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
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治身者斯须忘礼,则暴嫚入之矣;为国者一朝失礼,则荒乱及之矣。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故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哀有哭踊之节,乐有歌舞之容,正人足以副其诚,邪人足以防其失。故婚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乖,而淫僻之罪多;乡饮之礼废,则长幼之序乱,而争斗之狱繁;丧祭之礼废,则骨肉之恩薄,而背死忘先者众;朝聘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而侵陵之渐起。故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政刑,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
乐以治内而为同〔同于和乐也〕,礼以修外而为异〔尊卑为异〕;同则和亲,异则畏敬;和亲则无怨,畏敬则不争。揖让而天下治者,礼乐之谓也。王者必因前王之礼,顺时宜,有所损益,即民心稍稍制作,至太平而大备。周监二代,礼文尤具。事为之制,曲为之防,故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于是教化浃洽,民用和睦,灾害不生,祸乱不作,囹圄空虚,四十余年。及其衰也,诸侯逾越法度,恶礼制之害己,去其篇籍。遭秦灭学,遂以乱亡。汉兴,拨乱反正,日不暇给,犹命叔孙通制礼仪,以正君臣之位。高祖悦而叹曰:“吾乃今日知为天子之贵也。”遂定仪法,未尽备而通终。至文帝时,贾谊以为:“汉承秦之败俗,弃礼义,捐廉耻,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为故,至于风俗流溢,恬而不怪。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立君臣,等上下,使纲纪有序,六亲和睦,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修则坏。”乃草具其仪,天子悦焉。而大臣绛、灌之属害之,故其议遂寝。至武帝即位,议立明堂,制礼服。会窦太后不悦儒术,其事又废。后董仲舒言:“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务德教而省刑罚。今废先王之德教,独用执法之吏治民,而欲德化被四海,故难成也。是故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天下尝无一人之狱矣。至周末世,大为无道。秦继其后,又益甚之。今汉继秦之后,虽欲治之,无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沸愈甚而无益。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以善治,而至今不能胜残去杀者,失之当更化而不能更化也。”是时上方征讨四夷,锐志武功,不暇留意礼文之事。
至宣帝时,琅琊王吉为谏大夫,又上疏言:“欲治之主不世出,公卿幸得遭遇其时,未有建万世之长策,举明主于三代之隆者也。其务在于簿书断狱听讼而已,此非太平之基也。”上不纳其言。至成帝时,刘向说上:“宜兴辟雍,设庠序,陈礼乐,隆雅颂之声,盛揖让之容,以风化天下。如此而不治,未之有也。或曰,不能具礼。礼以养人为本,如有过差,是过而养人也。刑罚之过,或至死伤。今之刑,非皋陶之法也,而有司请定法,削则削,笔则笔,救时务也。至于礼乐,则曰不敢,是敢于杀人,不敢于养人也。夫教化之比于刑法,刑法轻,是舍所重而急所轻也。且教化所恃以为治,刑法所以助治也。今废所恃而独立其所助,非所以致太平也。”成帝以向言下公卿议,丞相大司空奏请立辟雍。营表未作,遭成帝崩。世祖受命中兴,即位三十年,四夷宾服,政教清明,乃营立明堂、辟雍。明帝即位,躬行其礼,威仪既盛美矣。然德化未流洽者,以其礼乐未具,群下无所诵说,而庠序尚未设之故也。
夫人宵天地之貌〔宵,化也,言禀天地气化而生也〕,怀五常之性〔仁、义、礼、智、信也〕,聪明精粹〔精,细也。粹,淳也〕,有生之最灵者也。爪牙不足以供嗜欲,趋走不足以避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役物以为养,任智而不恃力,此所以为贵也。故不仁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上圣卓然,先行敬让博爱之德者,众心悦而从之。从之成群,是为君矣;归而往之,是为王矣。《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为天下王。”圣人取类以正名,而谓君为父母。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也。爱待敬而不败,德须威而久立,故制礼以崇敬,作刑以明威也。圣人既躬明哲之性,必通天地之心,制礼作教,立法设刑,动缘民情而则天象地,故圣人因天秩而制五礼,因天讨而作五刑。上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凿;薄刑用鞭扑。大者陈诸原野,小者致诸市朝,其所繇来者上矣。自黄帝有涿鹿之战,颛顼有共工之陈〔共工主水官,秉政作虐,故颛顼伐之也〕。唐虞之际,至治之极,犹流共工,放兜,杀三苗,殛鲧,然后天下服。夏有甘扈之誓,殷、周以兵定天下。古人有言:“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鞭扑不可弛于家,刑罚不可废于国,征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本末,行之有逆顺耳。
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德者,帝王之利器;威武者,文德之辅助也。夫文之所加者深,则武之所服者大;德之所施者博,则威之所制者广。三代之盛,至于刑措兵寝者,以其本末有序,帝王之极功也。春秋之时,王道寝坏,礼乐不兴,刑罚不中,陵夷至于战国。韩任申子,秦用商鞅,连相坐之法,造参夷之诛;增加肉刑,大辟有凿颠、抽胁、镬亨之刑。至于始皇,兼吞战国,遂毁先王之法,灭礼义之官,专任刑罚,躬操文墨,而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天下愁怨,溃而叛之。高祖初入关,约法三章,蠲削烦苛,兆民大悦。其后四夷未附,兵革未息,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于是相国萧何,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当孝惠、高后时,萧、曹为相,填以无为,是以衣食滋殖,刑罚用希。及孝文即位,躬修玄默,劝趣农桑,减省租赋。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吏安其官,民乐其业,蓄积岁增,户口浸息,风流笃厚,禁罔疏阔。