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初期,是继建安之后又一个文学繁荣的时代。形成晋初文坛盛况的一个重要方面,还在各体杂文的鲜美缤纷。向来把潘、陆作为这一时期文坛的代表,他们各体杂文的艺术成就也是重要的因素。在陆机的作品中,比较卓越的骈文作品有《豪士赋序》、《吊魏武帝文并序》、《演连珠五十首》、《汉高祖功臣颂》等篇。《豪士赋序》前面曾在两处谈到,这里不再谈了。《吊魏武帝文并序》和《豪士赋序》一样,前面有序,但篇幅上吊文较序文稍重,大体上是相称的。作者在序文中叙说他致吊的原因,由于在秘阁看到曹操的遗嘱,于是慨叹曹操以一代雄杰,而在死亡面前无可奈何,其临死的表情与其生平太不相称。序文中概略地提到了遗嘱内容的许多方面,除了对其中正确的表示了赞美,更着重的指出曹操临终对家庭琐细的生活事物的安排处理,这些已是他无能为力的,却偏要留情系念,丧失了他应有的明智。吊文则从曹操剪灭群雄,建立朝廷纲纪,将进而完成功业,于西征途中被病,及临终以至身后情景,原原本本,郑重铺陈。序文和吊文各有分工,详略不同,如序文中的这一节:
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济世夷难之智,而受困魏阙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雄心摧于弱情,壮图终于哀志,长筭屈于短日,远迹顿于促路。
以雄健的笔力,高远的心胸,从曹操壮伟的生平志气,对照地慨叹他的无可奈何的死亡。而吊文的前半着重在叙述他生平的业绩,后半则叙写他临死及身后的事情,所有这一切,都被概括地纳入上举序文一节的慨叹中。而序文中所交代的曹操遗嘱的内容,在吊文中有的仅提点一下,如序文转述的遗嘱:“余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吊文仅以“纡广念于履组,尘清虑于余香”轻轻带过。而有的则纵笔加以渲染,如遗嘱中有这么一条:
吾婕妤伎人皆著铜爵台,于台堂上施八尺床帐。朝晡上脯糒之属,月朝十五,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
而吊文则着意描写他死后这条遗嘱的执行情况:
曹操的这一遗嘱,确表现了以他这样一个人物所不应有的痴愚。吊文即着意描写铜爵台中婕妤伎人在他死后按照遗嘱进行的活动,虽充满了悲伤气氛,却对死者无所补益,只是苦了关闭在台中的一群女性,使人感到他的这一遗嘱多么荒谬可笑。作者在这方面特意多着笔墨,当因其既富于诗意,又具有讽刺意义。后来许多诗人以“铜雀台”或“铜雀伎”为歌咏主题,都是有着同感的。通篇看来,序文轻快,而吊文沉着,各自适合其本身的风格要求。序文句法气势灵活疏畅,犹有建安余风,而词语修炼凝重,表达意思较曲折,已不似建安时文章之易读了。
陆机的《演连珠五十首》,可说是文苑里一串光辉夺目的明珠。连珠之体,乃就社会或自然的某一现象,加以推阐,引出政治或人生的重大道理,语极圆转精练,而意味深长。据说这种形体创始于扬雄,后来从班固到潘勖都有拟作,但如《文心雕龙·杂文》所说:“欲穷明珠,多贯鱼目。”不足耀人眼目。只有陆机的这五十首,“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引同前)。下面选录五首,聊供鉴赏:
臣闻日薄星回,穹天所以纪物;山盈川冲,后土所以播气。五行错而致用,四时违而成岁。是以百官恪居,以赴八音之离;明君执契,以要克谐之会。
臣闻任重于力,才尽则困;用广其器,应博则凶。是以物胜权而衡殆,形过镜则照穷。故明主程才以效业,贞臣底力而辞丰。
臣闻禄放于宠,非隆家之举;官私于亲,非兴邦之选。是以三卿世及,东国多衰弊之政;五侯并轨,西京有陵夷之运。
臣闻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是以虚己应物,必究千变之容;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妙。
臣闻足于性者,天损不能入;贞于期者,时累不能淫。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
