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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笔下的古代官场

时间:2023-07-18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限于篇幅,宗臣的信只是描述了当时下属求见高官时备受刁难的一幕,展现了古时权与钱交易的一个侧面。但唐人孙樵一次偶然的出行所看到的官场实情却与此相去辽远。孙樵是唐代散文家,今天知道他的人似乎并不太多,但他的这一篇《题褒城驿壁》,以小见大,深入浅出,对古代官场有深度的解剖,一直被列为名文。

历史上许多封建王朝都曾推出过整肃吏治的各种举措,用严刑峻法来对付那些心术不正的贪官污吏,明太祖朱玩璋最严厉,用剥皮塞草的酷刑来惩处贪官,然而收效往往不大,官场因此被人描得很黑。我生也晚,又身处江湖,所知官场的情形不过皮毛而已,只好依着人家,说黑就是黑,说白便是白。近日稍闲,读了不少古人的文章书信,看过宗臣《报刘一丈书》和郑日奎《与邓卫玉书》,觉得古时做官要看人脸色,也挺不容易的;以后又读唐人孙樵的《褒城驿记》,知道当公仆、为人民服务是现代意识,鞠躬尽瘁也并非一体遵行,古代做官并不都要焚膏继晷、宵衣旰食、三过家门而不入,偷偷懒,不作为、得过且过,也一样能糊弄过去;及读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和柳宗元《送薛存义之任序》,又进一步知道当官也并非先苦后乐,打秋风、刮地皮,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做官不失为一条致富的捷径;将钱财看得轻的,往往不喜欢做官,他们眼里的官场,拘牵性灵,尽是恶趣,这些虽是另类的观点,却也让我们知道古人眼中的做官还有另一种面相。

宗臣是晚明人,是复古派“后七子”中的人物。读书时听老师讲文学史,告诉我们复古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复古派属于反面人物,宗臣混迹其中自然也入不了先生的如炬法眼。现在看来,这样评价历史人物太过简单。复古虽然问题较多,但也自有人家企图复古的理由。再说,文学主张就是文学主张,与为人不是一回事,复古派笔下也常能写出很有思想深度的好文章。宗臣的《报刘一丈书》直击官场黑暗,立场、态度都没有问题,被许多古文选集收入,对于我们了解晚明官场情形极有好处,举一反三,还可以对古代官场有一个一般性的了解。

限于篇幅,宗臣的信只是描述了当时下属求见高官时备受刁难的一幕,展现了古时权与钱交易的一个侧面。作者先讲门房如何倚势收受买路钱。你看,求见者分明是所谓“官身”,却要在地位低下的门子面前“甘言媚词作妇人状”,光说软话效力自然有限,只好“袖金以私之”,这才打动了门子,懒洋洋地拿着名片入内通报。但直到日头西下,也不见有召唤的动静,最后门子出来说,主人累了,明天来吧。古时的门子承担的是今日秘书的部分工作,读宗臣的《报刘一丈书》,发现高官的秘书早在明代就已经很牛了。

虽然备受冷眼,但因为有求于上官,明天还得来。这一回,门子脸色更难看,他没有忘记昨天曾经说过明天来的话,但那只为打发你走,怎么真的又来?无奈只好再塞一回钱,终于受到召见,“匍匐阶下”,一面磕头,一面呈上沉沉的挚礼,主人板起面孔严词相拒,阶下人坚执要送,态度诚恳。如此僵持好久,上面终于缓颊,“勉强”收下。又揖了好几揖,诺诺而退,求见一出算是闯关成功。一出门,昨日因受怠慢的萎琐之气一扫而空,逢人便说如何受到上宪的厚待;而得了金银的主人也适时放出话来,说某某颇贤,于是口口相传,此人前途因此一片光明。

有趣的是,这样的情形并非明代一朝独有,改朝换代之后,清康熙间人郑日奎的描述与宗臣所说竟然如出一辙。那时一入仕途便要参见上官,去时“必先贿阍者,为婉词求其通。阍者犹不遽达,直曰:属方有公事,君且去。约以他日。既不敢强求,复不敢违约。如期往,或不值;值矣,则下马拱立门外,阍者将剌入,良久,始出报曰:属方倦,小息也。或曰:甫进餐。或曰:方与某客谈未竟,君姑俟。乃引至别室中,几席略不备,苟然命坐。良久,口且燥,腹且饥,或疲欲就卧。当此之时,面目不可以告妻子,每愤起欲弃去不顾,度于理不可,勉俟之。良久,阍者趋前曰:请见矣。急从之入。”(郑日奎《与邓卫玉书》)在郑氏的信里,也一样有对门子——阍者的抨击,门子的恶状与宗臣所见也一般无二。看门人的傲慢不就是仗着主人的权势吗?如果说今日的秘书承担了古时门子的部分工作,那么我愿秘书们千万不要学这样的门子,而对宅中的主人则更有别样的期待。

《报刘一丈书》初看只是觉得当事人的人格有问题,但一往深处想,就有了低三下四、奔走豪门、为何当官的疑问。达则兼济,这是为人民服务,是大公,又何必如此折辱自己?反过来想,甘愿折辱自己而为大公,那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境界呢?

