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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列传》理惑

时间:2023-07-18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史记·屈原列传》,本来是研究屈原生平事迹最主要的资料,也是现存较早和较系统的资料。但今本《史记·屈原列传》却存在不少问题,致使屈原事迹前后矛盾,首尾错乱。正因为今本《史记·屈原列传》存在很多问题,故历代研究《屈原列传》的人,曾不断进行探索,企图得一合理的结论。总之,从历史角度探讨《屈原列传》者,始终还没有作出较为稳妥精确的结论。

汤炳正

一、今本《屈原列传》存在的问题

《史记·屈原列传》,本来是研究屈原生平事迹最主要的资料,也是现存较早和较系统的资料。如果以《楚世家》《新序》《国策》等互相参证,则屈原生平事迹,不难秩然得其条贯。

但今本《史记·屈原列传》却存在不少问题,致使屈原事迹前后矛盾,首尾错乱。总括前人所举者,例如:屈子赋《骚》,既叙于怀王疏原之时,又叙于襄王既立之后,则《离骚》之作,究在怀王之世,抑在襄王之时?此其一;又上文既曰“(怀)王怒而疏屈平”,“屈平既绌”,“屈平既疏,不复在位”,而下文又曰“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则怀王之世,屈原究竟是被“疏”,抑或已被“放流”?此其二;“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到“王之不明,岂足福哉”一大段评论赋《骚》的文字之后,忽接“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则子兰之怒,究竟是怒屈子赋《骚》,抑是怒屈子之“既嫉”子兰?如果是怒屈子之“既嫉”子兰,则何以中间忽然插入一段评论赋《骚》之语,致文意扞格不通?此其三;又上文“离骚者,犹离忧也”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一大段,寻其内容与语气,实与下文“虽放流”以下“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一大段紧密相承,皆对屈子赋《骚》所作之评语,但中间何以又插入“屈平既绌”到“屈平既嫉之”历叙数十年来秦楚兴兵的一大段,致前后互不相蒙?此其四;全传行文,何以屈原、屈平交互错出,称谓混乱?此其五;……以上这些问题不解决,则对屈原生平事迹就无法理出一条可靠的线索,从而对屈原平生的政治活动、文学创作、思想发展等,也就无从得出一个合乎实际情况的结论。

正因为今本《史记·屈原列传》存在很多问题,故历代研究《屈原列传》的人,曾不断进行探索,企图得一合理的结论。但见仁见智,聚讼纷纭,结论各有不同。其从文学角度而为之说者,对“离骚者,犹离忧也”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与“虽放流”到“岂足福哉”这两大段文字的插入,或谓此乃史迁的变体,或谓此乃史迁奇玮之妙笔,或谓此乃夹叙夹议的龙门笔法。但“变体”也好,“奇玮”也好,“夹叙夹议”也好,而从行文之规律言之,则首先要求其“通”,如果章节段落之间前无所承,后无所受,首尾横决,文理龃龉,则史迁之文必不至驽劣乃尔。清梁玉绳《史记志疑》曾引于慎行《读史漫录》云:“世之好奇者,求其故而不得,则以为文章之妙,变化不测。何其迂乎?”近姜亮夫同志虽极力推崇史迁《屈原列传》中这两大段文字是“以苍茫郁勃之气,发为倜傥自恣之文,不能悉以文章规矩相绳”,但又谓“此盖古人文法未甚缜密之处”,“此固不容阿讳”(见姜亮夫《屈原赋校注》)。总之,从文学角度来看,至今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其次,从历史角度而加以探讨者,则亦有各种不同的结论。例如屈原之作《离骚》,本在怀王时代被疏之时,亦即壮年时期。自汉以来,除《史记·屈原列传》外,如刘向的《新序·节士》、班固的《离骚赞序》、王逸的《离骚经章句序》以下,都是如此,而近古以至现代的屈原研究者,则多根据今本《屈原列传》中“顷襄王立”以下“虽放流”一大段评《骚》文字,并佐以其他论据,谓屈原赋《骚》乃在顷襄王时,亦即晚年时期。如王闿运的《楚辞释》,游国恩同志的《楚辞概论》《屈原》,郭沫若同志的《屈原研究》,都作如此主张。但亦有感到此说之不安,而游移于以上二说之间者。如姜亮夫同志的《屈原赋校注》、刘永济同志的《笺屈余义》等,皆谓《离骚》之作,当始于怀王之世,成于襄王之时。盖由于今本《史记·屈原列传》既叙屈原赋《骚》于怀王之世,又评屈原赋《骚》于襄王既立之后,故欲以此调和这个不可否认的矛盾。总之,从历史角度探讨《屈原列传》者,始终还没有作出较为稳妥精确的结论。

