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一〕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還秦〔二〕。南下大散嶺,北濟渭之濱〔三〕。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津〔四〕。高田長槲櫪,下田長荆榛〔五〕。農具棄道旁,飢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六〕,十室無一存。存者皆面啼,無衣可迎賓。始若畏人問,及門還具陳:
〔一〕次:止宿。西郊:京西郊區。開成二年十二月,商隱從興元(今陝西漢中)回長安,路過京西郊區,寫出耳聞目睹的人民苦難情狀。
〔二〕蛇年建丑月:開成二年丁巳,巳屬蛇。夏曆以正月爲建寅,上推十二月爲建丑。梁,州名,治所在興元。秦,指長安。
〔三〕大散嶺:在寶鷄縣西南。這裏指向南下嶺,再北渡渭水。
〔四〕舒坼:萌芽。燋卷:乾枯卷縮。芳津:指水分。天暖没有冰雪,草樹抽芽;又因天旱,抽出的芽乾枯卷縮。
〔五〕槲(hú)櫪、荆榛(zhēn):泛指野生雜樹,寫田地荒蕪。
〔六〕依依:狀惆悵牽掛的感清。
〔七〕右輔:指京城西郊。斯民:此民。
〔八〕伊昔:從前。伊,發語詞。牧伯:地方最高行政長官。
〔九〕冰玉:指廉潔。《晉書·賀循傳》:“循冰清玉潔。”六親:指親近的親屬。
〔一〇〕遠征:遠行。事四鄰:嫁給附近鄰居,侍奉公婆丈夫。
〔一一〕濁酒:一種家釀的酒。瓦缶:瓦製酒器。爛穀:穀多得吃不了而霉爛。荆囷(jūn):荆條編的糧囤。
〔一二〕庇旁婦:養外婦。舐(shì):舔,老牛舐犢,比喻老人愛撫孩子。
〔一三〕貞觀:唐太宗年號。儒臣:指文臣。徵入:調到朝廷。司陶鈞:主持政事,即任宰相。《漢書·鄒陽傳》:“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于陶鈞之上。”陶鈞,製陶器的轉輪,轉動它來製成陶器,喻治理國家。
降及開元中,奸邪撓經綸〔一四〕。晉公忌此事,多録邊將勳〔一五〕。因令猛毅輩,雜牧昇平民〔一六〕。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或出倖臣輩,或由帝戚恩〔一七〕。中原困屠解,奴隸厭肥豚〔一八〕。皇子棄不乳,椒房抱羌渾〔一九〕。重賜竭中國,強兵臨北邊。控弦二十萬,長臂皆如猿〔二〇〕。皇都三千里,來往如雕鳶。五里一换馬,十里一開筵〔二一〕。指顧動白日,暖熱迴蒼旻。公卿辱嘲叱,唾棄如糞丸〔二二〕。大朝會萬方,天子正臨軒〔二三〕。綵旂轉初旭,玉座當祥烟〔二四〕。金障既特設,珠簾亦高褰。捋須蹇不顧,坐在御榻前〔二五〕。忤者死跟履,附之升頂顛〔二六〕。華侈矜遞衒,豪俊相倂吞〔二七〕。因失生惠養,漸見徵求頻〔二八〕。
〔一四〕開元:唐玄宗年號。撓經綸:擾亂政治。理絲稱經,分類稱綸,用來比治理國事。
〔一五〕晉公:李林甫在開元二十五年封晉國公。忌此事:忌用文臣任地方長官,積功後入相,來分自己的權力,請專用蕃將,蕃將立功後不能入相。
〔一六〕猛毅輩:指武臣。牧:統治。昇平民:太平時代的人民。
〔一七〕多故:多事。除授:任命官職。非至尊:不由皇帝。倖臣:寵臣。
〔一八〕屠解:屠殺肢解。奴隸:權臣貴族家裏的僕役。厭:同饜,飽足。豚:小猪。
