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无一寸禄，名扬千万里

方干（809—888年），字雄飞，号玄英，睦州青溪(今淳安)人。每见人设三拜，曰礼数有三，时人呼为“方三拜”。爱吟咏，深得师长徐颖的器重。

方干的父亲方肃，善诗文，举进士。方干的母亲，是才子章八元的爱女。章八元是诗人严维的弟子，与睦州司马刘长卿相友善，有不少酬唱之作，为诗界名流所乐道。诗人元稹、白居易在长安见到章八元《题慈恩寺塔》诗，吟咏良久，赞叹说：“不意严维出此高弟，名下果无虚士也。”

方干从小跟父母读书识字，聪明伶俐，在当地有神童之誉。桐庐诗人徐凝有次经过方肃家门前，见屋里小方干在堂前吟诗，大为器重，便进屋向其授以诗律。从此方干作诗大有长进。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方干七岁那年，偶得佳句，惊喜欲狂，双脚一绊，跌倒在地，将嘴唇摔成两瓣，这让方肃夫妇心痛如刀割。小方干破了相，隔壁邻居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方缺子”。

光阴似箭，转眼方干长大成人。从古到今要想进入官场，为家族争气，首先要考取功名。眼看科举考试日期临近，方干遂告别父母赴京赶考。在考试当天，方干在考场中做完文章，然后从头又看了一遍，觉得很满意，便交卷出场，回到客栈，等候佳音。

过了几天，贴出皇榜，围观者人山人海。举子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拼命往前挤。十年寒窗之苦，为的就是金榜题名这一天。凡是在榜上见到自己名字的，都春风得意，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而那些未中的举子，都垂头丧气，痛哭流涕，哀号不止，咒天骂地。

方干挤到皇榜前，仔细寻找了一番，却发现榜上无名。方干原以为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想不到榜上无名，眼里立刻充满辛酸的泪水。他叹了口气，望着这万物萧索的京城秋色，愁肠百结，心境茫然，扫兴而归。其实，当年方干成绩还不错，榜上无名是因为主考官见他缺唇丑陋，而将他除名。可怜的是，方干自己还蒙在鼓里，还以为名落孙山是因为自己考得不好。

后来，听说钱塘（今杭州）太守姚合看重人才，方干便携带诗稿去拜谒。方干向姚合说明来意，便将诗稿呈上。想不到姚合见方干容貌丑陋，颇为轻视，接过诗稿看都不看就丢在了案桌上。方干因受到姚合的冷落，告辞而归。

有一天，姚合空闲无事，随手从案桌上拿起方干写的《旅次洋州寓居郝氏林亭》一诗来看：

举目纵然非我有，思量似在故山时。

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

凉月照窗攲枕倦，澄泉绕石泛觞迟。

青云未得平行去，梦到江南身旅羁。

首句以“非我有”扣诗题“旅次”，说明举目所及都是异地之景，托出自己落魄失意、他乡作客的境遇，透露出一种悲凉的情调。次句写诗人触景而起对家乡的怀念。身处异地而情怀故乡，不难想见其失意之状和内心的苦涩。“举目”“思量”是诗人由表及里的自我写照，抬首低眉之间，蕴含着深沉的感伤。

颔联“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被前人十分称道，被认为是齐梁以来所未有过的佳句（见尤袤《全唐诗话》）。从写景角度而言，诗人眼耳并用，绘形绘声，传神逼真，对蝉声的描写更有独到之处。骆宾王诗“西陆蝉声唱”，许浑诗“蝉鸣黄叶汉宫秋”都写蝉在通常情况下的鸣叫；而方干此诗，则是蝉在飞行过程中的叫声，不仅蝉有动势，而且蝉声有特色：诗人捕捉的是将止而未止的蝉声，这种鸣叫有独特的声响和音色，能诱发读者的想象。“曳”字用得新颖别致，摹状精切传神，前所罕见。诗人写景寄情，即以鹤蝉自况，前者脱俗，后者清高。这是说自己空有才学，不能凌云展翅，占枝高鸣，却落得个异地依人、他乡为客的境地，犹如这“鹤投孤屿”“蝉过别枝”一般。一个“投”字，一个“过”字，一个“孤”字，一个“别”字，寄寓着怀才不遇的身世之慨，凸显了自怨自艾、自悲自叹，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颈联“凉月照窗攲枕倦，澄泉绕石泛觞迟”，前一句写月夜独处，“凉”和“倦”极写诗人的冷寂凄清，孤独无聊。后一句变换场景，写饮宴泛觞的场面。“泛觞”是一种游戏，古时候，园林中常引水流入石砌的曲沟中，宴会时，把酒杯放置水面，任其漂浮，漂到谁的面前，就该谁饮酒。饮宴游戏，高朋满座，诗人置身于这热烈气氛之中，却神游于此情此景之外，他对着那在水池中慢慢流动的酒杯呆呆地出神，显出一副寡言少欢的神态，“迟”正点出了这种神情。

