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诸词家

五代令词，固已胜矣，然未尽其量也；至北宋则发其已孕之苞，而大呈其烂漫之色，进且结离离之实矣。其显达者如寇準，韩琦，宋祁，范仲淹，司马光，皆非纯词人，然所为小词，则婉丽精妙，《花间》之遗也。就常理言，以彼柱石重臣，文宗理学，似不应有此旖旎之词；然圣贤豪杰，才智过人，情感未有不盛者，彼不得发其情于他文，又适有此一种文体便于抒写，自可出其余力以为之，故亦佳也。如寇準之《江南春》，韩琦之《点绛唇》，宋祁之《玉楼春》，皆情韵绵邈，不似勋劳大臣所为。至范仲淹更不限于绮情，并兼气势挥洒议论宏肆之长矣。其《御街行》《苏幕遮》，情语入妙；而一观其《渔家傲》，则又极骀宕之致，《剔银灯》更议论慷慨，导苏辛之先路矣。录寇，韩，宋各一首，范四首：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满汀洲人未归。（寇準《江南春》）

病起恹恹，庭前花影添憔悴。乱红飘砌，滴尽真珠泪。

惆怅前春，谁向花前醉。愁无际，武陵凝睇，人远波空翠。（韩琦《点绛唇》）

东城渐觉风光好。皱縠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宋祁《玉楼春》）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范仲淹《御街行》）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渔家傲》）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人世都无百岁。少痴呆，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范仲淹《剔银灯》）

司马光以理学名臣，言行不苟，而《西江月》词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之语，虽或称其诬，然其《阮郎归》一词，真描写尽致矣。王安石以拗相公，长于政治，而《桂枝香》一词，独称绝唱，即苏轼亦叹其为“野狐精”。若夫欧阳修，晏殊，学际人天，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虽李清照议其为句读不葺之诗，然不尽当也。今观欧公集中，《蝶恋花》之沉刻幽杳，《临江仙》之隽逸清妙，《浣溪沙》之精爽，《玉楼春》之流丽，何尝非词家当行？至其《朝中措》平山堂饯刘原父一首，尤豪放开东坡之先声。曾慥《乐府雅词序》，谓“小人或作艳语谬为公词”，陈振孙谓“公词多与《花间》《阳春》相混，亦有鄙亵之语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罗泌谓“其浅近者，多谓是刘辉伪作”，然欧公之能为艳词，不能尽讳也；且即为艳词，何足为其病乎？案：今行世《六一居士词》三卷，自文集出，赝作一首不存。宋时坊间刻本《醉翁琴趣外篇》六卷，则什九赝作，而真词反少，此本元以来即已不行于世。故吾人对宋人所言，反不能得其确证也。近双照楼吴氏剔刻北宋本《六一居士词》三卷，即通行本所从出；又剔刻宋本《醉翁琴趣外篇》六卷，则赝作具在矣。录司马，王各一首，欧阳五首：

渔舟容易入深山。仙家日日闲。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司马光《阮郎归》）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念自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蝶恋花》）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欧阳修《临江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欧阳修《浣溪沙》）

湖边柳外楼高处。望断云山多少路。阑干倚逼使人愁，又是天涯初日暮。轻无管系狂无数。水畔飞花风里絮。算伊浑似薄情郎，去便不来来便去。（欧阳修《玉楼春》）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欧阳修《朝中措》）

北宋令词之专精者，首推晏殊，盖直继声《花间》者也。殊字同叔，临川人，真宗时举进士，仁宗朝拜集贤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卒谥元献；有《珠玉词》。刘攽《中山诗话》谓“元献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乐府”，然其局度情调，自具清雅之致，以其处境坦夷，无忧恨悲苦之撄心也。集中名句，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外离愁三月雨”，“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皆深思婉出，不让南唐。其幼子幾道，字叔原，有《小山词》，黄庭坚序之，谓其“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写以诗人句法，清壮顿挫，能摇动人心”；又谓其有四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足见其耿介直率之性，有以影响其词。集中佳制极多，名句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年年底事不归去，怨月愁烟长为谁”，“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皆极清丽。故陈振孙，毛晋，皆谓其“直逼《花间》”，然其风韵天然，音节谐婉，殆过之矣。各录四首：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晏殊《浣溪沙》）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外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晏殊《玉楼春》）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初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晏殊《清平乐》）

