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词学及其作家

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金元工于小令而词亡，论词于明并不逮金元，遑言两宋哉？盖明词无专门名家，一二才人如杨用修，王元美，汤义仍辈，皆以传奇手为之，宜乎词之不振也。其患在好尽，而字面往往混入曲子。昔张玉田论两宋人字面多从李贺、温岐诗来，若近俗近巧，诗余之品何在焉？又好为之尽，去两宋酝藉之旨远矣。”持论良确而未尽。以传奇手为词，自必至于好尽而失酝藉；然明词之所短，犹不仅此。其属于形式者，为律格之疏讹；其属于精神者，则缺乏真切之感情与高尚之气格也。

朱彝尊云：“明初作手，若杨孟载，高季迪，刘伯温辈，皆温雅芊丽，咀宫含商。李昌祺，王达善，瞿宗吉之流，亦能接武。至钱唐马浩澜，以词名东南，陈言秽语，俗气熏入骨髓，殆不可医。周白川，夏公谨诸老，间有硬语。杨用修，王元美，则强作解事，均与乐章未谐。”万树亦云：“世所脍炙之娄东新都两家，撷芳则可佩，就轨则多歧。按律之学未精，自度之腔乃出。虽云自我作古，实则英雄欺人。”刘体仁《词绎》则以明初之词，比晚唐之诗，谓其“非不欲胜前人，而中实枵然取给而已，于神味处全未梦见”。所论皆切中其病。今试观明人所为词，及关于词学之著述，足以证诸说之非诬。明词好尽之弊，实由于其中枵然。往往意随词竭，一览无余，俗巧陈秽，自所不免。故为豪放之词者，多粗犷不经；为婉约之词者，多纤艳无骨。至其按律未精，擅率度曲，则以宋人声调既早消亡，词句流传又多缺误；时人习闻南曲宫调之转犯，衬贴之增减，声韵之变化，遂以为词亦不必拘墟，无妨通脱，非据而据，以讹传讹，无知妄作，率由于此。后人乃议万氏《词律》不录明人自度腔，如王元美之《怨朱弦》《小诺皋》，杨用修之《落灯风》《误佳期》等，皆当补列。不知宋人所谓度曲，皆本乐调以定声，非仅由字句而为词。若徒较量字句之长短，则前人成调固多，尽足取法，安用摭彼拾此，别立新腔，而攘度曲之名？且离乐而论腔，所谓腔者何在邪？宋词如乐章，清真，白石，梦窗辈，兢兢声律，不苟一丝，方足语于制腔。明人于唐宋乐律，全未梦见，何所恃而为之？真浅之乎视天下矣！谓其英雄欺人，犹恕辞耳。

明词家可分三期述之；

杨基，字孟载，嘉州人，大父仕江左，遂家吴中，洪武初，知荥阳县，历山西按察副使；有《眉庵词》，远宗白石，饶有新致，吴衡照谓其“工秀轻俊，未洗元人之习”。高启，字季迪，长洲人，隐吴松江之青丘，自号青丘子，洪武初，召入纂修《元史》，授编修，擢户部侍郎，后为太祖所杀；有《扣舷词》一卷，沈雄谓其“大致以疏旷见长，而《石州慢》又极缠绵之致”。刘基，字伯温，青田人，元进士，入明，以佐命功，官至御史中丞，封诚意伯，正德中追谥文成；有《诚意刘文成公集》词，王世贞谓其“秾纤有致，去宋尚隔一尘”；《柳塘词话》则摘其《谒金门》《转应曲》《青门引》《渔家傲》《花犯》《踏莎行》《渡江云》《山鬼谣》诸首中警句，称其“妙丽入神”。李祯，字昌祺，庐陵人，永乐二年进士，官河南左布政；有《侨庵诗馀》二卷。王达，字达善，无锡人，洪武初举明经，官国子助教，永乐初，累官侍读学士；性简淡，博通经史，与解缙，王偁，王燧辈，号东南五才子；有《耐轩集》《天游稿》。瞿祐，字宗吉，自号存斋，钱塘人，洪武中以荐历宜阳训导，迁周府长史，永乐间谪保安，洪熙元年放还；有《乐府遗音》五卷，《馀清词》一卷，风情丽逸，为时传诵；少时和凌云翰《梅柳争春》词，因以知名，然其呈杨维桢《赋鞋杯》词不免纤佻。此外如张以宁之《翠屏集》，韩守益之《樗寿稿》，刘昺之《春雨轩词》，解缙之《春雨斋集》，张肻之《梦庵词》，皆有元人遗音。凡皆所谓明初作手也。各录一首：