尤其应当注意的是,清末的廖平,在他的《楚辞新解》里,认为《屈原列传》全篇文义不贯,前后事实矛盾,竟以此为根据,断定屈原并无其人。而这个结论,后来却被胡适所利用,在他的《读楚辞》里,借口屈传的矛盾,否定屈原的存在,说什么屈原是后人凭空捏造出来的“箭垛式”的人物,从而在中国历史上把屈原这位伟大诗人一笔抹掉。

不难看出,由于今本《史记·屈原列传》存在很多矛盾,给屈原研究者带来不少困难和问题,致使屈原生平事迹之真相,无由大白于后世,是不可以不辨。

二、今本《屈原列传》之被窜乱及原本《屈原列传》的本来面目

考今本《史记·屈原列传》中由“国风好色而不淫”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一段,在班固的《离骚序》中引用时,说它是淮南王刘安《离骚传》之语。盖刘安的《离骚传》班氏犹及见之,故加引用,其言信而有征,历代对此并无异议。但是,这里却有两个问题至今没有解决:即对《屈原列传》里的刘安这一段话,人们始终认为是史迁自己采入《屈原列传》的,而并没有意识到它是被后人窜入的。其次,今本《屈原列传》中属于刘安《离骚传》的话,是止于上述的那一段,抑或还有其他部分,人们至今还没有明确地识辨出来。因而对屈原事迹的考证,纠葛百出,缠绕不清。如果能将以上两个问题理清,还原史迁《屈原列传》的本来面目,则屈原的生平事迹和创作活动,自然会条贯分明,了如指掌,前人之所纷然聚讼者,亦不难迎刃而解。

今按,史迁当时并未见过刘安的《离骚传》,今本《屈原列传》中所引刘语,乃后人所窜入者。因为史迁的《史记》和刘安的《离骚传》都写成于汉武帝之时;刘安《离骚传》之写成,虽略早于《史记》,而史迁实未得见。所以,史迁在《史记·淮南王列传》中,只云:“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叛逆,未有因也。”而关于淮南王所著书与辞赋,则一字未及。至班固撰《汉书》时,《淮南王传》全袭《史记》,唯于“流名誉”句下,始增补下列一段:“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内书二十一篇,外书甚众。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术,亦二十余万言。时武帝方好艺文,以安属为诸父,辩博善为文辞,甚尊重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及遣。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而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高诱《淮南子叙目》亦云:“初,安为辩达,善属文。皇帝为从父,数上书,召见,孝文皇帝甚重之,诏使为《离骚赋》,自旦受诏,日早食已。上爱而秘之。天下方术之士,多往归焉。”(高诱的这段话,跟《汉书》大致相同,但有两个错误:第一,“孝文皇帝甚重之”,“文”字显系“武”字之误。“皇帝为从父”句,因既误“武”为“文”,故世系关系不得不改。实则孝文帝时,刘安年尚幼小,所谓招致宾客著书立说等一切活动,都跟他的年龄不相适应,故应以《汉书》为是。第二,《离骚赋》也显系《离骚传》之误。荀悦《汉纪》的《孝武皇帝纪》,虽“武”字未误,而“传”亦误“赋”。此盖因《汉书》中“使为《离骚传》”之下,又叙刘安献“赋颂”,故与《离骚传》相涉而误。《汉纪》全以《汉书》为据,而顾炎武《日知录》曾谓:《汉纪》“间或首尾不备,其小有不同,皆以班书为长”。误《离骚传》为《离骚赋》,当即其中之一例。荀、高都是东汉末年人,而荀悦的错误,影响较大。说详下段。)考史迁书例,凡前人著述,或叙其书目篇卷,或录其作品原文,或具体,或概括,总是以不同的形式反映出来。而著述宏富如刘安者,竟在《史记·淮南王列传》中一字未提,这决不是偶然的。因为刘安的《离骚传》等,史迁并未见过。