小径红稀，芳洲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晏殊《踏莎行》）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幾道《临江仙》）

陌上蒙蒙残絮飞，杜鹃花里杜鹃啼。年年底事不归去，怨月愁烟长为谁。梅雨细，晓风微。倚楼人听欲沾衣。故园三度群花谢，曼倩天涯犹未归。（晏幾道《鹧鸪天》）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晏幾道《蝶恋花》）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晏幾道《菩萨蛮》）

张先，柳永之增衍慢词，前既言之。即论词格，亦巨子也。先字子野，乌程人，晏元献尝辟为通判，官至都官郎中，与宋祁、苏轼皆友善；神宗时卒，年已八十九，有《安陆词》，李之仪议其“才不足而情有余”，而晁补之则谓“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今观其集中胜作，如《青门引》《生查子》《系裙腰》《天仙子》等，皆清出生脆，味极隽永；至好句如其得名之三影：“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押卷花影”，“柳径无人，坠轻絮无影”，固工于描画；而其“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更能情景交融。录六首：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镫，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张先《天仙子》）

声转辘轳闻露井。晓引银瓶牵素绠。西园人语夜来风，丛英飘坠红成径。宝猊烟未冷。莲台香蜡残痕凝。等身金，谁能得意，买此好光景。粉落轻妆红玉莹。月枕横钗云坠领。有情无物不双栖，文禽只合常交颈。昼长欢岂定。争如翻作春宵永。日曈昽，娇柔懒起，帘押卷花影。（张先《归朝欢》）

野绿连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净。柳径无人，坠轻絮无影。汀洲日落人归，修巾薄袂，撷香拾翠相竞。如解凌波，泊烟渚春暝。彩绦朱索新整。宿绣屏画船风定。金凤响双槽，弹出今古，幽思谁省。玉盘大小乱珠迸。酒上妆面，花艳媚相并。重听尽汉妃一曲，江空月静。（张先《翦牡丹·舟中闻双琵琶》）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张先《青门引》）

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娇云容易飞，梦断知何处。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张先《生查子》）

清霜淡照夜云天。朦胧影，画勾栏。人情纵似长情月，算一年年。又难得，几回圆。欲寄相思题叶字，流不到，五亭前。东池始有荷新绿，尚小如钱。问何日藕，几时莲。（张先《系裙腰》）

永初名三变，字耆卿，崇安人，仁宗朝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为举子时，多游狭斜，善为歌辞，仁宗初好之，乃一见斥于“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句；再见斥于“太液波翻”之词，境遇潦倒，遂至流连坊曲，放浪形骸。故其所作，大率纤艳之中，间以抑郁；惟词句中率常杂以俚语，陈师道议其“骫骳从俗”，李清照评其“词语尘下”，固中其病，亦暴其长。盖当时传播之广，至于有井水处皆能歌之，亦未始非俚语之便，传习有以致之也。集中慢词，多属其创制之调，其长词如《夜半乐》《戚氏》等，缠绵婉转，工于写繁复之情；《八声甘州》《玉蝴蝶》《竹马子》《安公子》等，怀乡念远，不限纤艳；他如《雨霖铃》《水调·倾杯乐》之冷隽，《木兰花慢》《望海潮》之温丽，皆各尽其妙。名句如“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晁补之谓其“不减唐人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袁绹谓其“宜十七八少女，按红牙拍唱之”；余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日不思量，且攒眉千度”，情至语精刻入骨。陈振孙谓其“音节谐宛，词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尤工于羁旅行役”，周济谓其“铺叙委婉，言近意远，森秀幽淡之趣在骨”，冯煦谓其“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皆能道其精深，而冯说尤切焉。录五首：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柳永《夜半乐》）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柳永《八声甘州》）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铃》）