瘦绿添肥，病红催老，园林昨夜春归。深院东风，轻罗试著单衣。雨余门掩斜晖。看梅梁乳燕初飞。荷钱犹小，芭蕉渐长，新绿成围。何郎粉淡，荀令香消，紫鸾梦老，青鸟书稀。新愁旧恨，在他红药栏西。犹记当时。水晶帘一架蔷薇。有谁知。千山杜鹃，无数莺啼。（杨基《夏初临》）

落了辛夷，风雨频催，庭院潇洒。春来长恁，乐章懒按，酒筹慵把。辞莺谢燕，十年梦断青楼，情随柳絮犹萦惹。难觅旧知音，托琴心重写。妖冶。忆曾携手，斗草阑边，买花帘下。看到辘轳低转，秋千高打。如今甚处，纵有团扇轻衫，与谁更走章台马。回首暮山青，又离愁来也。（高启《石州慢·春感》）

秋光好。无奈锦帐香销，绣帏寒早。钩帘人立东风，送书过雁，依然又到。故乡杳。空把泪随江水，梦萦江草。何时赋得归来，倚松对柳，开尊醉倒。衰鬓不堪临镜，镜中愁见，蓬飞丝绕。门外远山，青青长带斜照。石泉涧月，孤负夜猿啸。伤心处，枫凋露渚，荷枯烟沼。燕去玄蝉老。满天细雨鸣罗鸟。花蔓当檐袅。庭院静，遥闻清砧声捣。拥衾背壁，一灯红小。（刘基《瑞龙吟》）

落尽芙蓉，收残菱芡，晚色凄迷。断荇随流，枯荷折柄，秋满苏堤。沙禽自在幽栖。极浦外天连水低。粉坠莲房，波漂菰米，烟暝湖西。（李祯《柳梢青·题秋塘图》）

细雨檐花作晚寒。愁春心绪已阑珊。故人消息隔秦关。自怯鬓华休对镜，更无豪兴懒登山。连宵犹念杏花残。（王达《浣溪沙》）

露苇催黄，烟蒲驻绿，水光山色相连。红衣落尽，孤负采莲船。点检六朝杨柳，但几个抱叶残蝉。秋容晚，云寒雁背，风冷鹭鸶肩。华筵。容易散，愁添酒量，病减诗颠。况情怀冲淡，渐入中年。扫退舞裙歌扇，尽付与一枕高眠。清闲好，脱巾露发，仰面看青天。（瞿祐《满庭芳·西湖秋泛》）

地拥岷峨，天开巫峡，江势西来百折。击楫中流，投鞭思济，多少昔时豪杰。鹤渚沙明，鸥滩雪净，小艇鸣榔初歇。喜凭阑握手，危亭偏称，诗心澄澈。还记取王粲楼前，吕岩矶外，别样水光山色。烟霞仙馆，金碧浮图，尽属楚南奇绝。紫云箫待，绿醑杯停，咫尺良宵明月。拚高歌一曲清词，遍彻冯夷宫阙。（韩守益《苏武慢·江亭远眺》）

石径土墙斜。桃李桑麻。纸钱飞处乱啼鸦。闲趁斜阳携榼去，寒食人家。苑树忆天涯。遗恨琵琶。铜驼衰草卧龙沙。汉寝唐陵无麦饭，暮雨梨花。（刘昺《浪淘沙·寒食》）

吴山深。越山深。空谷佳人金玉音。有谁知此心。夜沉沉。漏沉沉。闲却梅花一曲琴。高松对竹林。（解缙《长相思·寄友》）

翠钿狼藉。绿圆点点浓如积。芳痕涨雨凝寒碧。一片浓阴，休扫坐来石。径深不教残阳入。茸茸不似春红色。芳尘净洗无纤迹。吟客来时，只恐印行屐。（张肻《醉落魄·苔径》）

马洪，字浩澜，号鹤窗，仁和人，有《花影集》，自谓四十余年仅得百篇；杨慎亟称之，谓其“皓首韦布，而含吐珠玉，锦绣胸肠，褒然若贵介王孙”；许东溟谓其《多丽》一词“可追迹康伯可”，皆不免过誉。今按其词，非无冶情秀句，但气骨轻浮，境语凡近，故朱氏谓其俗不可医。同时有聂大年，字寿卿，临川人，正统间，官仁和教谕，景泰初，征入翰林；有《东轩集》，尝作《卜算子》二首自况，而浩澜和之。商辂，字宏载，淳安人，正统进士，历官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卒谥文毅；有《素庵集词》。沈雄谓其“小词明净简炼，亦复沾沾自喜，其《一丛花》咏初春一词，尤觉妥帖轻圆”。余如王越有《云山老懒集词》，沈周有《石田集词》，李东阳有《怀麓堂集词》，皆无特采。各录一首：

