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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與俗語詞

时间:2023-07-1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所謂俗語詞,大體上是指古代的方言口語之類。由於中國的傳統訓詁學主要是解釋儒家經典的,對於不登大雅之堂的俗語詞自然不會予以應有的重視,以致這一領域成爲一塊有待開墾的處女地。以唐詩而論,俗語詞時有出現,而均不甚可解,憑藉張、蔣二書所能解者大抵十之四五,其餘十之五六尚有待於我們去猜謎射覆。本文即試圖在張、蔣二書的基礎上,對唐詩中的俗語詞作一個“抽樣檢查”,藉窺全豹於一斑。

唐詩與俗語詞

所謂俗語詞,大體上是指古代的方言口語之類。由於中國的傳統訓詁學主要是解釋儒家經典的,對於不登大雅之堂的俗語詞自然不會予以應有的重視,以致這一領域成爲一塊有待開墾的處女地。自近人張相的《詩詞曲語辭匯釋》和蔣禮鴻先生的《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先後問世之後,俗語詞的研究算是有了長足的進步,但遠未到達窮盡之日。以唐詩而論,俗語詞時有出現,而均不甚可解,憑藉張、蔣二書所能解者大抵十之四五,其餘十之五六尚有待於我們去猜謎射覆。本文即試圖在張、蔣二書的基礎上,對唐詩中的俗語詞作一個“抽樣檢查”,藉窺全豹於一斑。爲行文方便,特採用張相先生的分類法,將唐詩中的俗語詞分爲“字面普通而義别”和“字面生澀而義晦”兩大類,每類各舉十條,廣引例證,以剔抉其義藴。文中於前賢及時人所爲之唐詩注,時有商榷之詞,然一孔之見,未敢自必其無失。昔人有言:“笑他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可不慎哉!

一 字面普通而義别者

努力

努力一詞,今之義爲勉力、用力或出力,〔106〕但在六朝以迄隋唐,努力又有保重、自愛之義,拙作《釋“努力”》一文,曾臚舉五例以證之,〔107〕兹復徵引六證,以堅其説。舊題蘇子卿詩:“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没,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爲生别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詩中“努力愛春華”一句,意謂愛惜青春,多加保重。“努力”爲保重、自愛之意,灼然無疑。《太平廣記》卷一七引唐李復言《續玄怪録》“裴諶”條:“裴謂敬伯曰:評公使居留此一宿,得無驚郡將乎?宜且就館,未赴闕閒時,訪我可也。塵路遐遠,萬愁攻人,努力自愛!”文中“努力自愛”即保重自愛之意,非謂用力地自愛也。《太平廣記》卷一九六引唐薛用弱《集異記》“賈人妻”條:“凡與立居二載,忽一日夜歸,意態遑遑,謂立曰:妾有冤仇,痛纏肌骨,爲日深矣。伺便復仇,今乃得志,便須離京,公其努力!”“公其努力”即公其保重。《太平廣記》卷一二一引《原化記》“崔尉子”條:“明日,母見此子告去,遂發聲慟哭,謂此子曰:郎君勿驚此哭者,昔年唯有一子,頃因赴官,遂絶消息,已二十年矣。今見郎君狀貌,酷似吾子,不覺悲慟耳。郎君西去,回日必須相過,老身心孤,見郎君如己兒也。亦有奉贈,努力早回。”“努力早回”即多加保重、早日歸來之意。《敦煌變文集》卷八《搜神記》:“郭歡在田營作,此地頭林中鳥鵲遼亂而鳴,郭歡怪之,往看,乃見一死人,心生哀愍,遂即歸家,將鍬鑃則爲埋藏。營作休罷中間,每日家人送食飯來祭之。經九十餘日,粟麥收了,欲擬歸家,遂辭死人,呪願曰:‘我乃埋你死屍靈在此,每日祭祀,經三個月,不知汝姓何字誰,從今已後[不]祭汝,汝自努力。’”“汝自努力”猶言汝自保重也。《敦煌變文集》卷六《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握手丁寧須努力,回頭拭淚飽相看。”這是寫欲别不忍,相互叮囑對方多加保重。凡此,均足證明“努力”一詞在六朝隋唐時期確有保重自愛之義。執此以觀唐詩,則其中出現“努力”一詞而用常義所不可解者,轉以保重、自愛之義訓釋之,則能涣然冰釋。如杜甫《别贊上人》詩:“異縣逢舊友,初忻寫胸臆。天長關塞寒,歲暮飢凍逼。野風吹征衣,欲别向曛黑。馬嘶思故櫪,歸鳥盡斂翼。古來聚散地,宿昔長荆棘。相看俱衰年,出處各努力。”又《送韓十四江東覲省》:“兵戈不見老萊衣,嘆息人間萬事非。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黄牛峽静灘聲轉,白馬江寒樹影稀。此别應須各努力,故鄉猶恐未同歸。”白居易《送敏中歸豳寧幕》:“前路加餐須努力,今宵盡醉莫推辭。”以上“努力”,均當訓爲保重。白詩的“前路加餐須努力”一句,殆由古詩《行行重行行》“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句化出,所謂“努力加餐飯”,意謂保重、自愛,多喫alt東西,非謂“用力地多喫飯”也。試比照敦煌《張淮深變文》“歸程保重加餐飯”,則努力之爲保重灼然無疑也。又《敦煌曲子詞·菩薩蠻》:“唯念離别苦,努力登長路。”這個努力也只能解作保重,意謂一路之上要多加保重,倘以用力、勉力、出力之義訓釋之,則與原詞旨意相背戾矣。又《敦煌曲子詞·搗練子》:“君去前程但努力,不敢放慢向公婆。”這是一個女子叮囑她外出的丈夫在路途之上要多加保重,不要掛念家中,她會好生侍奉公婆的。又寒山子詩:“有酒相招飲,有肉相呼喫,黄泉前後人,少壯須努力。玉帶暫時華,金釵非久飾,張翁與鄭婆,一去無消息。”又:“浩浩黄河水,東流長不息,悠悠不見清,人人壽有極。苟欲乘白雲,曷由生羽翼,唯當鬒髮時,行住各努力。”以上兩詩,主旨均在説明人壽有限,成仙靡由,并規勸世人當於少壯之日,多加保重,及時行樂,其中“努力”一詞,倘以發憤圖强、致力於事功釋之,則南其轅而北其轍矣。