坼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赏，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旁往往，遗簪坠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任金罍罄竭玉山倾，拼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柳永《木兰花慢》）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阑意。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

自来为词者皆目之为艳科，以为绸缪婉转，绮罗香泽，乃词之正宗。如明张谓“词体大约有二：一婉约，一豪放，大抵以婉约为正”。然徒事婉约，则气骨不高。且辗转相效，尤易穷迫，流为蹈袭。北宋小令既有欧公、大小晏之清妙，慢词又有屯田之滂洋，几于靡矣。自苏轼出，而气为之一振。轼，字子瞻，眉山人，嘉祐进士，累官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中坐谤讪，安置惠州，后赦还，提举玉局观，卒谥文忠，有《东坡乐府》。其诗文皆名家，而词亦自立门户，成为大家；以其学问之博，天才之雄，艺事无不精，气节靡所缺，出其闲情余力以为词，岂屑蹈常人窠臼？则发为旁礴排宕之词，固其宜矣。顾当时风尚，亦多主情韵，如陈师道谓“东坡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蔡伯世谓“子瞻辞胜乎情”，李清照谓“往往不协音律”，晁补之谓“居士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诸家对苏评语，皆有不满。实则词既上承乐府，远绍《风》《骚》，理宜不限一涂，传情万态；况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岂可自小其域，而区区以婉约为正哉？

世之议《东坡词》者二端：一非本色，二疏音律。姑无论以东坡之天才学力，不必拘拘于所谓婉约之本色，优妓之歌喉；即就其集中诸作细按之，亦未必遂为确论。《东坡词》实兼具豪放、婉约二格者。张炎谓“《东坡词》清丽舒徐处，高出人表，周秦诸人所不能到”，王世贞谓“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令词如《蝶恋花》多首，《江城子》多首，《菩萨蛮》多首，《虞美人》多首，《减字木兰花》多首，《浣溪沙》多首，皆顽艳清绵，不减《花间》；慢词如《贺新凉》为营妓秀兰作，《水龙吟·杨花》《永遇乐·燕子楼》，与寄孙巨源，《雨中花慢》《赏牡丹》《满庭芳》《洞仙歌》等，皆温丽可与柳周抗手，特其俊爽之气，时时流露，与纯为艳词者有别耳。至音律则其时方盛，东坡岂果不能歌？陆游云：“晁以道谓，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翦裁以就声律耳。”至其集中如《哨遍》之括《归去来辞》，使就声律，《戚氏》之叙《山海经》，随妓歌声填写，歌竟篇就，《贺新凉》之令秀兰歌以侑觞，《醉翁操》之补琴曲辞，皆明言其词可歌，是岂与后人但依谱填词者同哉？后世耳食者遂执为东坡病，诬已！

坡词高亮处，得诗中渊明之清，太白之逸，老杜之浑。其《念奴娇》之赤壁怀古，《水调歌头》之中秋，固已脍炙人口矣；至其平生襟怀之淡宕，实与渊明默契。诗之和陶无论矣，即词之括《归去来辞》，迥异浮慕；而《满庭芳》赴临汝归阳羡二首，皆以“归去来兮”句起，盖其时时自拟于陶公。其他纪游写景之作，无不清超绝俗，读之使人神往；偶有隽语，又不伤尖巧。但觉其才大心细，取精用弘。故胡寅称之云：“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落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儓矣”，信有见也。录九首：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多情却被无情恼。（苏轼《蝶恋花》）黄昏犹是雨纤纤。晓开帘。欲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拈衰髯。使君留客醉厌厌。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苏轼《江城子·大雪怀朱康叔》）

