超回志度,脱略旋轉其志度,勿復爲此拘拘也。隱進,微服密行也。”(《屈騷指掌》)馬其昶云:“回與度對文。志,識也。言其程途徑直不回遠,故進而不自覺也。”(《屈賦微》)今人陸侃如等云:“回,讀做洄。超洄是超越洄水。度讀做渡,志渡是按照方向尋找渡口。”(《楚辭選》)文懷沙則又釋爲“合理的志願”(《屈原集》)。又劉永濟教授云:舊説“各不相同,未知孰是。大氐從行程言之者爲近是,豈中有譌誤耶?朱氏謂此篇‘用字立語,多不可解,甚者今皆闕之,不敢强爲之説’。觀此文諸家訓説難通,益信”(《屈賦通箋》)。
按:觀乎上陳諸家之説,朱熹及今人劉永濟存“蓋闕”之意,態度猶不失爲審慎,其餘諸家,則均不免“强爲之説”。今考《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相如《大人賦》云“跮踱輵轄容以委麗兮”,《集解》引徐廣曰:“跮踱,乍前乍却也。跮音丑栗反,踱音敕略反。”按此“跮踱”實即聯綿詞“踟蹰”之異文,而“志度”實又爲“跮踱”之假借。請進而論證之:
伴 援
《九章·惜誦》:“欲釋階而登天兮,猶有曩之態也。衆駭遽以離心兮,又何以爲此伴也;同極而異路兮,又何以爲此援也。”其中“伴”、“援”二字,王逸訓爲“伴侣”、“援引”(《楚辭章句》),按之文意不甚可通。至清人俞樾,乃提出新解,謂伴援猶《詩》之畔援、伴奂、判涣,猶言跋扈也(《讀楚辭》,見《春在堂全書·俞樓雜纂》)。俞説甚辯,故近人多從之(如郭沫若《屈原賦今譯》即譯爲“跋扈”。游國恩《楚辭講録》謂俞説正確)。
又:“扳援”爲疊義謰語,凡疊義謰語,可以分用,如《詩·檜風·隰有萇楚》“猗儺其枝”,猗儺即阿難,在《詩·小雅·隰桑》篇即分用爲“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本篇將“伴援”分用之爲“此伴也”、“此援也”,亦屬疊義謰語分用之例。
弗 味
《九章·惜往日》:“吴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後憂。”其中“弗味”一詞,頗奇僻,舊注雖勉爲之説,終覺未安。洪興祖云:“《淮南》云:‘古人味而不貪,今人貪而不味。’此言貪嗜讒諛,不知忠直之味也。”(《楚辭補注》)朱熹云:“味,譬之食物,咀嚼而審其美惡也。”(《楚辭集注》)
到 擊
《天問》:“會朝争盟,何踐吾期?蒼鳥群飛,孰使萃之?到擊紂躬,叔旦不嘉。何親揆發足,周之命以咨嗟?”其中“到擊”之“到”字,爲注家争訟之。丁晏云:“《史記·周本紀》:‘紂自燔於火死,武王入至紂死所。武王自射之,三發而後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黄鉞斬紂頭,懸太白之旗。’即所謂‘到擊紂躬’也。”(《天問箋》)蔣驥則據一本作“列”,謂“列擊,指大會孟津言”(《山帶閣注楚辭》)。馬其昶則以爲“到同倒,《史記》:‘紂師皆倒兵以戰’”(《屈賦微》)。今人劉盼遂則謂“到”爲“刀”之借字,“刀擊”指以黄鉞斬紂頭事(《天問校箋》)。聞一多則又謂“到”爲“勁”之訛字,勁者力也,勁擊謂猛力擊之(《楚辭校補》)。
按:丁晏引《史記·周本紀》之文解“到擊紂躬”句意,既得之矣;然不釋“到”字,似於此字未假深求,或竟不甚了然。聞一多謂“到”字當爲“勁”字之訛,其説頗有思致,惜乎未達一間。今謂“到”字乃“剄”字之訛。(二字形似,從至從巠之字每每互訛,聞氏《楚辭校補》既已詳之,兹不贅)剄有刺、割之義。《左傳·定公四年》“剄而裹之”,杜注:“剄,取其首。”《史記·陳涉世家》:“周文自剄,軍遂不戰。”《索隱》引《三蒼》郭璞注,以爲“剄,刺也”。《文選》卷四一,李陵《答蘇武書》:“陵先將軍,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絶域之表。”注引《漢書音義》鄭德曰:“以刀割頸爲剄。”然則所謂“剄擊紂躬”者,殆即指武王“以輕劍擊之,以黄鉞斬紂頭”之事。
又《墨子·非攻下》有“勁殺其萬民”句,畢沅謂勁字從刀,當即剄字。按“剄殺”亦猶“剄擊”,蓋當時語有以剄字爲動詞者。又柳宗元《天對》:“頸紂黄鉞,旦孰喜之?”似柳氏所見本尚作頸,若剄也。
受 至