春老园林，雨余庭院，偏惹蝶骇莺猜。荐红皱白，狼藉满苍苔。正是愁肠欲断，珠箔外点点飘来。分明似，身轻飞燕，扶下碧云台。当初珍重意，金钱竞买，玉砌新栽。正翠屏遮护，羯鼓催开。谁道天机绣锦，都化作紫陌尘埃。纱窗里，有人怜惜，无语托香腮。（马洪《满庭芳·落花》）

杨柳小蛮腰，惯逐东风舞。学得琵琶出教坊，不是商人妇。忙整玉搔头，玉笋纤纤露。

老却江南杜牧之，懒为秋娘赋。（聂大年《卜算子》）

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朝来初日半衔山。楼阁淡疏烟。游人便作寻芳计，小桃杏应已争先。衰病少情，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商辂《一丛花·初春》）按：此词亦见《东坡乐府》不知沈氏何以致误。

远水接天浮。渺渺扁舟。去时花雨送春愁。今日归来黄叶闹，又是深秋。聚散两悠悠。白了人头。片帆飞影下中流。载得古今多少恨，都付沙鸥。（王越《浪淘沙》）

惯得轻柔绮陌中。几枝斜映驿亭红。微烟啅雀金犹懒，细雨藏鸦绿未浓。攀傍岸，折随风。管人离别思无穷。开花更是无聊赖，一片西飞一片东。（沈周《鹧鸪天·柳》）

正爱月来云破。那更柳眠花卧。帘幕风微，秋千人静，酒尽春无那。迢递高楼孤寂坐。缥缈笛声飞堕。恨曲短宵长，院深墙迥，凭仗风吹过。（李东阳《雨中花·题画》）

稍后有吴宽，字原博，长洲人，成化八年进士第一，历官礼部尚书，卒谥文定，有《匏庵集词》。赵宽，字栗夫，吴江人，成化进士，历官广东按察使，有《半江词》。杨循吉，字君谦，吴县人，成化进士，官礼部主事，有《南峰逸稿》。费宏，字子充，铅山人，成化二十三年进士第一，历官华盖殿大学士，卒赠太保，谥文宪，有《文宪公集词》。蒋冕，字敬之，全州人，成化进士，累官谨身殿大学士，卒赠少师，谥文定，有《湘皋乐府》。王鸿儒，字懋学，南阳人，成化进士，历官户部尚书，卒谥文庄，有《凝斋集》。史鉴，字明古，吴江人，有《西村集词》。顾潜，字孔昭，昆山人，弘治进士，官御史，有《静观堂集词》。顾璘，字华玉，吴县人，弘治进士，历官湖广巡抚，加刑部尚书，有《东桥词》。王九思，字敬夫，鄠县人，弘治进士，官郎中，有《渼陂集》，并工曲，有《碧山乐府》。唐寅，字子畏，一字伯虎，吴县人，举人，有《六如词》。周用，字行之，吴江人，弘治进士，历官吏部尚书，卒谥恭肃，有《白川集》。陈霆，字声伯，德清人，弘治进士，官山西提学佥事，有《水南稿》。韩邦奇，字汝节，朝邑人，正德进士，历官南京兵部尚书，卒谥恭简，有《苑洛集词》。皆稍著者。各录一首：

纤云卷尽天如水，芦荻风残。松竹霜寒。更看前溪月满山。画船红映金尊酒，子夜歌阑。缓吹轻弹。得意人生且尽欢。（吴宽《采桑子》）

寒风吹水。微波皴作鱼鳞起。白雨横秋。秋色萧条动客舟。疏钟何处。知在前村黄叶树。茅屋谁家。荒径无人菊自花。（赵宽《减字木兰花·姚江阻雨》）

吴郊春满，绿草熏南陌。风弄轻帘小桥侧。瞰荒园秾丽，几树夭桃，仿佛似，薄醉西施颜色。酝香飘十里，更着流莺，乱掷金梭向林织。天宇净繁芳，日暖蜂游，早拦住高阳狂客。便典却罗衫又何妨，算容易飞花，韶光难得。（杨循吉《洞仙歌·题酒家壁》）

