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采铅落风尘

从梁园到江南，李白还未走过徐州到扬州这段水路，故中途走一程休一程，边观景边结识友人。

李白先到了宋州东边的砀山县。此县的刘县令见李白经过这里，就在本县的宴喜亭池设宴招待他。宴会上不仅有美酒，还大张结彩，明灯高悬，又叫来官府的梨园歌女助兴。此亭面临湖水，他们乘着晚上的月色，边划船边宴乐，使李白高兴地只想乘长风到东海去。刘县令还让李白在这里挥毫写下了“宴喜台”三个大字以作纪念。《秋夜与刘砀山泛宴喜亭池》：

明宰试舟楫，张灯宴华池。文招梁园客，歌动郢中儿。

月色望不尽，空天交相宜。令人欲泛海，只待长风吹。

李白分别了砀山刘县令，向东到了徐州，改陆路为水道，沿大运河向东前行，不久到了下邳县。下了船，他直向县城东边走去。这里有一条从山东省沂山流出来的沂水，是个季节河，从北向南流经下邳县城东边。河上有一座历史上有名的圯（yí）桥，秦末时张良就是在这里受黄石公的兵书，后来当了汉王的军师。

战国时，韩国在今日河南许昌周围一带，张良的祖父张开地，曾经当过三任韩国王府的宰相。父亲张平，当过两任韩王的宰相，为五世相韩。在韩悼惠王二十三年，张平去世后20年秦国消灭了韩国。张良，字子房，年轻时未在韩国为官。韩国亡后，他家有300个奴仆，弟弟死了他也不葬，变卖家产买侠客要剌秦始皇。后来他到淮阳见到仓海君，得到一位力士，给他铸造了120斤的铁锤。当秦始皇行到博浪沙，‘今日河南的原阳县’时，张良与力士抛铁锤击秦始皇，没有打中，中了副车。秦王大怒，大力搜索罪犯，形势紧迫，张良逃往下邳县，改名换姓隐藏下来。

一日他信步游到圯桥，此桥下干枯无水，见一位穿褐色衣服的老翁，走到他跟前，故意把鞋丢在桥下，说：“小子，给我到桥下取鞋。”张良一听很惊愕和生气，只想捶打他，但念他是老人，强忍怒气，下桥取鞋，跪在地上给穿鞋。老公以脚受鞋，笑着去了。并回头对他说：“小子可以教养，你五天后，天明到这里来与我相会。”五天后张良去时，老公已经先到。老汉怒气地对他说：“与老人相会，为啥来得迟？”再五天鸡鸣时，张良前去，老公又先在。老公大怒说：“为啥又来迟了？再五日后来。”五天后，张良半夜去，老公说：“就应该这样。”随后给张良一本书。并说：“读此书，可以成为帝王的老师，后十年你可以兴时。我是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公。”说完，人就不见了。张良打开书一看，是姜尚的《太公兵法》，藏之如宝。张良刺秦王，是有勇无谋的表现，黄石公如此折腾张良，目的是磨杀他的匹夫勇气，让他能以理智处世。当张良折服老汉后，黄石公才给他姜子牙的《太公兵书》，教导他要以智谋取天下，不能凭感情用事。此观点是大诗人苏东坡的高论。

当李白站在圯桥上，想到张良受黄石公兵书，辅佐刘邦平定天下的英雄事迹时，不觉对他肃然起敬，故用雄壮的笔法，写了著名的《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

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

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

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

唐汝询《唐诗解》：“‘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自此人一去而徐泗之间绝无英雄，则非独继子房者难，而识子房者尤难，岂今世果无才耶？其寓意深也。”点出主题是无继张良之人，也无识子房之人。

李白离开圯桥后沿运河继续南行，只见大船两边的船桨不停地摇晃，江水中的鹅和鹳不断地在鸣叫。云天空阔，川岳清碧，令人心旷神怡。忽然，后边有一条大船急忙向他的船靠近，船上走下来一位官员模样的人与李白搭话。原来他是宋州唯阳郡宋城县的王县令，两人早已是故交。此人与汉朝大将韩信一样是淮阴城里人，这次他是要回家探亲，与李白不期而遇。他要求李白顺路到他家做客，李白欣然答应。王县令家人对李白十分热情，李白作《淮阴书怀寄王宋城》诗赠之：

