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馀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1〕,蹈火不热,行平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迕物而不慑〔2〕。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雠(chóu)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3〕,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jù)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4〕;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5〕。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huì)以侍门庭〔6〕,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7〕,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荚,说彘曰〔8〕:“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huàn)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9〕,则汝为主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荚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腞楯〔10〕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纪渻(shěnɡ)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而恃气〔16〕。”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17〕。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井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梓庆削木为(jù)〔18〕,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父弗过也,使之钩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
工捶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19〕,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20〕,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21〕,乐鹑以钟鼓也,彼又恶能无惊乎哉!”
【注释】
〔1〕窒:窒息,停止呼吸。
〔2〕迕(è):同遌,碰撞。慴(shè):惊惧。
〔3〕忮(zhì):忌恨。
〔4〕锱铢(zī zhū):古代一种很小的重量单位。
〔5〕殙(hūn):心绪昏乱。
〔6〕拔篲:洒水打扫之类的杂务。
〔7〕衽(rén)席:睡卧之席。
〔8〕彘(zhì):猪。
〔9〕尻(kāo):猪臀部上的肉。
〔10〕腞楯(zhuàn shǔn):送葬用的灵车。
〔11〕诶诒(xī yí):因惊吓过度而自言自笑。
〔12〕忿滀(chù):怒气郁结。滀为水停聚的样子,引申为蓄愤,郁结。
〔13〕峷(shēn):怪兽,状如狗,有角,身上有五彩花纹。
〔14〕泆(yì)阳:传说中豹头马尾的神。
〔16〕虚:内心空虚而神态高傲的样子。
〔17〕鼋(yuán):个头较大的鳖称为鼋。鼍(tuó):鳄鱼,有说即扬子鳄。
〔18〕(jù):悬挂钟鼓之木架,形似虎,上面雕刻有精美生动的图案。
〔19〕稽:存留,牵挂于心。
〔20〕跛蹇(jiǎn):瘸腿。
〔21〕鼷(xì):鼷鼠,为鼠类中个头最小的一种。
【译文】
通晓生命真谛的人,不会去努力追求对于生命没有什么好处的东西;通晓命运实情的人,不会去努力追求命运无可奈何的事情。养育身形必定先得备足各种物品,可是物资充裕而身体却不能很好保养的情况是有的;保全生命必定先得使生命不脱离形体,可是形体没有死去而生命却已死亡的情况也是有的。生命的到来不能推却,生命的离去不能留止。可悲啊!世俗的人认为养育身形便足以保存生命,然而养育身形果真不足以保存生命,那么,世间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去做呢!虽然不值得去做却不得不去做,操劳或勤苦也就不可避免。
