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方苞都写过《原过》,王安石写《原过》阐发迁善改过的道理,在这方面前人其实已经说了很多,很难有新的突破;倒是方苞的《原过》别具只眼,小文章说出大道理,读后让人增强避错、防错的意识,堪称功德无量。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是经常挂在人们嘴边的一句话,乍一听,像是帮腔诿过:人谁无过,大家彼此彼此,不必深究。幸而话还有下半句,接下来: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将问题引向了正轨。不过听话听音,如此理直气壮地肯定犯错误的必然性,不将注意力投向探究犯错误的原因、尽力避免错误的发生,不也很有片面性吗?防错的关键是知道出错的原因,这是治本的办法。古人常讲“开卷有益”的道理,一查书,读到了方苞的《原过》,原来桐城派的这位文章大家早就以这样的视角思考过相关的问题。《原过》不过三四百字,却自有其过人之处,即将排查出错的原因作为讨论的重点,在防错、纠错方面有很多精深的见解,针对性很强。
方苞这篇文章有两处值得注意,一是分析犯错误的原因时,跳出了由认识局限设辞的窠臼,认为识力受限固然是犯错的重要原因,但比较起来,心志缺陷——“自知而不胜其欲”,才是将人推向不义的最大杀手。二是认真考察了各种犯错误的主体,作了细致的归类,分为君子犯错误、众人犯错误、圣人犯错误和小人犯错误四个大类,方便读者与之对照,从而找寻到适合自己的避错、防错方法。
对君子犯错误方苞似有较多的开脱,认为君子犯错误的原因,“值人事之变而无以自解免者,十之七;观理而不审者,十之三”。观理不审属于认识局限,凡人都会有这样的局限,难以完全避免,但这只占十分之三,分量很小。人事之变的情形则比较复杂。譬如与方苞相熟的戴名世因《南山集》获罪,问题出在此人参加了科举考试,得了清朝的官职,却以明遗民的眼光接物说事,对错系于立场;立场一转,是非即刻易位。司马迁之遭腐刑亦复如此。汉武帝已经雷霆震怒,司马迁不识时务,以为据理,因而力争,在皇帝耳边“强聒不已”,逆人主圣意,分明是自取其祸。后人同情他的遭际,但认同他“冒死极谏”的意见却不常听到。此外受情势的逼迫,也是君子出错的常态,当事人犯错其实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阮籍为司马昭写《劝进表》是史学界的一桩公案,看相关的讨论文章,学者们较多分歧,有说写,有说没写,说没写的,我感觉多因惜才,为贤者讳。读《原过》,让我懂得了解读此事的关键。阮籍生活的年代正值魏晋易代的“人事之变”,大将军执政弄权,擅作威福,实行恐怖统治,阮籍就是写也是被逼无奈。由此可见,君子出错不仅概率小,即使出错,大多也有可以谅宥的原因,一部分是“无意蹈之”(观理不审),一部分是情势使然,方苞为君子脱罪的理由应该是充分的。
方苞认为众人(平常人)犯错误,看不清、弄不懂,认识局限也只占十分之三,但其余十分之七,问题就比较严重了,是所谓“自知而不胜其欲”。这便是心志的缺陷,犯错是因为不懂得自制,经不住欲望的诱惑,心存侥幸,知道不对又忍不住要干,一出手就铸成了大错。这与君子观理不审和情势使然不啻有天壤之别。虽然众人犯错误的概率很高,但方苞认为慑于礼法,心存恐惧,众人不敢为大恶,只是出点小错而已。或者是耍耍谎、占点小便宜,或者是把人视作对手,出于嫉妒,阴损一下。这方面的情形“五四”时期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有较多涉及,可以参考。但古人早就说过,莫以恶小而为之。做多了习以为常,收不住手,天长日久,小错积多也会成为大恶。
生活中圣人罕有,其犯错误又多因人事之变,方苞未将其作为论析的重点。笔者阅历有限,不曾遭逢过超凡脱俗的圣人,只能仿效方苞置之不论。
接下来,方苞从心志缺陷很自然地说到人的修养,认为君子、大众、小人看事物的立场、眼光不同,处事接物也有自己的类属特征。君子自律甚严,“日三省乎己”,将众人眼里的小恶放大了许多,戒慎恐惧,犯错的概率就小得多,即使犯,程度轻,一点点小错,一反思,马上察觉,知过能改,亡羊补牢,不致一失足成千古恨,出现无可挽回的全局性的大溃败。小人则不然,平常人认作十恶不恕的罪行,在他们眼里只是鸡毛蒜皮一点小事,没啥大惊小怪,“故悍然而不能顾”,铤而走险,终于滑向危险的深渊,直到恶贯满盈,被人清算。
生活中最多的是“众人”,据方苞的提示,要避免出错就得加强自律,时常作扪心自问的检讨,三思而后行,决不“苟以细过自恕而轻蹈之”,如此持之以恒,最后总能如愿以偿进入从心所欲的佳境。由此可见,经过对过错出现原因的分析,在提出了避错、防错的建议之后,方苞重又回到圣人深自检点、时时反思的修身轨道,但这时已是带着理性自觉的回归,归来的已是一个大写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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