有的同志认为《史记·淮南王列传》:刘安谋反时,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甚大逆无道,当伏其法。”这其中的“书、节、印、图”的“书”,即指淮南王所著诸书。但我认为这样理解“书”字,是不确的。因为这里的“书”跟“节”、“印”、“图”四者并举,事实上皆指刘安谋反时的“物证”而言。而且紧接上文,皆有所承。所谓“书”,是指刘安听伍被计所伪造的文书等,亦即上文所说:“伪为丞相御史请书,徙郡国豪杰任侠。……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逮书,以逮诸侯太子幸臣。”所谓“节”、“印”,是指刘安谋反时所伪造的“节”与“印”等,亦即上文所说:“王乃令官奴入宫,作皇帝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汉使节,法冠。”所谓“图”,是指刘安谋反时所绘用的军事地图等,亦即上文所说:“王日夜与伍被、左吴按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因此,下文胶西王举出“书、节、印、图”,为“大逆无道,当伏其法”的罪证。如果其中的“书”是指的《淮南鸿烈》《离骚传》等,则武帝当时如此喜爱的书,怎能据此以构成“伏法”的罪状?故从《史记·淮南王列传》中,实难找到史迁曾见过《离骚传》等书的痕迹。

至于史迁当时之所以未见淮南王所著书及《离骚传》等,盖当时这些书,虽已献之武帝,而未宣布于世。故史迁并未得见,当然更无从著录于本传,更无从采入《屈原列传》。淮南王书当时之所以未布于世,推其原因,盖不外其始武帝“爱秘”之,故未予宣布。所谓“爱秘”,当谓置之手边,秘不示人,或置于刘向《七略》所谓“秘室之府”;并不是付之“太常、太史、博士之藏”,供史官披阅。继因淮南王以谋反被诛,故又不便宣布。汉代因谋反而不传其书者,史有事例。如《汉书·儒林传》云:“世所传百两篇者,出东莱张霸。……以中书校之,非是。霸辞受父,父有弟子尉氏樊并。时大中大夫平当,侍御史周敞,劝上存之。后樊并谋反,乃黜其书。”可见,由于刘安谋反被诛,其书未得宣布流传,这在当时是可以理解的。在这种情况下,史迁即使见过刘书,亦不便广为征引传播,况因上述种种原因,史迁并未得见。迨元成之世,刘向校书中秘,始得淮南王书而叙录之(见高诱《淮南子》序)。而《离骚传》亦当同时出现。故班固撰《汉书》,始得据所见以补《史记·淮南王列传》之缺。因此,史迁既未见过刘安的《离骚传》,则今本《史记·屈原列传》中所引用的《离骚传》,并非原本《史记》所固有,乃后人窜乱之文;而且由于窜乱者学识卑劣,以致前后矛盾,文理不通,历代学人,咸受其累。

其次,刘安《离骚传》语之被窜入《屈原列传》者,其实并不止于班固所引用的那一段。就今本《屈原列传》而言,由“离骚者,犹离忧也……”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由“虽放流……”到“岂足福哉”,这两段文字都是后人割取《离骚传》语窜入本传者。要确定这个问题,首先不能不对未被割裂的《离骚传》的原型作一番探讨。