霜月高悬碧汉，画船自泛寒江。银灯独对夜何长。窗外浮光荡漾。可怪曲生疏阔，闲来冷落琼觞。思量无计助清狂。且与青编相向。（费宏《西江月·舟中夜行独坐无酒抚卷作》）斜日坠荒山，云黑天垂暮。时见空中一雁来，冷入残芦去。惊起却低飞，有意同谁语。啄尽枝头数点霜，还向空中举。（蒋冕《卜算子》）

燕子初归，芙蓉乍老。苍苔院落桐阴小。一帘疏雨晚来晴，繁香不断寒花袅。著谱人非，餐英事杳。风流未必今时少。且须痛饮读《离骚》，灵修岂肯捐芳草。（王鸿儒《踏莎行·赏菊》）

秋水芙蓉江上饮，怜渠无限风流。红牙低按《小梁州》。澹云拖急雨，依约见红楼。最是采莲人似玉，相逢并著莲舟。唱歌归去水悠悠。清砧孤馆夜，明月太湖秋。（史鉴《临江仙·赠余浩》）

娄江一碧，动鲈鱼佳兴。浩荡鸥波放烟艇。过溪桥十里，香稻垂花，秋未晚，远渚芙蕖万柄。

野翁能爱我，酌酒烹鸡，何处渔歌更堪听，醉起试推篷，骤雨初收，斜阳外山光云影。愿百岁逍遥瀼西东，任华发星星，换来青镜。（顾潜《洞仙歌·自寿》）

抱病登楼无意绪，满城寒雨蒙蒙。一尊何日与君同。卷帘芳草碧，呼酒夕阳红。堪恨赏心都不偶，依然枉却东风。扁舟归兴莫匆匆。江梅花自落，别有海棠丛。（顾璘《临江仙·雨中柬谭子羽》）

门外长槐窗外竹。槐竹阴森，绕屋重重绿。人在绿阴深处宿。午风枕簟凉如沐。树底辘轳声断续。短梦惊回，石鼎茶方熟。笑对碧山歌一曲。红尘不到人间屋。（王九思《蝶恋花·夏日》）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唐寅《一剪梅》）

风前满地花，雨后连天草。今年三月里，春归早。低云薄雾，犹自怜清晓。金尊须臾倒。无奈离愁，为他转伤怀抱。绣帘斜转，画静闻啼鸟。韶华刚九十，勾销了。绿波无赖，点点青荷小。寄语春知道。桃李多情，莫教惜春人老。（周用《满路花》）

流水孤村，荒城古道。槎牙老木乌鸢噪。夕阳倒影射疏林，江边一带芙蓉老。风暝寒烟，天低衰草。登楼望极群峰小。欲将归信问行人，青山尽处行人少。（陈霆《踏莎行·晚景》）残雪已消往事，东风又报春愁。珠帘不卷玉香钩。庭院迟迟清昼。细雨繁花上院，轻烟碧草汀洲。一声啼鸟水东流。春在小桥杨柳。（韩邦奇《西江月·春思》）

春宵微雨后，香径牡丹时。雕阑十二，金刀谁翦两三枝。六曲翠屏深掩，一架银筝缓送，且醉碧霞卮。轻寒香雾重，酒晕上来迟。席上欢，天涯恨，雨中姿。向人如诉飘泊，粉泪半低垂。九十春光堪惜，万种心情难写，彩笔寄相思。晓看红湿处，千里梦佳期。（杨慎《水调歌头》）

小楼临苑对青山。朱门草色闲。隔花时有珮珊珊。秋千杨柳间。新绿暗，乱红残。慵妆低翠鬟。日长春困减芳颜。无人独倚阑。（夏言《阮郎归》）

西窗睡起雨蒙蒙。双燕语帘栊。平生行乐都成梦，难忘处碧凤坊中。酒散风生棋局，诗成月在梧桐。近来多病不相逢。高兴若为同。清尊白苎交新夏，应孤负绿树阴浓。凭仗柴门莫掩，兴来拟扣墙东。（文徵明《风入松·简汤子重汤居碧凤坊》）