想要免除操劳形体的情况,不如忘却世事。忘却世事就没有辛苦和劳累,没有辛苦和劳累就算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就能跟随自然一道生存与变化,跟自然一道生存与变化也就接近于大道了。世俗之事为什么须得舍弃而生命途中的痕迹为什么须得遗忘?舍弃了世俗之事身形就不会劳累,遗忘了生命的涯际,精神就不会亏损。身形得以保全而精神得以复本还原,就跟自然融合为一体。天和地,乃是万物(生长、繁育)的父体和母体,(阴阳二气)一旦结合便形成物体,物体一旦离散又成为新的物体产生的开始。形体保全精神不亏损,这就叫能够随自然的变化而变化。精神汇集达到高度凝聚的程度,返回过来又将跟自然相辅相成。
列子问关尹说:“至人在水下潜行而不窒息,踩在火上也不觉得热,在万物之巅峰上行走也不恐惧。请问为什么能达到这样?”关尹说:“这是持守纯和之气的结果,不属于智巧果敢之列。坐下吧,我讲给你。凡是有形象、声音、色彩的,都是物。物与物何以差别甚远?都是物,哪个又有资格处先居上?这些都是形色之物而已。而物是由无形之道创生出来,又复归于虚静无为之道体。得此万物生化之理而又能穷尽之人,世俗之物哪能限定他呀!他将处在无过无不及的恰到好处的限度,而又冥合于循环无穷推陈出新之大道纲纪,逍遥于万物之终始。专一持守其自性,存养其精神,使德性与天道相合,以与创生万物之自然相通。如果能做到这样,他持守自然之道就完备无缺,其精神没有空隙,外物又从何处入侵心灵呢!喝醉酒的人从车上摔下来,虽然摔得快速也不会死。他的骨节与别人相同而所受伤害与人不同,就因为他精神凝聚而完备。他乘车时不知,坠车时也不知,死生惊惧这些念头没有进入他的心中,所以与物碰撞而不惊惧。他靠酒使精神凝聚完备还能做到这样,更何况得全于自然之道呢!圣人与天道冥合,所以不能使他受到伤害。复仇的人,不去折断曾伤害自己的宝剑,即使忌恨心极重的人,也不怨恨偶尔吹落砸到自己的瓦片,因此天下才平等无争心。所以没有相互攻战之动乱,没有杀戮之刑罚,都是由于这无为无心之道。不去开启人的智巧,而去开启人的自性。开启人的自性就能培养好的道德,开启人的智巧就会产生贼害之心。不满足于对自性的修养而持之以恒,也不忽略人对天理的认识,这样的人就近于按纯真的本性行事了。”
孔子到楚国去,走出树林,看见一个驼背老人正用竿子粘蝉,就好像在地上拾取一样。
孔子说:“先生真是巧啊!有门道吗?”驼背老人说:“我有我的办法。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在竿头累迭起两个丸子而不会坠落,那么失手的情况已经很少了;迭起三个丸子而不坠落,那么失手的情况十次不会超过一次了;迭起五个丸子而不坠落,也就会像在地面上拾取一样容易。我立定身子,犹如临近地面的断木;我举竿的手臂,就像枯木的树枝。虽然天地很大,万物品类很多,我一心只注意蝉的翅膀,从不思前想后左顾右盼,绝不因纷繁的万物而改变对蝉翼的注意,为什么不能成功呢!”孔子转身对弟子们说:“运用心志不分散,就是高度凝聚精神,恐怕说的就是这位驼背的老人吧!”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经渡过觞深之渊,船夫驾船的技艺奇异莫测,我问及此事,说:‘驾船的技艺可以学会吗?’回答说:‘可以。善于游水的人经过多次练习能学会。至于会潜水之人,他们即便未曾见过船,也能操纵自如。’我问及于此,他不肯告诉我,请问这是何意呢?”孔子说:“善于游水的人经多次训练而能,是因为他们遗忘了对水的恐惧。至于会潜水之人,他们即使未见船也能操纵自如,是因为他们把水上和陆上同样看待,把船之覆看成如同车退坡一样。翻船退车等变化无穷的各种事端摆在面前,他们也毫不在意、处之泰然,这样何往而不悠闲从容!以瓦片为赌注而常常碰巧得胜,以衣带环为赌注则害怕心虚,以黄金为赌注则心绪昏乱。他们碰巧得胜的机会都一样,而因为有所危惧就注重身外之物。凡是注重身外之物,内心必然笨拙。”
田开之拜见周威公。周威公说:“我听说祝肾在学习养生,你跟祝肾交游,从他那儿听到过什么呢?”田开之说:“我只不过拿起扫帚来打扫门庭,又能从先生那里听到什么!”周威公说:“先生不必谦虚,我希望能听到这方面的道理。”田开之说:“听先生说:‘善于养生的人,就像是牧放羊群似的,瞅见落后的便用鞭子赶一赶。’”周威公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田开之说:“鲁国有个叫单豹的,在岩穴里居住,在山泉边饮水,不跟任何人争利,活了七十岁还有婴儿一样的面容,不幸遇上了饿虎,饿虎扑杀并吃掉了他。另有一个叫张毅的,高门甲第、朱户垂帘的富贵人家,无不趋走参谒,活到四十岁便患内热病而死去。单豹注重内心世界的修养可是老虎却吞食了他的身体,张毅注重身体的调养可是疾病侵扰了他的内心世界。这两个人,都不是能够鞭策落后而取其适宜的人。”孔子说:“不要进入荒山野岭把自己深藏起来,也不要投进世俗而使自己处处显露,要像槁木一样站立在两者中间。倘若以上三种情况都能具备,他的名声必定最高。使人可畏的道路,十个行人有一个人被杀害,于是父子兄弟相互提醒和戒备,必定要使随行的徒众多起来方才敢于外出,这不是很聪明吗!人所最可怕的,还是枕席上的恣意,饮食间的失度,却不知道为此提醒和戒备,这实在是过错。”
掌管祭祀祝祷之官穿着黑色的斋服,来到猪圈旁对猪说:“你为何要厌恶死?我将要用三个月时间用精料饲养你,还要为你作十日戒,三日斋,铺上白茅草,把你的前槽和后鞧放在雕花的俎上,你愿意这样做吗?”如果真是为猪谋划,就不如放置在猪圈里以糟糠为食更好。为自己谋划,如果活着有高官厚禄之尊贵,死后能有装饰华美的棺椁柩车送葬,就可以去做。为猪谋划而要抛弃的,自己为自己谋划反而要取用,与猪所不同之处在哪里呢?