根据班固的《汉书·淮南王传》和《离骚序》,都说刘安作《离骚传》;只有荀悦、高诱等,才说是作《离骚赋》。其实班固的说法,具有最高权威。因为他不仅在《淮南王传》里述及刘安作《离骚传》的事实,而且他确实也读过《离骚传》的原文,并在他的《离骚序》里加以引用和评价。(刘勰的《文心雕龙》里,有时称之为“传”,有时称之为“赋”,盖因刘安书已佚,故只得根据不同的记载而为之说。)刘勰在《辨骚》里引用《离骚传》的一段话,全系从班固的《离骚序》里转抄而来,并没有见过原文。因此其中对字句的省略和剪裁,与《离骚序》完全一致。而王念孙竟认为《汉书·淮南王传》中《离骚传》的“传”字当系“傅”字之误,“傅”乃“赋”之同音借字,刘安所作乃《离骚赋》,非《离骚传》(见《读书杂志》)。王氏此说实大误。因为据班固《离骚序》中所云,刘安所作的《离骚传》,既有总叙,又有注文,并不是“赋”。他说:刘安以为“五子以失家巷,谓五子胥也。及至少康、贰姚、有娀佚女,皆各以所识有所增损,然犹未得其正也”,这就是指的《离骚传》中的注文而言。所以王逸在《离骚经章句序》中又称它为“淮南王安所作《离骚经章句》”。颜师古《汉书》注说《离骚传》犹如《毛诗传》之类,这说法是对的。但《离骚传》又有一个总叙,班固序引用“国风好色而不淫”一段,说是“淮南王安叙《离骚传》”的话,也就是指这个总叙而言。今本《屈原列传》中所窜入的,也就是《离骚传》的总叙部分。由此可见,刘安的《离骚传》跟后来班固、王逸之注《离骚》其体制是相同的,即注文之外,又有总叙。

现在,我们如果把被后人窜入《屈原列传》中的两大段文字联系起来(当然中间难免有所删节),更可以发现刘安、班固、王逸三家的总叙,虽论点不尽相同,而其结构层次基本上是一致的。这也许是班、王袭用了刘氏旧例的原因。例如:

(1)解释《离骚》的命名:

离骚者,犹离忧也。……(刘)

离,犹遭也。骚,忧也。……(班)

离,别也。骚,愁也。……(王)

(2)阐述《离骚》的内容:

上称帝嚳,下道齐桓,中述汤武……(刘)

上陈尧舜禹汤文王之法,下言羿浇桀纣之失……(班)

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羿浇之败……(王)

(3)说明赋《骚》的意图及怀王不听忠谏的结果: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刘)

以讽怀王,终不觉悟,信反间之说,西朝于秦。秦人拘之,客死不还。(班)

冀君觉悟,反于正道而还己也。……拘留不遣,卒客死于秦。(王)

从以上的比较可以看出,未被割裂的刘安的《离骚传》,其结构层次,与班固的《离骚序》、王逸的《离骚经章句序》大同小异。因此,今本《屈原列传》中被后人窜入的《离骚传》的话,不仅班固所引用的“国风好色而不淫……争光可也”这一段,而是从“离骚者,犹离忧也”直到“争光可也”这一大段。这是刘安《离骚传》的前半部。其次,从以上的比较中更可以看出,今本《屈原列传》中由“虽放流”到“岂足福哉”这一大段,也是后人窜入的《离骚传》语。这是刘安《离骚传》的后半部。前半后半不仅文笔风格完全一致,而且结构层次也脉络相通。两段合起来,犹可以看到接近完整的《离骚传》的梗概。

既然把后人窜入部分由《屈原列传》中剔除出去,则原本《屈原列传》的真面目即呈现出来。即史迁原本《屈原列传》,大体与刘向《新序·节士》篇相近。虽详略互见,而梗概略同。其“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之下,跟《节士》篇一样,紧接着就是秦使张仪至楚献地,追楚绝齐。盖屈原既绌,张仪之计始得行,叙笔极为严密。这中间并没有今本“离骚者,犹离忧也”到“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一大段文字。在怀王客死于秦,长子顷襄王立,“屈平既嫉之”之下,也跟《节士》篇一样,紧接着就是襄王听信谗言,放逐屈原。这中间也没有今本“虽放流”到“岂足福哉”一大段文字。《节士》篇的资料,其价值仅次于《屈原列传》,虽不能说他与史迁所根据者同出一源,但同为先秦古传之仅存者,则可断言。故其基本梗概是互相吻合的。

后人何以要窜入这两段文字?从前一段看,盖企图接在屈原赋《骚》之后,对《离骚》的内容作一番阐述与评价。这一段的窜入,除了史实与评语互相杂厕,文意扞格以外,倒没有别的大问题。至于第二段的窜入,盖企图说明怀王国败身亡为天下笑,是由于不纳屈原忠谏的结果。但这一段却窜错了地方。如果是窜在怀王“竟死于秦而归葬”之下,虽文理扞格,尚不大乖于史实。而不谓竟窜于“长子顷襄王立”和“屈平既嫉之”之下,遂致文理扞格,史实淆乱,造成千古疑案。除本文第一节所举者外,又如日本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于屈传“终不悟也”一段下引日本学者中井积德曰:“怀王既入秦而不归,则虽悟无益也。乃言‘冀一悟’何也?”可见此段疑案,不仅古今同感,亦中外一致。

