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天发
提 要:《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于专家赋之外,又列“杂赋”,审其题目应属通俗赋体,曰“杂”则符合聚合与驳杂之训。《文心雕龙》之《杂文》篇,涵盖赋体余绪,以客难系列之自嘲韵文,与对问、七体并列。《四库全书总目》云:“议论而兼叙述者,谓之杂说”,此杂说犹今之谓杂文。程毅中谓“拟人的游戏文章”为赋,如宋袁淑《俳谐集》;晋之僧徒以诙谐之骈体文敷演佛经故事。马积高谓有韵的杂文为赋体文、俗赋体。简宗梧以唐人之杂文多与俗赋体制相合,称之为赋体杂文。综论之,赋体杂文表现之旨趣特征约有:一、詈骂刺谑;二、影射讽喻;三、自我解嘲,正语反说;四、转体创题,活跃发挥等项。
前 言
《文心雕龙》之《杂文》与《谐隐》篇居韵文大类之殿末。《杂文》篇总括韵文形式之余绪,《谐隐》则属滑稽悦俗之辞,二者皆与辞赋之文体有关。俳谐之赋或藉诙谐之语而旨在讽刺;杂文则常夹叙夹议,具有箴砭之功能。文而谓之杂者,如《汉志·诗赋略》有“杂赋”十二家,谓屈原、陆贾、孙卿等文人赋以外的搜罗。杂赋之体裁多方,或为客主之对话,或为成相之说唱,或为隐书之趣味,或为名物之铺写,皆无作者之列名,可见属通俗之著作。《文心雕龙》“杂文”总括已具分类之余篇,除对问、七、连珠之体外,又有典、诰、誓、问等体十六品,命意甚广。云杂文系“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虽属主流之分歧,实为作者暇豫之巧构。虽云“负文余力”所撰,然要求“日新殊致”,其文学价值亦未可等闲视之。
杂文之有韵者,其体裁实同于赋。《文心雕龙·杂文》篇所举诸例,多属题目虽无赋名而实属用韵的赋体文。《文苑英华》亦将唐人无赋题的赋体文置于杂文类。[1]学者马积高、简宗梧等都曾提出“赋体杂文”的名称与概念。有韵的杂文虽未以赋为题目,实则其好作自嘲自解、谐谑讽刺,或描写小物,其风格亦近于俗赋。本文略述《文心雕龙》及其先后,论述杂文之义涵,并探讨“赋体杂文”之名义。
一、杂文之义涵
篇什分类之名,杂文之外,又有杂言、杂赋、杂记等称,皆略可见古人有关杂字之用法。以下论杂字之训诂,杂言等诸名称,并对杂文一词之范围加以归纳。
杂,古字或作杂,其义训主要有聚合、参杂等义。如《国语·郑语》:“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韦注:“杂,合也。”《国语·楚语上》:“三萃以攻其王族。”韦注:“萃,集也。”《方言》三:“萃、杂,集也。东齐曰聚。”[2]此皆聚合之义。又《淮南·说山》:“貂裘而杂,不若狐裘而粹。”高诱注:“杂犹驳。”[3]《说文》作杂,云:“五彩相合也,从衣集声。”《汉书·谷永传》:“相参也。”会合与参杂之义亦可沟通,《国语·楚语下》:“古者民神不杂。”韦注:“会也,谓司民、司神各异。”盖会合之后即有杂糅之现象。
(一)杂言、杂赋、杂记
《说苑》一书搜集古人之言说之可采者,分类成卷,如《建本》篇论立身好学,《指武》说武略,《谈丛》收纳格言。至其《杂言》篇所收,或为记事,或属对话,或为议论。所谓杂,盖指综采本书其他品类所不收者。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于专家赋之外,列“杂赋”为第四类。此言“杂”,盖指不著作者名的通俗作品,其篇有隐书、成相、器物名等,其品类驳杂不一,非如专家文之有规范可循。通俗之作形态日新,与专家赋未必相同,然亦可诵可玩,故总为一类,谓之杂赋。其编辑所用之名称,亦符合杂之聚合与驳杂二训。