读书不求甚解,想想就马虎过去了。后来读到孙樵的《书褒城驿壁》,也是讲做官的,一下引起了我的兴趣,不过读过之后先前的疑惑不仅未得开释,反而增多了疑问。“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官是“达”,是“用”,当然要在兼济方面多动脑筋,在其位谋其政,坐上了位子就得有所作为。但唐人孙樵一次偶然的出行所看到的官场实情却与此相去辽远。他写《书褒城驿壁》,充满了感慨。奔走宦途,孙樵碰巧住进了一座官方的驿站,看到偌大的驿站一副破败的模样,起初的感觉也还平常,驿站、驿站,歇脚的都是过客,今日住,明日行,驿站的好与坏,与自己的关系只是一宿。然而一转念,举一反三,悟到了一般官员的行事方式:不作为,敷衍塞责。孙樵真是个有心人。人家入住驿舍,生一点旅思,写写“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很普通、也常见;稍过于此,因见旧物而想古事,“徒见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发一点怀古的感慨,也在情理之中。比较起来,孙樵确是别出心裁,而这也正是这篇短文出奇与出彩的地方。孙樵的驿记想要告诉我们,刺史、县令因有任期的规定,“远者三岁一更,近者一二岁再更”,当官本来就有混日子的打算,现在又“促数于更易”,想做事又做不成,便索性不作为,轻轻松松混日子,任期一到便拍拍屁股走人。州衙县衙就如驿站,州官、县令也成了驿站里的过客。

有了前车之辙,就得审察后车之鉴,我觉得孙樵的《题褒城驿壁》的描述与今日情形颇有出入,虽然也有将官守当驿站的,混一段日子换马走人,但古人是不作为,今天更多的是乱作为。如今的地方官上任时挂在嘴上的也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句口头禅。话说得好听,老百姓也充满了期待。官员们确实也不含糊,新官上任,再不济,三把火还是要烧的。虽然现在的国家领导人明确指示不要搞面子工程,习近平也说只烧三把火不能证明官员的能力,但三把火真有愈烧愈旺的趋势。有意思的是,今天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大多烧在明处,在那些最迟钝的人也能看得见的地方用力,例如拓宽道路、圈地开发、灯光照明。前两项很花钱,但有人肯花,当官的也能得些好处(听说拆迁修路是贪墨案频发的所在),道路修成后气派非凡;后者花钱不多却能立竿见影。这样的事做多了,被人喻为“面子工程”。面子工程做完了,三年四年的任期也到了,换个地方再去继续自己的“面子工程”。苦的自然是生于斯、长于斯、走不了的老百姓。

有人会问:“面子工程”让前任做完了,后来者怎么办?不要紧,拆了前任修的路重新修过,照样有大把的银子出入;而灯光工程大约因为时过境迁,三四年也到了该“升级换代”的时候。这样地方官一任一任地换,地方上总是热热闹闹,忙得不可开交。只是那道路拆了建、建了拆,过往于此的现代居民很受罪,只好跟着古人学唱“信有人间行路难”。

当官不为老百姓做事,当官的一天到晚穷忙,都在忙些什么呢?这也是大家的疑问。中国人做官的热情一向很高,嘴里都讲兼济天下,立功立德。要兼济自然是官做得越大越好。手中有了权力,才能有所作为。不过封建时代,境界高的不多,对于多数士子来说,渴望当官主要是受权力的诱惑,十年寒窗,无非是冲着金榜题名,以后便是俗谚中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官位等于权力,权力提供了满足各种私欲的条件。做官之后,坐堂有人站班,出行有人开道,讲话有人喝彩,消费有人买单,死后有人树碑。至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光宗耀祖,这做官能不让人羡慕?读《儒林外史》,其中就有王惠去江西南昌府赴任情形的描述。王惠了解官场规矩,非常坦率,直截了当地向前任道台的儿子蘧景玉打听:“地方人情,可还有什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什么通融?”吴敬梓笔下的蘧公子是清流人物,讨厌王道台的“鄙陋”,便打趣说他父亲在此做官时,官衙里唯闻三种声响:吟诗声、下棋声和唱曲声。如今王道台上任,今后衙门里一定会换成另外三种声音:戥子声、算盘声和板子声。做官发财,这是老例,王道台居然未能听出蘧公子话里所含的讥讪,点头称是。没过几天,王道台便付诸实行,“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王道台也极用心计,“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皂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新官治下,顿现新的气象,《儒林处史》写道: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合城的人无一不知道太爷的厉害,睡梦里也是怕的。读清人陆继辂《与友人书》,感觉王道台接获吏部派遣,没有挑肥拣瘦,即赴任所,在官场中至少还算听话;等而下之,获任之后,先打听地方情形,才决定去与不去,或拉关系、走门子,一心要捞个肥缺,更觉其性行卑下。

