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人野曼在1999年年底为自己的诗选集撰写《前记》时,回顾“与诗结缘”而又因诗受难的个人身世,在不胜感慨之余,也对自己走过的“坎坷的诗路”认真地作了一番回顾。他一方面认同评论家“两个春天”之说,另一方面却又特别提到自1954年秋到1980年因受“胡风案”牵连而度过的“悲愤交织的25年”,他说:“这漆黑的历史云烟,仿佛是刚刚从眼前掠过。这早已化为尘烟的一切,我也早已一字不留地全部删去,而留下沉重的思索空间。”
我以为,“留下沉重的思索空间”这九个字,不经意间提炼出野曼对自己“创作生命的第二个春天”的理解和认知,应视为索解野曼中老年时期文学写作和文学活动之特质的关键词。联系他在这篇《前记》后半部分对“第二个春天”所做的更多阐释,当更能显现其“思索”的结晶:
而诗,作为人类精神的最高的载体,它首先必须成为诗人体现生命价值的载体。它不只蕴涵人们对于生命价值的感悟,而且沸腾着人们心灵的喧哗与追求。
人老了,仍然不断进取,求新,求美,面向东西南北,拿来须有益,能取之则取之,以促进传统向现代转化,此乃首要诗事!
为诗,也是为生命。诗是生命的喧哗,生命的追寻,生命价值的最高体现。而生命又是属于人民的,它为人民而存在,而悲悲喜喜,而追求,而献身。
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出野曼作为诗人前后一贯的诗歌观,也可以看出他在“第二个春天”对于诗与人类精神、与生命价值、与世界诗歌传统关系的新的打量和思索。
如果说“人类精神”是野曼诗学的一级关键词,那么从野曼个人的政治信仰延伸出来的“人民”应该属于野曼诗学的二级关键词,而作为人民之一员的“生命价值”则可以视为野曼诗学的三级关键词。当然,所谓一级、二级、三级,是就其在野曼诗学中的层次而言,但三个主题却又是相互贯通、生生不息的。这样,就诗的精神内涵或者思想观念这一层面而言,野曼诗学就呈现出类似下图的精神结构:
同时,就诗的美学或艺术观念这一层面,联系野曼在《我的诗观》一文以及在《诗刊》社“访谈录”中的表述,约略可以用“诗美=生活美与心灵美的相互结合、融化、升华”标示其诗学的艺术追求,而将生活美与心灵美加以“结合、融化、升华”的诗艺则是对诗歌艺术三个传统(古诗传统、新诗传统、西诗传统)的“化”。
关于诗艺,野曼在新时期以来的二十多年中通过自己的写作实践和《华夏诗报》的积极“争鸣”,若干次提炼出态度鲜明、反响热烈的诗学原则和写作倾向,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新诗辉煌”说、“新诗传统”说和“一个坚持,两个拒绝”说。不管诗歌理论界对这“三说”还有多少不同的争议,但这“三说”的提出无疑表明了野曼及其主编的《华夏诗报》作为中国当代诗学观念一种“倾向”的客观存在。
这种倾向,就其渊源而言,应当上溯到“左翼文学”或者“普罗诗歌”的传统,即是说与蒋光慈的《哀中国》、郭沫若的《前茅》《恢复》、殷夫的《孩儿塔》以及“中国诗歌会”的诗风一脉相承。但在野曼写作初期的十年(1938—1949),他“被火红的诗引上了一条红色之路”之“火红的诗”,应当是产生于抗战时期蒲风在广州主编的《中国诗坛》杂志上“面向群众”的诗作和“七月派”诗人的作品,抒情主题是双重的,既有“革命”又有“抗战”。这自然是阶级意识和民族意识高涨时代的强调政治功利的诗歌观,作为从中学时代就卷入政治革命的热血青年野曼,接受或者形成这种时代必须却又不无偏颇的诗歌观实在是必然的。不过,即使是野曼的早期作品,似乎也并非简单化的对于“阶级斗争”观念的概念堆积,而是同时包含着人类精神、人民意识、生命价值以及鲜活的艺术形象的。我以为,要索解野曼各个时期的诗,其思想精神与艺术的这个源头是不能忽视的。
二
2001年花城版的《野曼诗选》共收入作者各个时期261题307首抒情诗,另有一首长诗《女性的光环》因篇幅问题仅列入目录。这些作品按创作时间先后分为七卷,第一卷为早期(1938—1949)诗,中间五卷为“第二个春天”(1978—2000)诗作,第七卷即是长诗《女性的光环》,作者标注创作时间为1961—1978。看得出,即使从创作量上也可以说野曼诗歌创作的重心在于“第二个春天”,但是当我首先读了第一卷中的17题34首早期诗作后,却感觉到这些诗作与野曼的诗歌观一样,同样不应当忽略过去。它们既奠定了野曼诗的精神基础,在美学上似乎也有着独立于后期诗作的意义。