波映横塘柳映桥。冷烟疏雨暗亭皋。春城风景胜江郊。花蕊暗随蜂作蜜，溪云还伴鹤归巢。草堂新竹两三梢。（陈铎《浣溪沙》）按：此词乃和清真《水涨鱼天》一首。

韶光都付乱离中。登眺觉心慵。青山城外望断，愁绝黛痕浓。闲把酒，倚楼东。小桃红。馆娃烟草，香径风兰，长记游踪。（吴子孝《诉衷情·嘉靖癸丑甲寅东南倭乱》）

杨柳溪桥，桃花野渡。十年车马同游处。联诗曾对月华明，伤心只见春光暮。迢递双鱼，浮沉尺素。相思辗转愁无数。东风听彻子规啼，声声诉尽空归去。（陈如纶《踏莎行》）

绿杨枝上黄莺小。长路关情，花鸟三春了。云水迢迢乡梦杳。夭桃秾李空开笑。江笛一声天正晓。雨色愁人，征骑忙多少。紫荇风牵罗带绕。晚来顿觉轻寒峭。（薛廷宠《蝶恋花·残春风雨》）

王世贞，字元美，太仓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累官刑部尚书；有《弇州四部稿》，自谓：“意在笔先，笔随意往，法不累气，才不累法。有境必穷，有证必切，匪独诗文为然，填词末艺，敢于数子云有微长。”盖对当时汪道昆，李攀龙辈而言。汪称其词“沾沾自喜，出人一头地”；李亦谓“惟某敢与狎主齐盟，而小词弗逮”；而沈雄则谓其“皆不痛不痒篇什，惟能以生动见长”。大抵弇州当时盛名太过，不免失之粗疏，故与升庵并蒙强作解事之讥。同时有王好问，字裕卿，号西塘，乐亭人，嘉靖进士，累官户部尚书，有《春照斋集词》。王锡爵，字元驭，太仓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第一，累官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卒谥文肃，有《文肃集》。徐渭，字文清，更字文长，江阴人，有《樱桃馆集》，并工曲。凡皆明中叶词人之可称者。各录一首：

浮萍只待杨花去。况更廉纤雨。鸭头虚染最长条。酝造离亭清泪几时消。珊瑚翠色新丰酒。解醉愁人否。薄寒撺送汝南鸡。偏向碧纱厨畔醒时啼。（王世贞《虞美人》）

袅袅西风敛暝烟。日衔山。阴阴杨柳暗长川。水如天。一别玉京成远梦，几经年。锦鱼千里为谁传。思依然。（王好问《贺圣朝》）

月色依微照，云光浅淡流。卷帘同上最高楼。试看海天万里好清秋。酌酒金螺小，调筝玉指柔。更深鹤背冷飕飕。劝我今朝且住莫归休。（王锡爵《南歌子·游仙词》）

浅碧平铺万顷罗。越台南去水天多。幽人爱占白鸥莎。十里荷花迷水镜，一行游女惜颜酡。看谁钗子落清波。（徐渭《浣溪沙·鉴湖》）

晚明词家更少巨子，其可称者，首推汤显祖。显祖，字义仍，一字若士，临川人，万历十一年进士，官礼部主事，有《玉茗堂词》，并工南曲，号为大家；词则不免杂入曲子字面。陈继儒，字仲醇，别号眉公，华亭人；有《晚香堂词》二卷，潇洒少艳语。范凤翼，字异羽，通州人，有《勋卿集》，王士禛称其“旷冽似半山，而风味过之”。俞彦，字仲茅，上元人，万历二十九年进士，历官光禄寺少卿，《词衷》称其“工于小令，不无率露语，至其备审源委，不趋佻险，而遵雅淡，独见典型”。施绍莘，字子野，青浦人，自号浪仙，以慕张子野三影之誉，故词名《花影词》。卓人月，字珂月，仁和人；有《寤歌词》十二卷，王士禛谓其“《词统》一书，搜采鉴别，大有廓清之力，乃其自运，去宋人门庑尚远”；王言远谓其“有快意欲尽之病”。汤传楹，字卿谋，吴县诸生，有《湘中草》，沈雄谓其“小词特多秀发之句”。陈子龙，字卧子，青浦人，崇祯十年进士，官兵科给事中，进兵部侍郎，明亡，殉节；有《湘真阁》《江蓠槛词》二卷，沈雄谓其“风流婉丽”；王士禛谓其“神韵天然，风味不尽，如瑶台仙子，独立却扇时”，可称明末杰出。夏完淳，字存古，华亭人，官中书舍人，年十七，与父允彝以明亡殉节；有《夏内史集·玉樊堂词》一卷，沈雄谓其“慷慨淋漓，不须易水悲歌，一时凄感，闻者不能为怀”；王士禛谓其“自是再来人”，盖其早慧大节，并成绝世也。余如韩洽之《蟾香堂集》，沈谦之《东江词》，贺裳之《红牙词》，皆明末词人之可称者。各录一首：