这种体式的写法,即以第一首为例来看,通首分三层:前四句摆出自然界各种不同现象的作用。中二句为一层,就上述现象阐明其意义,乃是相反相成的。第三层则推论到人事与自然一致之理,就是臣子各严守自己的职责,好像音乐演奏,每种高下不同的音各发挥自己的作用,君主则总其成,好像演奏的指挥者,使各种音和谐地配合演奏成优美的乐曲。这首的用意,在于应用从自然现象体会到的道理,比喻地指出国家政治上的正常之道。这一文体的艺术功用,是富于启发性,由前一事理推演出后一事理,然后关合到人事,使人感到情理的满足。在艺术上需要用心巧而属辞圆熟,使人读来如弄珠丸,晶莹流利,赏心怡目。
由于这一文体短小精悍,运用非常灵便,作者取材的方面和表现的方法也非常繁多。如上选第二首,意在说明一个人的职位要与其才能相称。前四句为一层,从道理上说职任超过才能的祸患,下一层二句用物来比喻,物的使用超过其功能会产生某样的结果。于是最后二句提出君主授职及臣子受职应遵守的准则。第三首前四句即径直陈说用人不公的政治危害,后四句举出历史事实,证明上面所说道理的正确。重大的政治事理及现象,极明白地摄取在这八句中,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充分显示了这一艺术体式的精美及作者艺术手腕的高强。
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是汉魏以来这一文体中最为精闳的作品。文的发端描写秦末农民起义时的中国局势道:
芒芒宇宙,上惨下黩,波振四海,尘飞五岳,九服徘徊,三灵改卜。
以自然界的非常现象,象征人世的巨大变化,展示出一幅宇宙震荡昏惨的图景,给人以天翻地覆的严重感觉。其中歌颂韩信云:
灼灼淮阴,灵武冠世,策出无方,思入神契。奋臂云兴,腾迹虎噬,凌险必夷,摧刚则脆。肇谋汉滨,还定渭表,京索既扼,引师北讨。济河夷魏,登山灭赵,威亮火烈,势逾风扫,拾代如遗,偃齐犹草。二州肃清,四邦咸举,乃眷北燕,遂表东海。克灭龙且,爰取其旅,刘项悬命,人谋是与,念功惟德,辞通绝楚。
以精练的语言,概括地陈道出韩信杰出的军事才能,重要的战争业绩,以及对于汉高的忠诚,表示出赞颂之意。其中如“策出无方,思入神契”,赞扬韩信战争谋略之神妙莫测,再没有比这形容得更简当的了。又如“威亮火烈,势逾风扫,拾代如遗,偃齐犹草”,确极形象地描绘出韩信用兵迅疾不可阻挡的威势。后面跟着颂述了彭越、黥布,即总结韩、彭、黥三人说:“元凶既夷,宠禄来假,保大全祚,非德孰可!谋之不臧,舍福取祸。”《文心雕龙·颂赞》一方面说“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但又说:“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认为在颂中不宜有所贬,这就未免有所胶固。颂文还曾在张耳、韩王信及卢绾每人的终了都有所批评,这乃是由于他们的终结确有可议之处,也体现了作者论人的全面观点。不过,对韩、彭、黥的贬议,仍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的,因为从史实看来,他们三人的凶终,罪过并不在他们三人身上,而是封建统治者兔死狗烹策略实施的必然结果。
潘岳是以诔文的能手著称的。《晋书》本传说他“尤善为哀诔之文”。在他的文集中,有哀诔近十篇,其中以《马汧督诔》最佳。晋惠帝元康六年(296),关中少数民族氐、羌族人民,因不堪晋统治阶级的压迫,曾以齐万年为首起兵,潘岳曾有四言的《关中诗》叙写这一事件。这篇文章所哀诔的汧督马敦,乃是一个小小的地方武官,当齐万年围攻汧阳,敦苦守孤城,立下大功,乃以极微小的嫌疑受屈而死。这篇诔文前面有序,扼要地叙述齐万年起兵后晋王朝派兵镇压失败的频繁,中间着重具体描写了马敦力守汧阳孤城的劳苦及功绩,以及屈死复经昭雪的经过,最后举古事为例说明写这篇诔的必要。诔文则以大量篇幅真实地描绘出当时关中形势的危急,和马敦在剧烈防守战中的忠勇果敢及机智。其中对于战争情势的描写,使读者恍如亲临其境:
这个为历史家所不注意的小人物的非常事迹,在这里获得了具体有力的表彰。作者在后面以深切悲愤同情的态度,申诉了这位英雄人物的冤屈,而慨叹他“功存汧城,身死汧狱”,极深刻地揭示出了他的命运的悲剧性,及当时现实之多么不合理。诔文中也明白直斥其上司的罪恶说:“猾哉部司,其心反侧,斫善害能,丑正恶直。”也反映出了当时政治上的黑暗。这篇诔文确是一篇卓越难得的具有高度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品。
潘岳还有许多这方面的作品,其中有些不过是为已死的统治贵族作妆饰品的应酬之作,没有高尚的价值,只有《夏侯常侍诔》,还能够真实地表现出夏侯湛的风度,和作者与死者的真挚深厚的友谊。