我在通信中这样表述对其早期诗作的印象:“就如年轻的生命,生机勃勃,饱满柔韧,处处可见美丽的句子”。这种表述是浮浅的,但却是真实的。因为透过那些诗句,的确可以感觉到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生命之饱满有力。时代是健康的,诗人又那么年轻、健壮,感受着整个民族和一个崛起的阶级的战争的力量,从这样年轻诗人的灵感里爆发出来的观念、意象、词语、修辞就像生命本身那样跳荡奔突、蓬勃灵动,新鲜而又自然,轻盈同时质朴。
战争的、动荡的时代和奔放的、激昂的胸怀会不自觉地选择自由诗的节奏,况且在野曼之前或者同时“诗的散文美”已经成为一个新的诗美观念而得到广泛认同,在此种背景中野曼初期诗作完全以自由体式表达诗情就毫不奇怪了。同那时多数诗人一样,野曼借助自由诗那种伸展自如的弹性结构或直抒胸臆,或刻画形象,或描摹情境,不少诗段因诗思灵动和刻画细腻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呵,土地,土地!
我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
我要让我的歌
喷射出原始的爱力
跟田庄上所有坚硬的犁尖
一齐插入这肥嫩的土地
犁开那在收割的日子里
袭来的饥饿
那在阳光下袭来的悲泣
——《泥土一样色调的诗》
有些短诗,如《绿色书简》《箭在弦上》两个组诗里的作品,往往令人想起艾青、田间、邹荻帆同时期的一些诗作。还有《积雪期》中的风雪意象,也跟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邹荻帆的《雪与村庄》一样,为那个时代留下了深沉的象征性画幅。
这样的节奏、意象、画面、抒情是青春的、美丽的,它们共同表达出的主题却是政治性的“革命”。不用说,诗人本能地站在旧时代(封建的和资产阶级的)叛逆者的立场上,为了“爱”(阶级的“爱”)而去“仇恨”。故而在野曼的诗句中,与对理想、梦境的憧憬互为表里的,是处处充盈着行动的热情,大量的战斗性的动词主题词,譬如《银发飘飘的歌者》里那位“以剑代诗”“向人民哭泣的地方奔去”的歌者,《枪边的梦》里“握住枪/握住土地,握住吸血者的意志”,《给蜜蜂》里“扑向敌人”的蜜蜂,《我的射击》中的“射击”,《我的歌》里“对乌鸦发出/致命的袭击”,《我带着阳光回来》里的“否决”,等等。
这是诗直接参与行动的表现,是诗人“以诗代剑”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是诉诸行动的时代要求于诗人的“非常态”形式的文学书写。在这样特定的时代,一些常态的、或者比较渺远的生活只好被遮蔽。就新文学而言,“五四”时期的启蒙主义主题也就往往被置于较为次要的位置,只有少数作家或理论家如胡风、路翎、穆旦能兼顾这更深刻的主题。可喜的是,《野曼诗选》的第一首,写于1938年的《妈妈,我和妹妹的春天——写给妹妹华珍》(不知是不是野曼的处女作)与此后的多数作品不同,它涉及的是“五四”启蒙主义文学中的“女性”主题。同样一个花期少女,在妈妈眼里流露的是因“什么都变得好了/只是差一点是个女的”而产生的遗憾,在哥哥看来却又是:“而我/和你/有什么差异呢/比如湛蓝的大海/我们有一颗辽阔的心/比如春天的绿树/我们有一颗青葱的生命……”妈妈要让妹妹重复她自己“生活就是眼泪/女人就是眼泪的来历”的命运,哥哥却要对妹妹说:“你长了翅膀/要你自己乐意栖息那一株树/你自己的船只/要你自己才明白/飘向那一个海……”
记得萧红有一首小诗:“这边清溪唱着,那边树叶绿了;姑娘呵,春天来了!”写出了一个女性因为自信而发出的欢呼,野曼这首诗的最后一段也表达了对妹妹把握自己命运的动人的呼吁。我觉得,《妈妈,我和妹妹的春天——写给妹妹华珍》是野曼早期一首特别的诗,因为特别,更显珍贵。
三