因循

因循一詞,今之義爲“守舊法而不加變更”〔108〕,然在唐宋,因循又有作馬虎、輕率解者,蔣禮鴻先生引敦煌變文等材料首發此義,今按唐詩亦不乏其例。白居易《重賦》:“厚地植桑麻,所要(一作用)濟生民。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身外充征賦,上以奉君親。國家定兩税,本意在愛人。厥初防其淫,明敕内外臣:税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論。奈何歲月久,貪吏得因循,浚我以求寵,斂索無冬春。”詩中因循一詞,有的選本注道:“這裏指沿循舊制度,仍在兩税定額之外勒索實物。”〔109〕然而單是因循一詞,實無以釋爲“沿循舊制度”,“舊制度”三字乃是外加的,斯爲增文成義,乃訓詁學之大忌。又有的選本注道:“守舊、不改變。”并譯爲“奈何時間久了,貪吏們逐漸横行”。〔110〕這也不妥。守什麽舊?不改變什麽?從詩中看不出來。至於以“横行”對譯“因循”,更是失之千里。今按:此因循即是馬虎之義,詩意是説:國家規定兩税的辦法,本來是爲了愛護老百姓的,當初爲了防止發生偏向,曾經明令内(朝内)外(地方)的官吏:不許在兩税之外,再向老百姓勒索别的東西,否則便以犯法論處。怎奈時間久了,貪吏們對這一規定便馬虎起來,不認真去執行,以致横征暴斂,無惡不作矣。訓因循爲守舊,則詰詘難通;訓因循爲馬虎,則冰釋理順。又白居易《自嘆》:“豈獨年相迫,兼爲病所侵。春來痰氣動,老去嗽聲深。眼暗猶操筆,頭斑未掛簪。因循過日月,真是俗人心。”此言馬馬虎虎混日子。又寒山詩:“因循過時光,渾是痴肉臠。”含意與白詩同。