《天問》:“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王逸云:“言王者既已修行禮義,受天命而有天下矣,又何爲至使異姓代之乎?”(《楚辭章句》)後世注家解此句,大抵相承王説。今按:王説實不可通。《天問》問例,皆就具體的人或事發爲問句,而王氏則以抽象的意義解之,此不可通者一;“又使至代之”一句中之“使至”二字,乃動賓結構,“至”字當爲名詞,王氏解爲“至使”,此乃倒亂文次,强爲之説,此不可通者二。叔師之謬,前人似亦有所覺察,如王闓運《楚辭釋》,即不取《章句》之説,而謂“受、至蓋君名,今所未詳”。此説確有振聾發聵之概,惜乎未能盡探底藴。今謂“受”即殷紂王,“至”乃“周”之借字,指周文、武。全句指的是周代替殷的歷史事實。考殷紂王字受德,故又稱爲受,《尚書》中凡“紂”皆稱“受”,即是明證。又如《天問》中“受賜兹醢,西伯上告”之句,“受”亦指紂王。至、周二字,古音並隸照紐開口三等,爲正紐雙聲,故可通借。如《尚書·泰誓中》:“雖有周親,不如仁人。”孔《傳》:“周,至也,言紂至親雖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又《詩·小雅·鹿鳴》傳、《逸周書·謚法解》、《廣雅·釋詁一》、《漢書·敘傳》注引劉德語、《後漢書·章帝紀》注,並云“周,至也”。又《詩·小雅·六月》之“軒輊”,《儀禮·既夕禮》作“軒輖”,此均周、至通用之證。然則所謂“受禮天下,又使至代之”者,蓋即“紂禮天下,又使周代之”之意。(劉永濟教授謂禮通理,蔣禮鴻師謂禮通履,蔣説較妥)又按《論衡·正説篇》云:“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盛德之意也,故唐之爲言蕩蕩也,虞者樂也,夏者大也,殷者中也,周者至也。堯則蕩蕩民無能名,舜則天下虞樂,禹承二帝之業,使道尚蕩蕩,民無能名,殷則道得中,周武則功德無不至。”觀此,可知東漢人猶知周、至之可通用。將四句詩連貫起來,可以發現詩人在這裏是批判殷周奴隸主階級所宣揚的天命論。按照天命論,殷的天下是上帝賦予的,因而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屈原反對這種論調,他反問道:“既然殷的天下是上帝賦予的,爲什麽又被周家代替了呢?”可見,天命論是虚妄的。
附記:近從吾師亮夫先生處假得清人劉夢鵬《屈子章句》,其解“皇天集命”四句云:“禮通作履,即履帝位之履;代,更易也。商受不知自戒,故天以周易之也”云云,乃知余説實與劉氏暗合也。
1981年4月20日於杭州道古橋
栗 斯
將趑趄,喔咿嚅唲,以事婦人乎?
九 約
《招魂》:“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參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歸來歸來,恐自遺灾些。”
我們認爲:要解開“九約”這個啞謎,除了在“九約”這兩個字的訓詁上做功夫外,還必須聯繫上下文進行推敲,“沉潛反復,嗟嘆咏歌,以尋其文詞指意之所出”。在“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這幾句的前面,還有一段文字是頗值得注意的,這就是: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
前面説:
魂呵,你不要上天,天上有“虎豹九關”。
後面説:
魂呵,你不要入地,地下有“土伯九約”。
可見,“土伯九約”與“虎豹九關”有着相對應的關係,懂得了“虎豹九關”的意思,“土伯九約”也就可以思過半了。“虎豹九關”是什麽意思呢?王逸注云:“言天門凡有九重,使神虎豹執其關閉。”王注大體不錯,唯釋“九”字不確。“九”字在此不是數目字的九,而是糾字之借,即糾察之意。〔3〕九、糾二字古通用。《莊子·天下篇》:“禹親自操稾耜,而九雜天下之川。”九雜即糾雜。《論語·憲問》:“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朱熹《論語集注》據《左傳·僖公二十六年》讀九爲糾。〔4〕是二字通用之證。又劉知幾《史通·載言》:“蓋桓文作霸,糾合同盟。”是劉氏亦訓九爲糾。然則所謂“虎豹九關”者,即“虎豹糾關”,用現代的話説,就是由虎豹把關。長沙馬王堆漢墓帛畫,爲這一論斷提供了有力的佐證。此帛畫中畫一門狀物,據專家稱,蓋即代表天門;兩旁伏着兩隻豹子,殆即虎豹糾關之意。〔5〕
到此,可以清楚了:上面講“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糾關,啄害下人些”。下面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糾鑰,其角觺觺些”。一説魂靈不要上天,一説魂靈不要入地;一説天上有虎豹把關,一説地下有土伯把鑰;一説虎豹啄害下人,一説土伯狰獰可怖。前後對應得異常工整,意思也極爲顯白。但由於用了“九約”這兩個假借字,致使古義沉埋了二千多年!