齐桓公在草泽中打猎,管仲替他驾车,突然桓公见到了鬼。桓公拉住管仲的手说:“仲父,你见到了什么?”管仲回答:“我没有见到什么。”桓公打猎回来,疲惫困怠而生了病,好几天不出门。齐国有个士人叫皇子告敖的对齐桓公说:“你是自己伤害了自己,鬼怎么能伤害你呢?身体内部郁结着气,精魂就会离散而不返归于身,对于来自外界的骚扰也就缺乏足够的精神力量。郁结着的气上通而不能下达,就会使人易怒;下达而不能上通,就会使人健忘;不上通又不下达,郁结内心而不离散,那就会生病。”桓公说:“这样,那么还有鬼吗?”告敖回答:“有。水中污泥里有叫履的鬼,灶里有叫髻的鬼。门户内的各种烦恼,名叫雷霆的鬼在处置;东北的墙下,名叫倍阿鲑蠪的鬼在跳跃;西北方的墙下,名叫攻入阳的鬼住在那里。水里有水鬼罔象,丘陵里有山鬼峷,大山里有山鬼夔,郊野里有野鬼彷徨,草泽里还有一种名叫委蛇的鬼。”桓公接着问:“请问,委蛇的形状怎么样?”告敖回答:“委蛇,身躯大如车轮,长如车辕,穿着紫衣戴着红帽。他作为鬼神,最讨厌听到雷车的声音,一听见就两手捧着头站着。见到了他的人恐怕也就成了霸主了。”桓公听了后开怀大笑,说:“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鬼。”于是整理好衣帽跟皇子告敖坐着谈话,不到一天时间病也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纪渻子为齐王驯养斗鸡。十天后来问:“驯成了吗?”回答说:“还没有,现正表现为内心空虚而神态高傲,盛气凌人的样子。”十天后又来问,回答说:“还没有,听到鸡的声音,看到鸡的影子就有反应。”十天后又问,回答说:“还没有,现在还视物敏锐而充满怒气。”十天后再来问,回答说:“差不多了,鸡虽有鸣叫挑战者,也没有什么反应,看上去像个木鸡了,它已精神安定专一,不动不惊了。其他的鸡没有敢与之应战者,都退走了。”
孔子在吕梁观赏,瀑布高悬二三十丈,冲刷而起的激流和水花远达四十里,鼋、鼍、鱼、鳖都不敢在这一带游水。只见一个壮年男子游在水中,还以为是有痛苦而想寻死的,派弟子顺着水流去拯救他。忽见那壮年男子游出数百步远而后露出水面,还披着头发边唱边游在堤岸下。孔子紧跟在他身后而问他,说:“我还以为你是鬼,仔细观察你却是个人。请问,游水也有什么特别的门道吗?”那人回答:“没有,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我起初是故常,长大是习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我跟水里的漩涡一块儿下到水底,又跟向上的涌流一道游出水面,顺着水势而不作任何违拗。这就是我游水的方法。”孔子说:“什么叫做‘起初是故常,长大是习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呢?”那人又回答:“我出生于山地就安于山地的生活,这就叫做故常;长大了又生活在水边就安于水边的生活,这就叫做习性;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这样生活着,这就叫做自然。”
梓庆刻削木料做成,做成后,见到的人都惊叹为鬼斧神工。鲁侯见了之后对梓庆说:“你用什么技艺方法做出来的呀?”回答说:“臣是一名工匠,哪有什么技艺!虽然如此,有一点可以讲一讲。臣将要做时,不敢有一点分散精神,一定要斋戒使心志安静专一。斋戒三日,不敢有思得奖赏官爵俸禄的念头;斋戒五日,不敢想及别人是非难作品笨拙或是赞誉作品精巧;斋戒七日,则木然不动忘记我有四肢和形体的存在。在这个时候,心中不存在朝见君主的想法,专心致志于制作技巧而外界的扰乱全部排除。然后进入山林中,观察木料的自然性能,选取那些自然形态完全合乎标准的,然后一个现成的鐻如同就在眼前了,然后才动手去做;没有这些条件就不去做。这是以己之天性与木之天性相合,器物之所以如同鬼神所造,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东野稷因为善于驾车而得见鲁庄公,他驾车时进退能够在一条直线上,左右转弯形成规整的弧形。庄公认为就是编织花纹图案也未必赶得上,于是要他转上一百圈后再回来。颜阖遇上了这件事,入内会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一定会失败的。”庄公默不作声。不多久,东野稷果然失败而回。庄公问:“你为什么事先就知道定会失败呢?”颜阖回答说:“东野稷的马力气已经用尽,可是还要它转圈奔走,所以说必定会失败的。”