傷心 腸斷

假如 假使 設使

假如、假使,今作爲假設連詞,然在唐代,可作縱予連詞用,〔112〕猶今言即使、縱然也。《敦煌變文字義通釋》曾臚舉變文諸例以證之,今按唐詩中亦不乏其例。白居易《病中五絶句》:“方寸成灰鬢作絲,假如强健亦何爲。”又《五年秋病後獨宿香山寺三絶句》:“更過今年年七十,假如無病亦宜休。”盧仝《感古四首》:“假如屈原醒,其奈一國醉。一國醉號呶,一人行清高。便欲激頽波,此事真徒勞。”杜牧《寓題》:“把酒直須判酩酊,逢花莫惜暫淹留。假如三萬六千日,半是悲哀半是愁。”以上“假如”,均當訓爲即使、縱然。白居易《凶宅》:“權重持難久,位高勢易窮。驕者物之盈,老者數之終。四者如寇盜,日夜來相攻。假使居吉土,孰能保其躬。”又《過裴令公宅二絶句》:“梁王舊館雪濛濛,愁殺鄒枚二老翁。假使明朝深一尺,亦無人到兔園中。”又《自悔》:“人生百歲七十稀,假使與汝七十期。汝今年已四十四,却後二十六年能幾時。”以上“假使”,均爲即使、縱然也。又白居易《對鏡吟》:“吟罷回頭索酒杯,醉來屈指數親知。老於我者多窮賤,設使身存寒且飢。”此“設使”亦縱然之意也。

差有怪異之義,明胡震亨《唐音癸籤》、清胡文英《吴下方言考》及今人蔣禮鴻先生《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均已言之。〔113〕執此以觀唐詩,則其中偶有差字而非常義所可解者,轉以怪異之義釋之,即有冰釋霧解之妙。如韓偓《兩賢》詩:“賣卜嚴將賣餅孫,兩賢高趣恐難倫。而今若有逃名者,應被品流呼差人。”所謂差人,即怪人也。詩意是説:而今若有哪一個不圖聲名,他就會被一般流俗之輩稱之爲怪人了。《全唐詩》於差字注道“一作俗”,實乃淺人不諳差字之義而妄改,殊乖原詩旨趣。又楊義方《題九頭鳥》詩:“三百禽中爾最靈,就中惡爾九頭名。數年雲外藏凶影,此夜天邊發差聲。”差聲者,怪聲也。又姚合《春日閑居》:“身閑眠自久,眼荖視還遥。”《全唐詩》於荖字下注道:“音咤,事異也。一作暗。”按作荖爲是,荖即差的俗别字。〔114〕

料理 料

料理一詞,在唐代有作弄、戲侮、撩撥、傷害諸義,〔115〕唐詩中不乏例證。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之二:“稠花亂蕊畏(一作裹)江濱,行步敧危實(一作獨)怕春。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此料理當訓爲作弄、戲侮或撩撥,詩意是説:别看我垂垂老矣,可我還能賦詩飲酒,我并不服老,春光呀,你莫要作弄(或曰戲侮、撩撥)我這個老頭兒吧!〔116〕而《杜詩詳注》、《杜詩鏡銓》均引《世説》“韓康伯母聞二吴哭哀,語子曰‘汝若爲選官,當先料理此人’”一段話作注,《錢注杜詩》又引《晉書·王徽之傳》所載“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一段話作注,殊不知《世説》和《晉書》中的料理,乃安排、照顧之意,施於杜詩,殊爲剌謬。又白居易《對鏡偶吟贈張道士抱元》:“眼昏久被書料理,肺渴多因酒損傷。”此料理與損傷相儷偶,殆傷害之義也。有時又單作“料”,如孟郊《看花》詩:“三年此村落,春色入心悲。得一孀婦,經時獨淚垂。”《敦煌曲子詞集·云謡集雜曲子·鳳歸雲》:“東鄰有女,相實難過。羅衣掩袂,行步逶迤,逢人問語羞無力,態驕多。錦衣公子見,垂鞭立馬,腸斷知磨(麽)?”以上料字,均爲撩撥、引惹之義也。