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1］。大舶夹双橹，中流鹅鹤鸣。

云天扫空碧，川岳涵余清。飞凫从西来，适与佳兴并。

眷言王乔舄［2］，婉娈故人情。复此亲懿会［3］，而增交道荣。

沿回且不定［4］，飘忽怅徂征［5］。暝投淮阴宿，欣得漂母迎。

斗酒烹黄鸡，一餐感素诚。予为楚壮士，不是鲁诸生。

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缅书羁孤意［6］，远寄棹歌声。

注：［1］二十五亭长：按古制，10里一长亭，25个长亭则是250里。这是李家庄到梁园的距离。梁苑即梁园。［2］眷言：思慕之言。王乔舄（xì）：王乔的鸭子鞋。以王乔舄和飞凫比喻王宋城。《后汉书》：河东人王乔，为叶县县令，有神仙术，到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常从县城到京城洛阳朝见皇帝，但无人见到他的车马。皇帝暗里叫太史观察。太史观察后说：“他来时，只见有双鸭子从东南来。”于是布下了罗网，等双凫来了捕捉它。但是捕到后是一双鞋，上面有字，细看是过去朝中赐给他的尚书官府的鞋子。后来叶县县府堂前，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副玉棺材，众官吏都推不动它。王乔说：“这是天帝单独召见我了。”于是沐浴净身，穿上新衣，睡在玉棺中，棺盖立刻合住了。晚上葬在城东，土自然成堆。当晚，县里的牛都流汗喘息。百姓为他立了庙，叫他叶君祠，于是牛才不喘息。［3］亲懿会：美好的亲情约会。懿：好。［4］沿回：逆行和顺行。［5］徂征：征途。［6］羁孤意：羁客孤子之意。

离开淮阴南行不到百里地方，到了安宜县。这县城的南门外，正是运河的白田渡口。李白下了船在这里饮酒歇脚，便与当地的楚国老翁闲谈起来。楚老向李白不断地夸姓徐的县令是个好官，他把这里治理得百姓安居乐业，良田丰茂，鸡犬安宁，人人称赞，名声都传到京城里去了。再说徐县令得知大诗人到本县，立刻将他请到县府招待了数日，以尽地主之礼。临别李白有《赠徐安宜》诗：

白田见楚老，歌咏徐安宜。制锦不择地，操刀良在此。

清风动百里，惠化闻京师。浮人若云归，耕种满郊岐。

川光净麦陇，日色明桑枝。讼息但长啸［1］，宾来或解颐［2］。

青橙拂户牖，白水流园池。游子滞安邑，怀归未忍辞。

繄君树桃李［3］，岁晚托深期［4］。

注：［1］讼息但长啸：公事办完了只见长出一口气呼啸，表示能认真处理政务。［2］解颐：脸上露出笑容。［3］繄（yī）君：唯有你。繄：惟有。［4］岁晚托深期：以后可寄托深厚的希望。

李白在白田渡告别徐安宜县令，继续南行数日，将要到古都扬州时，不觉天色已暗，正好歇在一位姓常的友人家中。常友人排行为二，人称常二。他将李白专门引到南城的别墅夜宿。此屋果然有田园景色，绿树芳草清新宜人。特别是园中栽了一丛丛萱草很耀眼。萱草又名忘忧草，《本草求真》：说“它味甘性凉，能去湿利水，除热通淋，止渴消烦，开胸宽隔，令人心平气和，无有烦忧。”晚上，常二携来清酒，两人对坐而相属，畅叙相识的快乐，都感到欢娱。李白作《之广陵宿常二南郭幽居》诗赠友人：

绿水接柴门，有如桃花源。忘忧或假草，满院罗丛萱。

暝色湖上来，微雨飞南轩。故人宿茅宇，夕鸟栖杨园。

李白之广陵宿常二南郭幽居

还惜诗酒别，深为江海言。明朝广陵道，独忆此倾酒。

他们行船很快到了长江水道，再逆江向西而去，最后主人将他引到了秋浦县，即今日池州市。唐朝时，秋浦县在李白一生中，都隶属宣州。开元年间宣州秋浦县境区域很大，东边辖后来的青阳县部分、南边的石埭县部分、西边至德县部分。《新唐书·地理五》载：秋浦县“有铅坑一”，并且有铜、铁、银等矿藏。秋浦县北边是平原，南边是山丘。他们没在县城停留，而是沿秋浦河向南而去。秋浦河，李白常以清溪名之。当行了70里时，秋浦河向东转了个弯，又拐向南边去，他们就在两个转弯的中间下船。当时是晚上，登岸上了东边的一座黑幽幽的大山，这就是目的地大楼山。这里是一个人烟稀少，很荒凉的深山，到处是哀猿啼叫，云树参天，流水淙淙，只有几间草房坐落在山脚下，他和燕国主人就是睡在这样的深山荒岭中。看到此景，李白心中不免有些凄凉感。晚上睡的情况，他写了一首《宿清溪主人》诗记之：