秋风湖上潇潇雨，使君欲去还留住。今日谩留君，明朝愁杀人。尊前千点泪，洒向长河水。不用敛双蛾，路人啼更多。（苏轼《菩萨蛮·西湖》）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更徘徊。沙河塘里镫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苏轼《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闽溪珍献。过海云帆来似箭。玉座金盘。不贡奇葩四百年。轻红酾白。雅称佳人纤手擘。骨细肌香。恰似当年十八娘。（苏轼《减字木兰花·荔枝》）

道字娇娥苦未成。末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苏轼《浣溪沙》）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苏轼《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生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蔽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苏轼《哨遍》括《归去来辞》）

自有柳耆卿，而词情始尽缠绵；自有苏子瞻，而词气始极畅旺。柳词足以充词之质；苏词足以大词之流。非柳无以发儿女之情；非苏无以见名士之气。以方古文，则分具阴柔阳刚之美者也。故后之言词者，并举二家为宗，而东坡之沾溉尤溥矣。

与东坡同时词人最著者，称秦七，黄九。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高邮人，因苏轼荐除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后坐党籍，屡遭徙放，卒于古藤；观少豪俊慷慨，溢于文词，长于议论，文丽而思深，有《淮海词》一卷，其婉丽处似柳，而益以爽朗之气，沉郁之怀。蔡伯世谓“辞情相称者唯秦少游”；叶梦得谓“少游乐府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而李清照则谓其“专主情致，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非不妍丽，终乏富贵态”。集中小令似《花间》；慢词略似柳而究自成一格，如《满庭芳》“山抹微云”一阕，为都下盛唱，东坡则笑其“销魂当此际”句学柳七，其他究不尽肖也；《望海潮》《梦扬州》等首，均工丽而偏沉着，后之周邦彦似之；而其屡遭徙放，苦闷牢骚，时得警句，如“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皆极深刻。故冯煦谓其为“古之伤心人也”。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分宁人，官秘书丞，诗为大家，称江西诗派之宗；有《山谷词》二卷，有豪放似东坡者，亦有纤艳似耆卿者。慢词佳者甚少，且喜以俚语为艳词，后人或至不解。至《沁园春》等十三首尤为亵诨。法秀道人谓“作艳词当堕犁舌地狱”，正指其言情而流于秽者；其小令则多高妙可比东坡。陈师道以其与少游并举为当代词手，而黄实逊秦；即就山谷一身言，其词之造诣，亦远不及其诗也。各录五首：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重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秦观《满庭芳》）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事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秦观《望海潮·洛阳怀古》）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秦观《江城子》）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是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秦观《浣溪沙》）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踏莎行》）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雾湿人衣。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绛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黄庭坚《水调歌头》）

春意渐归芳草。故国佳人，千里信沉音杳。雨润烟光，晚景澄明，极目危栏斜照。梦当年少，对尊前上客邹枚，小鬟燕赵。共舞雪歌尘，醉里谈笑。花色枝枝争好。鬓丝年年渐老。如今遇风景，空瘦损向谁道。东君幸赐与，天幕翠遮红绕。休休，醉乡歧路，华胥蓬岛。（黄庭坚《逍遥乐》）

济楚好得，憔悴损都是因它。那回得句闲言语，傍人尽道，你管又还，鬼那人唦。得过口儿嘛。直勾得风了自家。是即好意也害毒，我还甜杀了人，怎生申报孩儿。（黄庭坚《丑奴儿》）

中秋无雨，醉送月衔西岭去。笑口须开，几度中秋见月来。前年江外，儿女传杯兄弟会。此夜登楼，小谢清吟慰白头。（黄庭坚《减字木兰花》）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黄庭坚《虞美人·宣州见梅作》）