张载的《剑阁铭》,是一篇有名的作品。作者在前半叙述了剑阁地势的险峻及其重要性后,接着提出警告说:
昔在武侯,中流而喜,山河之固,见屈吴起。兴实在德,险亦难恃,洞庭孟门,二国不祀。自古迄今,天命匪易,凭阻作昏,鲜不败绩。公孙既灭,刘氏衔璧,复车之轨,无或重迹。勒铭山阿,敢告梁益。
这一段铭语,乃是吴起的“在德不在险”一语的发挥和论证。其中“公孙”二句,对于蜀地官员的告诫,至为警切,而对于封建统治者维护蜀地的统治尤为重要,所以在当时受到晋武帝司马炎的重视,派人把铭文刻在剑阁的石壁上。而“兴实在德,险亦难恃”二句的意义,和孟子所说的“地利不如人和”的实质是一致的,对于封建统治者尚有一定的教育作用。
东晋时期,袁宏的一篇《三国名臣序赞》,可说是与陆机的《汉高祖功臣赞》相伯仲的作品。袁宏字彦伯,陈郡人。大约生活于四世纪的中后期。他因性格耿直,故官职不高,仅从参军、司马经吏部郎至郡太守。他的《三国名臣序赞》乃是依他的一定准则,选取三国时各国有名的大臣,加以赞颂。于魏取荀彧、荀攸、袁焕、崔琰、徐邈、陈群、夏侯玄、王经、陈泰九人,于蜀取诸葛亮、庞统、蒋琬、黄权四人,于吴取周瑜、张昭、鲁肃、诸葛瑾、陆逊、顾雍、虞翻七人。全文分序和赞两部分。序文着重从道理上发议论,认为贤能之臣要能遭遇圣明之君的认识和任用,于是指出上古君臣之相得,“莫不宗匠陶钧,而群臣缉熙;元首经略,而股肱肆力”。而中古君臣之道衰后的情况:“居上者不以至公理物,为下者必以私路期荣;御圆者不以信诚率众,执方者必以权谋自显。于是君臣离而名教薄,世多乱而时不治。”接着再三反复深慨欲行其道于世者之遇君难。作者观览三国君臣之间的事情,觉得也是一个有可称述的时代,即于所要赞颂的各国名臣中,提出几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举出其生平大节加以评论和咏叹。作者在序文的最后标出他赞颂这些人的准则,是“出处有道,名体不滞,风轨德音,为世作范”。就是这些人的品德风概,足供后代效法的。这是作者赞颂三国名臣的最高着眼点,也是本文所具有的思想意义高于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的所在。因为一个人的功业只隆盛于一时,而一个人的品德风标则是影响深远的。后面的赞词,几乎对于每个人的生平大略的概括中,都贯注了这种精神。如其对于魏国的崔琰,序文写道:
崔生高朗,折而不挠。所以策名魏武,执笏霸朝者,盖以汉主当阳,魏后北面者哉!若乃一旦进玺,君臣易位,则崔子所不与,魏武所不容。夫江湖所以济舟,亦所以覆舟;仁义所以全身,亦所以亡身。然而先贤玉摧于前,来哲攘袂于后,岂非天怀发中,而名教束物者乎!
赞文写道:
崔生体正心直,天骨疏朗,墙宇高嶷。忠存轨迹,义形风色,思树芳兰,剪除荆棘,人恶其上,时不容哲。琅琅先生,雅杖名节,虽遇尘雾,犹振霜雪,运极道消,碎此明月。
序文乃从崔琰的生平中,概括地举出他的大节所在及由之造成的人生悲剧,并予以高度的评价。赞文则在序文所指出的大节的基础上,假借各种事物,形象地赞美他的精神品质。赞文的最后六句,对于崔琰死守善道的节概,致以了严肃的崇敬和深重的惋惜。
赞文的开始,描写汉末大局动乱中君臣相择的景况:
火德既微,运缠大过,洪飙扇海,二溟扬波。蚪虎虽惊,风云未和,潜鱼择渊,高鸟候柯。赫赫三雄,并回乾轴,竞收杞梓,争釆松竹。凤不及栖,龙不暇伏,谷无幽兰,岭无亭菊。
以自然界的种种事物变化活动的形象,尽致地形容出当社会动荡纷扰中,三国之君争相收罗人才的急迫情状,使人俨如面临一幅波澜壮阔的现实社会图景。
赞文在最后总结地赞颂道:
诜诜众贤,千载一遇,整辔高衢,骧首天路。仰挹玄流,俯弘时务,名节殊涂,雅致同趣。日月丽天,瞻之不坠,仁义在躬,用之不匮。尚想重晖,载挹载味,后生击节,懦夫增气。
和序文最后的用意一致,尽管那些人的表现方面不同,但他们光辉不朽,影响后世的,还在他们身上存在的仁义品德。所以以前有人肯定这篇作品“意存风教”,确是深得作者撰写此文的要旨。
本篇序文虽句法骈整,辞语精雅,但在遣词上力求准确明朗,故无论叙事说理,俱宛转自如。由于作者“意存风教”,所以在叙说事理中均寓含作者的微情深慨,故笔姿亦颇摇曳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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