三、屈原研究中疑难问题的解决

由于揭示了今本《屈原列传》被后人窜乱的事实,恢复了原本《屈原列传》的本来面目,于是在屈原研究中一向聚讼纷纭的疑难问题,也就不难予以合理的解决。

第一,关于屈原赋《骚》的年代问题。这是由今本《屈原列传》而引起的争论焦点之一。

今按屈原赋《骚》,不是在襄王放原之后,而是在怀王疏原之时。两汉以来古说,本无歧异。刘向的《新序》、班固的《离骚赞序》、王逸的《离骚经章句序》等书,都是一致的。由近古到现代,才有人提出《离骚》作于襄王之世的说法。这个说法的产生,当然不止一个原因,但今本《屈原列传》被后人窜入的“虽放流……岂足福哉”一大段文字,却是引起问题的重要原因。但不知原本《屈原列传》在顷襄王即位之后并没有这一段文字,与两汉诸家古说并无二致。在恢复了原本《屈原列传》的本来面目后,这一说法就失掉了它的根据。至于刘安的《离骚传》,是否有此说法呢?经过上述的探索,知道刘安也是把屈原赋《骚》放在怀王信谗之后。下文虽然涉及怀王之死,但不过是为了说明怀王之死是由于不采纳屈原在《离骚》中謇謇忠谏的结果,并不是说明赋《骚》在怀王死后,当然更没有涉及襄王放原之事。可见刘安也没有《离骚》作于襄王时的说法。未被窜乱的《屈原列传》和未被割裂的《离骚传》,皆条理明晰,毫无矛盾。浅人窜乱,乃成疑案。所谓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

当然,主张《离骚》写于襄王之世的,还有其他的证据。如游国恩同志在《楚辞概论》中曾举出《离骚》的下列词句,说明它是屈原晚年的作品,不是壮年的作品:

(1)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2)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3)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但游氏所举的这三例,不仅不能证明《离骚》是晚年的作品,相反地更足以证明它是壮年的作品。因为从这三句的语气看,凡两言“将”,则所谓“零落”、“迟暮”、“老”,显指将来而言,非指现在而言;凡三言“恐”,则分明是怕老之将至,而非言老之已至。另一方面,我们还可以举出与此相反的三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1)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2)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3)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就时间的称谓来看,其曰“未落”,曰“未晏”,曰“未央”,曰“方壮”,则显指壮年而言;就心情的表现来看,则三句凡三言“及”,则其欲乘方壮之年复兴楚国的汲汲之情,宛然如见。如果把这两组例句加以对照,不难看出,谈到“未央”、“方壮”等,则三言“及”;而谈到“零落”、“迟暮”等,却是两曰“将”,三曰“恐”。从这两种不同的语气上,完全可以证明《离骚》是作于壮年而非作于晚年。这跟《涉江》所云“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的思想感情是不一致的。据史实考之,《离骚》之作,当在怀王十六年以后,亦即屈原遭谗被疏之时,时屈原正三十多岁,古人所谓“三十曰壮”之年。因此,我们不仅不应当根据《离骚》内容来肯定《屈原列传》被窜入的正确性,而且应当根据《离骚》的内容进一步证明《屈原列传》的窜乱乃浅人所为。