暫字《説文》訓爲“不久也”,此義沿用至今。然在漢魏六朝以迄隋唐,暫字除不久之義外,還有倏忽、猝然之義,二義雖有關聯,但差别仍在,當用猝然之義解者,倘訓之以不久之義便扞格難通。《説文》:“突,犬從穴中暫出也。”暫出謂猝然躍出,非謂暫時躍出也。《漢書·李廣傳》:“騰而上胡兒馬。”暫騰即猝然躍上之意。《論衡·四諱》:“暫卒見若爲不吉。”暫卒乃同義複詞,暫和卒都是猝然之義(卒即猝之省形存聲)。《論衡·講瑞》:“非見而輒名之爲聖也。”卒、暫互文,暫即卒(猝)也。陶淵明《與子儼等疏》:“嘗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風至,自謂是羲皇上人。”凉風暫至,謂凉風猝然而至,倍感快爽,倘訓爲暫時而至,則詩意索然矣。《三國志·蜀志·郤正傳》:“故從横者歘披其胸,狙詐者吐其舌。”暫、歘對文,暫即歘也,歘亦猝然之意。(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四八《瑜伽師地論》第四卷“歘然”條下引《蒼頡篇》:“歘,猝起也。”)《北史》卷九○《徐之才傳》:“帝每發動(按指舊病復發),遣騎追之,針藥所加,應時必效。”此暫字當訓爲疾速,疾速之與猝然,乃一義之分化也。《搜神記》卷一五“史姁”條:“後與鄰船至下邳賣鋤,不時售。云:‘欲歸。’人不信之,曰:‘何有千里暫得歸也?’答曰:‘一宿便還。’”“暫得歸”即猝然而歸,一下子而歸,非謂暫時而歸也。返觀唐詩,暫字頗有作猝然解者,注家不察,每以暫時之義理解之,可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矣。如白居易《琵琶行》:“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有的選本譯爲:“像聽了仙樂耳朵暫時的清明。”〔117〕以暫時對譯暫字,不免膠柱鼓瑟之病。此暫字實乃猝然之義,“耳暫明”謂耳朵忽然清明起來,其着重alt在“忽然”,而不在“暫時”。同詩:“冰泉冷澀弦凝絶,凝絶不通聲歇。”“聲暫歇”謂聲音戛然歇止,有人譯爲“暫時停止”,〔118〕則詩味寡淺矣。白居易《赴蘇州至常州答賈舍人》:“厭見簿書先眼合,喜逢杯酒眉開。”“暫眉開”謂緊皺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倘訓爲暫時舒展開來,便不免呆滯平板。又有“忽暫”同義連文者,暫即忽,忽即暫也。如李白《東海有勇婦》:“金石忽暫開,都由激深情。”有的選本注道:“暫,偶然的意思。”〔119〕未爲正解。蔣禮鴻先生謂:“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在作者看來是必然的,不能解作偶然。暫也就是忽,金石忽暫開也就是金石忽開。”〔120〕其説精矣。

鄭重 頻繁

鄭重一詞,今用爲嚴肅認真的意思,〔121〕但在漢魏六朝以迄隋唐之際,鄭重乃有殷勤之義。其見於唐詩者,如白居易《繼之尚書自余病來寄遺非一又蒙覽醉吟先生傳題詩以美之今以此篇用伸酬謝》詩:“交情鄭重金相似,詩韻清鏘玉不如。”曹唐《長安客舍叙邵陵舊宴寄永州蕭使君五首》:“不知何路却飛翻,虚受賢侯鄭重恩。”(按清黄生《義府》卷下“鄭重”條,謂鄭重古有珍重之義,又有頻繁之義云云,可參)

頻煩(或作繁)一詞,今義爲繁數,然在漢魏六朝以迄隋唐之際,頻煩有殷勤之義。《漢書·王莽傳》:“匪皇天所以鄭重降符命之意。”顔師古注曰:“鄭重,猶頻煩也。”按此頻煩非謂繁數,實乃殷勤之義也。杜甫《蜀相》:“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既云三顧,何必復云繁數?則此頻煩實亦殷勤之意也。〔122〕仇兆鰲注此詩云:“頻繁,言頻數繁多也。”〔123〕乃不知俗語詞字面雖普通而含意則有别也。