选张释之为廷尉,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罚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措之风。即位十三年,齐太仓令淳于公,有罪当刑。其少女缇萦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书奏天子,天子怜悲其意,遂下令曰:“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民不犯,何治之至?今法有肉刑三〔黥、劓二,刖左右趾合一,凡三也〕,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与?吾甚自愧!故夫训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凯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无由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善乎!孙卿之论刑也,曰:“世俗之为说者,以为治古无肉刑,有象刑,是不然矣。以为治古则人莫触罪邪,岂独无肉刑哉?亦不待象刑矣。以为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是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轻,民无所畏,乱莫大焉。凡制刑之本,将以禁暴恶,且惩其末也。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是惠暴而宽恶也。故象刑非生于治古,方起于乱今也〔所以有象刑之言者,近起今人恶刑之重,故遂推言古之圣君,但以象刑天下自治也〕。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以类相从者也。一物失称,乱之端也。德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刑不当罪,不祥莫大焉。夫征暴诛悖,治之威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犯治之罪固重,犯乱之罪固轻也。《书》云‘刑罚世重世轻’,此之谓也。”《书》所谓“象刑惟明”者,言象天道而作刑,安有菲屦赭衣者哉?
《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二者,生民之本,兴自神农之世。“斫木为耜,煣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而货通食足,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黄帝以下“通其变,使民不倦”。殷周之盛,《诗》、《书》所述,要在安民,富而教之也。故《易》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财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养成群生、治国安人之本也。是以圣王域民,筑城郭以居之,制井庐以均之,开市肆以通之,设庠序以教之。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圣王量能授事,四民陈力受职,故朝无废官,邑无傲民,地无旷土。孔子曰:“导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故民皆劝功乐业,先公而后私。民三年耕,则余一年之畜,衣食足而知荣辱,廉让生而争讼息。余三年食,进业曰登,再登曰平,三登曰泰平,然后王德流洽,礼乐成焉。又曰:“籴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善为国者,使民毋伤,而农益劝。
文帝即位,躬修俭节,思安百姓。时民近战国,背本趋末,贾谊说上曰:“管子曰:‘仓廪实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无度,则物力必屈。古之治天下,至纤至悉也,故其蓄积足恃。今背本而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莫之或止,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哉!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天之行气,不能常孰〕,禹、汤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十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兵旱相乘,天下屈,有勇者聚徒而横击,并举而争起矣,乃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今殴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畮,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禀禀也〔禀禀,危也〕,窃为陛下惜之!”于是上感谊言,始开藉田,躬耕以劝百姓。
晁错复说上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捐,谓民饥也。或谓贫乞者为捐也〕,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民人之众,不避汤、禹,加以无天灾,而畜积之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游食之人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蓄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臧,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不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今农夫,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取一偿二为倍称〕,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而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矣。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粟必多矣。”于是文帝从错之言,令民入粟边,各以多少级数为差。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无事,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校,数也〕。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仓氏庾氏是也〕,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谊而黜愧辱焉。于是罔疏而民富。是后,外事四夷,内兴功利,役费并兴,而民去本。天下虚耗,人民相食。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以赵过为搜粟都尉,教民代田,用力少而得谷多。至昭帝时,流民稍还,田野益辟,颇有蓄积。
