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説新語》詞語考釋
《世説新語》是南朝宋劉義慶撰著的一部筆記小説集。由於該書保存了大量的六朝時期的口語詞彙,因而在漢語史上佔有極重要的地位。遺憾的是,學術界竟很少有人從詞彙史角度去研究這部書。據筆者所知,解放後,只有徐震堮先生的《<世説新語>詞語簡釋》一文〔1〕,對這部書中的某些口語詞進行了探討,篳路藍縷,誠可欽佩。但還有許多詞兒,是徐文所未及而又不甚可解的,正有待於大家去繼續加以撢研。本文便是筆者在這方面的一個初步的嘗試;其有謬誤,讀者正之。
覺 損
《世説新語·言語第二》〔2〕:“謝太傅語王右軍曰:‘中年傷於哀樂,與親友别,輒作數日惡。’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按:文中“覺損”二字應該連讀。覺者,减也,差也;損也有差减的意思,“覺損”是同義並列複合詞。覺有差、减之意,前人及時賢多已言之,〔3〕而“覺損”之爲同義複詞不可分拆,則諸家均未察及。徐震堮先生在《<世説新語>詞語簡釋》中曾引到上面一段話,斷句爲:“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4〕以覺字爲覺察之覺,誤矣。今考《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十九王導書:“改朔情增傷感,濕蒸事何如?頗小覺損不?”所謂“頗小覺損”,即是稍許减輕的意思(頗在這裏當稍講〔5〕),覺損之間絶不能斷開。同樣,《世説新語》的“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也絶不能斬爲兩截。
差
《世説新語·言語第二》:“謝太傅寒雪日内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
按:文中差字,一般均按其常義訓爲略、尚、稍之意,〔6〕認爲差可擬就是“差不多可以用來作比擬”的意思。〔7〕筆者則認爲這個“差”字應該作頗、甚、很講,差可擬就是“很可以用來作比擬”的意思。首先,我們細味這段文章:當謝太傅提出“白雪紛紛何所似”的問題後,兄子胡兒即率先發言“撒鹽空中差可擬”,一種自信甚堅、踴躍發言的小兒情態躍然紙上;訓差爲很、爲甚、爲頗,正可以見其自信和得意的神態。但若訓差爲尚、略、稍,則這句話便平板呆滯、羌無意趣了,此其一。另外,從訓詁學的角度來看,訓差爲頗、甚、很,是有充分證據的。考漢魏六朝以迄隋唐時期,差字多作頗、甚、很解。如《抱朴子内篇》卷十三《極言》:“恃年紀之少壯,體力之方剛者,自役過差,百病兼結,命危朝露,不得大藥,但服草木,可以差於常人,不能延其大限也。”文中兩“差”字,均有過、甚之意。《搜神記》卷六:“吴孫權太元元年八月朔,大風。江海涌溢,平地水深八尺。拔高陵樹二千株,石碑差動,吴城兩門飛落。明年,權死。”文中“石碑差動”,是説石碑動得很厲害;“差”也是頗、甚的意思。《酉陽雜俎》續集卷一《支諾皋上》:“崔生疑其狐媚,以枕投門闔警之,道士小顧,怒曰:‘我以此差静,復貪月色。初無延伫之意,敢此粗率。’”“差静”就是頗静、甚静。凡此,均足證明“差”有頗、甚之意。《世説新語》之“差”字,殆猶是也。〔8〕。
兒
《世説新語·賞譽第八》:“桓温行經王敦墓邊過,望之云:‘可兒!可兒!’”按:文中“兒”字,與人字通用;“可兒”就是“可人”。劉孝標注引孫綽與庾亮牋云:“王敦可人之目,數十年間也。”兩文相照,足證“可兒”即是“可人”。又考漢魏六朝之際,兒、人二字每每通用(兒,日母支韻;人,日母真韻,二字爲正紐雙聲,支、真通轉),如《潛夫論》卷六《卜列第二十五》:“孟賁狎猛虎而不惶,嬰人畏螻蟻而發聞。”“嬰人”即是“嬰兒”,“人”猶“兒”也。又《抱朴子内篇》卷十四《勤求》“而庸小人兒,多有外託有道之名,名過其實”,而下文又云“令庸兒不得盡其稱”,可見“庸兒”即是“庸人”,“兒”猶“人”也。又梁蕭統《陶淵明傳》:“歲終,會郡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束帶見之。’淵明嘆曰:‘我豈能爲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文中“兒”字,正如前人筆記中所指出的,當訓爲“人”,“鄉里小兒”即鄉里小人(《宋書》卷九三《隱逸·陶潛傳》正作“鄉里小人”)。凡此,均爲“人”、“兒”通用之證。
可