第二,关于屈原在怀王时是被“疏”还是被“放”的问题。这也是由今本《屈原列传》而引起的论争焦点之一。

按这个问题,汉代似已两说并行。其认为怀王时屈原只是“疏”的,有史迁、班固等,认为怀王时屈原已被“放”的,有刘向、刘安等。这显然是两种不同的传说。史迁在《屈原列传》中对原在怀王时事,只曰“王怒而疏屈平”,曰“屈平既绌”,曰“屈平既疏,不复在位”,则是史迁认为终怀王之世屈原只是被疏,而非被放,与班固序《离骚》的说法是一致的。而刘安在他的《离骚传》中说:“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是刘氏以为怀王之世,屈原已被流放,而且赋《骚》。这跟刘向《新序·节士》中所云“(怀王时)屈原逐放于外,乃作《离骚》”的说法是一致的(王逸《离骚经章句序》的说法,与刘安、刘向相同。他说:“[怀]王乃流屈原,屈原……乃作《离骚经》。……言已放流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讽谏君也。”王序“流”字,今本或改为“疏”字,非也。刘师培《楚辞考异》同意《文选》李善注引唐本王序作“流”,是也。因为王逸《离骚》注有“已虽见放流,犹莳众香”之语,则王氏以为怀王时原已被放无疑。洪氏《补注》引一本王序“流”作“逐”,字异义同,亦当为古本之可据者)。但不幸后人竟割取刘安《离骚传》之语,窜入史迁的《屈原列传》中,以致同是怀王之世而前言被“疏”后言被“放”。这是把两种不同的材料拼凑在一起时所必然发生的矛盾现象。因为“疏”与“放”在原则上是有区别的。《荀子·大略》杨注云:“古者臣有罪,待放于境,三年不敢去,与之环则还,与之玦则绝。”屈原当时被疏情况,盖既不在朝廷,但又并未流放,只是外居待放,故后来怀王曾一度召还使齐。到了襄王之世,才被流放。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对于这个矛盾,曾谓:“此乃太史公信笔书之,失其次序。”主张把“虽放流”一段,改在“顷襄王怒而迁之”之下。后来梁玉绳的《史记志疑》也同意这个说法。但这个改法,只不过是在字面上把“虽放流”跟“怒而迁之”统一了起来,而不知“虽放流”一段的内容是指怀王时事,“怒而迁之”是指襄王时事。把怀王事移入襄王时,不仍然是矛盾吗?故梁玉绳又自加小注云:“细玩文势,终不甚顺。”郭沫若同志在《屈原研究》中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主张把“虽放流”句中的“放流”解释成“放浪”。认为被“疏”时仍然可以到处“放浪”,跟怀王时只是被“疏”,并不矛盾。但是,如果知道“虽放流”一段乃是后人窜入之文,删之以复原本《屈原列传》的本来面目,则这个矛盾也就不存在了。

有同志认为史迁既主张怀王之时屈原被疏而赋《离骚》,为什么他在《报任少卿书》中又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因谓“史迁一人亦有两说,理不可通”(刘永济《笺屈余义》,见《武汉大学学报》1956年第一期)。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知道史迁对传记文与抒情文在行文措词上的不同。他在传记体的《屈原列传》中,叙述严密不苟,已如前述,而对抒情体的《报任少卿书》,则以发泄其愤懑之情为主,故曾连类而及地写出了下列一段文字: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史记·太史公自序》也有与此大同小异的一段话。但如果以《史记》列传考之,则此段不仅跟屈原的事迹不相合,而且吕不韦之著《吕览》,乃在迁蜀之前,不在迁蜀之后;韩非之著《说难》、《孤愤》,乃在囚秦之前,不在囚秦之后。然而决不能因此而说史迁对他们的事迹,也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因为先秦两汉对此并无异说。盖史迁因情之所激,奋笔直书,致与传记体的列传有所出入。因此,“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一语,乃史迁一概括之笔抒其情,并非以叙述之笔传其事。而且相对成文,则“疏”别于“放”;如综括其事,则“放”可兼“疏”。固不能因此而疑史迁游移其词,兼采两说;更不能因此而疑今本《屈原列传》中的矛盾乃原本《史记》所已有。