《古文辞类纂》有杂记一类,乃有别碑志类之记叙体。姚氏于“碑志类”之云:“歌颂功德,其用施于金石。……志者,识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圹中。”[4]大抵为刻石、庙碑、墓志之属。姚氏于“杂记类”云:
杂记类者,亦碑文之属。碑主于称颂功德,记则所纪大小事殊,取义各异,故有作序与铭诗全用碑文体者,又有为纪事而不以刻石者。柳子厚纪事小文,或谓之序,然实记之类也。[5]
“有作序与铭诗全用碑文体者,又有为纪事而不以刻石者”,就是指序、铭诗、纪事而不在碑石者。内容包含题记、游记、画记等记叙文,是“所纪大小事殊,取义各异”的大类之名,其实也就是在碑志类、传状类、序跋类等之外的纪事文。
(二)《文心雕龙》之杂文说
《文心雕龙·杂文》说:杂文是“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举宋玉始造对问,枚乘首制七发,扬雄肇为连珠,谓“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即以对问体、七体、连珠体三者作为杂文类的代表。此三体之外,多种韵文名号的体裁也可归入。上举三种代表文体都与赋体相关,尤其对问体历来皆有可观之作,宋玉的《对楚王问遗行》虽无韵,但以假设为文。如其中曲名称为《下里巴人》《阳春白雪》皆以喻其雅俗之相异,所谓“客”有歌于郢中者,未必有其人。则其人其曲皆属伪托,故姚鼐谓:“设辞无事实”的《渔父》等皆为辞赋类;“辞赋固当有韵,古人亦有无韵者。以义在托讽,亦谓之赋耳”。[6]彦和又说:
自《对问》以后,东方朔效而广之,名为《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班固《宾戏》,含懿采之华;崔骃《达旨》,吐典言之裁;张衡《应间》,密而兼雅;崔寔《答讥》,整而微质;蔡邕《释诲》,体奥而文炳;景纯《客傲》,情见而采蔚;虽迭相祖述,然属篇之高者也。至于陈思《客问》,辞高而理疏;庾敳《客咨》,意荣而文悴。斯类甚众,无所取裁矣。原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身挫凭乎道胜,时屯寄于情泰。莫不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
这些“客难”系列的自嘲韵文,与对问、七体并列,皆属杂文,故今人亦视为赋之属。又云:
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甄别其义,各入讨论之域。
典诰誓问之类,未必有韵,若以广义而言,都可算是杂文。但其义意与对问之属差别颇大,大体为应用或歌诗之形式。
(三)历代“杂文”之要义
“杂文”在史传所叙作者著述中,本概括指无法列入传统文体的篇什,其含义并不确定,多指如上文“杂”字所训,指聚合、参杂各种无法归类的创新文体。《文心雕龙·杂文》举宋玉始造对问,枚乘首制七发,扬雄肇为连珠为杂文之主要体例,可见在重视骈俪、用韵的唯美文艺时代,赋体文被视为杂文之大宗。近代学者提出的“赋体杂文”一词是对《文心雕龙》的呼应,但其内容更加充实。
1.《后汉书》所谓杂文
《后汉书·文苑传》序录作者之篇什,含有杂文者共四人,略言:
杜笃:所著赋、诔、吊、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论》十五篇。
苏顺:所著赋、论、诔、哀辞、杂文凡十六篇。
赵壹:著赋、颂、箴、诔、书、论及杂文十六篇。
侯瑾:作《矫世论》以讥切当时,而徙入山中,覃思著述。以莫知于世,故作《应宾难》以自寄。又案:《汉记》撰中兴以后行事,为《皇德传》三十篇,行于世。余所作杂文数十篇,多亡失。[7]
