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关于先秦诸子的起源,自战国以来,众说纷纭,各执一端。战国两汉论述这个问题的有三大家,庄子最早,首倡“六经说”;东汉班固同意庄子的观点,却又提出了“王官说”;再一个是西汉的刘安,则主张“政治说”。不过三家关于起源的概念都只限于学术思想方面。到了六朝,刘勰则从文学的角度提出诸子散文亦发轫于“六经”的观点,唐代韩愈、柳宗元宗之。至此,关于起源的概念就明确了。它不但指思想,也指文学。如果说庄子是首揭中国哲学史序幕的开山祖师,刘勰则是拉开中国文学史帷幕的第一人。
清代以来,研究这个问题的学者甚多。章学诚既申论“六经说”,又赞成“王官说”,属于庄子、班固一派。此后汪中、龚自珍、章炳麟、刘师培等亦主“王官说”或“史官说”,也是班固一流,而胡适非之,服膺于刘安的“政治说”。侯外庐等先生一反前人旧说,提出了“经济说”。此外尚有诸子出于道家、礼教、黄帝诸说,但绝少响应。
本文拟对上述学说加以评述并略抒己见,为了有助于深入探讨,有必要回顾一下上古的文化状况。
二、殷周文化状况
(一)学在官府
与学在官府并存的现象是没有私人著述。章学诚指出:“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掌……未有不用之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也。”(《文史通义》)著作之成为私人专业,那是到了战国才有的。《史记》就记载了孟子与弟子专门著书的事。所以章学诚说:“至孟子而其文然后闳肆焉,著作至战国而始专之明验也。”(同上)近人罗根泽先生以无可置疑的证据,重申了这一看法。
(二)六经的集结
殷周学术文化的保存有两个途径:一是刻写在简策上,藏于秘阁(即国家图书馆)或太史家,如韩宣子观书于太史氏(《正义》:“氏犹家也。”)。另一是靠百官畴人或儒者口耳相传。《荀子·荣辱篇》就透露了这个消息:“循法则度,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教,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1]之所以取禄秩也。”后来政府的官师即太史、太祝、太卜、太师之属,把记录、收集的资料加以整理汇编,就成了《诗》《书》《易》《礼》《乐》《春秋》——“六经”,也叫“六艺”。
(三)学术下移
学术原在官府,到了春秋末期,贵族垄断学术的局面被打破了,代表殷周文化的《诗三百》《易象》与《春秋》这样一些文化开始由贵族下移到平民,这是学术史上的一个大转折,孔子就是实现这个转折的代表人物。他第一个办私学,以“六经”为教科书。于是标志殷周文化的“六经”得以普及,诸子就是在这样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
从上面简略的叙述,可以看出古代学术思想发展的路线,大致是由国家官吏掌握的学术思想,经过畴人、晋绅的传诵与集结而成六经,再传而为私人百家。用一个简单的公式表示就是:官府—晋绅—六经—诸子。
三、“六经”是源,诸子是流
在先秦典籍中最早讨论诸子起源的是《庄子·天下篇》。这是中国哲学史上最早的哲学批评论文,也是第一篇哲学史论文。在评价诸子得失异同的同时,探讨了诸子思想的渊源。文章较长,节录如下:
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晋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偏,一曲之士也……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
这是研究先秦学术思想源流最古老、最珍贵的史料,向来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它至少说明以下四点:
首先,科学地叙述了先秦学术思想发展的过程,断言“六经”是源,百家是流。“数度”“旧法”,是指春秋战国以前的礼乐等上层建筑、意识形态,概言之,就是学术文化。它们是靠“世传之”,“史”载之而流传下来,其中主要记载于“六经”之中,通过“邹鲁之士,晋绅先生”的传诵而至“百家”。因此从庄子的论述里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先秦的学术文化,除“六经”之外,尚有口传的和历史记载的资料,可惜大都失传,而现存的“六经”则为诸子的主要来源,但不是唯一的源泉。
其次,诸子是在继承“六经”的基础上发展而成为一家之言的。百家对“六经”之“数”,由“称而道之”到“多得一察”以至于“各为其所欲”,表明是在广泛汲取的前提下批判继承,形成自己独立的学术体系的。
再次,邹鲁晋绅先生是“六经”与诸子之间的桥梁。春秋在社会发展阶段上为交替时代,学术上亦呈过渡状态。
最后,是在“天下大乱”的社会背景下,“六经”统一的“数”,分裂而为百家对立的状况。
这里给我们勾画出一幅古代思想发展的轮廓。庄子身临其境,为个中人,他的话可以深信无疑。就我所知,两千多年来对诸子起源虽持有异说,但对庄子此论明确持否定态度的尚无一人。