《世説新語·賞譽第八》:“王長史道江道群:‘人可應有,乃不必有;人可應無,己必無。’”按:文中“可”字,當訓爲“所”。“人可應有”即人所應有,“人可應無”即人所應無。考“可”、“所”二字,古有通用之例。如《禮記·樂記》:“所以示後世有尊卑長幼之序也。”《説苑·修文》“所以”作“可以”。《晏子春秋·雜下》“所以明上也”,“可以潔下也”。“所”、“可”上下互文,此二字通用之證。又《外篇》第十五“禮之可以爲國也久矣”,張純一校注:“可猶所也。”《莊子·徐無鬼》“所以存”,《釋文》本又作“可以存”。《史記·李斯傳》:“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所不去者,謂可不去者。〔9〕下迄南北朝,仍多“所”、“可”通用之例。徐仁甫先生《廣釋詞》言之詳矣,惜未及《世説新語》,用特拈出,冀以沾補焉。《世説新語·賞譽第八》又云:“庾公爲護軍,屬桓廷尉覓一佳吏,乃經年。桓後遇見徐寧而知之,遂致於庾公,曰:‘人所應有,其不必有;人所應無,己不必無,真海岱清士。’”文句大體相同,而此“可”字俱作“所”,可資比勘。
駛
《世説新語·尤悔第三十三》:“人謂公常無嗔喜,曾送兄征西葬還,日莫雨駛,小人皆醉,不可處分。”按:“駛”字今義爲駕駛、行駛,作動詞用;古則有迅疾之義,作形容詞用。上文“駛”字,正是迅疾之義;“雨駛”,謂雨疾也。“駛”作迅疾解,例證頗夥。如《三國志》卷二八《魏書·鄧艾傳》裴注引《世語》:“宣王爲泰會,使尚書鍾繇調泰:‘君釋褐登宰府,三十六日擁麾蓋,守兵馬郡;乞兒乘小車,一何駛乎?’泰曰:‘誠有此。君,名公之子,少有文采,故守吏職;獼猴騎土牛,又何遲也?’衆賓感悦。”文中“一何駛”與“又何遲”相對爲文,則“駛”字顯即疾義。《樂府詩集》卷四五《子夜變歌》:“歲月如流邁,春盡秋已至。熒熒條上花,零落何乃駛。”何乃駛即何其疾之意。《搜神記》卷十四:“其去甚駛,逐之不及。”甚駛即甚疾、甚快。又卷十九:“無笠,雨駛,可入船就避雨。”此“雨駛”與《世説新語》用法全同。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二三《顯揚聖教論》第一卷“駛流”條下引《蒼頡篇》:“駛,疾也。”《玉篇》馬部:“駛,山吏切,疾也。”《大唐西域記》卷六:“前有駛流之阨,後困猛火之難。”駛流、猛火,均爲偏正結構,駛流即疾流也。此均“駛”有疾義之確證。
箸(著)
《世説新語·德行第一》:“陳太丘詣荀朗陵,貧儉無僕役,乃使元方將車,季方持杖後從。長文尚小,載箸車中。”又:“文若亦小,坐箸膝前。”《世説新語·文學第四》:“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説,玄怒,使人曳箸泥中。”《世説新語·方正第五》:“太極殿始成,王子敬始爲謝公長史,謝送版使王題之,王有不平色,語信云:‘可擲箸門外。’謝後見王,曰:‘題之上殿何若?昔魏朝韋誕諸人亦自爲也。’王曰:‘魏阼所以不長。’謝以爲名言。”
按:以上引文中的“箸”字,當訓爲於、在,是介詞。“載箸車中”,即載於車中。“坐箸膝前”,即坐在膝前。“曳箸泥中”,即曳於泥中。“擲箸門外”,即擲於門外。“箸”作介詞用,習見於六朝之文獻,佛典中尤爲多覯。如《百喻經·殺群牛喻》〔10〕:“昔有一人,有二百五十頭牛,常驅逐水草,隨時餧食。時有一虎,噉食一牛,爾時牛主即作念言,已失一牛,俱不全足,用是牛爲?即便驅至深坑高岸,排箸坑底。”《百喻經·小兒争分别毛喻》:“而彼仙人,尋即取米,及胡麻子,口中含嚼,吐箸掌中。”《太子須大拏經》〔11〕:“太子答言:王徙我箸山中,十二年爲期,尚有一年在,年滿當自歸。”《賢愚經》卷九“善事太子入海品”第三十七〔12〕:“波婆伽梨答太子言:來時藏箸道邊土中,敕還往取,求覓不得。”《雜寶藏經》卷第一“棄老國緣”〔13〕:“有一大臣,其父年老,依如國法,應在駈遣。大臣孝順,心所不忍,乃深掘地,作一密屋,置父箸中,隨時孝養。”下文又云:“冒犯王法,藏箸地中。”《雜寶藏經》卷第一“蓮華夫人緣”:“汝大夫人,心懷憎嫉,擲彼蓮花所生之子箸河水中。”《雜譬喻經》卷下第二十九〔14〕:“昔有長者子,新迎婦,甚相愛敬。夫語婦言:‘卿入厨中,取蒲桃酒來共飲之。’婦往開瓮,自見身影在此瓮中,謂更有女人。大恚,還語夫言:‘汝自有婦,藏箸瓮中,復迎我爲?’”《搜神記》卷三:“會稽嚴卿,善卜筮。鄉人魏序欲東行,荒年多抄盜,令卿筮之。卿曰:‘君慎不可東行,必遭暴害,而非劫也。’序不信。卿曰:‘即必不停,宜有以禳之。可索西郭外獨母家白雄狗,繫著船前。’”又同書卷五:“虎既死,其婦故活,向曉能語。問之,云:‘虎初取,便負箸背上,臨至而後下之。四體無他,止爲草木傷耳。’”又同書卷六:“中平三年八月中,懷陵上有萬餘雀,先極悲鳴,已因亂鬬相殺,皆斷頭,懸箸樹枝枳棘。”《法苑珠林》卷三七《神異篇第二十之餘》“雜異部”引《譬喻經》云:“昔有大家,收穀千斛,埋箸地中。”《酉陽雜俎》續集卷四《貶誤》:“因倒箸水中,既飲之,群婢莫不掩口。”上引文獻,足以證明“著”字在漢魏六朝以迄隋唐時期,可作介詞用,其義爲於也、在也。《世説新語》中之“箸”字,用法亦同。