工捶旋物而测胜过规矩,他的手指随物而变化,不需存留于心,再作有意度量,所以他的心志专一而没有滞碍。忘掉脚的大小,什么鞋子都合适;忘记腰的粗细,什么带子都合适;忘记了是非,心无所不适;持守自性,不迁变,与外物交接无不适应。本来自性与外物是相适应的,而要达到无所不适应,就忘记为了适应而适应。
有个名叫孙休的人,走到门前就惊叹不已地询问他的老师扁庆子,说:“我安居乡里不曾受人说过道德修养差,面临危难也没有人说过不勇敢。然而我的田地里却从未遇上过好收成,为国家出力也未遇上圣明的国君,被乡里所摈弃,受地方官放逐,而我对于上天有什么罪过呢?我怎么会遇上如此命运?”扁子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至人的所行吗?忘掉了他的肝胆,忘掉了他的耳目,迷惘无知、徘徊游移于世俗生活之外,逍遥自在于无为之中,这就叫施助万物而不自恃其功,作万物之长而又不加主宰。现在你修饰己智以惊醒愚昧,修养自身以显示别人卑污,光明煊赫的样子就像举着日月行走一样。像你这样的人能得以保全身躯,身体器官完备,没有中途毁损成为聋子瞎子和瘸腿,与众人并列一起已属侥幸,又哪有闲工夫来报怨老天啊!你走吧!”孙休离去,扁子进来。坐了一会儿,仰天叹息。弟子问道:“先生为什么叹息呀?”扁子说:“刚才孙休来,我告诉他关于至人之德行,我担心他受到震惊因而至于更加迷惑。”弟子说:“不能这样。如果孙先生所说是对的,先生所说是错的,那么错的本不能使对的迷惑;如果孙先生所说是错的,先生所说是对的,那么他来时本来就是迷惑的,又何能归罪于先生呢!”扁子说:“不是这样的。从前有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鲁国国君很喜欢它,用‘太牢’来宴请它,奏‘九韶’乐来让它快乐,海鸟竟忧愁悲伤,眼花缭乱,不敢吃喝。这叫做按自己的生活习性来养鸟。假若是按鸟的习性来养鸟,就应当让它栖息于幽深的树林,浮游于大江大湖,让它吃泥鳅和小鱼,这本是极为普通的道理。如今的孙休,乃是管窥之见、孤陋寡闻的人,我告诉给他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德行,就好像用马车来托载小老鼠,用钟鼓的乐声来取悦小鴳雀一样。他又怎么会不感到吃惊啊!”
解读
“达”指通晓、通达,“生”就是生命,“达生”,就是通达生命的意思。以义名篇,本篇的主要内容是讲养生、养神。在文中,庄子指出,要达到“达生”的目的,最重要的就是要摒除各种外欲,要心神宁寂、事事释然。
在文中,围绕着凝神养气这一中心思想,庄子运用生动形象的寓言故事,再加以严谨的论述,让人领悟其中的玄虚之理。全篇各段思想贯通一致,被认为是《庄子》中比较完整的篇目。
庄子认为,养形和养神同样重要,都不可忽视。养形是养神的前提。如果形体不能保全,那么养神也就无从谈起。反过来说,如果养神不到位,那么形体就会出现问题,疾患频生,这样一来,养形也就成了空话。问题是,很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要么只顾养神,要么只顾养形。所以庄子在文中提出养生要做到“忘物”,养神要做到忘记生命的存在,这样才能“形全精复,与天为一”,通俗地讲就是形神兼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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