不过庄子等所论诸子起源时指的是“方术”,即洞悉宇宙人生精义的学术思想。到了魏晋以后,文学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为文学本身的研究提供了条件,于是刘勰开始从文学史的角度探索诸子散文的起源。他把“五经”看作最古的文学作品,誉为“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而为“群言之祖”。六朝人在思考什么样的作品才是文学作品。文学是表达“性情”的理解,较之萧统“沈思”“翰藻”之论似乎更接近文学的本质。请看他对“五经”的认识: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纪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若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搞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鹚,以详略成文……《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则畅……
他从哲学和文学的语言、感情以至表现方法论述了“五经”在哲学和文学上的价值。紧接着他断言“文体繁变,皆出于经”,“经”为后世诸子文体的表式,称其影响,“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最后总结:“百家腾跃,终入环内。”此论似不为太过。
韩愈、柳宗元也认为诸子的散文是渊源“六经”的,因为他们深知其中三味,是过来人。正如韩愈自己说的:“行之乎仁义之涂,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答李翊书》)柳宗元则从文学史的角度进一步明确地说:“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广壮厚,词正而理顺,谓亦藏于简册也。”(《杨评事文集后序》)《书》《易》《春秋》都是散文,影响所及,“高壮广厚,词正而理顺”,不仅在语言表达上,也在内容的深度、广度和文章的风格上,对诸子以及后代产生深远影响。所以他们号召向“六经”学习,改变当时的文风。正如严有翼在《柳文序》中所说:“大历,正元间,是时虽曰美才辈出,其能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者,不过韩退之而止耳,柳子厚而止耳。”以“六经”为准的,在古文中掀起一场革命,成果显著深远。
章学诚毕生致力于学术源委的探讨,得出了“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后世文学,必溯源于六艺”的结论,大体不差。姜亮夫先生在《屈原赋校注》中也指出:“殷商遗墨,两周典册,质直为文,此诸子散文之所由兴。”殷周遗册,非“六经”而何?
现代研究中国文学史的学者,对《诗经》的价值和影响是颇为重视的,但对战国散文的渊源绝少谈及,对《尚书》之类的散文研究不多,重视不够。为了弥补这个缺陷,已故文学史家胡念贻先生已有良好的开端。他说:“如果没有殷商西周时代散文所达到的水平,到了春秋末年就产生《左传》那样辉煌的著作,这是不可思议的。我们知道有以《虞夏书》《商书》《周书》为代表的殷商西周时代的散文为发展的基础,经过几百年发展到那样的水平就不奇怪了。”最后明确断定:“春秋战国时代的散文主要是直接继承和发展《尚书》的传统而来的。”[2]这是符合历史发展的实际的,较之“六经”说,就更具体而微了。
由此可见,庄子关于“六经”是诸子源头的观点,经过后人的不断补充和完善,使我们明确了不仅在思想方面如此,在文学上也是这样。它的真理性将逐步为人们认识和接受。
四、关于其他学说的再认识
司马谈将春秋战国学术潮流分为六家,这种分类大致是科学的,为后世学者所宗。刘歆父子和班固又增为十家。班固在《艺文志·诸子略》中推源十家的渊源是: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
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
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
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
……
班氏对学派的划分虽本《七略》,但《七略》早佚,故《艺文志》仍不失为中国目录学之祖。但具体于某人隶属某家多有不缜密处,后人多所纠正。然后世有些学者所诟病的就是他的诸子出于王官的观点。王官论也就是史官论。胡适的《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认为班固之论“皆属汉儒附会揣测之辞,其言全无凭据”。梁启超也说:“诸家学说,交光互影,必以某氏限隶某家,欲其名实相适应,盖戛戛乎难。”还说班固所论“尤属穿凿附会”,“强作解事”,不屑“复更词费”(《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考释》)。曹耀湘也反对此说:“刘歆之叙诸子,必推本于古之官守,则迂疏而鲜通。”(《墨子笺后评议》)但是赞成班固看法的也大有人在。