兒有多種義項,其一爲古時婦人之自稱,此義今已不存,然在唐代,則甚普遍,請舉數例以證之:《太平廣記》卷二五二引《唐闕史》“俳優人”條:“唐咸通中,俳優人李可及滑稽諧戲,獨出輩流,雖不能託諷諭,然巧智敏捷,亦不可多得。嘗因延慶節,緇黄講論畢,次及倡優爲戲,可及褒衣博帶,攝alt以昇座,自稱三教論衡。偶坐者問曰:‘既言博通三教,釋迦如來是何人?’對曰:‘婦人。’問者驚曰:‘何也?’曰:‘《金剛經》云:“敷座而坐。”或非婦人,何煩夫坐然後坐也?’上爲之啓alt。”這是藉用諧音開的一個玩笑,兒是而的諧音,而憑藉一個兒字,便可斷定釋迦是婦人,這便絶妙地證明了兒字在當時乃婦人之自稱。又《朝野僉載》卷一:“杭州刺史裴有敞疾甚,令錢塘縣主簿夏榮看之。榮曰:‘使君百無一慮,夫人早須崇福以禳之。’崔夫人曰:‘禳須何物?’榮曰:‘使君娶二姬以壓之,出三年則危過矣。’夫人怒曰:‘此獠狂語,在身無疾。’榮退曰:‘夫人不信,榮不敢言。使君命合有三婦,若不更娶,於夫人不祥。’夫人曰:‘乍可死,此事不相當也。’”文中兒字,乃裴夫人自稱。敦煌《孟姜女變文》:“若是夫血入骨,不是杞梁血相離。”此孟姜女自稱爲兒者也。又張文成《遊仙窟》、元稹《鶯鶯傳》等唐人小説,其女主角均自稱爲兒,例多不具舉。其在唐詩,則如崔顥《代閨人答輕薄少年》:“家夫壻多輕薄,借客探丸重然諾。平明挾彈入新豐,日晚揮鞭出長樂。”劉采春《囉嗊曲》:“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載兒夫壻去,經歲又經年。”《敦煌曲子詞集·鵲踏枝》:“獨坐深更人寂寂,分離路遠關山隔。寒雁飛來無消息,交兒牽斷心腸憶。”《敦煌曲子詞集·云謡集雜曲子·鳳歸雲》:“家本是累代簪纓,父兄皆事(是)佐國良臣。”又同書《失調名》:“謂君憔悴損形容,交(教)淚落千重。”同書《傾盃樂》:“被父母將疋配,便認多生宿姻眷。”寒山詩:“何須久相弄,家夫壻知。”“家寢宿處,繡被滿銀床。”凡此兒、兒家,均爲婦人自稱也。

身 自身 身己 己身

身字在唐詩中可作第一人稱代詞用,如岑參《喜華陰王少府使到南池宴集》:“有客至鈴下,自言姓梅。”張籍《答劉明府》:“病多時又客居,滿城親舊盡相疏。”白居易《和自勸二首》之二:“飲數杯妻一醆,餘酌分張與兒女。”《全唐詩》注云:“身,一作自。”白居易《泛小輪二首》:“醉卧船中欲醒時,忽疑是江南客。”《春老》:“欲隨年少强遊春,自覺風光不屬。”《自喜》:“兼妻子都三口,鶴與琴書共一船。”凡此身字,均當訓爲自己,非爲身體也。又有自身、身己、己身同義連文者,如寒山詩:“人生不滿百,常懷千載憂。自身病始可,又爲子孫愁。”又:“城北仲家翁,渠家多酒肉。仲翁婦死時,吊客滿堂屋。仲翁自身亡,能無一人哭。”又:“直待斬首作兩段,方知自自身奴賊物。”拾得詩:“不許雇人替,自作自身當。”以上爲“自身”同義連文者。又貫休《村行遇獵》:“傷嗟箇輩亦是人,一生將此關身己。”此爲“身己”同義連文者。又寒山詩:“世間一等流,誠堪與人笑。出家弊己身,誑俗將爲道。”拾得詩:“但自修己身,不要言他己。”此爲“己身”同義連文者。(附按:“身”字作第一人稱代詞,漢代或更早已有此用法,魏晉時已普遍使用。詳吕叔湘先生《近代漢語指代詞》頁10)