〔一九〕不乳:不養。不養皇子事無考,一説玄宗寵愛武惠妃,欲立武惠妃子,殺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椒房:后妃宫,用椒和泥塗壁,指楊貴妃。抱羌渾:指以安禄山爲兒。《安禄山事跡》:“禄山生日後三日,召禄山入内。貴妃以綉綳子綳禄山,令内人以采輿舁之,歡呼動地,玄宗使人問之,報云:‘貴妃與禄山作三日洗兒。’自 是宫中皆呼禄山爲禄兒,不禁出入。”禄山是雜種胡人,羌渾是借用。
〔二〇〕控弦:拉弓的戰士。長臂:《史記·李將軍列傳》:“(李)廣爲人長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安禄山領平盧(治青州,今山東益都縣)、范陽(治薊,今北京大興縣)、河東(治太原,在山西)三道節度使。《安禄山事跡》:“十一載三月,禄山引蕃、奚步騎二十萬,直入契丹,以報去秋之役。”
〔二一〕三千里:《舊唐書·地理志》:“范陽在京師東北二千五百二十里。”雕鳶:皆猛禽善飛。指禄山部下的牒報人員。《安禄山事跡》:“禄山乘驛馬詣闕,每驛中間,築臺以换馬,不然馬輒死。飛蓋蔭野,車騎雲屯,所至之處,皆賜御膳,水陸畢備。”
〔二二〕蒼旻(mín):《爾雅·釋天》:“春爲蒼天,秋爲旻天。”手指眼看,態度或温和或熱烈,都可以影響皇帝。公卿受到嘲弄叱責,被看輕得像糞丸。《古今注》:“蜣蜋能以土包糞,推轉成丸。”寫禄山的氣焰不可一世。
〔二三〕大朝:天子在元旦冬至大會各方臣子稱大朝,與平日的常朝不同。臨軒:天子不坐正殿,在平臺接見臣下。
〔二四〕綵旂:上朝時,綵旗在初升的陽光中轉動。祥烟:皇帝座位前銅爐内香烟繚繞。
〔二五〕《舊唐書·安禄山傳》:“上御勤政樓,於御坐東爲設一大金鷄障(屏風),前置一榻坐之,捲去其簾。”褰(giān):掛。蹇(jiǎn):驕傲。
〔二六〕跟履:踐踏。頂顛:指高位。《新唐書·安禄山傳》:“(禄山)反狀明白,人告言者,帝必縛與之。”此即忤者死跟履。又:“其軍中有功位將軍者五百人,中郎將二千人。”即附者升頂顛。
〔二七〕矜遞衒:驕傲地繼續誇耀自己的豪華。《新唐書·安禄山傳》:“帝爲禄山起第京師。爲瑣户交疏(門户都雕刻),臺觀沼池華僭(華麗過制度),帟幕率緹綉(用丹黄色帛刺綉)。”併吞:又:“(阿)布思者,九姓首領也。禄山厚募其部落降之。禄山已得布思衆,則兵雄天下,愈偃肆。又奪張文儼馬牧。”
〔二八〕因失兩句:玄宗因失于督察,只對禄山加恩,禄山的要求越來越多。《新唐書·安禄山傳》:“進禄山東平郡王。九載,兼河北道採訪處置使,賜永寧園爲邸。詔上谷郡置五鑪,許鑄錢。又求兼河東,遂拜雲中太守、河東節度使。既兼制三道,意益侈。又請爲閑厩隴右羣牧等使,因擇良馬内(納)范陽。”
奚寇東北來,揮霍如天翻。是時正忘戰,重兵多在邊〔二九〕。列城繞長河,平明插旗幡。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三〇〕。大婦抱兒哭,小婦攀車轓〔三一〕。生小太平年,不識夜閉門。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雲〔三二〕。廷臣例麞怯,諸將如羸奔〔三三〕。爲賊掃上陽,捉人送潼關〔三四〕。玉輦望南斗,未知何日旋〔三五〕。誠知開闢久,遘此雲雷屯〔三六〕。逆者問鼎大,存者要高官〔三七〕。搶攘互間諜,孰辨梟與鸞〔三八〕。千馬無返轡,萬車無還轅。城空雀鼠死,人去豺狼喧〔三九〕。