黄，秦与张，晁号为苏门四学士。张耒，字文潜，淮阴人，第进士，元祐初，仕至起居舍人，从东坡游，绍圣后，迭坐党谪；有《柯山集》，传词甚少，惟《风流子》为著。晁补之，字无咎，巨野人，仕至著作郎国史编修官，才气飘逸，嗜学不倦，尤精《楚辞》；有《琴趣外篇》，《四库提要》谓其“神姿高秀与苏轼可以肩随”，而陈振孙谓其“佳者固未逊于秦七黄九”，盖其宗尚所至也。同时又有李之仪，陈师道，程垓，毛滂，谢逸，贺铸，皆负词名；诸人所作，不必尽出于苏，而有时足相呼应。李之仪，字端叔，沧州无棣人，元祐初，为枢密编修官，受知苏轼于定州幕府，徽宗时，提举河东常平，得罪，编管太平州；有《姑溪词》，小令最工，《四库提要》称其“清婉峭蒨，殆不减秦观”，毛晋谓其“小令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黄叔旸不列之南渡诸家，得毋遗珠之恨”。陈师道，字无己，一字履常，号后山，彭城人，以苏轼荐为徐州教授，历秘书省正字；有《后山词》，自谓“他文未能及人，独于词不减秦七黄九”，实则其词无甚过人处，而远逊于其诗也。程垓，字正伯，眉山人，与苏轼为中表据毛晋跋。而朱氏《词综》列之南宋，殆南宋初犹存，有《书舟词》，情致绵邈，善托新意，挥洒自在。毛滂，字泽民，江山人，官杭州法曹；有《东堂词》，情韵特胜，惟因阿附蔡京以得官，词中多贡谀之作，不免贬其词格。谢逸，字无逸，临川人，举八行不就，著《春秋广微》《樵谈》及《溪堂集》；有《溪堂词》，《提要》称其“淘炼清圆，点染工丽”，尤以《江神子》“杏花春馆”一词为著。贺铸，字方回，卫州人；元祐中通判泗州，后退居吴下，自号庆湖遗老；其词开后之四明一派，有《东山寓声乐府》，张耒序称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袪，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尤以《青玉案》一词为著，时人因呼之为“贺梅子”云。各录二首：

个人风味。只有梅花些子似。每到开时。满眼春愁只自知。霞裾仙珮，姑射神人风露态。蜂蝶休忙。不与春风一点香。（张耒《减字木兰花》）

谯园幽古，烟锁前朝桧。摇落枣红时，满园空，几株苍翠。使君才誉，金殿握兰人，将风调，改荒凉，便是嬉游地。

刘郎莫问，去后桃花事。司马更堪怜，掩金觞琵琶催泪。愁来不醉，不醉奈愁何，汝南周，东阳沉，劝我如何醉。（晁补之《蓦山溪·谯园饮酒为守令作》）

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根行客。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罨画园林溪绀碧。算重来尽成陈迹。刘郎鬓如此，况桃花颜色。（晁补之《忆少年·别历下》）

柔肠寸折。解袂留清血。蓝桥动是经年别。掩门春絮乱，欹枕秋蛩咽。檀篆灭。鸳衾半枕空床月。妆镜分来缺。尘污菱花洁。嘶骑远，鸣机歇。密封书锦字，巧绾香囊结。芳信绝。东风半落梅梢雪。（李之仪《千秋岁》）

回首芜城旧苑，还是翠深红浅。春意已无多，斜日满帘飞燕。不见。不见。门掩落花庭院。（李之仪《如梦令》）

九里山前千里路。流水无情，只送行人去。路转河回寒日暮。连峰不许重回顾。水解随人花却住。衾冷香销，但有残妆污。泪入长江空几许。双洪一抹无寻处。（陈师道《蝶恋花》）秋声隐地。叶叶无留意。冰簟流光团扇坠。惊起双栖燕子。夜堂帘合回廊。风帷吹乱凝香。卧看一庭明月，晚寒不耐微凉。（陈师道《清平乐》）

金鸭懒熏香，向晚来，春酲一枕无绪。浓绿涨瑶窗，东风外，吹尽乱红飞絮。无言伫立，断肠惟有流莺语。碧云欲暮。空惆怅韶华，一时虚度。追思旧日心情，记题叶西楼，吹花南浦。老去觉欢疏，伤春恨，都付断云残雨。黄昏院落，问谁犹在凭阑处。可堪杜宇。空只解声声，催他春去。（程垓《南浦》）