宣帝即位,用吏多选贤良,百姓安土,岁数丰穰,谷至石五钱,农人少利。时大司农中丞耿寿昌奏言:“籴三辅、弘农、河东、上党、太原、郡谷,足供京师,可以省关东漕卒过半。”天子从其计。寿昌遂白,令边郡皆以谷贱时增价而籴,谷贵时减价而粜,名曰常平仓。民便之。上乃赐寿昌爵关内侯。至元帝时,乃罢常平仓。哀帝即位,百姓訾富,虽不及文景,然天下户口最盛。平帝崩,莽遂篡位。因汉承平之业,匈奴称藩,百蛮宾服;舟车所通,尽为臣妾;府库百官之富,天下晏然。莽一朝有之,而其意未满,狭小汉家制度,以为疏阔。宣帝始赐单于印玺,与天子同。而西南夷钩町称王,莽乃遣使易单于印绶,贬钩町为侯。二方始怨,侵犯边境。莽遂兴师,发三十万众,欲同时十道并出,一举灭匈奴,海内扰矣。又动欲慕古,不度时宜,分裂州郡,改职作官。下令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满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与九族乡党。犯令,法至死。制度又不定,吏缘为奸,天下謷謷然,陷刑者众。
凡货,金钱布帛之用,夏、殷以前,其详靡记云。太公为周立九府圆法〔圆即钱也〕,退又行之于齐。至管仲相桓公,通轻重之权,曰:“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所缓则贱,所急则贵〕。人君不理,则蓄贾游于市,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矣。计本量委则足矣,然而民有饥饿者,谷有所藏也。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民轻之之时,为敛籴之;重之之时,官为散之〕。凡轻重敛散之以时,即准平。故大贾蓄家,不得豪夺吾民矣。”
秦兼天下,币为二等:黄金以镒为名〔二十两为镒,泰以镒为一金。汉以一斤为一金也〕,钱质如周钱,文曰半两。汉兴,以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荚钱〔如榆荚也〕。孝文为钱益多而轻,更铸四铢,文为半两,除盗铸钱令。贾谊谏曰:“夫事有召祸,而法有起奸。今令细民人操造币之势,各隐屏而铸作,因欲禁其厚利微奸,虽黥罪日报,其势不止〔报,论〕。为法若此,上何赖焉?又民用钱,郡县不同。法钱不立,吏急而一之乎,则大为烦苛,而力不能胜;纵而弗呵乎,则市肆异用,钱文大乱。苟非其术,何乡而可哉!今农事弃捐,而采铜者繁,奸钱日多,五谷不为多〔民采铜铸钱,废其农业,故五谷不为多〕。善人怵而为奸邪〔怵诱动心于奸邪也〕,愿民陷而之刑戮,刑戮甚不祥,奈何而忽!”上不听。是时,吴以诸侯即山铸钱,富埒天子,后卒叛逆。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王、邓钱布天下。
武帝因文景之蓄,忿胡、越之害,即位数年,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粤,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唐蒙、司马相如始开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穿秽貊、朝鲜,置沧海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及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共其劳。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相奉,财赂衰耗而不澹。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夷,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而始。其后,卫青岁以数万骑,出击匈奴,遂取河南,筑朔方郡。时又通西南夷道,作者数万人,千里负担馈饷,率十余钟致一石〔钟,六石四斗〕。置沧海郡,筑卫朔方,转漕甚远,自山东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并虚。乃募民,能入奴婢,以终身复,为郎增秩,及入羊为郎,始于此。此后,卫青比岁将十余万众击胡,斩捕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而汉军士马死者十余万,兵甲转漕之费不与焉。于是经用赋税既竭,不足以奉战士。有司请令民得买爵及赎禁锢,免赃罪,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道杂而多端,官职耗废。票骑仍再出击胡,大克获。浑邪王率数万众来降,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县官不给。天子乃损膳,解乘舆驷,出御府禁藏以澹之。费以亿计,县官大空,富商贾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于是天子与公卿议,更造钱币以澹用,而摧浮淫并兼之徒。于是以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司农丞,领盐铁事。而桑弘羊贵幸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毫矣。法既益严,吏多废免,皆谪令伐棘上林,作昆明池。其明年,大将军、票骑大出击胡,赏赐五十万金,军马死者十余万匹,转漕车甲之费不与焉。是时财匮,战士颇不得禄矣。诸贾人末作贳贷,及商以取利者,虽无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缗钱二千而算一。轺车一算,商贾人轺车二算〔商贾人有轺车,使出二算,重其赋也〕。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边一岁,没入缗钱。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是时,豪富皆争匿财,唯卜式数求入财以助县官。天子乃超拜式为中郎,赐爵左庶长、田十顷,布告天下,以风百姓。
自造白金五铢钱,后五岁而赦吏民之坐盗铸金钱死者数十万人。其不发觉相杀者,不可胜计。赦自出者百余万人,然不能半自出矣。犯法者众,吏不能尽诛。于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行郡国,举并兼之徒。而御史大夫张汤方贵用事,减宣、杜周等为中丞,义纵、尹齐、王温舒等用惨急苛刻为九卿,直指夏兰之属始出,而大农颜异诛矣。自是后有腹非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