《隋书·经籍志》就是最早同意班固观点的一个。不过它说诸子出于周官就未免太狭隘了。史官起源甚早,不限于周官。倒是章学诚说得清楚:“古者政教不分,官私合一。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官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习,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又说:“后世文学,必溯源于六艺。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易》掌太卜,《书》藏外史,《礼》在宗伯,《乐》隶司乐,《诗》领于太师,《春秋》存乎国史。”(《校譬通义》)这跟他“六经皆史”的著名论断精神是一致的。龚自珍则进一步发挥章学诚的看法,明确提出了诸子出于史的论点。他说:“夫六经者,周史之宗子也。《易》也者,卜筮之史也,《书》也者,记言之史也,《春秋》也者,记动之史也,《风》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编之竹帛付之司乐者也……今夫宗伯虽掌礼,礼不可以口舌存,儒者得之史,非得之宗伯,乐虽司乐掌之乐,不可以口耳存,儒者得之史,非得之司乐。故曰,五经者周史之大宗也。孔子殁,七十子不见用衰世,著书之徒,蜂出泉流,汉氏校录,最为诸子。诸子也者,周史之小宗也。”(《定盒全集·古史钩沉论二》)经出于史,诸子也出于史。章炳麟仍主王官说。在《诸子略说》中谓“《史记》称老聃为柱下史,庄子称老聃为征藏史,道家固出于史官矣”。不过最终也只是说“大抵出于王官”,态度还是谨慎的。其实王官一词,兼指藏典籍的处所而言。如顾实在《汉书艺文志讲疏》里说:“诸子十家,咸出王官。《曲礼》曰:‘他官言官。’郑玄曰:‘官谓版图文书之处。’(《曲礼注》)古者书藏官府,是以诸子出于王官之史也(史掌文书)。”刘师培也赞成王官说:“古者政治学术宗教合于一途,其法咸备于明堂,有周一代之学说,即由此而生。”[3]近人罗?在其《诸子学述》中专辟《诸子之渊源》一章,力主班固说,而且证明“清庙”即“天府”“明堂”。说“天府之藏,富于图籍,必为古来道术所存,其流而为墨家之学,固其宜也”。
“王官说”或“史官说”,虽不及“六经说”那样直接,但“六经”为官吏记藏之史,诸子自然从所记藏之史中获得资料,若谓出于王官或史官,毕竟符合当时的现实,为我们提供了思考古代学术发展的资料,仍有参考价值。就是梁启超也不得不“承认古代学术皆在官府”,“承认春秋战国间思想家学术渊源多少总蒙官府学派的影响”这样的事实。侯外庐等先生虽然说“《汉书·艺文志》‘诸子出于王官’之说,不合于历史”,然也不得不说“中国古代思想由宗教的王官开始,则有史实可证”[4]。
值得注意的是胡适在反对“王官说”的同时,援引《淮南子·要略》,一则曰:“诸子之学皆春秋战国之时势世变所产生”,再则曰:“皆起于救世之弊,应时而兴。”从《要略》看,诸子的产生不外有其特定的社会环境、政治需要和作者的动机。胡适的说法是有道理的。《要略》的价值在于把学术思想的产生与社会生活联系起来了。其实这类看法在刘安前已具端倪。孟子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世横议”(《滕文公》),《天下篇》说“天下大乱”,及至班《志》称九流十家“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方殊”,都是讲历史背景的。至于诸子动机,庄子更是热情地歌颂了墨翟、宋钳、尹文等“备世之急”“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的救世精神,也就是司马谈所说的“务为治”的创作意图。刘安、胡适强调政治生活对学术的制约性,无疑是真知灼见。试想如果没有诸侯卿相需要并尊重知识分子,如果没有诸侯和整个社会的思想解放,如果没有当时执行的不成文的言者无罪的政策,战国诸子能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吗?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当时较为民主的政治环境,是不会有思想和散文的繁荣局面的。但刘安未像胡适那样否定其他方面。诚如梁启超所说:“其所谓时势需求者,仅着眼于政治方面,似未足以尽之。政治诚足以影响学术,然不过动机之一而已。”我认为刘安也好,胡适也罢,最多只是说明了诸子思想之所以生,而没有说明诸子思想之所由生。光有需要,没有前人的思想资料做基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诸子思想不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吗?恩格斯下面一段话对我们是有启发的。他说:
每一时代的哲学家作为分工的一个特定的领域,都是由他的先驱者传给它而便由以出发的特定的思想资料作为前提。[5]
哪些是诸子由以出发的前驱者的思想资料呢?就是庄子所说的世代相传、史籍所载和他重点强调的“六经”。庄子的过人处,就在他有历史的眼光。他在论各家思想时,总好追根溯源,不厌其烦地一再指出“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某某闻其风而说之”,意在说明诸子学说是有所师承的。哲学的大厦是不能脱离前人的思想砖瓦耸立起来的。