是对于应用文如诔、哀辞、颂、箴及赋、书、论之外,而其体无所归属者,称为杂文。以实例言之,如杜笃之作,今《全后汉文》所录有赋五首、论三首、诔一首、吊文一首,另有《连珠》一首、《禖祝》一首、《迎钟文》一首,多属残句。与上引《后汉书·文苑传》之分类对比之下,此中的论三首及连珠、禖祝、《迎钟文》盖皆属于杂文的范围。苏顺著作今所见唯存赋、诔;赵壹只有赋、书,皆不能详其杂文之实况。侯瑾只有《筝赋》、《皇德颂叙》(盖即《皇德传》之序),[8]“杂文数十篇”今皆无存。唯据《文苑传》所说侯瑾“作《应宾难》以自寄”,此盖亦属设难式的杂文。由此可知,《后汉书》所称的杂文,是“指不能归入赋、诔、吊等大宗文体的论、祝、连珠等杂体文。”[9]
2.南、北朝诸史所谓杂文
南、北朝诸史,或以诗、赋、论、颂等之外者曰杂文,近于《后汉书》之说。或以专书之外的文、笔单篇皆为杂文,可谓最广之涵义。节略其说如下:
杨方:著《五经钩枕》,更撰《吴越春秋》,并杂文笔,皆行于世。[10]
干宝:宝又为《春秋左氏义外传》,注《周易》《周官》凡数十篇,及杂文集皆行于世。[11]
李充:充注《尚书》及《周易旨》六篇,《释庄论》上下二篇,诗、赋、表、颂等杂文二百四十首,行于世。[12]
袁宏:撰《后汉纪》三十卷及《竹林名士传》三卷,诗、赋、诔、表等杂文凡三百首,传于世。[13]
沈璞:所著赋、颂、赞、祭文、诔、七、吊、四五言诗、笺、表,皆遇乱零失,今所余诗、笔杂文凡二十首。[14]
褚玠:所制章奏、杂文二百余篇,皆切事理。[15]
刁雍:凡所为诗、赋、颂、论并杂文,百有余篇。又……笃信佛道,著《教诫》二十余篇,以训导子孙。[16]
萧撝:所著诗、赋、杂文数万言,颇行于世。[17]
以上诸例,杂文之定义不统一。或以诗、赋、论、颂等之外者为杂文,《刁雍传》云:“诗、赋、颂、论并杂文。”此义近于《后汉书》,但“论”体已逸出杂文范围,自成独立。其他皆取广义者,以专书之外皆谓杂文:杨方的二本专书之外,统称为“杂文笔”,兼含散、韵之体而言,即是其他作者中所云的杂文。《李充传》:“诗、赋、表、颂等杂文二百四十首”(卷五十三),即三书之外的文、笔总合,依《全晋文》尚有诫、箴、铭、吊、论(《翰林论》)等篇。《袁宏传》:“诗、赋、诔、表等杂文凡三百首。”《全晋文》存有其书、序、论、赞、碑、铭、祭文、疏,是两本专书之外,其他单篇文体皆称杂文(卷五十七)。干宝于《搜神记》及经学之外,有《杂文集》。“今所余诗、笔、杂文凡二十首。”犹谓有韵、无韵之文笔皆属之。
《萧撝传》云:“所著诗、赋、杂文数万言”,比之“《梁武帝诗赋集二十卷》《梁武帝杂文集》九卷”(《隋书·经籍志》四)似杂文亦可与诗赋分立。《褚玠传》云:“章奏杂文”,依《李充传》:“诗、赋、表、颂等杂文二百四十首。”表亦属杂文,则章奏似亦在杂文之内。若依《梁武帝诗赋集》《梁武帝杂文集》分立之例,则章奏不在杂文之内。总以上所论杂文之名称所涵盖,多指专书之外凡单篇者。
3.唐、宋时所谓杂文
唐初至盛唐的进士科加考“杂文”,指的是应用文体的箴、铭、论、表,也可兼指诗、赋,与南朝之说有异。《旧唐书·杨绾列传》:
近炀帝始置进士之科,当时犹试策而已。至高宗朝,刘思立为考功员外郎,又奏进士加杂文,明经填帖,从此积弊,浸转成俗。
《旧唐书·礼仪志》:
(开元)二十五年三月,敕:“……进士停帖小经,宜准明经例试大经,帖十通四,然后试杂文及策,讫,封所试杂文及策,送中书、门下详覆。”
都说唐初至开元间的进士科除了试策还加考杂文,清赵翼《陔馀丛考》卷28《进士》也提到(高宗)永隆二年是进士试诗、赋之始,(德宗)建中二年以箴、论、表、赞代诗、赋。[18]清徐松《登科记考·永隆二年》说:“杂文二首谓箴、铭、论、表之类,开元间始以赋居其一,或以诗居其一。”[19]箴、论、表、赞等就是所谓杂文,也就是应用文体。《旧唐书·元稹列传》说:“所著诗、赋、诏册、铭诔、论议等杂文一百卷,号曰《元氏长庆集》。”诗、赋也可算作杂文的范围。