夜到清溪宿，主人碧岩里。檐楹挂星斗，

枕席响风水。月落西山去，啾啾夜猿呜。

这里周围虽然是大山溪水，使人感到荒凉，但是却不乏人间的乐趣。有一天半夜李白在寂静的晚上，忽然听到悠扬的玉笛声传到大楼山中。他于是起来仔细的欣赏笛声，心中很悲伤，最后写了《清溪半夜闻笛》一首诗：

羌笛《梅花弄》，吴溪陇水情。

寒山秋浦月，肠断玉关声。

李白写了这首诗后，有个来大楼山做生意的人名叫卢子顺，知道李白爱好音乐，于是在一天的明月夜给李白弹了几曲琴歌。李白听了很感动，于是给他赋了一首《月夜听卢子顺弹琴》诗：

闲坐夜明月，幽人弹素琴。忽闻《悲风》调［1］，宛若《寒松吟》。

《白雪》乱纤手，《渌水》清虚心。钟期久已没［2］，世上无知音。

注：［1］《悲风》等句：释居月《琴曲谱录》言：《悲风》《寒松吟》《白雪》《渌水》等皆琴曲名称。［2］钟期：《风俗通》：伯子牙方鼓琴，钟子期听之，琴意在高山，子期曰：“善哉乎！巍巍若泰山。”顷之间，琴意在流水，子期曰：“善哉乎！汤汤若江河。”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认为世上无知音者。

到这里没几天，由于冶炼铅矿事业的需要，要雇用一些炼铅工人，还要找大量的矿源，主人计划到黄山一带去。他为什么到黄山去呢？原来秋浦和黄山相连的一带地方，各处的采矿井坑特别多，所以工人也多，矿料也多。这里人一般把矿井叫矿坑，如《新唐书》：说宣州“有铅坑一”，池州“有铅坑一”，饶州“有铜坑三”，信州“有铜坑一，铅坑一”。如果秋浦和黄山采矿的地方多，那么叫坑的地名也就应该多，事情确实是这样。从中国地图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安徽省地图册》上略查，到现在叫坑的地名特别多。不说黄山市区，单就大楼山周围和与黄山相邻之处，就有几十处之多。如大楼山北边有栗子坑、茶坑。西边有狮坑、小坑、塔坑、西坑。石台县过去属秋浦县，在西南一个直径14里的范围，就有东坑、山坑、小南坑、大南坑、西坑五个。大楼山与黄山之间有赤水坑、七里坑、坑口、流坑、和坑、白石坑、甘坑、七竹坑、石印坑、桐坑、张南坑、猪栏坑、大桐坑、深坑里、桐坑等15个有坑名的地方。由此可见想象到，过去这里矿坑是星罗棋布，满山遍野。但是，真正的大型矿坑唐朝时只有几个，大部分是小规模的。所以，主人和李白便从大楼山逆清溪向南而去，到黄山一带联系业务。

当李白乘船沿清溪行进到山中时，发现这里有许多色彩斑烂的飞禽，有腾跳的白色猿猴等，都是过去没见过的。他被深山中的美景吸引出了，认为它被浙江的富春江桐庐一带的风光还好，于是写了《宣城清溪》诗。由于秋浦县属于宣州宣城郡，故称清溪为宣城清溪。

清溪胜桐庐，水木有佳色。山貌日高古，石容天倾侧。

彩鸟昔未名，白猿初相识。不见同怀人，对之空叹息。

他轻舟快速前进时，两边云树、珍禽，水中的鱼儿不断地映入眼前，自己坐在船中另有一番新感觉，于是他又赋了第二首赞美清溪的诗，《入清溪行山中》：

轻舟去何疾，已到云林处。起坐鱼鸟间，动摇山水影。

岩中响自合，溪里言弥静［1］。无事令人幽［2］，停桡向余景。

注：［1］溪里言弥静：溪里无说话声，很久安静。言：说话声。弥：很久。［2］无事令人幽：无杂事情令人忧愁。幽应是忧的别字。

“起坐鱼鸟间，动摇山水影。岩中响自合，溪里言弥静”，读之如临其境。

李白再向前行，发现这里的溪水透彻若空，一眼能看到底。人在水中，好像到了明镜中，不是仙境，胜似仙境。这里可与以清澄闻名天下的新安江相媲美，这又有一番新的感受。于是他写出了第三首五言诗来歌颂清溪，《清溪行》：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
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