古人中也有一些关于如何做官的不同声音,被贬岭南的柳宗元颇有一点现代的民主思想,认为当官就是服务于黎民,“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还打了比方,将官员看成百姓的雇工,受其直,谋其事。也因此对“受其直,怠其事”的官场风气予以严厉的谴责。至于“受若直,怠若直,又盗若货器”(意即贪污,引者注)者,更应为大众所不齿(《送薛存义之任序》)。朋友薛存义为官清廉,勤政爱民,“早作而思,勤力而劳心”,在其治下“讼者平,赋者均,老弱无怀诈暴憎”,受到柳宗元的激赏,听到薛某人要远行,忙忙地载肉于俎,崇酒于觞,追而送之江浒,目的就是为了表达一份感佩的心意。

不过我想,如果真的像柳氏所说,当官只是一般的职业,或者更以公仆视之,肯定看不到各个朝代奔走官场、跑官买官这样的热闹情景了。倘是秉承先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教诲,兢兢业业、两袖清风,想当官的人还能有几个?公忠谋国,鞠躬尽瘁、奋不顾身,这样当官,累人得很呢!至于忠而遭谤、信而见疑,被黜落、被充军、甚至被杀头的做官,更会让人将仕途视为危途,避之犹恐不及的。

我觉得古人中吴县县令袁宏道的官做得最“性灵”,性灵派的袁宏道只能算作官场中的另类。袁氏对立功立德不很在意,对黄白之物也不十分贪婪,一开始很高兴分往吴县,因为那里的好山好水远近有名,只待他作“性灵”的徜徉。欣喜之余,袁宏道拿出纸笔,给亲朋好友报告这一喜讯:

弟已令吴中矣。吴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长,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说法石有长老,但恐五百里粮长,来唐突人耳,吏道缚人,未知向后景状如何,先此报知。

袁宏道毕竟不是来此旅游的过客,他刚到县衙上班,师爷、跟班、杂役参见既毕,就有人将一大堆公文放到了他的面前。做县官要设堂听讼,明朝末年,朝廷失政,民间纠纷便多。最让他不痛快的就是迎来送往。袁宏道自己不想做那些中饱私囊、刮地皮的勾当,但他又如何能禁得住盯上了吴县这块肥肉、欲壑难填的上官的卑微心思。今日府台、明日制台,频频光顾,由不得你袁令清高,逼得袁宏道不得不去催粮讨债做那些下三烂的事,然后用吴县出产的山珍水族、陈酿美酒来供奉和取悦坐在县衙大堂上板着脸子的顶头上司,在上司酒足饭饱起身欲走时还要奉上丰厚的盘缠。袁氏豪放洒脱,性情中人,却硬是要强抑着愤怒,在扭曲的脸上挤出笑纹。于是,一顶乌纱立即成了套在袁宏道身上的沉重枷锁。要保住这顶乌纱,在这片如画山水间立足,就必得要去做搜刮地方的事;不甘心去做那些违背本意的事,就只能摘下这顶乌纱,与他心爱的吴中山水作别。乘兴而来,终于到了兴尽而去的时候。袁令在给好友丘长孺的信中抱怨说:“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官做到了这个份上,对他来说,除了一走了之,还能有别的什么出路?

因为不贪,品尝不到做官的好处却又受官身的拘牵,性喜自由的袁宏道品尝了“为五斗米折腰”的滋味后,终于弃官他去,走了陶渊明的老路。我觉得比较起来,魏晋时的嵇康更清醒,他觉悟得早,知道做官的诸般恶趣,拒绝山涛的举荐,列数了做官给他充满兴味的人生带来的伤害,那就是著名的“七不堪”、“二甚不可”,一行作吏,则长林丰草、抱琴行吟、弋钓山野,这些赏心乐事,全部泡汤。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才是嵇康的所爱。因受举荐,便要同山涛绝交,言语举止虽属过火,却也符合人物的性格。

读书时接触到的负面信息多,本文中官场的掠影也多半不大好看,只能请读者谅宥。不过近日读清人文牍,看了于成龙《与友人荆雪涛书》,则别是一番滋味,感觉古人中也有将做官作为一种担当、心气颇高的。于文龙因拔贡被派广西罗城,亲友大多不以为喜,觉得与其到这样荒凉偏僻的地方去做官,还不如在家过舒坦日子。而于成龙以“利不苟趋,害不苟避”自相激励,典鬻田屋,凑了百余两银子去赴任。四十五岁,算是壮年,比王阳明《瘗旅文》中所写龙场驿冤死的老者年轻一些。虽然路遇风寒,贫病交加,却终于挣扎到了任所。但到得罗城一看,蒿草满目,无人行径,一座县城,因为盗贼肆虐,全部居民仅只八户。更要命的是相随而来的家乡子弟,一个死了,其余皆病。于氏苦苦撑持,地方终于出现了致治的局面。书信中因有“益励前操,至死不变”的誓词,正气扑面。于成龙属于古代官场的特例,因为勤勉、廉洁,连康熙帝也称他为“天下第一廉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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