〔二九〕奚寇:指禄山叛軍,禄山養同羅、奚、契丹八千餘。東北:原作“西北”。朱注:“當作東。”揮霍:行動極快。《舊唐書·安禄山傳》:“(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反于范陽。以諸蕃馬步十五萬,夜半行,平明食,日六十里。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知戰。聞其兵起,朝廷震驚。”
〔三〇〕禄山叛軍十二月渡黄河,連陷陳、滎陽、東都洛陽。屯:駐守。《安禄山事跡》:“所至郡縣無兵禦捍。兵起之後,列郡開甲仗庫,器械朽壞,兵士皆持白棒。”
〔三一〕轓(fān):車箱兩旁横木。小婦攀着車箱旁横木想擠上去逃難。
〔三二〕點行:按户口册征兵。生分:活着分離作死别的誓言。
〔三三〕例麞怯:像麞一樣膽怯。麞似小鹿,膽小善驚。羸(léi):瘦羊。
〔三四〕掃上陽:打掃東都洛陽的上陽宫。送潼關:從長安捉百官、宦者、宫女、樂工送出潼關到洛陽。《通鑑》至德元載正月:“禄山(在洛陽)自稱大燕皇帝。”六月,“乃遣孫孝哲將兵入長安。禄山命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每獲數百人,輒以兵衛送洛陽”。
〔三五〕玉輦(niǎn):皇帝的車,指玄宗奔蜀。南斗,二十八宿的斗宿,指蜀地。旋:指回京。
〔三六〕開闢久:開天闢地已經久遠,指唐朝建國已久。遘:遭遇。雲雷屯:《易·屯》:“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屯卦雷下雲上,即剛下柔上相交接而生災難。指安禄山之亂。
〔三七〕逆者:叛亂者,指禄山。問鼎大:《左傳·宣公三年》:“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楚莊王問九鼎的輕重,即有窺覦周朝政權意。存者:未叛亂的藩鎮。要高官:要挾朝廷封官。
〔三八〕搶攘:紛擾。互間諜:互相刺探。梟與鸞:梟比叛臣,鸞比忠臣。
〔三九〕千馬、萬車:指唐玄宗、肅宗派去討伐叛軍的部隊全軍覆没。城空:指人民逃走。豺狼:指叛軍。
南資竭吴越,西費失河源〔四〇〕。因令右藏庫,摧毁惟空垣〔四一〕。如人當一身,有左無右邊。筋體半痿痹,肘腋生臊膻〔四二〕。列聖蒙此恥,含懷不能宣。謀臣拱手立,相戒無敢先〔四三〕。萬國困杼軸,内庫無金錢。健兒立霜雪,腹歉衣裳單〔四四〕。饋餉多過時,高估銅與鉛〔四五〕。山東望河北,爨烟猶相聯。朝廷不暇給,辛苦無半年〔四六〕。行人攉行資,居者稅屋椽〔四七〕。中間遂作梗,狼藉用戈鋋〔四八〕。臨門送節制,以錫通天班〔四九〕。破者以族滅,存者尚遷延〔五〇〕。禮數異君父,羈縻如羌零〔五一〕。直求輸赤誠,所望大體全〔五二〕。巍巍政事堂,宰相厭八珍〔五三〕。敢問下執事,今誰掌其權〔五四〕?瘡疽幾十載,不敢抉其根。國蹙賦更重,人稀役彌繁〔五五〕。
〔四〇〕吴越:指東南地區,安禄山叛亂後,唐朝的財政收入依靠淮南江南地區。河源:黄河上游的河西隴右一帶陷于吐蕃。
〔四一〕右藏庫:藏各地所貢金玉珠寶玩好之物;左藏庫藏全國賦稅財物。安史亂後,金玉寶貨爲各地藩鎮壟斷,不再進貢。右藏庫只剩空垣。
〔四二〕有左無右:有左藏庫無右藏庫,又失去河西隴右,也無右,如人半身不遂,即痿痹。河西隴右是唐朝肘腋之地,陷于吐蕃,他們以牛羊肉爲食,因稱臊膻。
〔四三〕列聖:指肅宗、代宗、德宗、順宗、憲宗等。蒙恥:受辱,指藩鎮割據,隴右失陷。含懷:容忍。無敢先:無人敢提出削平藩鎮收復失地。