宋彭叔夏编《文苑英华》,杂文:收骚、七及有韵之问答体共三十篇。[20]
4.明、清所谓杂著、杂文
明吴讷《文章辨体》所举各体,除了七、问对、连珠之外,有杂著一体,吴氏云:
杂著者何?辑诸儒先所著之杂文也。文而谓之杂者何?或评议古今,或详论政教,随所著立名,而无一定之体也。文之有体者,既各随体裒集,其所录弗尽者,则总归之杂著也。著虽杂,然必择其理之弗杂者则录焉,盖作文必以理为之主也。[21]
明徐师曾《文体明辨》所举各体,除了解、释、问对、七、连珠之外,亦有杂著一体,徐氏云:
按杂著者,词人所著之杂文也。以其随事命名,不落体格,故谓之杂著。然称名虽殊,而其本乎义理,发乎性情,则自有致一之道。
清《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杂家类序云:
杂之义广,无所不包。班固所谓“合儒墨,兼名法”也,变而得宜,于例为善,今从其说。以立说者谓之杂学;辨证者谓之杂考;议论而兼叙述者,谓之杂说。……[22]
一方面说“无所不包”就是杂,又说:“议论而兼叙述者,谓之杂说。”(含杂家类四、五、六)所列举的图书如汉王充《论衡》、汉应劭《风俗通义》、唐封演《封氏闻见记》、宋沈括《梦溪笔谈》、宋赵卫彦《云麓漫钞》、明叶子奇《草木子》之类。本是指一书所含的多种体例而言,或亦指一篇所含之体例,今人释杂文者多引用此语。
清李兆洛《骈体文钞》下编有设辞、七、连珠、笺牍、杂文等五体,谓“多属缘情托兴之作”,“小而能微,浅而能永,博而能检”,属杂文者凡二十二篇:
其中有不少是韵文,属文人的俳谐赋体。
二、杂文之广、狭义涵
(一)广义:指未能归类或尚未归类的文类或文章
《文心雕龙》以文体中的典、诰、誓、问等尚未足以成一大类的文体,都广泛搜罗谓之杂文“总括其名,并归杂文之区”。各篇题材、文体皆不一,典、诰等十六种或韵或否,学者因谓《杂文》篇涵盖各体,谓之“文笔杂”。[24]
(二)狭义:指上述文章中之重辞藻、论性情、尚义理的文章
《文心雕龙》以对问体、七体、连珠体三者作为能彰显其韵文的代表,创作者是“智术之子,博雅之人”,其成就是“藻溢于辞,辩盈乎气。苑囿文情”,特色是“日新殊致”。指内容或议或叙,或举例譬喻,或寓言暗示,不拘一格,随时议论。命名不循一体,依内容而标其目,于内容文体多所创新。与徐师曾《文体明辨》所云:“词人所著之杂文也。以其随事命名,不落体格,故谓之杂著。”《文心雕龙》所举对问等类实属韵文,犹文人所为之杂赋。
三、近人对杂文与赋体杂文的举例
近代学者对杂文及赋体杂文相关的名称与篇名举例:
杂文:宋玉《对楚王问》《左传》《子鱼论战》,《战国策》之《触龙说赵太后》《庄辛说楚襄王》《虞卿辩驳楼缓》《鲁仲连义不帝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淳于髡谏伐魏》《平原君诫平阳君》《燕昭王礼贤下士》《邹忌讽齐王纳谏》《狐假虎威》,《列子》之《愚公移山》《晋国苦盗》,《墨子·非攻上》,《晏子春秋》之《晏子使楚》《景公欲更晏子宅晏子辞以近市得求讽公省刑》《烛邹三罪》,李斯《谏逐客书》《狱中上书》,枚乘《七发》,东方朔《上武帝书》《答客难》,扬雄《逐贫赋》,赵壹《刺世疾邪赋》,司马迁《史记》各篇之《太史公曰》《报任安书》《与摰伯陵书》《太史公自序》等,贾谊《过秦论》《论积贮疏》,晁错《言兵事书》《论贵粟疏》《削藩策》,邹阳《狱中上梁王书》,司马相如《谏猎书》,李陵《答苏武书》,杨晖《报孙会宗书》,张敞《与朱邑荐士书》,何武《荐傅喜书》,《淮南子》之《道应篇》《人间篇》,桓宽《盐铁论》,司马谈《论六家要旨》……[25]