不经人事意相关。牡丹亭梦残。断肠春色在眉弯。倩谁临远山。排恨叠，怯衣单，花枝红泪弹。蜀妆晴雨画来难。高唐云影间。（汤显祖《阮郎归》）

蜂欲分衙燕补巢。阴阴落叶遍江皋。一阵窗前风雨到，打芭蕉。惊起幽人初睡午，茶烟缭绕出花梢。有个客来琴在背，度红桥。（陈继儒《摊破浣溪沙》）

晴云如絮。霎时飞入银河去。露洗遥空。廿四桥头一笛风。客窗无暑。片霎芳塘清晓雨。月冷邗沟。梦破狼峰绝顶秋。（范凤翼《减字木兰花·邗江归思》）

浅渚明沙聚碧流。依然春信锁枝头。金徽昨夜初赓曲，羌笛何人更倚楼。朝露重，晚烟浮。几回花下月如钩。而今贮向纱窗里，点点寒香入梦愁。（俞彦《鹧鸪天·瓶梅》）

春欲去。如梦一庭空絮。墙里秋千人笑语。花飞撩乱处。无计可留春住。只有断肠诗句。万种消魂多寄与。斜阳天外树。（施绍莘《谒金门》）

城中火树落金钱。城外湖波起碧烟。夜夜夜深歌子夜，年年年节度丁年。玻璃一段湖称圣，琥珀千钟酒号贤。自分懒追儿女队，玉梅花下拾花钿。（卓人月《瑞鹧鸪·湖上上元》）一片伤心花影重。美人初出晓云宫。帘前泥落常憎燕，鬓侧花摇数避蜂。钩月翠，晕潮红。倚烟欺雨咒东风。碧纱窗掩喁喁处，塞北江南春梦中。（汤传楹《鹧鸪天》）

章台西弄。纤手曾携送。花影下，相珍重。玉鞭红锦袖，宝马青丝鞚。人去后，箫声永断秦楼凤。菡萏双灯捧。翡翠香云拥。金缕枕，今谁共。醉中过白日，望里悲青冢。休恨也，黄莺啼破前春梦。（陈子龙《千秋岁》）

园亭晴敞，正梁飞旧燕，林唱新蝉。望清景无边。有青峰回合，碧渚相连。葛衣纱帻，对南薰一曲虞弦。起无限乡心别恨，潇湘夜雨朝烟。曲终也余韵在，见游鱼浴鹭，山没波间。爱缛草芊绵。更秾柳垂池，翠柏参天。日长人倦，向北窗欹枕高眠。愁魂绕，沧浪云梦，片时行尽三千。（韩洽《潇湘逢故人慢·拟王和甫》）

一翦莺梭，早织就千纷万缕。最苦是苏堤欲晓，灞桥将暮。媚眼未醒开又合，纤腰半倚扶难住。又沉沉搭在玉阑干，和烟雨。还记得，长亭路。曾折送，行人去。恁牵缠似我，别时情绪。帘黑梦回应有泪，楼高目断浑无语。隔青山不见紫骝归，蒙天絮。（沈谦《满江红·咏柳》）

薄暮银塘风色静。闲倚雕阑，自赏娉婷影。一簇芙蓉相掩映。唾花落处游鳞竞。女伴潜呼浑未醒。横睇回波，才讶红妆并。飞尽残霞天又暝。柳梢笑指新悬镜。（贺裳《蝶恋花·暮春》）

明代女子中能词者甚多。如杨用修妻黄氏，叶绍袁妻沈宜修，女小纨，昭齐，小鸾等，林鸿妻张红桥，金陵妓杨宛，扬州妓王修微，皆其稍著者。缁流惟一灵，俊逸有致。词均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