又:徐震堮先生《<世説新語>詞語簡釋》一文,訓“箸”字爲置,引例有《世説新語·德行》“長文尚小,載箸車中”那句話,按:徐説不確。“載箸車中”的“箸”字跟《世説新語》中其他“箸”字用法無殊,其當訓爲於,訓爲在,是灼然無疑的。
餘
《世説新語·德行第一》:“王子敬病篤,道家上章應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子敬云:‘不覺有餘事,惟憶與郗家離婚。’”《世説新語·文學第四》:“殷仲堪云:‘三日不讀《道德經》,便覺舌本間强。’提婆初至,爲東亭第講《阿毗曇》。始發講,坐裁半,僧彌便云:‘都已曉。’即於坐分數四,有意道人更就餘屋自講。”
按:以上引文中的“餘”字,均當訓爲别,意謂别的、其他的,與今日“餘”字所常用之剩餘義不同。“餘”作别解,習見於漢魏六朝時之文獻,佛典中尤爲多覯。如《百喻經·三重樓喻》:“往昔之世,有富愚人,疾無所知,至餘富家,見三重樓。”又《婦女欲更求子喻》:“往昔世時,有婦女人,始有一子,更欲求子,問餘婦女,誰有能使我重有子。”又《破五通仙眼喻》:“云何得使此人常在我國,不餘處去。”又《飲木筩水喻》:“有人見之言,汝大愚痴,無有智慧。汝何以不去,語言莫來,即爲挽却牽餘處去。”《賢愚經》卷九“善事太子入海品”第三十七:“太子後日,來索寶時。其臣託緣,餘處行來。”《賢愚經》卷十二“檀彌離品”第四十八:“而問之言:餘更無地,殿前作池?”《法苑珠林》卷三三《説聽篇第十六之餘》“利益部”引《正法念經》:“當時群雁亦解僧語,聞法歡喜,鳴聲相和,還於池水,後毛羽轉長,飛至餘處。”《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三:“其米大於烏豆,作飯香鮮,餘米不及,唯摩揭陀國有此秔米,餘處更無。”同書卷四:“至夜過一更許,勝軍共法師論舍利大小不同云:‘弟子見餘處舍利大如米粒,而此所見何其太大?’”文中“餘”、“此”對文,“餘”即他也、别也。同書卷五:“相傳云:若於此地施一錢,勝餘處施百千錢。”亦“餘”、“此”對文,“餘”即他也、别也。
“餘”有時又跟“别”構成同義複詞“餘别”,如《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二:“明日,王請過宫備陳供養,而食有三浄,法師不受,王深怪。法師報:‘此漸教所開,而玄奘所學者大乘不爾也。’受餘别食。”“餘别”就是别的、另外的。
又“諸”字亦有别義,“餘”跟“諸”又可構成同義複詞“諸餘”,詳見《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兹不贅述。
椅
《世説新語·黜免第二十八》:“桓公坐有參軍,椅烝薤不時解,共食者又不助,而椅終不放。舉坐皆笑。桓公曰:‘同盤尚不相助,況復危難乎?’敕令免官。”
莫
《世説新語·言語第二》:“謝胡兒語庾道季:‘諸人莫當就卿談,可堅城壘。’庾曰:‘若文度來,我以偏師待之;康伯來,濟河焚舟。’”
按:文中“莫”字,當訓爲“或”,有表示測度的意思。“莫”有“或”義,徐仁甫先生《廣釋詞》述之已詳。〔15〕《宋史·岳飛傳》:“獄之將上也,韓世忠不平,詣檜詰其實。檜曰:‘飛子雲與張憲書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世忠曰:‘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按“莫須有”即或許有,後人或訓爲“不須有”,清人俞正燮又讀“其事體莫”爲一句,“須有”爲一句,〔16〕均由於不明“莫”有“或”義而致誤。〔17〕
又:吕叔湘先生謂“用莫字作測度疑問之詞,從唐代直到現代。唐人多單用莫,……宋人就以莫須、莫是爲多。”〔18〕謹按:從《世説新語》這條材料來看,“莫”字作測度疑問之詞,其時代似乎還可以推前一些。
(原載《字詞天地》1984年第4輯;收入《郭在貽語言文學論稿》頁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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