史评杂文:《史记》之《序》《赞》(如《高祖功臣年表序》《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封禅书赞》《孝武本纪赞》《项羽本纪赞》)、《后汉书》之论赞[26]
杂文:《进学解》《答问》[27]
传记体杂文:《伯夷列传》《屈原列传》[28]
诸子杂文:庄子杂文、孟子杂文[29]
赋体俳谐文:《僮约》《责须髯奴辞》[30]
赋体文:《答客难》《僮约》。称七、九、答问者外,哀吊文如《吊魏武帝文》《哀永逝文》;称为论、说者,如《钱神论》《髑髅说》;称为传者,如《大人先生传》;称为移文者,如《北山移文》;因事立名者,如《奴券》《鸡九锡文》《驴山公九锡文》等。[31]又:《责须奴文》《牛责季友文》《与天公笺》《失父零丁》《饼说》《奕旨》《授陆敬游十赉文》《修竹弹甘蕉文》《檄江神责周穆璧》等。[32]
赋体杂文:《天问》《卜居》《渔父》[33]
俳谐体杂文:《僮约》《责须髯奴辞》《驴山公九锡文》《头责子羽文》《修竹弹甘蕉文》《北山移文》[34]
赋体文章、赋体杂文:《文苑英华·杂文》中问答、骚、帝道三类之用韵的篇章为赋体文章。唐代有为数不少的赋体杂文,《全唐文》及《唐文拾遗》有《文苑英华》所未收的赋体杂文。[35]
四、现代学者论杂文与赋的关系
现代学者曾论杂文与赋关系之意见,取三家之说以阐明:
马氏论赋之文体演变时列有“俗赋体”,谓《好色》《逐贫》《白发》《头责子羽文》《僮约》《奴券》《鸡九锡文》《青衣》《鹞雀》等篇,皆视唐五代以前之俗赋。[39]“属文体而似赋者”概可称为“赋体文”[40]
又说汉时已有不标赋名的赋体文。如东方朔《答客难》,七体、答问、哀吊文等实为赋体。《钱神论》《髑髅说》《鸡九锡文》之类,都是赋体。[41]可见《文心雕龙》所举的杂文,马氏也是当赋体看的。又说《文苑英华》之杂文(包含《文选》中的七体、问答、设论、骚体),除五篇无韵之外,都是赋体。[42]
(三)简宗梧析论唐代的“赋体杂文”[43]。简氏《试论〈文苑英华〉的唐代赋体杂文》分析《文苑英华》的唐代赋体杂文的用韵情形并阐释其创作动机。有关文体方面的观点为:
1.唐代赋体杂文有趋于短小精练的趋势。
3.有的采用设辞问对体,如《招北客文》《骂尸虫文》;连用反问,如《悯祷辞》。
5.有的是含有韵文的小说体,如《湘中怨解》。
案:以上程氏认为文人的游戏文章即为赋。马氏把柳的杂文亦视为赋,并没有以用韵与否作为区别。简氏所举唐人杂文大多与俗赋体制相合,故称为“赋体杂文”。统言之,其文字趋向浅俗,文体多方,趣味诙谐,取材广泛,可称之为文人俗赋。
五、赋体杂文的旨趣特征
散体杂文也具有讽刺世情的主题,赋体杂文则有如戏剧性的“表演”。作者以实作虚、以虚作实,模拟本身的亲身经历,常用“代言体”,造成寓言的效果。若如韩愈《毛颖传》,也是寓言体,但不用韵,也无“代言”之形式,就不属于赋体。归纳赋体杂文表现的旨趣特征,可枚举如下:
(一)詈骂刺谑
此体作者之言无所蕴藉,利用寓言体比拟小人于琐细恶物。东方朔有《骂鬼文》,[44]柳宗元亦有《骂尸虫文》,苏轼有《黠鼠赋》等,皆用责骂之口吻。《骂尸虫文》云:
……汝曷不自形其形?阴幽诡仄而寓乎人,以贼厥灵。膏肓是处兮,不择秽卑。潜觑默听兮,导人为非。冥持札牍兮,摇动祸机。卑陬拳缩兮,宅体险微。以曲为形,以邪为质。以仁为凶,以僣为吉。……走谗于帝,透入自屈。幂然无声,其意乃毕。求味己口,胡人之恤!……汝虽巧能,未必为利。帝之聪明,宜好正直。宁悬嘉飨,答汝谗慝。叱付九关,贻虎豹食。下民舞蹈,荷帝之力。是则宜然,何利之得![45]
伏俊琏说:
我们之所以把《王孙》《蝙蝠》《猿猴》《蚤虱》《剧鼠》《苍蝇》等赋归入俗赋,除了它们以四言为主,语言通俗,风格诙谐之外,还和它们选择的题材有关。[46]
狭琐之物,一方面以其体小善藏,一方面是精怪变黠,最是难防。故常以其象征险恶之细物,加以究诘。
(二)影射讽喻
柳之《宥蝮蛇文》:对物言情,表现作者的爱物心态。似属对牛弹琴,一厢情愿,但仍具有咏物之风,有暗示讽喻者在。《宥蝮蛇文》一方面是痛惜生物之本性天赋,对其荼毒之行无可深究;一方面对小人身不由己的害人之状更感忧心,故云:“世皆寒心,我独悲尔。”充分表现了对宇宙间为求生存不择手段者的无奈与同情。模拟生物以告其情者,又有韩子的散体《祭鳄鱼文》,彼言:“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直来直往,是一场官话。
(三)自我解嘲,正语反说
谓其仕途志业偪仄,无可申肆,乃藉对话论说,自我宽缓,以消除不平之块垒。如扬雄《逐穷文》、韩愈《进学解》《送穷文》。如《送穷文》中穷鬼向韩愈提出抗议,列举自己的功劳云:
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惟我保汝,人皆嫌汝。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于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闲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嗅臭香,糗粻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47]
穷鬼自辩,可谓确凿可证。全文以诙谐的情节,透露出文人共有的遭遇、处境。作者虽无法实时解决自己的疑问,但其不平已经过心理剖析而得到缓和。
柳宗元《乞巧文》正语反说,人皆乞巧弃拙,柳子亦云欲去“大拙”,终不得去。文中历数自己之拙及天孙所告云:
……乃缨弁束衽,促武缩气。旁趋曲折,伛偻将事。再拜稽首,称臣而进曰:“……他人有身,动必得宜;周旋获笑,颠倒逢嘻。己所尊昵,人或怒之;变情徇势,射利抵巇。中心甚憎,为彼所奇;忍仇佯喜,悦誉迁随。胡执臣心,常使不移?反人是已,曾不惧疑;贬名绝命,不负所知。忭嘲似傲,贵者启齿;臣旁震惊,彼且不耻。叫稽匍匐,言语谲诡;令臣缩恧,彼则大喜。臣若效之,瞋怒丛已。彼诚大巧,臣拙无比。……敢愿圣灵悔祸,矜臣独艰。付与姿媚,易臣顽颜。凿臣方心,规以大圆。拔去呐舌,纳以工言。文词婉软,步武轻便。齿牙饶美,眉睫增妍。突梯卷脔,为世所贤。公侯卿士,五属十连。彼独何人,长享终天!”……见有青袖朱裳,手持绛节,而来告曰:“天孙告汝,汝词良苦。凡汝之言,吾所极知。汝择而行,嫉彼不为。女之所欲,汝自可期。胡不为之,而诳我为。……坚汝之心,密汝所持。得之为大,失不污卑。……”[48]
“他人有身,动必得宜”,“己所尊昵,人或怒之”,作者以为人巧己拙,动辄得咎,希望天孙圣灵给予矜悯。但天孙的使者却严正劝他:“汝择而行,嫉彼不为”,“宁辱不贵,自适其宜”,作者只好守拙终身。本文是讽刺官场的颠倒反复,却反而说是自己祈求巧妍而不得。
(四)转体创题,活跃发挥
转体创题,上举的唐代赋体杂文如《愬螭文》《祝疟疠文》等,借应用体的祈祷文来讽刺小人,也是文字游戏的一种。它们是晋及六朝以来《檄魔文》(晋释道安)、[49]《鸡九锡文》(南朝宋袁淑)、《北山移文》(南齐孔稚珪)等同类的杂文,借体裁位移之创意,发挥讽刺的效果,也避免了情绪性的攻讦。体裁的转换不只是形式的选择,也反映作者想作突破的创作心理,使想象力充分地驰骋。犹如太史公将本属纪传体的《伯夷列传》以议论形式发抒其孤愤,而韩愈《毛颖传》借对话寓言揭发了文人在政治上的无能为力。赋体杂文利用韵文的轻快节奏,把批判的言辞转变成自嘲或刺谑,是文人着意为之的谐趣文体。