〔四四〕萬國:各地區。杼軸:織布機,指織布帛。《詩·大東》:“小東大東,杼軸其空。”腹歉:肚飢。
〔四五〕饋餉:運送軍糧。高估:物價高漲。《新唐書·食貨志》:“(德宗時)江淮多鉛錫錢,以銅盪(鍍)外,不盈斤兩,帛價益貴。”
〔四六〕山東:華山以東。河北:黄河北部。爨(cuàn)烟:炊烟。從山東到河北,炊烟相聯。不暇給:無暇顧及。無半年:辛苦一年無半年口糧,指山東河北在藩鎮壓榨下,朝廷管不了。
〔四七〕行人:行商。攉:同“榷”,專利,轉爲征稅。行資:行商的物資。居者:有房産者。《舊唐書·德宗紀》:建中三年九月,“(趙)贊乃于諸道津要置吏稅商貨,每貫稅二十文,竹木茶漆皆什一稅一”。四年六月,“初稅屋間架除陌錢”。《新唐書·食貨志》:“屋二架爲間,上間錢二千,中間一千,下間五百。除陌法,公私貿易,千錢舊算二十,加爲五十。”指朝廷的剥削。
〔四八〕作梗:阻塞朝命,作亂。狼藉:雜亂。用戈鋋(yán):用兵。鋋,短矛。指河北藩鎮朱滔、田悦、王武俊以及朱泚、李懷光、李納、李希烈的叛亂。
〔四九〕臨門:朝廷使人到門。節制:旌節和制書,旗子符節,皇帝文書。錫:賜。通天班:朝廷官階。中唐以來,節度使死,其子往往自稱留後,朝廷派使臣把旌節制書送上門去,正式任命。並賜朝官銜,如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即宰相銜。
〔五〇〕破者:被朝廷討平的藩鎮。族滅:滅族。憲宗時討平西蜀劉辟、淮西吴元濟等。存者:指河北藩鎮。遷延:拖下去。
〔五一〕禮數:禮儀制度。異君父:跟朝廷上的君臣不同。羈縻:馬籠頭、牛繮繩,指籠絡。朝廷對待藩鎮像對待少數民族,只是籠絡而已。羌零(lián):西方羌族,先零,羌族的一支。
〔五二〕直:豈。對藩鎮豈求他們效忠,只望他們顧全大體,不要叛亂而已。
〔五三〕巍巍:崇高。政事堂:中書省(主管大政)、門下省(出納帝命)、尚書省(管領百官)的長官討論政事的地方。厭(饜)八珍:吃飽各種珍品。政事堂議政後會食。
〔五四〕下執事:手下辦事員,是對對方的尊稱,指作者。誰掌權:《新唐書·宰相表》,當時宰相有鄭覃、李石、陳夷行。
〔五五〕瘡疽:比國家的禍害。抉:挖掘。國蹙:朝廷直轄區縮小。役:勞役。賦役負擔更重。《新唐書·食貨志》:“元和中,供歲賦者,浙西、浙東、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八道,户百四十四萬,比天寶才四之一;兵食于官者八十三萬,加天寶三之一。”
近年牛醫兒,城社更攀緣。盲目把大旆,處此京西藩〔五六〕。樂禍忘怨敵,樹黨多狂狷。生爲人所憚,死非人所憐〔五七〕。快刀斷其頭,列若猪牛懸〔五八〕。鳳翔三百里,兵馬如黄巾〔五九〕。夜半軍牒來,屯兵萬五千。鄉里駭供億,老少相扳牽〔六〇〕。兒孫生未孩,棄之無慘顔。不復議所適,但欲死山間〔六一〕。
〔五六〕牛醫兒:《後漢書·黄憲傳》:“父爲牛醫。同郡戴良,才高倨傲,而見憲未嘗不正容,及歸,惘然若有失也。其母問曰:‘汝復從牛醫兒來耶?’”這裏借指鄭注,因他用醫藥取得文宗信任。城社:城狐社鼠,依托城牆和社樹,不易驅除,比鄭注依靠文宗信任。攀援:攀附援引,指結黨營私。盲目:鄭注近視,詆爲盲目。京西藩:指鳳翔府,宰相李訓以鄭注爲鳳翔節度使。把大旆:指鄭注爲節度使。
〔五七〕樂禍:當時文宗與李訓、鄭注密謀誅殺宦官,引起禍害,忘記了宦官這個怨敵。樹黨:鄭注結黨多是狂躁的人。狂狷:狂躁和褊狹,這裏只用狂義。李訓、鄭注排斥李宗閔、李德裕,把所惡朝臣稱爲二李之黨,多所斥逐,爲人所畏憚。鄭注被殺後,不爲人所憐憫。