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

“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人道李白诗意如画，此两句是也。

到了黄山地界，主人和李白下船后登陆路，每到一处矿坑，就与当地业主联系业务。跑了多日，一直跑到舒溪的支流高溪，约在今日黄山市端西，马仰坑和东坑口一带，才把招收的铅工和矿源联系好，招来的有些工人还是老汉。休息几日后，他俩人便带上采铅客人回大楼山。不料中途下了一场雷阵雨，他拉着采铅工人的手就在水路上行走。晚上歇在一个叫虾湖的地方，没有地方睡觉，只得在船中过夜，与荷花为伴。半夜天晴，清早又与工人在山上劈荆斩棘地开山路。他将这次艰苦的行程写了一首《宿虾湖》诗记载：

鸡鸣发黄山，暝投虾湖宿。白雨映寒山，森森似银竹。

提携采铅客，结荷水边沐。半夜四天开，星河烂人目。

明晨大楼去，岗陇多屈伏。当与持斧翁，前溪伐云木。

到了大楼山，经过多日对冶炼设备的安装和调试，各处大量的矿石不断地运来，冶炼事业终于开始了。在大楼山炼铅时间长了，生活单调，一天傍晚他有了游仙之感，于是赋了一首诗，《日夕山中忽然有怀》：

久卧青山云，遂为青山客。山深云更好，赏弄终日夕。

月衔楼间峰，泉漱阶下石。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借［1］。

鼯啼桂方秋［2］，风灭籟归寂［3］。缅思洪崖术，欲往沧海隔。

云车来何迟［4］，抚己空叹息。

注：［1］真趣句：真正的生活趣味不向外传。［2］鼯：一种能飞的哺乳动物，因趾间有蹼，可以滑飞，又叫飞生鸟。［3］风灭句：不吹风万孔都寂静。籁，孔。［4］云车：仙人往来空中的车。

随着炼出的成品铅的出炉，全国各地的客商蜂拥而至大楼山，甚至远处的彬州、桂阳的商人也到这里。桂阳属彬州，是唐朝官府主要铸钱币的地方之一，故到秋浦贸易的商人很多。当他们知道大诗人在这里时，便与他交杯论诗，结为友人。转眼到了雪花乱飞的冬天，山中的大雪白茫茫地覆盖了群山众河，寒气不断地袭击来，李白身感寒冷。这情况被桂阳的友人看到后，他便将一件貂裘赠送李白，还端来白玉壶盛的美酒，与李白对着大雪饮酒，并且高兴地给李白吟咏了一首《山鹧鸪》曲子。李白对此很感动，于是给友人赠了一首诗。《秋浦清溪雪夜对酒，客有唱鹧鸪者》：

披君貂襜褕，对君白玉壶。雪花酒上灭，顿觉夜寒无。

客有桂阳至，能吟《山鹧鸪》。清风动窗竹，越鸟起相呼。

持此足为乐，何烦笙与竽？

到了冬天，李白在闲余时，听说秋浦县柳少府是个善结朋友的热情人，于是要到县城去。出山时顺便到县城西南25里的一个著名池塘白笴陂（gěbēi）夜游，创作了《游秋浦白笴陂二首》：

其一　何处夜行好，月明白笴陂。山光摇积雪，猿影挂寒枝。

　　　但恐佳景晚，小令归棹移。人来有清兴，及此有相思。

其二　白笴夜长啸，爽然溪谷寒。鱼龙动陂水，处处生波澜。

　　　天借一明月，飞来青云端。故乡不可见，肠断正西看。

李白不久从白笴陂到了秋浦县城与柳少府相聚，过了冬天，转眼又滞留到了开元二十六年的春天。一天，柳园少府邀请李白到家中登筵席做客。一到客厅，欢迎他的官员除了秋浦县的柳少府外，还有泾县的郑谔县令和其他官员，这些都是欲观李白玉容和文采的朋友。几巡酒过之后，李白与几们位官员友人慢慢地熟悉了，当时他在筵席上为柳少府主人写了一首颂扬诗，《赠秋浦柳少府》：

秋浦旧萧索，公庭人吏稀。因君树桃李，此地忽芳菲。

摇笔望白云，开帘当翠微。时来引山月，纵酒酣清辉。

而我爱夫子，淹留未忍归。

当众人正欣赏李白这首新诗时，柳少府忽然离席而去，不久他端来一个用木瘤做的酒壶让李白观赏，请李白为之作一首诗。当时席间的官员认为：一个山中的木头疙瘩做成的酒壶，那能写成啥好诗？心中正疑惑。只见李白将此奇物拿在掌中，边看边想。须臾，两首别致的赞咏诗就写成了。《咏柳少府山瘿木樽二首》诗：

