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刘琨
现在我们见到的刘琨各类体裁的文学作品,都是他做并州刺史后与敌人作斗争的生活反映。在他的许多笺、表、书、盟文中,我们可充分感到他当时处境的艰危,及志切复仇的忠烈悲愤气概。而他在这残酷的斗争中,心情上遭受的惨伤,曾于《答卢谌书》(《文选》卷二五)中沉痛地倾吐出来:
……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自顷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时复相与举觞对膝,破涕为笑,排终身之积惨,求数刻之暂欢,譬由疾疢弥年,而欲一丸销之,其可得乎!……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
在这里,我们除了从他声泪俱下的悲诉中,感到他心情中创痛之深重;还可看到,由于残酷的现实生活给予他的锻炼,使他的思想感情不得不由早年的浪漫而归到当前的现实。由此也可证明,永嘉前后一班统治贵族高谈玄理之为彻底虚伪。他的这篇书信,是为了致送《答卢谌诗》(《文选》卷二五诗与书相连)而写的。在那篇四言体的诗中,也迸发着作者深重的家国之痛,如云:
厄运初遘,阳爻在六,乾象栋倾,坤仪舟复。横厉纠纷,群妖竞逐,火燎神州,洪流华域。彼黍离离,彼稷育育,哀我皇晋,痛心在目。
郁穆旧姻,嬿婉新婚,裹粮携弱,匍匐星奔。未辍尔驾,已隳我门,二族偕复,三孽并根,长惭旧孤,永负冤魂。
前首指西晋王朝的倾覆,后首指刘、卢二家族的破灭。诗中并形象地描绘出剧烈的天翻地覆中的现实悲惨景象,极真实地概括地展示出地狱般的中原社会图景,是这一历史时期罕见的片段真实写照。
刘琨的诗歌,除了几首四言的《答卢谌诗》外,还有两首五言的《扶风歌》和《重赠卢谌》: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恋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扶风歌》)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尊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重赠卢谌》)
这两首诗充分体现出这位民族志士在艰危处境中的慷慨悲凉情绪,从这种生活感情形成的诗的风格是沉郁清壮的。《扶风歌》是他在光熙元年(306)赴任并州刺史的旅途中写的,其中表现的,乃是对于京城的悲恋、旅途的艰困及对事业前途的忧虑而互相联系着的,我们必须结合当时各种历史情况来理解。当他“顾瞻恋宫阙”时,不禁“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最后对宫阙“挥手长相谢”,乃至“哽咽不能言”。他对宫阙之所以这样悲恋,一方面由于他感到时势的艰危,所以说“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而随后所叙写路途中的艰困之状,即具体地反映出当时时势的艰危。另一方面,由于当时统治阶级内部不断翻覆地互相倾轧屠杀,使他对于作为政治根本的朝廷,不能不多所顾虑,这点从他最后深慨于李陵之事表示得很明白。因此,他的这首诗所表达的复杂的感情中,即交织地反映着当时的民族矛盾和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
钟嵘曾称刘琨“仗清刚之气”(《诗品序》),他的“清刚之气”乃是从其具有强烈爱国热情的斗争生活中腾发出来的,正如孟子说“浩然之气”乃“集义所生者”一样,所以才具有震撼读者心灵的巨大力量。钟嵘又说他“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便确切地道出了他的诗歌艺术成就与其实际斗争生活的关系。
(二)郭璞
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今山西省南部)闻喜人。好经术,博学有高才,精于卜筮之术。永嘉之乱,璞避乱到江南,东晋元帝时为著作佐郎,明帝时为王敦的记室参军。王敦阴谋反叛,使璞卜筮,璞要借以阻止王敦,即告敦卜得凶卦,起事必无成,本身并且有祸,以此触敦之怒而被杀。及王敦事平,晋王朝追赠璞为弘农太守。璞著有《尔雅注》、《三仓注》、《方言注》、《穆天子传注》、《山海经注》及《子虚赋注》和《上林赋注》,都是在学术上有贡献的著作。他的文学创作,《江赋》(《文选》卷一二)一篇在当时颇为人所赞美,而我们认为值得提出的是《游仙诗》。
郭璞的《游仙诗》共有十四首(《文选》卷二一选有七首),这些诗虽题名《游仙》,而实质上仍是咏怀之作。这种假托神仙以抒写怀抱的方法,其来源也是久远的。最早如屈原在《离骚》结尾表示将远逝西海,即为抒发其在现实生活中的抑郁之怀。随后托名屈原的《远游》,即进而直接明显地说:“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至于以“游仙”作为诗的篇题,据现存的材料,最早始于曹植,其内容仍是托志于神仙以抒发其人生的抑郁。所以郭璞的《游仙诗》,乃是沿袭着前人运用这一题材的精神传统的,不过在五言诗的《游仙诗》中,他的这十四首最为宏丽。
据《晋书·郭璞传》记载,璞到江东,以才学与庾亮、温峤并为太子司马绍所重视,后来温、庾二人并居高位,而璞仍沉于下僚,乃感于自己才高位卑,而著《客傲》一篇,以排遣其不平之情。他的《游仙诗》,也是基于他的这种人生实感而抒写的。它们的内容,大概包含隐遁和神仙两个方面,而其步骤则是从隐居修炼以企求登仙。过去许多批评者或因他篇中杂有许多隐遁之事,即认为失去列仙之趣;或是认为他实是歌咏隐遁,这都是一偏之见。如其第一、二首(“京华游侠窟”、“青溪千余仞”)所写的确是隐士的山林情趣,第一首中说:“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还表明其志在隐居而不在乎神仙,而第二首最后说:“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即有对于神仙的企慕之意。第三首“翡翠戏兰苕”则兼写隐居与神仙之事,即由隐居而与神仙接触。以下各首所写,或因人生年命短促而想腾驾为仙,或企求由修炼而登仙,或为想象的神仙情态,总之整个的感情趋向乃是对于神仙的向往,而其步骤则是希望从隐遁、修炼以达到神仙。我们必须联系所有各首来看,才能明白作者的整个思想感情体系,而不致固执于某一片面。至于作者这种思想感情之所以产生,他在诗的第五首“逸翮思拂霄”给了我们重要的启示:
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珪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
郭璞生活在晋朝政权南渡之际,这时玄谈之风已侵染到诗坛,当时诗篇,都“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郭璞的“游仙”之作,虽表面上仍未免脱当时玄风的影响,所歌咏的是仙道之事,但其所寓藏的个人坎不平的情绪,却可令人亲切地感触到。而其辞采之清美,亦有助于其各种情调的渲染。所以郭璞的诗风,在当时寂寞的诗坛上,确是令人觉得卓越可贵的。钟嵘曾说他“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刘勰亦于《明诗》篇叙述了东晋诗风的颓堕后说:“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都是从其诗风之能超越当时流俗来肯定的。但在当时“彼众我寡”的情势下,郭璞的诗风,并未产生什么影响,不过以其闪烁的光辉,划破当时诗坛的黑暗沉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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