〔五八〕斷頭:李訓、鄭注本約内外合力誅宦官,訓欲獨自居功,詭言甘露降,見《有感二首》注〔一〕。事敗,宦官仇士良密令鳳翔監軍宦官張仲清誘殺鄭注,把頭送長安,在興安門懸頭示衆。
〔五九〕三百里:《舊唐書·地理志》:“鳳翔在京師西三百十五里。”黄巾:後漢末農民起義部隊,用黄巾裹頭。這裏誣蔑黄巾爲盜賊。《通鑑》太和九年十一月甘露之變,太監仇士良等率禁兵捕殺李訓鄭注連及王涯等。開成元年二月劉從諫上表稱“内臣擅領甲兵,恣行剽劫,延及士庶,横被殺傷,流血千門,僵尸萬計,搜羅枝蔓,中外恫疑”。可見太監的横暴,人民的受害。
〔六〇〕軍牒:兵書。屯兵:駐軍。供億:供給安置。扳牽:牽挽。《通鑑》稱太監用左神策大將軍陳君奕爲鳳翔節度使。這裏寫他率軍到鳳翔時擾民的情况,人民扶老攜幼逃到山里去。
〔六一〕孩:小兒笑,指還不會笑的嬰兒。適:往。所適:去的地方。
爾來又三歲,甘澤不及春。盜賊亭午起,問誰多窮民〔六二〕。節使殺亭吏,捕之恐無因〔六三〕。咫尺不相見,旱久多黄塵。官健腰佩弓,自言爲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輩還射人〔六四〕。愧客問本末,願客無因循。郿塢抵陳倉,此地忌黄昏〔六五〕。
〔六二〕爾來:近來。三歲:從太和九年甘露之變到開成二年作者作此詩時共三年。甘澤:甘霖,指春旱。亭午:正午。問誰:問是什麽人。窮民:指窮民被迫反抗。
〔六三〕節使:節度使。亭吏:亭長。亭是基層行政單位,十里一亭,十亭一鄉。亭有亭長,主管捕盜賊。窮民起來反抗,亭吏很難制止,殺亭吏也没用。
〔六四〕官健:官兵。巡:巡查盜賊。荒迥:荒野。此輩:指官兵,官兵在荒野也害人。
〔六五〕客:指作者。本末:從頭到尾的經過。因循:耽擱。郿塢:在今陝西郿縣北。陳倉:在今陝西寶鷄縣東。忌黄昏:切忌在黄昏趕路,因路上不太平。
我聽此言罷,冤憤如相焚。昔聞舉一會,羣盜爲之奔。又聞理與亂,繫人不繫天〔六六〕。我願爲此事,君前剖心肝。叩額出鮮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脣〔六七〕。使典作尚書,廝養爲將軍〔六八〕。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聞。
〔六六〕如相焚:《詩·小雅·節南山》:“憂心如惔(焚)。”舉一會:《左傳·宣公十六年》:“(晉景公)以黻冕命士會將中軍,且爲太傅。于是晉國之盜逃奔于秦。”理與亂:治和亂。繫:關係,决定。
〔六七〕滂沱:形容淚流得多。紫宸:殿名,皇帝聽政處。九重:《楚辭·九辨》:“君之門兮九重。”指朝廷。黯:昏亂。隔:被阻隔,不能進入朝廷。
〔六八〕使典:胥吏,下級小吏。尚書:中央設尚書省,下分六部,吏、户、禮、兵、刑、工,各部長官爲尚書。廝養:僕役,指宦官。《舊唐書·李林甫傳》:“時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在鎮有政能,玄宗加實封。(張)九齡又奏曰:‘邊將訓兵秣馬,儲蓄軍實,常務耳。陛下賞之可也,欲賜實賦,恐未得宜。’玄宗欲行實封之命,兼爲尚書。九齡對曰:‘仙客本河湟一使典耳,目不識文字,若大任之,臣恐非宜。”當時往往給節度使加尚書銜,讓宦官領兵作將軍。
這首詩,先寫當時京城西郊一帶田地荒蕪,人民逃亡和苦難。再通過農民的口,説出貞觀之治,人民富庶。轉到開元中李林甫、楊國忠亂政,玄宗寵信安禄山,釀成禍亂。由于安史之亂,國庫空虚,河西淪陷,藩鎮跋扈,人民遭災。加上甘露之變,太監專横,使人民再受苦難。從貞觀之治到甘露之變,作了高度的概括。
