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注　释

衣、裳：毛《传》：“上曰衣，下曰裳。”

女（rǔ）：你。通“汝”。高亨《诗经今注》：“女，通汝，指亡妻。”

俾（bǐ）：使。毛《传》：“俾，使。”

（yóu）：过失。毛《传》：“，过也。”

凄其：感伤貌。其，助词。毛《传》：“凄，寒风也。”谓凄然。

释　读

《绿衣》一诗，朱《传》云：“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认为这是卫庄姜怨庄公惑于嬖妾所写的诗。

◎ 邶风·绿衣

《诗经·卫风·硕人》是写庄姜的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庄姜兼具古典标准美女的美丽，同时也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有记载以来的第一位女诗人。朱熹在《监本诗经》中认为“收在《邶风》中开篇五首诗是庄姜所作”。可惜这位色艺俱佳的女子终究没有走出“红颜薄命”的结局。庄姜夫人，贤德美丽，在世时，是卫庄公辜负了她。生不逢时，如此完美的女子已经遍尝人世悲辛，她的命运里，礼崩乐坏，小妾上僣。卫庄公爱上了别人，只留她一人悲伤自谴，而她贵为国母，又不可失仪，不能像寻常女子一样悲悲戚戚，只好默默承受所有的命运。

孔子曰：“《绿衣》之忧，思古人也。”到如今，我已不忍回首再看庄姜美丽悲伤的容颜，就此把这首诗理解成一名男子怀念故去爱人的诗篇吧。有学者认为《绿衣》是一首悼亡诗。如余冠英《诗经选译》说：“诗人睹物怀人，思念故妻。”其情委曲，其态悲惋，若有不胜情者。“为后世悼亡诗之所本”（袁玉荌、唐莫尧《诗经全译》）。

诗说一男子手抚妻子的遗物衣裳，悲痛欲绝，回忆旧情，感念妻子对自己的照顾和规劝，感伤再也没有另一个如此贤德美惠的女子，可以抚慰自己的心了。这首诗，寥寥几字却蕴含着沧海桑田般的爱情，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寻死觅活，只有一个“我思古人，实获我心”的男子。悼亡爱情不比辞藻华丽，它不是悦然欣赏的锦绣文章。诗中看不出所用任何修饰的痕迹，只此平淡如水的“绿兮衣兮”反复咏叹，却然在这平淡的背后是穿山越海的悲痛与绵长忧思。

一直以为在爱情里女子总是受伤的，男子又总是朝三暮四，始乱终弃。而这首《绿衣》却让人全然放下对男人的怀疑和不屑。那独自怀念故人的男子是值得爱恋和依靠的。

绿衣，总是从心底爱极了这两个字。这淡如清雾的字从《诗经》里吹散，从中贯穿着的是中国古典诗词意境独有的审美意绪。

《绿衣》的故事该是发生在桃夭灼灼的时节，女子与男子相遇在陌上花间，她与他擦肩而过时，绿衣盈袖，婉如清扬，男子顿时心生爱意。此后的故事他们必然是过着举案齐眉的幸福生活。绿衣，自是温情欣然，他们男植桑树女织锦，羡煞旁人。如此三年光景。可忽的一日，只剩下一人，妻子先他而去，徒留下一生的回忆与这一身绿衣予他，他也只能靠抚摸她生前穿过的衣裳来慰藉自己的思念之情。

看那窗外，花枝缠绕，月色深沉。你的气息随风而来，如丝般环绕在我身旁。宛若又看到了你曾经穿过的那件绿衣，这是你一丝一线缝缀而成，丝丝缕缕都尚留你的温度。室内的一物一件，衣上针线诗里字，点点滴滴，都是你温存的体肤，都是你细细的呼吸。如今，帘卷西风，纸灰翻飞，到处是你的温度却到处不见你。海市蜃楼般幻得幻失如同一场无法抽身的迷梦，一场没有结果的寻觅。我依旧是这样倾心呼唤你，等待你回首莞尔时的惊艳。不负我心，你终于归来，依旧还是那沉静安然的面容，绿衣娉婷，让我心动。只不过是一眼错觉却三秋光景，思绪在我的脑海穿梭悠长，竟忆不起不知今夕何夕。

吹灭灯火，低首已然一身月。想今夜，枕着你的名字，心念绿衣，一字一句，墨意流动，浮现出我们耳鬓厮磨的曾经。你看窗外花开花落，如今，都随水成尘，留我徒然地悼念。那些曾经的过往，长出湿润苍青的草苔，写下我繁盛丰盈的记忆。念你，却与我隔着山川隔着河流隔着茫茫尘世，最终还是隔着生死。

◎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绿衣尚存，温暖依旧，故人何在？生活的细碎有时让人觉得琐屑，生活的平淡有时磨掉了人们对爱的敏感，有一些微小的细节，觉得简易寻常，可一旦失去，便会突然念念不忘，无比怀念。关于悼亡诗词最打动人心的莫过于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而其中也不免沾染了《绿衣》的气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久蓄心底的思念之情如江河决堤一发而不可收。

很久以前阅读明代散文家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其中亦有怀念亡妻的文字：“亭中有枇杷树，是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而今已亭亭如盖矣。”树种植于妻子亡故的那一年，而今植树已长大，却然故人却已离去了很多年。寥寥数语，文简而意深情浓。每读至此，潸然泪下。又读容若词，有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词句，突兀的心如同惹了世间最苦痛的尘埃，感觉那般的沉重和薄凉。

一个人怀念另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是安静默思的念想，这种静止的力量往往可抵达生死的彼岸。《绿衣》中最动人心的，是末句“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分明看见他抚着绿衣，寂静的悲伤让人心碎，但这种至高无上的心碎同时也感染了尘世苍白的心灵。纵是心中有万千思绪翻滚难平，但终需要收敛成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优雅。在诗篇末尾，是他历尽沧海桑田后的平静，喃喃道出一语：“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跌宕起伏的情感，最后归为静如止水，只轻声说出这平淡至极，却又令人泪下的句子。

想那在另一个世界的绿衣如水的女子是幸福的，虽然生命有如昙花一现，但却永远地留在他心底。无论时光怎样流逝，她依然是他心中的独一无二，谁都无法代替。《绿衣》中的男子就此因为这一首诗——永远地停留在那一页。寻遍《诗经》，锦绣风景，不见故人，却在眼底盈满了辗转缠绵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