其一　蟠木不雕饰［1］，且将斤斧疏［2］樽。成山岳势，材是栋梁余。

　　　外与金罍并，中涵玉醴虚。惭君垂拂拭，遂忝玳筵居。

其二　拥肿寒山木，嵌空成酒樽。愧无江海量，偃蹇在君门［3］。

注：［1］蟠木：园形盘曲的木块。［2］疏：雕刻。［3］偃蹇：骄傲。

众人观诗后，击掌称赞李白化腐朽的神奇之笔。

这时郑县令忽然走向前来，忙将他的诗作递给李白请求指点。同时邀请李白在百忙之中，能在今年春三月某日到泾县做客，约会地址在泾溪的东亭。李白一听此番美意，高兴的答应了。

泾溪是泾县县城以西的一条大河流，上游到现在陈村水库不远，分为两大支流：一支向南的叫麻川，直通到黄山中。另一支向西的叫舒溪，由于经过陵阳山，过去又叫陵阳溪。其上游有个支流叫高溪，与秋浦河相邻，是李白在大楼山与黄山一带往来运输铅矿的主要通道。这东亭在泾溪上游舒溪的龙门山下。这样李白从大楼山由西向东行，郑明府则由泾县城从东向西走，两人才能到东亭相会。

这年春天，李白料理完矿上的事，就从大楼山沿南边的溪流与泾县郑县令约会。他从大楼山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了高溪，便乘船向东而下。这里有三座大山连接，逶迤盘曲，阻挡在前边。其中有一座山峰如玉柱拔天，号曰天柱石。因为西汉时在这里设陵阳县，所以叫陵阳山。且说李白乘舟前行，到了高溪的三门六刺滩。这个滩顾名思义，是三对六个石头突刺河中，状若门户得名。只见两岸怪石林立，如卧虎惊起，水盘旋汹涌，如翻腾的蛟龙，然而环境却很幽静，其风景不比富春江的七里濑逊色，于是他写了《下陵阳沿高溪三门六刺滩》诗来赞美它：

三门横峻滩，六刺走波澜。石惊虎伏起，

水状龙萦盘。何惭七里濑［1］，使我欲垂竿。

注：［1］七里濑（là1）：在富春江上，其濑两山耸起若壁立，连亘七里。人谓行船“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

李白乘舟约行了50里时，到了泾县龙门山下的陵阳溪的涩滩。《一统志》载：涩滩距泾县城有90里，怪石峻立，如虎伏龙盘。这里也是危险的溪流，两岸侧石突兀，水流嘈嘈有声。河床狭窄，连形状如刀一样小船很难航行，因此船夫撑船不知断了多少篙。《下泾县陵阳溪至涩滩》：

涩滩鸣嘈嘈，两山足猿猱。白波若卷雪，

侧石不容舠。渔子与舟人，撑折万张篙。

李白从涩滩再向前行，到了与郑明府相约的东亭。此地有个龙门山，山麓幽深，岩壁峭拔，河水中水流旋转如猛虎的眼睛。但是他等了很久，故人没有来，他只好坐在河沙上望着白鹭消磨时间，因作《泾溪东亭寄郑少府谔》［1］诗：

我游东亭不见君，沙上行将白鹭群。白鹭行时散飞去，又如雪点青山云。

欲往泾溪不辞远，龙门蹙波虎眼转。杜鹃花开春已阑，归向陵阳钓鱼晚。

注：［1］郑少府：应为郑明府。李白到泾县与官员相约，其中两首诗写的是郑明府，一首写的是郑少府，内容都是谒求相见，都在春夏，故宜少府是明府之误。李白欲相见的是一个人，并非两个人。

友人没有等来，李白只好向前行走。虽然走了很长一段路，可是，郑明府还是没有来，他只好一个人在溪边游荡，看着河堤的柳丝独自饮闷酒。想到自己离开黄河南的家乡半年多，心中油然产生悲伤之情，他多么希望友人能来相会。《春日独坐寄郑明府》诗：