在這首詩裏,作者表達了他的政治觀點。他認爲貞觀時,選拔賢明的地方長官入朝主管大政,政治清明,人民樂利;開元中,任用奸人李林甫敗壞朝政,就會釀成禍亂。文宗任用鄭注,也使人民受難。他主張賢人政治,是儒家的政治觀點。比起同時期的劉蕡、杜牧來,似較遜色。當時唐朝政治的病根,一在宦官執掌軍權,干預大政;一在藩鎮割據,削弱了朝廷的力量;一在剥削加重,使人民生活不下去。劉蕡在甘露之變以前就指出宦官的禍害,杜牧《罪言》,就指出藩鎮的危害。商隱在這裏強調賢人政治,對藩鎮的割據、宦官的禍害、人民的苦難都寫了,但光靠賢人政治來解决這些重大問題,似嫌不够。
作爲詩歌,同政論不同,是通過形象來反映,這首詩寫得是成功的。他運用對比手法,用當時田地荒蕪,人民苦難,同貞觀時官清吏善,人民富裕構成對比。用貞觀時的賢牧伯,來同開元中的李林甫、楊國忠、安禄山作比,構成治亂的對比。用安禄山的驕横暴亂,同朝廷將相的羸奔麞怯作對比,用藩鎮的横暴和宰相的貪冒作對比。用鄭注的樂禍同禁軍的横暴作對比。通過這些對比,寫出他憂心國事,心内如焚。
這首詩在藝術上的特點,何焯評:“不事雕飾,是樂府舊法,唐人可比,唯老杜《石壕》諸篇,(韓愈)《南山》恐不及也。”紀昀評:“亦是長慶體,而氣格蒼勁,則胎息少陵,故衍而不平,質而不俚。雖未敢遽配《北征》,然自在《南山》以上。”這裏指出這首詩在風格上比較質樸,所謂“樂府舊法”,所謂“長慶體”,都指它質樸地反映生活説的。但它同樂府和長慶體有不同處,就是“氣格蒼勁”,本于杜甫,鋪敍有波瀾而不平,語言質樸而不俚俗,説明它是摹仿杜甫反映人民生活苦難的“三吏”“三别”的詩的,比起杜甫的《北征》來稍感不足,勝過韓愈的《南山》。《南山》極力刻劃南山的景物,窮極工巧,不在反映人民生活,自然不能與這首詩相比。
《北征》寫北行的經歷,同這詩寫行次西郊的經歷相似。但《北征》不光寫所見所聞的事物,還寫出人物的神情和性格,如“妻子衣百結”的慟哭,嬌兒“見爺背面啼”的陌生,小女的短褐上補着顛倒的海圖、舊綉,這是初回家時的情况。後來“瘦妻面復光”,癡女“畫眉闊”,嬌兒“問事競挽鬚”,寫出了這些變化,很真實。也寫到自己的心情變化,對國事的關切。商隱這篇,也寫所見所聞,主要是通過農民的口來敍述政治的治亂,王朝的盛衰,人民的從安樂到苦難,没有對西郊農民作人物的刻劃,没有通過對農民的一家作細緻描繪來反映時代,在這方面,比《石壕吏》也顯得有些不足。不過這首詩的特點不在寫人物,是在寫政治變亂、人民苦難,大氣包舉,有它的特色。末後寫太監統率的神策軍的害民,寫得具體生動。在太監權勢熏灼時敢于這樣揭露是難得的。《統籤》:“末及開成事,乃近事,乃生色耳。”也指出寫近事比較生色。紀昀批:“我聽以下,淋漓鬱勃,非此一束,不能結此長篇。”這篇是通過農民之口來説的。在農民説完後,表達我的感情,用“我聽此言罷”來説,表達冤憤如焚的心情,要剖心出血來向君王陳情,這段寫得有力。末聯“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聞”,以含蓄作結,餘味不盡。總之,這一段的結束是寫得有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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