二 字面生澀而義晦者

摘索

要之,摘索是一個字面生澀而義晦的俗語詞,其義爲蕭條冷落,《中文大辭典》訓爲索取,乃望文生訓,不可從。

波波 劫劫

波波一詞,在《敦煌變文集》中曾出現過三次,經考證,有奔波、忙迫之義。〔126〕又見於唐釋慧能《六祖壇經》:“色類自有道,各不相妨惱。離道别覓道,終身不見道。波波度一生,到頭還自懊。欲得見真道,行正即是道。”此波波猶言忙迫也。又宋人楊萬里《二月十三日謁西廟早起》:“起來洗面更焚香,粥罷東窗未肯光。古語舊傳春夜短,漏聲新覺五更長。近來事事都無味,老去波波有底忙?還憶山居桃李曉,酴釄爲枕睡爲鄉。”此波波殆猶忙迫、急切追求之義。其在唐詩,則有岑參《閿鄉送上官秀才歸關西别業》:“風塵奈汝何?終日獨波波。”此波波猶言奔波也。

劫劫一詞,亦有忙迫、急切追求之意,敦煌變文《維摩詰經講經文》以“波波求法”與“劫劫趨名”相儷偶,則劫劫殆猶波波也。其在唐詩,則有盧仝《嘆昨日》:“上帝板板主何物,日車劫劫西向没。”“上帝板板”出《詩·大雅·板》,“日車劫劫”則謂光陰匆遽忙迫也。

格是 隔是

未省

未省是六朝以迄唐宋時期的俗語詞,意思是未曾、没有,《敦煌變文字義通釋》言之詳矣。有時又作“不醒”,如唐人傳奇《裴航》:“女曰:‘裴郎不相識耶?’航曰:‘昔非姻好,不醒拜侍。’”有時又作“不憶”,如張文成《遊仙窟》:“未曾飲炭,腸熱如燒;不憶吞刃,腹穿似割。”不憶與未曾對舉,不憶即不曾也。有時又作“未記”,如敦煌寫本《佛説阿彌陀經講經文》:“下至寸草不曾偷,未記黄昏偷他物。”未記與不曾對舉,未記猶未曾也。其在唐詩,則如高適《在哥舒大夫幕下請辭退託興奉詩》:“自從嫁與君,不省一日樂。”岑參《函谷關歌送劉評事使關西》:“野花不省見行人,山鳥何曾識關吏。”杜甫《秋雨嘆》:“秋來未曾見白日,泥污后土何時乾。”仇兆鰲《杜詩詳注》於曾字下注云:“陳浩然本作省。”則未曾即未省也。又元稹《代九九》:“每常同坐卧,不省暫參差。”白居易《放言五首》:“北邙未省留閑地,東海何曾有定波。”不省、未省,猶言不曾、未曾也。

摧兀

乍可

乍可,猶言寧可、情願也。清劉淇《助字辨略》、近人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岑仲勉《唐史餘瀋》均有考。〔128〕其在唐詩,則如高適《封丘作》:“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此言“寧可狂歌草澤中,豈堪作吏風塵下”也。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唐詩選》釋“乍可”爲“只可”,蓋本張相説,似猶未達一間。張籍《促促詞》:“願教牛蹄團團羊角直,君身常在應不得。”《全唐詩》於願字下注云:“一作乍。”按作“乍”是,乍即寧願也。意思是説寧願見到異樣的事情也要丈夫常在,只是辦不到罷了。元稹《浮塵子》三首之二:“乍可巢蚊睫,胡爲附蟒鱗。”又《任醉》:“本怕酒醒渾不飲,因君相勸覺情來。殷勤滿酌從聽醉,乍可欲醒還一杯。”又《古決絶詞》:“乍可爲天上牽牛織女星,不願爲庭前紅槿枝。”alt己《黄雀行》:“雙雙野田雀,上下同飲啄。暖去栖蓬蒿,寒歸傍籬落。殷勤避羅網,乍可遇鵰鶚。鵰鶚雖不仁,分明在寥廓。”王梵志詩:“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脚。”〔129〕乍可,惠本、楊本作寧可。乍可有時又單作乍,亦寧願之意,如李白《雉子斑》:“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籠下生。”孟郊《上張徐州》:“作支泉石,作翳松蘿,一不改方圓,破質爲琢磨。”