燕麦青青游子悲，河堤弱柳郁金枝。长条一拂春风去，尽日飘扬无定时。

我在河南别离久，那堪对此当窗牖。情人道来竟不来，何人共醉新丰酒。

这时已经到了夏天。他等了好久，友人还是没有来，他又乘舟向前再行。当他前行距县城5里之处，只见北岸有座山，上边林壑邃（suì碎）密，古刹楼阁成群，知道这里是个名胜景观，于是他舍舟上岸览胜。这座山叫水西山，寺院叫天宫水寺。本来叫凌岩寺，是南北朝的齐国永明元年所建造，到唐高宗上元年间改名天宫水西寺。李白来到院中，远看宝胜、崇庆、白云三寺，浮宫对峙，楼阁参差，碧水浮烟，咫尺间气象万千。近观则清湍在回溪中鸣响，绿竹围绕在飞阁周围，萝蔓缠绕树间，竹林中新笋成长，清爽之气令人有秋霜降落的感觉。这时他多么希望郑县令到来，共赏这里的佛寺之妙境。《游水西简郑明府》［1］：

天宫水西寺，云锦照东郭。清湍鸣回溪，绿竹绕飞阁。

凉风日潇洒，幽客时憩泊。五月思貂裘［2］，谓言秋霜落。

石萝引古蔓，岸笋开新箨［3］。吟玩空复情，相思尔佳作。

郑公诗人秀，逸韵宏寥廓。何当一来游，惬我雪山诺［4］。

注：［1］简：竹简书信。［2］五月思貂裘：夏天想穿貂裘，形容水西寺凉爽。两句是倒装句。［3］新箨（tuò）：竹笋外边张开的皮。［4］惬（qiè）：满意。雪山诺：对佛寺的承诺。据《文殊师利般涅盘经》说：释伽牟尼死后450年，文殊和尚到西域葱岭雪山寺中，为五百仙人宣传解说十二部佛经，之后回到本土而圆寂。

李白三次终于没有等来郑县令，心中不免有些失意和惆怅，只好一个人游水西寺，在院内闲步。这时，他很快认识了一位高僧。高僧高兴地看见大诗人到佛庙来远游，于是，他手持锡杖，陪同李白到寺庙中观赏，并给他介绍各种佛经的教义，与李白又在泾溪中乘舟观月，还将李白安排在寺院中住宿，两人深谈了一夜。他既爱说笑话，又表现得潇洒风流，李白对他很佩服。当第二天高僧又登高山到别处去时，李白一直把他目送在云山中，还写了一首著名的《别山僧》诗来歌颂他：

何处名僧到水西，乘舟弄月宿泾溪。平明别我上山去，手携金策踏云梯［1］。

腾身转觉三天近，举足回看万岭低。谑浪肯居支遁下［2］，风流还与远公齐［3］。

此度别离何日见，想思一夜暝猿啼。

注：［1］金策：锡杖。［2］支遁：《法苑珠林》：沙门僧人支遁，字道林，陈留人。他一生精神俊发，老了以后，尊为风流僧人的祖宗。［3］远公：《神僧传》：释慧远，本姓贾，代州雁门楼烦人。少年时精通六经，特别爱老子、庄子学说。性格宏伟，明鉴俊拔，是个儒生和英达的人，没有人不佩服他的。后来听佛门释道安讲《波若经》，豁然而醒悟，丢弃头上的簪缨，委命受佛经业务，入佛教后，学业超群。

“腾身转觉三天近，举足回看万岭低。”这是登高临下观望的妙句。

与僧人分别以后，李白无兴趣再到泾县县城，所以就折回原路。当行到距县城50里的地方，他遇到判官何昌浩。此人排行为七，又在边塞幕府任判官之职，职责是参议军事事务，属于中下级官吏，人称何七判官。他是泾县人，觉得在故乡遇到大诗人是个缘分，故将李白邀请到家中，两人对酒畅叙自己的心愿。当何昌浩问李白为何长期滞留偏僻的山野时，李白看他是个关心自己的朋友，就向他申诉了心中的宏志。《赠何七判官昌浩》：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1］。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

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2］，九十咏古文。

不然拂长剑，沙漠收其功。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

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3］，岂将沮、溺群［4］。

注：［1］匡：端正。［2］济南生：《汉书》：济南人伏生，原为秦朝的博士，到汉文帝时，天子要寻找一位能解读《尚书》的人，天下没有。后来听说伏生能行，朝中想召他。那时他90岁了，老的路都走不成。于是皇帝诏太常官晁错前去迎接。［3］终与同出处：你最终会与管仲和乐毅一样能建立功劳。［4］沮、溺：南北朝时，隐居在南阳叶县和方城县黄城山的两位隐士。