月挂霜林寒欲坠。正门外催人起。奈离别如今真个是。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马上离魂衣上泪。各自个供憔悴。问江路梅花开也未。春到也须频寄。人别也书频寄。（程垓《酷相思》）

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毛滂《惜分飞·富阳僧舍代作别语》）

余寒尚峭。早凤沼冻开，芝田春到茂，对诞期，天与公春向廊庙。元功开物争春妙。付与秾华多少。召还和气，拂开霁色，未妨谈笑。缥缈。五云乱处，种雕菰向熟，碧桃犹小。雨露在门，光彩充闾乌亦好。宝熏郁雾城南道。天自锡公难老。看公身任安危，二十四考。（毛滂《绛都春·太师生辰》）

杏花村馆酒旗风。水溶溶。扬残红。野渡舟横，杨柳绿阴浓。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夕阳楼外晚烟笼。粉香融。淡眉峰。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谢逸《江神子》）

暖日温风破浅寒。短青无数簇幽兰。三年春在病中看。中酒心情长似梦，探花时候不能闲。故园芳信隔秦关。（谢逸《浣溪沙》）

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开函关。掩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六国扰，三秦扫，初谓商山遗四老。驰单车。致缄书。裂荷焚芰，接武曳长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贺铸《小梅花·将进酒》）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惟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祈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

殿北宋之末，而集其大成者，有二人焉，曰周邦彦，李清照。周起于南；李出于北。周气体高丽；李清味精永。盖异趣而不为歧，同能而不相掩也。周字美成，钱塘人，自号清真居士，性疏隽少检，博涉百家之书，以献《汴都赋》登进，累官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于声律词调，多所创作，每制一词，名流辄为赓和；出知顺昌府，徙处州，卒。有《清真集》，曹杓注，南宋嘉定间，庐陵陈少章删定旧注十卷，改题《片玉词》。其词抚写物态，曲尽其妙，浑厚和雅，善融诗句，富艳精工，长于铺叙，自贵人学士，市侩妓女，皆知其词为可爱。诚能汇前此晏、欧、秦、柳之长，而成一大派；树后此姜、史、吴、张之鹄，而开其大宗。集中名作如林，尤以《兰陵王》《锁窗寒》《齐天乐》《六丑》《夜飞鹊》《满庭芳》《渡江云》《西河》《浪淘沙慢》《忆旧游》《过秦楼》《尉迟杯》等首为绝工，状风物，写羁情，怀旧即景，无不真妙；令词如《玉楼春》《蝶恋花》《南乡子》《浣溪沙》多首，皆极清隽。兼之妙通音律，下字用韵，皆有法度，故方千里、杨泽民和作，步趋绳尺，不敢稍失，直奉为典则矣。录八首：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更阑未休，故人翦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周邦彦《锁窗寒》）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翦。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

渭水西风，长安落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周邦彦《齐天乐》）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周邦彦《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庄作》）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坠叶惊离思，听寒螀夜泣，乱雨潇潇。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晓，两地魂消。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但满眼惊尘，东风竟日吹露桃。（周邦彦《忆旧游》）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沾地絮。（周邦彦《玉楼春》）

鱼尾霞生明远树。翠壁黏天，玉叶迎风举。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翦水双眸云半吐。醉倒天瓢，笑语生青雾。此会未阑须记取。桃花几度吹红雨。（周邦彦《蝶恋花》）寒夜梦初醒。行尽江南万里程。早是愁来无会处，时听。败叶相传细雨声。书信也无凭。万事由他别后情。谁信归来须及早，长亭。短帽轻衫走马迎。（周邦彦《南乡子》）