薄媚 無賴

薄媚有風流放誕、冶媚多情之義,陸龜蒙《奉和襲美行次野梅次韻》:“風憐薄媚留香與,月會深情借艷開。”薄媚與深情相儷偶,則其義居然可知。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六六、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載杜甫《少年行》:“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據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alt銀瓶索酒嘗。”於白面下皆注:“一作薄媚。”而《全唐詩》、《錢注杜詩》,“白面”正作“薄媚”。今按:白面者,猶今言小白臉兒,小白臉兒正是風流放誕、冶媚多情之輩也,其一本“薄媚”者,可證薄媚亦有風流放誕、冶媚多情之意,薄媚、白面,二義實相通。蔣禮鴻先生訓杜詩的薄媚爲放肆、搗蛋之義,并謂“今本作‘白面’,聲誤和不了解薄媚的意義都可能是它的原因”。〔130〕鄙意這不是聲誤,而是近義詞互相代替所造成的異文。〔131〕章孝標《贈美人》詩:“諸侯帳下慣新妝,皆怯劉家薄媚娘。”王衍《甘州曲》:“畫羅裙,能結束,稱腰身。柳眉桃臉不勝春,薄媚足精神。”以上薄媚均有冶媚之義。又張文成《遊仙窟》:“誰知可病鵲,夜半驚人;薄媚狂鷄,三更唱曉。”蔣先生謂“薄媚和可憎相對,解作搗蛋,語氣恰巧相應”。〔132〕鄙意這個薄媚可訓爲無賴。考《樂府詩集》卷四八徐陵《烏棲曲》云:“繡帳羅幃隱燈燭,一夜千年猶不足。唯憎無賴汝南鷄,天河未落猶争啼。”此詩意境與《遊仙窟》如出一轍,而一作薄媚狂鷄,一作無賴汝南鷄,然則薄媚殆猶無賴也。而無賴在唐詩中,亦有冶媚多情之義,如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此言春色冶媚,如有情之物,善撩逗人也。仇兆鰲注云:“無賴,言其狼藉。”未免大殺風景矣。又《奉陪鄭駙馬韋曲二首》:“韋曲花賴,家家惱殺人。”此亦言花之冶媚多情,故下文接以“惱殺人”也。(惱者,撩撥、挑逗之義,見張相書)又李義山《二月二日》:“花alt柳眼各無賴,紫蝶黄蜂俱。”此無賴猶言風流多情也。〔133〕

不調

拙作《<太平廣記>裏的俗語詞考釋》一文〔134〕,指出“不調一詞蓋有二義:一爲不馴順、難調伏;一是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第二義實由第一義引申而來”。引例甚夥,兹不贅述。今按不調還有落魄潦倒之義,此義蓋從不調遷(即提陞官職)發展而來,與上二義屬於不同的詞義系統。《北史》卷三○《盧玄傳》:“alt天保中,《魏史》成,思道多所非毁,由是前後再被笞辱,因而落泊不調。”李匡乂《資暇集》“措大”條:“往有士人,貧居新鄭之郊,以驢負醋巡邑而賣,復落魄不調。”其見於唐詩者,如駱賓王《疇昔篇》:“十年調爲貧賤,百日屢遷隨倚伏。”不調與屢遷爲對文,則此不調殆即不陞遷也。《全唐詩》於調字下注云“一作達”,不達即落魄潦倒之意。這條異文,反映了不調一詞由不陞遷到落魄潦倒義的發展軌迹。又岑參《衙郡守還》:“所嗟無産業,妻子嫌不調。”孟郊《傷時》:“男兒得路即榮名,邂逅失途成調。”凡此不調,均當訓爲落魄潦倒。

偪側 堛塞 側塞

偪側(變作逼側、偪仄、逼塞)有飽滿、充實、擁擠、狹窄之義。〔135〕如《酉陽雜俎》前集卷一八木篇“蒲萄”條:“成熟之時,子實逼側,星編珠聚,西域多釀以爲酒,每來歲貢。”子實逼側,即子實飽滿、充實。其在唐時,則如杜甫《偪仄(一作側)行贈畢曜》:“偪仄偪仄,我居蒼南子巷北。”仇兆鰲注云:“偪側,謂所居密邇。”馮至注云:“偪側,即逼近的意思。”〔136〕馮本殆源於仇注,而仇注實又源於擁擠、狹窄之義也。