第三,“令尹子兰闻之大怒”,所怒者究为何事?这也是前人对今本《屈原列传》怀疑难解的问题之一。

今既考定原本《屈原列传》并没有“虽流放”到“岂足福哉”这一段,则“令尹子兰闻之大怒”这句话,是跟上文“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这段话连在一起的。它既上承“楚人既咎子兰”,也上承“屈原既嫉之”。特子兰对楚国人民群众对他的责难是无可奈何的,故只得把怒气集中在屈原身上。根据《楚世家》,当时怀王归丧于楚,“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则人民痛恨子兰之劝王入秦,可以想见。据本传上文,当秦昭王欲与怀王会时,“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则屈原痛恨子兰之劝王入秦,也是必然的。而且以当时的民情来看,既反对子兰,势必倾向屈原,这对子兰是极不利的。所以“令尹子兰闻之大怒”云云,承接上文,极为紧密。《史记·太史公自序》有云:“怀王客死,兰咎屈原,好谀信谗,楚并于秦……作《楚世家》第十。”可证史迁是把“兰咎屈原”跟“怀王客死”联系在一起的。这跟原本《屈传》是相吻合的。即“屈平既嫉之”句下紧接着就是“令尹子兰闻之大怒”。自后人在中间窜入了“虽放流”一大段评《骚》的话,则似乎子兰之“怒”,是怒屈原之赋《骚》,就跟原本《屈原列传》所叙事态完全不合了。今既考定原本《屈原列传》并没有这一段,则疑难自然冰释。

第四,今本《屈原列传》中“屈原”、“屈平”两种称谓交互出现,这也是屈原研究者怀疑不解的问题之一。

考《史记》列传,一般来讲,篇首虽名、字并举,但篇中则或称名、或称字,前后一致。而今本《屈原列传》全文,却名、字互见,或称屈原,或称屈平。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史迁杂采诸史,未暇整齐划一之故。这个说法当然也有道理,如《史记·陈涉世家》就是如此。但从《屈原列传》来讲,由于联系到上述种种复杂原因,则决不能用史迁本人“未暇整齐划一”来解释,而应当是由于窜乱者的史料来源不同之所致。

考今本《屈原列传》,在称谓上有下列四种情况:(1)被后人窜入的两大段,皆称“屈平”;(2)夹在被后人窜入的两大段之间的本传原文,亦皆称“屈平”;(3)被窜入的前一大段之前的本传原文(即“忧愁幽思而作《离骚》”以前),则或称“屈平”,或称“屈原”;(4)被窜入的后一大段之后的本传原文(即“令尹子兰闻之大怒”以后),则全称“屈原”。从这里可以推见,刘安的《离骚传》原文,皆称“屈平”,史迁的《屈原列传》原本则皆称“屈原”。自从后人以前者窜入后者,即发生了同一列传中称谓错乱的现象。而后之读者为了统一这个矛盾,就有人把夹在《离骚传》的两大段之间的本传原文,一律改成“屈平”;但在前一大段之前的本传原文,则只改了比较接近窜文的一部分;而在后一大段之后的本传原文,则又完全未改。这种改写,盖非出于一时一人之手,故古本《屈原列传》改者少,而今本《屈原列传》,则改者较多。据《文选·报任少卿书》李善注所引《屈原列传》,从“屈原者名平”到“而作《离骚》”这一大段,只有接近窜入部分的“平伐其功”、“平病王听之不聪”两句内的“原”改为“平”,其余皆仍称“原”。而今本《史记·屈原列传》,则由此上溯,将唐本未曾改的句子如“使屈原为令”、“原草藁未定”,也皆改“原”为“平”。不难看出,李善所据唐本《屈原列传》尚不像今本涂改之多。由此可以推见,除窜入部分外,本传原文只称“屈原”,不称“屈平”。“平”、“原”互见,是窜乱以后的现象,应当恢复其本来面目。

第五,今本《屈原列传》还存在着论点上的矛盾。这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但一向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关于论点上矛盾,主要表现在对屈原的行谊和《离骚》内容的评价上,本来汉代人对屈原及《离骚》的评价是极不一致的,甚至于是相反的,刘安、贾谊、扬雄、班固、王逸等,论点各不相同。但刘安《离骚传》的两大段评论,如果是史迁引入本传作为正面材料而构成本传的组成部分,则其论点应当跟自己的论点完全相同(因为,他并没有标出是引用谁的话,而是作为自己的意见提出的)。但考之本传赞语,史迁对屈原所作的评价,其主要论点却跟传内所引刘安语完全相反。这就更进一步证明了刘安的两段话,决不是史迁引用的,而是后人窜入的。