迅 衆
《招魂》:“九侯淑女,多迅衆些。”其中“迅衆”的“迅”字殊費解。王逸、洪興祖以及注《文選》的五臣,均訓爲迅疾之意,然按之文意不可通。又有人懷疑“迅”爲“且”字之訛,猶《詩經》“多且旨”、“多且有”之例,亦屬大膽假設之詞,羌無佐證。吴汝綸則認爲“迅與洵同”(馬其昶《屈賦微》引吴説)。今人高亨則謂“迅當作迢,字形相似,因而寫錯。迢讀做超,淑女多而超衆”(《楚辭選》)。
按:上引諸説,高亨之説頗能契合文意,但高氏謂迅字乃迢字之訛,實亦臆測之詞。今謂此“迅”字殆即《公羊傳·定公四年》“朋友相衛而不相迿”之“迿”字的假借。迅、迿同爲頭音,又同爲稕韻合口四等(《廣韻》去聲二二稕:迅、迿同爲私閏切)。故得通借。迿者,何休注云:“出表辭,猶先也。”什麽是“出表辭”?徐彦的《疏》進一步作了説明:“‘表’者謂其戰時旅進旅退之限約,‘迿’者謂不顧步伍勉力先往之意,故曰‘出表辭’。”可見所謂“出表”,即超越了“表”。於以知“迿”字乃超越之義。《三國志·吴書·周瑜魯肅吕蒙傳》:“周瑜、魯肅建獨斷之明,出衆人之表,實奇才也。”《三國志·吴書·張紘傳》裴注引環氏《吴紀》:“皓性忌勝己,而尚談論每出其表,積以致恨。”《三國志·魏書·管寧傳》裴注引《高士傳》:“出群形之表,入玄寂之幽。”又《太平廣記》册五,卷二三一“陳仲躬”條(出《博異志》):“妖冶之姿,出於世表。”凡此,均足證明“出表”有超群出衆、出類拔萃之義。然則所謂“九侯淑女,多迅衆些”,意即九侯淑女超乎凡俗、出類拔萃。
拂 面
《大招》:“長袂拂面,善留客只。”其中“拂”字,易致誤解。王逸云:“拂,拭也。言美女工舞,揄其長袖,周旋屈折,拂拭人面,芬香流衍,衆客喜樂,留不能去也。”(《楚辭章句》)按:王逸釋“拂面”爲“拂拭人面”,殊可笑噱。胡文英《屈騷指掌》云:“長袂拂面,即白香山詩‘猶抱琵琶半遮面’之意也。”説較舊注爲優,然似出於猜測,羌無證據。今謂拂字當訓爲蔽。拂、蔽古通用,輕唇音古讀爲重唇,故拂字古應讀爲蔽音。《史記·刺客列傳》:“太子逢迎,却行爲導,跪而蔽席。”《索隱》云:“蔽猶拂也。”《戰國策·燕策》即作“跪而拂席”。《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平原君側行襒席。”《索隱》引張揖《三蒼訓詁》云:“襒,拂也。”《文選》卷七,揚雄《甘泉賦》注引張揖《三蒼注》云:“襒,拂也。”《離騷》“折若木以拂日兮”,王逸注:“一云蔽也。”《九章·懷沙》“修路幽蔽,道遠忽兮”,《史記·屈原列傳》引作“幽拂”。此皆拂、蔽通用之確證。然則所謂“長袂拂面”者,即長袂蔽面之意。蔽者,翳也、掩也。以長袂遮掩其面,此乃舞女嬌媚之態。張衡《舞賦》云:“抗修袖以翳面兮,展清聲而長歌。”〔7〕“修袖翳面”猶此篇之“長袂拂面”也。《文選·長門賦》:“揄長袂以自翳兮。”義亦同。
漫 著
《九嘆·逢紛》:“讒夫藹藹而漫著兮,曷其不舒予情?”其中“漫著”二字,義不甚憭。王逸云:“曷,何也。言讒人相聚藹藹而盛,欲漫污人以自著明,君何不舒我忠情以詰責之乎?”(《楚辭章句》)
按:王釋著字未諦。考《莊子·徐無鬼》云:“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斵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斵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成玄英《疏》:“漫,污也。”(《莊子集釋》)服虔云:“獿人,古之善塗塈者,施廣領大袖以仰塗,而領袖不污。有小飛泥誤著其鼻,因令匠石揮斤而斵之。”(《莊子集釋》)據此,則“漫著”之“漫”殆即《莊子》“堊慢其鼻端”之“慢”(《釋文》:“慢,本亦作漫”),污穢的意思。“著”即服虔云“誤著其鼻”之“著”,中的意思。“漫著”猶言爲讒言所中,故下文接之以“不舒予情”。王逸釋“漫”字爲有據,釋“著”字則不確。
1973年初稿,1978年定稿
(原載《文史》第6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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