蘭彈 獨漉 羸垂

蘇頲《詠死兔》:“兔子死蘭彈,持來挂竹竿。試將明鏡照,何異月中看。”其蘭彈一詞,不見於《辭源》、《辭海》、《辭通》等大型辭書,其實這是一個習見的疊韻聯綿詞,其基本意義爲疲弊不振貌。〔137〕其變體則甚繁夥:有作闌彈者,如《太平廣記》卷一七五“蘇頲”條(出《開天傳信記》)引此詩即作“兔子死闌彈”。有作闌單者,《藝文類聚》卷六上《宅舍》引晉束皙《近遊賦》:“乘篳輅之偃蹇,駕闌單之疲牛。”聲轉又作alt鬖、拉搭(按即邋遢),如唐蘇鶚《蘇氏演義》卷上:“龍鐘者:不昌熾、不翹舉貌,如alt鬖、拉搭、解縱之類。”又有作儖儳、藍攙者,如《廣韻》下平聲二十三談韻、《龍龕手鏡》人部並云:“儖儳,形貌惡也。”《太平廣記》卷二五二“李任爲賦”條引《玉堂閑話》:“藍攙鼻孔,真同生鐵之椎;腼甸髓髏,宛是熟銅之罐。”聲轉又作郎當,張邦伸《雲棧紀程》卷六:“明皇入蜀,雨中於此聞鈴聲,問黄旛綽:‘鈴聲云何?’對曰:‘似謂三郎郎當!’”《景德傳燈録》卷一一:“郎當屋舍没人修。”此謂房舍破爛傾廢欲倒之狀。又有作潦倒者,如元稹《再酬復言和前篇》:“潦倒微之從不占,未知公議道何人。”劉禹錫《洛中酬福建陳判官見贈》:“潦倒聲名擁腫材,一生多故苦邅回。”白居易《晏坐閑吟》:“昔爲京洛聲華客,今作江湖潦倒翁。”己《酬蜀國歐陽學士》:“深愧故人憐潦倒,每傳仙語下南荆。”聲轉又有作龍鍾者,孟郊《勸善吟》:“瘦郭有志氣,相哀老龍鍾。”盧仝《示添丁》:“氣力龍鍾頭欲白,憑杖添丁莫惱爺。”聲轉又有作鹿獨者,《顔氏家訓·勉學》:“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有作獨漉者,古詩《獨漉篇》:“漉獨漉,水深泥濁。泥濁尚可,水深殺我。”〔138〕李白《獨漉篇》:“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獨漉即鹿獨之倒文,意謂跋涉於深水濁泥之中,疲弊不堪也。聲轉又有作路亶、鹿埵者,《荀子·議兵篇》:“仁人之兵,不可詐也,彼可詐者,怠慢者也,路亶者也。”王念孫謂路有羸憊義,亶爲癉之借,〔139〕其實路亶乃聯綿詞,似不必折駢爲單,鑿求本字。本篇又云:“觸之者角摧,案角鹿埵隴種東籠而退耳。”顧炎武謂“鹿埵隴鍾東籠皆古方俗之言”〔140〕,其説韙矣。楊倞注云“未詳”;郝懿行云“蓋皆摧敗披靡之貌”(《證俗文》卷六),得之。劉師培謂“鹿埵讀爲落箠,即棄鞭之謂也”。(《劉申叔全書·荀子補釋》)可謂郢書而燕説。又有作羸垂者,白居易《畫竹歌》:“人畫竹梢死羸垂,蕭畫枝活葉葉動。”胡文英《吴下方言考》卷三云:“按死羸垂,疲塌不振之貌,吴謂人之不振者曰死羸垂。”其説甚確。今謂死羸垂即蘇頲詩之死蘭彈,一聲之轉而已。《吴下方言考》卷五解蘇頲詠死兔詩曰:“案蘭彈,死而柔也,今吴諺狀物之死而柔者曰蘭彈。”其説亦確。死而柔亦即疲弊不振之義也。聲轉亦有作落籜者,《敦煌掇瑣》一○三《字寶碎金》:“人落籜(音託)。”落籜又寫做落魄、落拓、落泊、落度,今所習見,無煩舉例,又有作瀧涷者,寒山詩“裝車競嵽嵲,翻載各瀧涷”是也。清人王念孫云:“就古音以求古義,引伸觸類,不限形體。”〔141〕觀乎蘭彈一詞之遷變,王氏之説確乎不可易矣。


(原載《文史》1985年10月第25輯,收入《郭在貽語言文學論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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