李白依依不舍的与何判官告别，继续向西走。不久到一座大山下，仰头一望，只见高壁侧立，大山突兀的像鲸鱼的额头插在半空，此乃大蓝山，这里东距泾县城有50里。山脚下有一泓潭水，据称晋朝时有陈霸兄弟两个在这里钓鱼，发现一颗巨星落入潭中，后人将它叫落星潭。旁边有一块大石头，叫作落星石，也就是天外飞来的陨石。当时江月明朗，溪水潺潺，是个留人的仙境，他很想在这里结庐炼仙丹，只可惜何判官没有来，无法与自己共同在这里赏景。于是他将船停泊在一块大石上，给故人写了一首诗寄去。《泾县南蓝山下有落星潭，可以卜筑，余泊舟石上，寄何判官昌浩》：

蓝岑耸天壁，突兀如鲸额。奔蹙横澄潭，势吞落星石。

沙带秋月明，水摇寒山碧。佳景宜缓棹，清辉能留客。

恨君阻欢游，使我自惊惕。所期俱卜筑，结茅炼金液。

离开落星潭，李白正在前行，忽然前边闪出了一位少年，向李白投刺叩拜，说：“闻先生如神降此，大幸大幸，愿做先生的门生，请先生接受晚生一拜。”原来这是一位饱学的年轻之士，姓谢双名良辅，是本地稍有才气的后生，因很久敬慕李白大名，听到李白到此，专门拜见。他将李白请在家中招待之后，给李白开了一条船，两人同到泾溪的陵岩寺游玩奇景。这寺院距县城有75里，是隋朝时建立的，有近百年历史。两人同游后，李白很高兴，觉得这里风景与会稽的云门和若耶溪一样媚人，于是以康乐公谢灵运比喻后生，写了《与谢良辅游泾川陵岩寺》诗：

乘君素舸泛泾西，宛似云门对若溪。

且从康乐寻山水，何必东游入会稽。

据载，谢良辅后来在天宝十一载中了进士，到唐德宗时，当了商州的太守，不幸被团练杀害。

李白别了谢良辅，继续前行，恰逢前边有个“万家酒店”，他就酤酒打坐店中。店主一看来客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知是非常之士，连忙探问，方知是峨眉山的青莲居士，立刻伏地叩头，请为上座。原来他也是一位李白诗的崇拜者，姓万名巨，十分好客。今日意外的在家乡遇到大诗人，真是天降福星，是三生有幸。二话没说，又把李白请到家中热情招待，诚恳地倾诉多年思慕之情，并且拿来他的多年佳作让李白指点。两人便对酒论诗，谈得很投机，这使李白深受感动，他于是在这里住了多日。这消息很快传遍泾川，忽然一天，有人专门修书要见李白，万巨向李白推荐道：“此人姓汪名伦，他是这里有名的豪士，又是饱学之士，疏财仗义，特别好客。对先生也敬仰很久了，望先生一见。”李白点头称善。汪伦立刻顿首叩见李白，并恳请大诗人移玉趾到自己寒舍，李白应允。

于是李白跟随汪沦而去，万巨则送两位客人行了很远才回去。汪沦家在西边，他们一行是逆泾溪前行，很快到了漆林渡的地方。李白除被这里的绿水和林烟景色迷惑外，听汪伦介绍这里有许多著名古迹，于是他们停船去观看这些遗址。李白也因思念与万巨多日的友好情谊，他写了《早过漆林渡寄万巨》诗：

西经大蓝山，南来漆林渡。水色倒空青，林烟横积素。

漏流昔吞翕［1］，沓浪竞奔注。潭落天上星，龙开水中雾。

峣岩注公栅［2］，突兀陈焦墓［3］。岭峭纷上干，川明屡回顾。

因思万夫子，解渴同琼树。何日睹清光，相欢咏佳句。

注：［1］漏流昔吞翕：过去石间漏流被吞闭。［2］注公栅：胡震亨注，应为左公栅。隋朝末年，有个左难当的人，在大蓝山一带筑长栅，抗拒辅公祐。［3］陈焦墓：墓在泾县五城山。《三国志》：晋惠帝永安四年，安吴县民夫陈焦埋了六天后活了，从土中钻出来，成为世间的奇事。

过了漆林渡不远，便到了距县城100里路的汪伦的别墅。汪沦乃是山中的富贵之家，他的别墅坐落在泾溪的南岸，周围重山叠岭，直插云天。别墅坐南向北，依山势而建筑。院中有石榴树、荷花、清池、楼台等，是个很幽静的地方。到了家中，汪伦把李白当作难得的贵客，杀猪宰羊，烧鸡烤鱼，席上陈列山中的各种佳肴和美酒，还请来丝管乐器演奏歌曲，邀请来村中的朋友共同陪李白就餐，隆重招待，好像家中过大事一样热闹。晚上他又为李白洒扫青石，置上酒肴，两人边谈边赏秋月。当李白盛赞这里的清景优雅时，汪伦说：“先生如果每年的五六月份来，这里的石榴花盛开，荷花初绽，佳景满院，此时在月下饮酒，兴趣一定会更浓。”李白听得入了神。他们一直欢乐到天明，忘记了此时是秋天季节。《过汪氏别业二首》：