天子既下缗钱令,而尊卜式,百姓终莫分财佐县官,于是告缗钱纵矣。杨可告缗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氐皆遇告。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宅亦如之。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氐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蓄藏之业。而县官以盐铁缗钱之故,用少饶矣。是时越欲与汉用船战逐〔水战相逐〕,乃大修昆明池,列馆环之;治楼船,高十余丈;作柏梁台,高数十丈。宫室之修,由此日丽。
明年,天子始巡郡国。公卿白议封禅事,而郡国皆预治道,修缮故宫,储设共具而望幸。明年,南越反,西羌侵边。天子因南方楼船士二十余万人击越,发三河以西骑击羌,又度河筑令居。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塞上候斥卒也〕六十万人戌田之。中国缮道馈粮,远者三千余里。边兵不足,乃发武库工官兵器以澹之。齐相卜式上书,愿父子死南越。天子下诏褒扬,赐爵关内侯,黄金四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天下莫应。列侯以百数,皆莫求从军。至饮酎,少府省金〔省视诸侯金有轻重〕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乃拜卜式为御史大夫。式既在位,见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器,或强令民买之,而船有算,因孔仅言船算事。上不说。然兵所过县,县以为訾给,毋乏而已,不敢言轻赋法矣。
元封元年,卜式贬为太子太傅。而桑弘羊为治粟都尉,领大农。乃请置大农部丞数十人,分部主郡国,各往往置均输盐铁官,尽笼天下之货,名曰“平准”,不复告缗。民不益赋,天下用饶。于是弘羊赐爵左庶长,黄金者再百焉。是岁小旱,上令百官求雨。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贩物求利,烹弘羊,天乃雨。”久之,拜弘羊为御史大夫。
昭帝即位,诏郡国,举贤良文学士,问以民所疾苦、教化之要,皆对愿罢盐铁、酒榷、均输官,毋与天下争利,示以节俭,然后教化可兴。乃罢酒酤。宣、元、成、哀、平五世,亡所变改。王莽居摄,变汉制,更作金、银、龟、贝、钱、布之品,名曰“宝货”。凡宝货五物、六名、二十八品。百姓愦乱,其货不行,民私以五铢钱市买。莽患之,下诏:“敢非井田、挟五铢钱者为惑众,投诸四裔,以御魑魅。”于是商农失业,食货俱废,民涕泣于市道。坐卖买田宅奴婢铸钱抵罪者,自公卿大夫至庶人,不可胜数。莽知民愁,乃但行小钱直一,与大钱五十二品并行,龟贝布属且寝。莽性躁扰,不能毋为,每有所兴造,必欲依古得经文。羲和置命士,督五均六斡,郡有数人,皆用富贾。乘传求利交错天下,因与郡县通奸,多张空簿,府藏不实,百姓愈病。莽每一斡,为设科条防禁,犯者罪至死。奸吏猾民并侵,众庶各不安生。每一易钱,民用破业,而大陷刑。莽以私铸钱死,及非沮宝货投四裔。犯法者多,不可胜计。乃更轻其法,私铸作泉布者,与妻子没入为官奴婢;吏及比伍,知而不举告与同罪;非沮宝货民,罚作一岁,吏免官。犯者俞众,及五人相坐皆没入郡国,槛车铁锁,传送长安钟官,愁苦死者十六七。匈奴侵寇甚,莽大募天下囚徒人奴,名曰猪突豨勇〔猪性触突人,故取以喻〕。一切税吏民,訾三十而取一。又令公卿已下,至郡县黄绶吏,皆保养军马,吏尽,复以与民。民摇手触禁,不得耕桑,徭役烦剧,而枯旱蝗虫相因。又用制作未定,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奉禄。而私赋敛,货赂上流,狱讼不决。吏用苛暴立威,旁缘莽禁,侵刻小民。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起为盗贼,依阻山泽。吏不能禽,而覆蔽之,浸淫日广。于是青、徐、荆楚之地往往万数。战斗死亡,缘边四夷,所系虏陷罪,饥疫人相食,及莽未诛,而天下户口减半矣。自发猪突豨勇,后四年,而汉兵诛莽。
昔仲尼没而微言绝〔隐微不显之言〕,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战国从横,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至秦患之,乃焚灭文章,以愚黔首。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书必同文,不知则阙,问诸故老。至于衰世,是非亡正,人用其私。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约少,而蓄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以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寝衰,此辟儒之患也。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纪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者之术也。合于尧之克让,《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
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此其所长也。及刻者为之,则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残害至亲,伤恩薄厚。
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此其所长也。及謷者为之,则苟钩鈲析乱而已。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右鬼,谓信鬼神,亲鬼而右之〕;顺四日而行,是以非命〔言无吉凶之命,但有贤不肖善恶也〕;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言皆同可以治〕。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乐,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
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使乎,使乎!”言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
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
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故孔子曰:“所重民食。”此其所长也。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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