结 语
一、广义的杂文,指无法纳于传统文体的有韵、无韵的篇章。狭义的杂文,指富有情感,表现刺谑、自嘲、俳谐、批判等价值的夹叙夹议,或韵或否的篇章。
二、杂文之有韵者,具有赋体之特质,体制多种、题目殊异,可称为“赋体杂文”,简称曰“赋体文”;以其通俗具有趣味性,属“俗赋”体。
三、赋体杂文虽题目不称“赋”,但实为赋体。其体裁可以为骚体、散文体、对话体;其风格可以诙谐、自嘲、讽刺,夹叙夹议。常创新体制,以传、颂、吊文、说、文、论、解、移文等体裁表现其讽旨,并用以名篇。表现了赋体的多元化。
四、以“赋”名篇,但风格、内容属诙谐、自嘲、讽刺者,如《逐贫赋》《鹞雀赋》之类,其风格接近赋体杂文。
作者简介:欧天发,文学博士,台湾嘉南药理大学儒学研究所教授。
【注释】
[1][宋]彭叔夏编《文苑英华》,(台北)华文书局,1965年。
[2][清]钱绎撰集《方言笺疏》,中华书局,1991年,第117页。
[3]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台北)文史哲出版社影点校本,1992年,第547页。
[4][清]姚鼐编《古文辞类纂·序》,王文濡校注《古文辞类纂注》(原名《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台北)世界书局,1965,第15页。
[5]《古文辞类纂注》,第19页。
[6][清]姚鼐编《古文辞类纂·序》,见王文濡校注《古文辞类纂注》,(台北)世界书局,1965年,第22页。
[7]以上分见《后汉书》,中华书局校点本,1959年,第2695、2617、2635、2649页。
[8]著作分别在《全后汉文》卷二十八(杜笃)、卷四十九(苏顺)、卷八十二(赵壹)、卷六十六(侯瑾)。
[9]说见刘洪仁《古代的“杂文”与杂文》,《四川教育学院学报》,1994年第3期。
[10]《晋书·贺循、杨方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831页。
[11]《晋书·干宝传》,第2151页。
[12]《晋书·文苑·李充》,第2391页。
[13]《晋书·文苑·袁宏传》,第2398页。
[14]《宋书·自序·劭弟璞》,中华书局,1974年,第2465页。
[15]《陈书·文学·褚玠》,中华书局,1972年,第461页。《全陈文》卷十六有《风里蝉》。
[16]《魏书·刁雍》,中华书局,1974年,第871页。
[17]《周书·萧撝列传》,中华书局,1971年,第753页。有《请归养表》。
[18][清]赵翼著,栾保群校点《陔馀丛考》,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
[19][清]徐松撰,赵守俨点校《登科记考》,中华书局,1984年。
[20][宋]彭叔夏编《文苑英华》,(台北)华文书局,1965年。又参马积高《历代辞赋研究史概述》,中华书局,2001年,第221页。
[21][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台北)长安出版社,1978年,第45、137页。
[22][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杂家类一》,中华书局,1965年,第1006页。
[23][清]李兆洛《骈体文钞》,(台湾)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1981年。