可是诸子思想为什么恰恰在春秋战国之际产生呢?侯外庐先生尖锐地提出了这个前所未及的问题,并回答道:
“土地国有”,一方面是学在官府的基础,同时也是使学术不能下于私人的桎梏。打破这一桎梏的唯一关键在生产方式的改变,而春秋发现了铁,则显然是此种改变的主要的物质基础,同时也因了阶级分化出现了私学思家,开始了严密的中国古代思想史。[6]
《中国思想通史》一书的作者,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阐明社会经济的变革是诸子兴起的物质基础,无疑是十分正确的,而且是开拓性的工作,在诸子起源的研究上迈出了一大步。以往的研究者都忽视了经济对意识形态的“最终支配作用”。然而恩格斯也告诉我们,经济“并不重新创造出任何东西,但是它决定着现有思想资料的改变和进一步发展的方式”。我们不但要找出诸子思想产生和发展的物质因素,还要找出“对哲学发生最大的直接影响的”政治、法律、道德因素,至于那些作为诸子思想前提的“萌芽因素”或思想资料更不能忽视,因为经济对哲学等的支配作用,“是在各该领域本身所规定的那些条件的范围内实现的”[7]。列宁关于马克思主义来源的研究就很重视前驱者的思想资料。他说,马克思的“学说的产生正是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最伟大代表的学说的直接继续”[8],我们也不妨说诸子的学说就是史官记录整理的“六经”的直接继续。
五、余 论
关于诸子思想和散文与“六经”的具体继承关系,这是一个大的课题,需要专文来谈,这里只说一点简略的看法。我想先从罗根泽先生关于诸子文章中引用“六经”的统计看看诸子与“六经”的关系。下面是《诸子考索》中精确统计的摘要:
《论语》引《诗》者四,论《诗》者,引《书》者二,引并论《易》者各一,论《礼》者二,论《乐》者三……
《墨子》引《诗》者十二,引《书》者三十二,引各国《春秋》者四……
《孟子》引《诗》者三十三,引《书》者二十一,论《书》者一,引《礼》论《礼》者二十三,说《春秋》者三……
《荀子》引《诗》者八十二,论《诗》者十一,引《书》者十五,论《书》者五,引《易》者三,论《春秋》者五,至礼乐为荀子所传,篇中论述极多,惟《礼经》《乐经》亡佚殆尽,不知何为引书,何为立论,故宁阙焉……
罗先生的结论说:“《论》、《孟》、《庄》、《荀》、《左》、《国》、《公》、《谷》、《墨子》,率战国初年以至中年人作,为书九种,为卷数百,为字无虑百万,所引书皆《诗》、《书》政典,皆史书……”还说“总观(指《左传》)所引之书,除《诗》、《书》、《易》、《礼》而外,曰《夏训》,曰《周志》,曰《前志》,曰《军志》,曰《志》,曰《郑书》;皆史也……曰谣谚,曰泛引古人先民,或史籍所载,或口碑所传,决非有私人著作”。在上引诸子引文中,我略去了史书,谣、谚之类。从罗先生的统计来看诸子(也包括历史散文)引书绝大部分来自“六经”,其余则是“史籍”或“口碑”,足证《天下篇》所说“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的,不仅有“六经”,还有“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的论断精确不误。
也许有人会说,诸子引文对其思想的形成未必有所影响,实则不然。今举孟子一例。孟子“民为贵”的民本思想,显然本诸所引《书·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按《万章》所引不见今本《尚书》,恐为佚书,但今本《皋陶谟》有“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君爽》有“人无于水鉴,当于民鉴”之语。民本思想肇端于《尚书》,经过春秋子产、史墨等人的发展而为孟子,这种发展是非常合乎逻辑的。
其实诸子之渊源于“六经”,从当时学习的教材也可得到证明。史官掌握的“六经”等典籍,世代相传,供贵族及子弟学习,这是无疑的。孔子的博学在于“好古,敏而求之”,“古”是什么呢?《庄子·天运》说:“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此等事实恐非杜撰。孔子教授弟子的也是“六经”,这都记在《论语》中。北方如此,南方也不例外。《楚语》记楚庄王的太子箴也是学习《春秋》《世系》《诗》《礼》《乐》、故、志、训、典之类,说明当时就是以“六经”和其他史书为教材的。受教如此,则其思想受到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只不过诸子是“得一察”而“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发展成各自独立的思想体系罢了。
在上引罗先生的统计中,我还略去了《庄子》。《庄子》具体引“六经”者确乎没有,但绝不能认为《庄子》与“六经”绝缘。对于“其学无所不窥”的庄子,其思想受赐于“六经”者蛛丝马迹,昭昭可寻。例如,庄子的宇宙自然生成说很明显受《易经》的影响,当然也有老子。《田子方》记叙了老子和孔子的一段对话:
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
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事实上,诸子不仅从“六经”那里得到真理的养料,就是对待现实的态度也或多或少受《诗经》的影响。雅、颂中对现实的批判精神就为墨子、孟子、老子、庄子、荀子所继承,其中尤以孟子、庄子为甚。“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这是孟子当着梁惠王的面讲的,简直是痛骂,深刻揭露了对立社会阶级剥削的实质。庄子用寓言的形式也同样把笔锋直指最高统治者:“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这就是庄子揭露的“人间世”的惨景。其精神与“变风”“变雅”一脉相承。
最后还得补充一点,就是民间的创作和人民的劳动实践也是诸子的源头之一。诸子的寓言正是他们汲取神话、传说、寓言等加以改作或创作的结果。例如,《逍遥游》大鹏形象的来源很可能与《山海经》和民间传说有关,断非凭空臆想。《海内经》说:“北海之内……有五采之鸟,飞蔽一乡,名曰翳鸟。”翳又作鹭。王逸曰:“鹭,凤凰。”《释文》曰:“鹏即古凤字。”袁珂先生说:“《淮南·本经篇》载尧时害民之物有所谓大风者,实即大风,亦即《庄子·逍遥游》之大鹏,高诱注以为风伯,又以为鸷鸟。此风伯若鸷鸟者,自非《山海经》所记人面鸟身之禺强莫属。”并断言:“庄周诙诡之寓言”,“实有神话之背景存于其间”[9]。这个推断是有根据的。我们再从下面一段故事也可看出。明人罗勉道说:“鹏不载经传。《岛夷杂志》云:‘昆仑层期国,常有大鹏,飞则遮日,能食骆驼。有人拾得鹏翅,截其管作水桶。’”(《南华真经循本》)可见民间创作给庄子恣纵诡谲的幻想插上了翅膀,创造出大鹏这样富有哲理的美学形象。另外,劳动人民在实践中获得的真知,也会使哲学家颖悟和升华。《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中就有不少能工巧匠的故事。庖丁解牛的故事在当时是流传很广的。《管子·制分篇》《吕氏春秋·精通篇》贾谊《治安策》《淮南子·齐俗训》都有记载,但以《庄子》所记最为生动。庄周从庖丁的实践悟出了凡事必须顺应事物本性和规律的道理,与《吕氏春秋》“顺其理”的结论相同。
研究先秦诸子思想和散文的起源,必须从经济、政治、哲学和文学各方面做综合性考察。前人已就上述各个不同侧面做了有价值的探索,他们的论断在各自探讨的领域中都有一定的真理性,有助于我们认识问题的全貌;但他们的缺点是片面性,正如庄周所说:“譬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将它们联系起来,就可得出如下结论:春秋战国之际,由于生产力的发展,促使社会大变动、大改组,阶级结构和政治结构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新兴的诸侯为了一统天下,采取了一系列开明政策,造成了思想解放的局面,诸子们敢想、敢说、敢写、敢发表,无所顾忌,这是诸子勃兴的经济和政治因素,同时由于史官们记录、保存下来的以“六经”为代表的殷周文化,给他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资料,再加上其他科学艺术的繁荣,产生了诸子辉耀百代的哲学和散文。诸子哲学和散文文学,不仅是中国古代哲学和文学的宝库,也是后代哲学和文学的土壤。两千年来封建社会思想的发展基本上是沿着诸子的路子走的,散文也是顺着诸子的轨迹发展的。
(本文曾发表在《思想战线》1983年第6期,后收入陈红映《庄子思想的现代价值》,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注释】
[1]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曰:“百吏亦百史也。”
[2]胡念贻:《〈尚书〉的散文艺术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载《中国古代文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6、17页。
[3]《国粹报学篇》第14期。
[4]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21页。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85-486页。
[6]《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2页。
[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85-486页。
[8]《列宁选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41页。
[9]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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