其一　游山谁可游？子明与浮丘［1］。叠岭碍河汉，连峰横牛斗［2］。

　　　汪生面北阜［3］，池馆清且幽。我来感意气，捶炰列珍羞［4］。

　　　扫石待归月，开池涨寒流。酒酣益爽气，为乐不知秋。

其二　畴昔未识君，知君好贤才。随山起馆宇，凿石营池台。

　　　星火五月中，景风从南来［5］。数枝石榴发，一丈荷花开。

　　　恨不当此时，相过醉金罍。我行值木落，月苦清猿哀。

　　　永夜达五更，吴歈送琼杯。酒酣欲起舞，四座歌相催。

　　　日出远海明，轩车且徘徊。更游龙潭去，枕石拂莓苔。

注：［1］子明与浮丘：窦子明曾上黄山采五色石脂。《黄山图经》：浮丘公曾与黄帝、容成子在黄山合丹，故黄山有浮丘、容成诸峰。［2］横牛斗：按古代星宿对应地面，这里是南斗和牛郎两星对应的地方。［3］汪生面北阜：说明汪伦的别墅是坐南向北。阜：山陵。［4］捶炰（páo）：捶打和烧烤。［5］景风：暖风。

李白在汪伦这里逗留了多日，两人已成为莫逆之交，谈诗论道，情同兄弟。当汪伦了解到李白在秋浦搞炼铅生意时，很同情他的艰难困境。据清朝的袁枚考察，当李白分别时，汪伦赠给诗人名马8匹，官锦10端。1端长度为6丈，10端为60丈。这些东西对李白在山中搞矿石运输有重要作用。当李白正在桃花潭上整装待发，忽然又听见汪伦在岸上踏地击掌唱歌欢送他，令他十分感动，于是随口吟成一首千古绝唱七绝诗《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这首诗用语自然，诗调超逸，景情交融，妙绝千古。此诗的“踏”字有激活全诗人物形象的作用，是画龙点睛之笔。此诗以出，后世评价很高。明朝的唐汝询曾说：“汪伦一个村夫，有啥与李白相亲？既酝酒以等候他，又临行送他，友情固然超过俗人。而太白于景切情真处，信手拈出，所以调绝千古。”

汪伦视这首诗如珍宝，让他的后世代代相传。到宋朝时，有个研究李白的杨齐贤学者，还到汪伦家去考察，他的后人还保存着这首诗原稿。这距李白写这首诗，已经过了360多年了。

这首诗还引起了民间传说。据传，汪伦想叫李白到自己家里去，诈言：“那里有万家酒店，十里桃花”。李白到那里后，原来只有一家姓万的酒店，不是酒店万家；十里桃花，也是他的家到酒店有十里路，长了一棵桃花树，并不是十里路上长满了桃花。汪伦说明了自己的好意，李白高兴地到他家去了。这是人们利用这首诗，为了给生活增添乐趣编造出来的笑话，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事。从《过汪氏别业二首》诗中，“游山谁可游？子明与浮丘。”知道两位仙人游的是黄山和陵阳山，这与汪伦家都是在泾县西南一带地址相同。诗中有“为乐不知秋”，“我行值木落”，可以确定，李白到汪伦家是秋天，不是桃花盛开的春天。由此可见此属民间传说的笑话，不是历史。

这首诗不仅艺术特点为后人称赞，而且李白与汪伦的深厚友谊也打动了后人。到清朝时，桃花潭已经拥塞，有个诗人张惺斋，到这里来凭吊，忆古思今，无限感慨，遂题一诗云：“蝉翻一叶坠空林，路指桃花尚可寻。莫怪世人交谊浅，此潭已复旧时深。”“蝉翻一叶坠空林”表示在夏季。反用李白诗意讽刺清朝时人情淡薄，写得也很风趣。可见李白这首诗对后世影响颇深。

离开汪伦，李白将向何处去？欲知此事，且听下回解说。

畴昔未识君，
知君好贤才。
随山起馆宇，
凿石营池台。
星火五月中，
景风从南来。
恨不当此时，
相过醉金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