[24]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台南)平平出版社复印件,1974年,第5页。
[25]邵传烈《中国杂文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
[26]刘洪仁《论司马迁的史评杂文》,《求索》1994年第2期。
[27]刘洪仁《古代的“杂文”与杂文》,《四川教育学院学报》1994年第3期。
[28]刘洪仁《论司马迁的史评杂文》,《求索》1994第2期。
[29]刘洪仁《〈孟子〉杂文的论辩艺术与讽刺艺术》,《四川教育学院学报》2002年第7期。刘洪仁《士的出现及诸子杂文的基本特色》,《四川教育学院学报》2005年第7期。刘洪仁《论〈庄子〉中的杂文及其影响》,《船山学刊》2005年第1期。
[30]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3页。
[31]马积高《历代辞赋研究史概述》,中华书局,2001年,第73页。
[32]马积高《历代辞赋研究史概述》,中华书局,2001年,第25页。
[33]刘洪仁《赋体杂文的先导——论屈原的〈天问〉〈卜居〉〈渔父〉》,《社会科学辑刊》2005年第4期。
[34]刘洪仁《论汉魏六朝的俳谐体杂文》,《四川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7期。
[35]简宗梧《试论〈文苑英华〉的唐代赋体杂文》,《长庚人文社会学报》一卷2期(2008)。
[36]程毅中《敦煌俗赋的渊源及其与变文的关系》,《文学遗产》1989年第1期。
[38]参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12—317;《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中华书局,2001年4月第1版。
[39]马积高《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第20页。
[40]同上,第25页。
[41]同上,第73页。
[42]同上,第221页。
[43]简宗梧《试论〈文苑英华〉的唐代赋体杂文》,《长庚人文社会学报》一卷2期(2008),第389—432页。
[44]东方朔本有《骂鬼文》,伏俊琏说:“东方朔曾作骂鬼文,诵读此文可以却鬼驱邪。此文汉末尚存,王延寿得以读之,他的《梦赋》基本上是摹仿东方朔骂鬼之赋而成,那么《梦赋》中就有东方朔《骂鬼文》的影子。”《俗赋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9月,第268页。
[45][宋]彭叔夏编《文苑英华》卷三五七,(台北)华文书局,1965年。
[46]伏俊琏《俗赋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第262页。
[47]《全唐文》卷五五七。
[48]《全唐文》卷五八三。
[49]龙韶《泛论“檄魔文”诸篇》提要云:“《檄魔文》、《破魔露布文》与《伐魔诏》……三部作品有三个特征:一是三者始终以宣扬佛教教理为宗旨,二是三者具相似的行文与表达方式,三是三者都具高明的比喻技巧,并且运用大量佛教专有名词以提高比喻的效果。”《谛观》64期,第37—58页,1991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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