这一联，以月明之夜和宴乐之时为背景，用反衬的手法，表现诗人的自我形象。上下两句场景虽然不同，人物形象如一，显示出难以消解的情怀，却又藏而不露。

直到第四联“青云未得平行去，梦到江南身旅羁”，作者才将内心的隐痛和盘托出：遗憾啊，仕途多阻，未能平步青云。虽然做梦都梦到江南故乡，而此身却在异地作客。末句以“身旅羁”和首句的“非我有”相照应，又回扣诗题的“旅次”二字，结构严谨。从全诗的艺术风格来看，这一联显得过分率直而欠含蓄。不过，由于有了前面一系列的铺垫和渲染，倒也使人觉得情真意切。也许是方干对自己功名不就，耿耿于怀，如鲠在喉，但求一吐为快吧。

“好诗，是个难得的人才。”姚合责怪自己不该以貌取人。

过了几天，堂堂钱塘太守亲自来到睦州青溪县，登门拜访方干。姚合向方干道歉，并邀请方干去他府中做客。方干在姚合的真诚邀请下去了钱塘。

在姚合府中，方干受到热情招待。两人谈《诗经》，论诗律，从三国的曹子建，说到当时的李太白和杜子美，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他们游西湖，登吴山，上灵隐，下九溪，赏景咏诗。姚合让方干在自己的府中一连待了数十天，才让方干回到清溪家中。

到这个时候，方干心里才明白，是因为自己的嘴唇残缺、容貌丑陋才名落孙山的。于是他绝意科场，来到桐江白云源隐居。

桐江白云源离严子陵钓台不远。东汉严子陵放弃高官厚禄隐居在富春山，后人称这里为“严子陵钓台”。方干在白云源游山玩水，以吟诗作赋为娱，常与寓居桐江的江西南昌人喻凫为诗友，并与寿昌诗人李频、翁洮等咏诗唱和，诗来歌往，关系非常密切。

唐宣宗大中年间，方干到会稽（今绍兴）寻创别业，从此流寓鉴湖。鉴湖，又称镜湖，东汉永和五年（140年），会稽太守马臻汇纳山阴、会稽两县三十六源之水为湖。方干来到这里，见水清似镜，岸边有垂钓的老翁，水中有采莲的姑娘，他们笑语清歌，愉快非常。晋代著名书法家王羲之云：“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这话绝无虚言。方干在湖之北筑有茅斋，茅斋四周植以花草树木，与客共赏。有弟子洪农、杨弇、释居远等与之赏景酬唱。每逢春风明月之时，方干带着小儿子，划着小船，在湖中游荡。置身于这样的美景佳境之中，令方干这个落魄才子也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使他忘掉了人生的千愁万绪、恩怨是非和成败得失。

【姚合画像】

唐懿宗咸通时，越州（今绍兴）太守、浙东观察使王龟听说方干是个贤人，住在鉴湖，便亲自来拜访他。双方一经交谈，王龟觉得方干不仅有才华，而且为人耿直，很适合做谏官，于是极力向朝廷推荐。终因朝廷腐败，忌贤妒能，方干至死不曾被起用。故后人说他“身无一寸禄，名扬千万里”。

方干晚年曾遇名医修补嘴唇，有人称他为“补唇先生”。方干擅长律诗，清康熙年间编的《全唐诗》称：“干自咸通得名，迄文德（888年），江之南无有及者。”唐僖宗文德元年，方干临终前嘱咐儿子说：“志吾墓者，谁欤！吾之诗，人自知之。志其日月姓名而已。”方干客死在会稽鉴湖，后归葬桐江，弟子私谥为玄英先生，并收集方干遗诗370余首，编成《玄英先生诗集》十卷，中书舍人王赞为之序，序中称方干诗“镘肌玉骨，冰莹霞绚”。又云：“余尝较之，张祜升杜甫之堂，方干入钱起之室矣。”孙郃又作《玄英先生传》，赞其诗：“其秀也仙蕊于常花，其鸣也灵鼍于众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