水涨鱼天拍柳桥。云鸠拖雨过江皋。一番春信入东郊。闲碾凤团消短梦，静看燕子垒新巢。又移月影上花梢。（周邦彦《浣溪沙》）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济南人，李格非女，赵明诚妻，幼嗜文学，适明诚后，尤喜搜讨考订，记览甚博；晚年际南渡之乱，明诚又卒，颠沛无依，遭遇甚苦。其于词学用力至勤，作《词论》，评骘诸家，皆致不满，略谓“欧晏苏不协音律，柳虽协音律而辞语尘下，晏叔原苦无铺叙，贺方回苦少典重，秦少游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鲁直尚故实而多疵病，张子野宋子京虽时有妙语，而破碎不足名家”。有《漱玉集》，《宋史·艺文志》六卷，《直斋书录解题》五卷，皆已散亡，今存本为毛晋所刊，仅十七阕，虽所存不多，而并皆精彩。张端义《贵耳集》，谓其“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律者难”。又谓其“秋词《声声慢》，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曾未有一下十四叠字者”，黄昇谓其“宠柳娇花之语，亦甚奇俊，前此未有能道之者”，《四库提要》谓“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周轶柳”，且亦许为大宗。集中名句皆深刻精透，不拾前人牙慧，宜其睥睨一切矣。录六首：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碧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李清照《念奴娇》）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客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李清照《一剪梅》）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武陵春》）

此外如周紫芝，葛胜仲，王安中，李祁，刘一止，吕渭老，蔡伸，李甲，均为北宋末期较著之词家，虽无特长，而各有成就者也。各录一首：

夕阳低尽柳如烟。澹平川。断肠天。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乍得人如天上月，虽暂缺，有时圆。断云飞雨又经年。思凄然。泪涓涓。且做如今要见也无缘。因甚江头来去雁，飞不到，小楼边。（周紫芝《江城子》）

玉琯还飞换岁灰。定山新棹酒船回。年时梁燕双双在，肯为人愁便不来。衰意绪，病情怀。玉山今夜为谁颓。年时梅蕊垂垂破，肯为人愁便不开。（葛胜仲《鹧鸪天》）

秋鸿只向秦筝住。终寄青楼书不去。手因春梦有携时，眼到花开无著处。泥金小字回文句。翠袖红裙今在否。欲寻巫峡旧时云，问取高唐台畔路。（王安中《玉楼春》）

袅袅秋风起，萧萧败叶声。岳阳楼上听哀筝。楼下凄凉，江月为谁明。雾雨沉云梦，烟波渺洞庭。可怜无处问湘灵。只有无情江水绕孤城。（李祁《南歌子》）

晓光催角。听宿鸟未惊，邻鸡先觉。迤逦烟村，马嘶人起，残月尚穿林薄。泪痕带霜微凝，酒力冲寒犹弱。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追念人别后，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翠幌娇深，曲屏香暖，念岁寒飘泊。怨月恨花，须不是不曾经著。这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刘一止《喜迁莺·晓行》）

隙月垂篦，乱蛬催织，秋晚嫩凉房户。燕拂帘旌，鼠窥窗网，寂寂飞萤来去。金铺镇掩，漫记得花时南浦。约重阳萸糁菊英，小楼遥夜歌舞。银烛暗佳期细数。帘幕渐西风，半窗秋雨。叶底翻红，水面皴碧，镫火裁缝砧杵。登台望极，正雾锁官槐归路。定须相将，宝马钿车，访吹箫侣。（吕渭老《百宜娇》）

冰结金壶，寒生罗幕，夜阑霜月侵门。翠筠敲韵，疏梅弄影，数声雁过南云。酒醒欹粲枕，怆犹有残妆泪痕。绣被孤拥，余香未歇。犹是那时熏。长记得扁舟寻旧约，听小窗风雨，镫火黄昏。锦茵才展，琼签报曙，宝钗又是轻分。黯然携手处，倚朱箔愁凝黛颦。梦回云散，山遥水远空断魂。（蔡伸《飞雪满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