史迁的本传赞语是这样说的: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弔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史迁在这段话里,对屈原生死去就问题的评价,有三层意思:(1)对屈原大志未遂,沉渊而死的遭遇,表示无限的同情,故云“悲其志”;(2)同意贾谊的观点,认为以屈原的才智,应别逝他国,以求有所建树,不当沉渊而死,故云“又怪”;(3)以《服鸟赋》中“同死生,轻去就”的道家观点作结,说明“去”与“就”固不必过分执着,即“生”与“死”也不能绝对化,这是从另一角度对前两观点的补充,故云“又爽然自失”。

对于第一个观点,汉代人大致相同。因此,它跟刘安的意见,并没有什么矛盾。但是,第二个论点,却跟刘安大不相同。刘安的《离骚传》认为屈原“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虽“死而不容自疏(刘安这里所说的“自疏”,系借用《离骚》“吾将远逝以自疏”的“自疏”,即指远逝他国而言),是“泥而不滓”的高尚行为,是“与日月争光”的不朽精神。可以说对屈原热爱祖国的行谊,是推崇备至的。但从史迁所写的传赞来看,则显然是不同于刘安这个论点的。他所同意的,倒是贾谊《吊屈原赋》的结论,即: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微兮,摇增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汙渎兮,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这就是史迁所说的“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的结论之所由来。

史迁之所以同意不应轻于一死而当别有建树的论点,并不是偶然的,这跟他的个人遭遇是分不开的。他在《报任少卿书》中曾说:“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因此,《史记》在生死去留问题上,对不轻于一死而能别有建树的人,总是予以肯定的。如《伍子胥传赞》云:

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通过上述分析,也可以证明今本《屈原列传》中引刘安《离骚传》的那两大段评价,决不是史迁的原文,而是后人所窜入的,所以才产生了论点上的矛盾。因为,汉代人对屈原的评价,意见极不一致,甚至想反,这并不足为奇。但一个人的意见,却应自成体系。

近来学术界,往往用今本《屈原列传》中的刘安语,证明史迁对屈原的评价跟刘安是一致的,把他们两人作为西汉时代同一论点的代表者。这显然是以后人窜入本传中的文字代替了史迁的论点,因而也就把刘安和史迁两个不同的论点混为一谈,这似乎是不妥当的。由于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个重要问题,故为之详加辨证如此。

四、结 语

史迁的《史记》刊布以后,续补或窜乱者甚多。其续补于本书以外者,如冯商的《续太史公书》;其续补于本书以内者,如褚少孙的补《日者》《龟策》等列传;其窜乱于章句之间者,如《司马相如传赞》之引用扬雄《法言》,皆是也。即以跟屈原合传的《屈原贾生列传》而言,则除前面已经考订出的窜乱部分以外,尚有“曾唫恒悲兮,永叹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四句。据王念孙考订,《楚辞·怀沙》并无此四句,乃后人根据《怀沙》下文“曾伤爰哀”等四句的异文所窜入者。这个考订是可信的。又如贾传之末云:“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考证》引凌稚隆的话,认为史迁卒于汉武末年,此言贾嘉“至孝昭时列为九卿”,乃后人所增。清钱大昕序梁玉绳《史记志疑》曾云:“自少孙补缀,正文渐淆。厥后元后之诏,扬雄、班固之语,代有窜入。或又易今上为武帝,弥失本真。”可见,《史记》被后人窜乱之处甚多,其错误显然者,已多被后人所订正,独《屈原列传》中的刘安语,却迄今被人认为是史迁原文,以致影响了对史迁作品艺术风格的评价,影响了对屈原生平事迹的考证,影响了对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探讨,所关至巨,故不惮词费,为之订正如上,并希学术界不吝赐教。

1956年6月初稿

1962年1月定稿

作者简介:汤炳正(1910—1998),字景麟,晚年斋名渊研楼,山东省荣成县人。曾受业于国学大师章太炎。1944年7月,应伍非百之邀担任南充西山书院教授;1949年5月,兼任私立川北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1950年后,任川北大学、四川师范学院(今西华师范大学前身)教授。1956年8月,四川师范学院分为南充、成都两个部分,汤先生随学校搬到成都,任四川师范学院教授。汤先生在语言学、文学、历史学、文献学、神话学方面卓有建树,尤以语言学理论和楚辞学研究蜚声海外。重要著作有《语言之起源》《屈赋新探》《楚辞类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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