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绕梁，三月不绝”，古人早就知道声音会飞，不绝如缕、久久不能散去。人头上有一片广袤的蓝天，浩浩渺渺，天长日久，就有了想飞的念头，想飞飞不起来，心生沮丧，就只好借助想象，让自己在梦幻的情景中飞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无法在尘世结缘，化蝶后做伴而飞、相亲相近；孙悟空在海上仙山得高人指点，学得了升举的本事，一翻跟斗，腾身直上青云，一去便是十万八千里，很令人神往。但传说中的这些飞，无人亲见，仅是耳闻，难以当真。只有声音的飞才是真实和可以验证的事实。“万壑有声含晚岚，数峰无语立斜阳”，声音融入夕照，在广袤的山谷中回荡、翻飞，意境壮美、很令人神往。在李白《春夜洛城闻笛》中，春风伴送声音高飞，感觉特别神奇：“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笛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美妙的声音随风起舞，又渐渐飘散开去，弥漫于一座春意氤氲中的古城，并因此引起了游子的乡思，伴着声音，轻轻飓飓，飞越重重关山，去探望魂牵梦萦的那一方热土。“居高声自远，非自藉秋风”，声音飘飞的情景李白在洛阳城中见过，在武昌城又亲历了一次：“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悠扬的笛声自高楼飞洒、盘旋，相信在这座昂扬着春意的都市，定会引来众多知音热烈的共鸣！常建《破山寺后禅院》，万籁俱寂、梵音四起，群山响应，那意境怎能不让人油然而生出世之想？
声音可以飞，而且能飞得很远。陕西北部，人称黄土高原，土地被流水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当地人叫作塬，其实就是一个个山头，山头与山头相望，真要拉上手，先要下山、然后上山，得走半天一天。环境使然，秦人都有一副很好的嗓子，一吼，声音飞过了山谷，就与山头那边的人联系上了；如果是青年男女，一来二去对上了眼，想要表达感情，吼着不雅，就唱，秦腔激越高亢，充满了急切之情，这样的声音能飞得更远，满足了表达的需求与沟通的需求。又因为当事人只能远观、急切间难以亲近，心宇间充满了凄怆，秦腔听起来就多了几分悲凉，最能触动人的心弦。十多年前我曾在马德里一个露天公园欣赏过一场西班牙歌舞，也曾有听后不快、久久不能释怀的感觉。西班牙民族多灾多难，巴斯克分离主义分子到处生事，今天引爆一个炸弹、明天制造一起恐怖事件，西班牙人的歌声里因此含着悲愤、含着痛楚，在黑漆漆的夜晚里让这样的声音敲击你的心扉，真有一种百感交集、凛然一振的感觉。毛泽东的《忆秦娥》：“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万籁有声，是一种多声部立体的奏鸣，音色极为悲壮，催人奋进，雄壮是它的基调，一路伴送红军战士跋山涉水、攻坚克难，完成了万里长征这一历史壮举。
声音会飞，好的声音、美的声音可以移置，植入聆听者的心底。我常常为此感到困惑，声音表意不及言语，为何有那么强的沟通交流效能，足以让人心领神会？伯牙用琴声向他最忠实的听众钟子期倾诉，闻弦歌而知雅意，那声音被人称作高山流水，像一道汩汩的清流流进人的心田，诉说着、叩问着，两个德行高洁的朋友通过声音的传递心心相通、惺惺相惜。人死琴毁，世人由此懂得了“知音”的分量与价值。据说魏晋间的嵇康善操，自创了一首名叫“广陵散”的琴曲，时常弹奏，钟爱万分，琴声忽而急促高亢、忽而落寞悲凉，如泣如诉，听者无不动容。后来嵇康因为得罪了主政的大将军司马昭，被判杀头，临刑抚琴，感叹死不足惜，只是当时未曾将琴曲传授给一位同样喜爱它的袁姓朋友、美妙的乐音遂成绝响。刀起头落，名士的幽魂与那悠扬的琴声相伴相随，飞升而去……
声音可以复制，因此能够穿越，形成超越世代的共鸣。生离死别，人世通情，肖邦与乔治桑令人称羡的情缘终于熬不过岁月的淘洗。《离别曲》像是不幸的预言，那透着伤感与绝望的旋律，让那些与肖邦有着同样遭际的落魄者感叹身世、黯然神伤。柴可夫斯基用《悲怆交响曲》来表达他对悄然离去的伯爵夫人的感恩与眷念，这是从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灵流出的声音。也许，只有音乐这种充满情感的声音才能表达好人在这一复杂霎间的内心律动，梅克夫人因此选择了沉默。
声音虽然无影无踪、难以琢磨，但声音倘若优美抑或意蕴深刻、正气凛然，就能够传之久远，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出现它的回声。杜甫壮年时在成都羁留，其诗艺颇受时人的推重，达官贵人们为了装点门面，常有邀宴，一批身怀绝技的艺人被招来弹奏、演唱助兴，竹肉相发，给杜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年诗圣漂泊江湖，遇到成都旧人，犹能记起十几年前听过的演唱：“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天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美妙的乐音超越了时空的限制，物是人非，让衰年杜甫百感交集。音乐是声音，言语也是声音，“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有之，请自嗣同始！”虽然生不同时，处境迥异，但那是空谷足音，世代传诵，千年不绝。《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完全可以看作是它的和声，是表征一个民族觉醒的声音。聆听这样铿锵有力的发声，能不让后来者为之振奋，激发出浓浓的报国之志与极想有为的浩然正气！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谁不想在自己曾经生活过的人世留下一段好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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