我原以为,作为一个“归来者”诗人,野曼会如他自己所言在1954年到1980年的25年中“稿纸上一片空白”(《野曼诗选》第二卷“卷首”)。事实上并非如此。从林紫群、茨冈编的《野曼档案》看到,野曼在“文革”前是在《广州日报》理论版工作,也编副刊,也写了“不少报告诗”。“文革”中也在反反复复的“改造”中没有间断写作。自然,在极端政治化的时代,能够发表的作品很难做出超越性的思考。故而在这部《野曼诗选》里,除了《女性的光环》标明写作于1961—1978年间,《牛栏情思》标明写于1968年以外,并未收入那些“报告诗”,只在2005年银河版的《野曼世纪诗选》中以“挽留的小叙事诗”的形式选录了六七十年代的几首诗作。
1980年“归来”之后开启了野曼诗歌的“第二个春天”。《爱的潜流》(1982)、《迷你情思》(1987)、《花的诱惑》(1989)、《浪漫的风》(1994)、《风流的云》(1999)五部诗集是这“第二个春天”结下的诗的果实。但是野曼仍未停止诗路跋涉,他在进入21世纪后的诗呈现出更多的思考特征,在2005年出版了一部属于21世纪的《野曼世纪诗选》,收入了世纪初年创作的数十首短诗。
按照对“新时期文学”进程的一般描述,通常把主题的范围依次表述为“伤痕”“反思”“改革”“寻根”等等,美学或文体方面的演变则主要在“现代化”或“现代派”的问题。如果以上述流程作参照考察野曼八九十年代的诗歌写作,也可以看出其诗在诸方面或隐或显的对应与不尽相同之处。大体说来,《爱的潜流》是归来初期富有激情的抒发,愤怒、欢呼、感慨、赞美是这种激情的特点,诗情在酣畅之余缺少了一点节制、一些含蓄,故我认为作为“第二个春天”的开始,这部诗集只能算作一个过渡,一次对自我的重新召唤和调整。到了《迷你情思》和《花的诱惑》,对历史和人生的反思一下子密集起来、强烈起来,诗体也“瘦身”为较多格律因素的短诗,这些诗不但跟《爱的潜流》大有不同,跟他早期的诗风也大相径庭,新的高度出现了。而《浪漫的风》和《风流的云》又有所开拓,诗人和时代从历史的阴影里浮出,站在了新的生活起点上,如同早期对“乌鸦”、对“长夜”发出“袭击”和“否决”一样,此时诗人野曼自觉地使自己成为社会进步的见证者,其作品也就成为一份诗化的历史文献。如果从野曼对政治信仰和国家利益的自觉与执着角度,将他定位为一位热诚的、勤勉的、时代的诗人,应当是能够令人信服的吧?
归来后的野曼写诗,思考的因素大大增加,令人联想到布莱克关于“诗是经验”的名言,也令人联想到朱自清所谓“新诗中年期”的观点。其实,由情感而转换到经验、理性的岂止是野曼一人?艾青、绿原、公刘、邵燕祥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野曼的思考往往以集束或诗组的方式出现,力图从生活现实中发现历史的、社会的、人性的以及自我的“扭曲”之处,提出问题,发出警策之言。写得最集中、最好的是“昨日的思考”和“鸟苑沉思”两组。“昨日的思考”中的《关于时间》《坎坷的路》《灯问篇》《呵,黄昏》是对自我和命运的思考,正视“伤痕”和“黄昏”而保持健康、积极的人生观是它们的情感特征;《为践踏者速写》《爬的印象》《圆的生活》《老的画像》《写给一颗印章》《○的奖赏》《老榕》是对社会众生相的速写与沉思,对“庸俗”和“退化”的轻蔑又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诗人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可怕的回声》却是对历史悲剧所造成的心灵创伤的警示:“但是呵,我也意识到一代人的过错,将在几代人心上敲响可怕的回声。”写于80年代末期的“鸟苑沉思”系列着眼于日常生活现象,抒写生活的各个侧面,或由生活的各个侧面引发出对人生问题的思索。一方面,“鸟苑”弥补、充实、美化了日常生活,改变了“非正常”年代那种极端政治化的、枯窘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有了“鸟苑”的生活似乎又出现了另一些病态的、令人不快的现象。比如《笼里笼外》所感慨的:“笼里,动听的歌/被扣上了金锁/笼外,还在搏动的心/却被锁在笼里”似乎是对这首诗的进一步诠释,作者又有一首《囚+囚》揭示一种人生悲剧:
他,曾被禁锢
已失落了开花的年龄
也失落了飞的渴念
只捡回一个精致的鸟笼
把收敛的翅膀囚于笼内
与笼中的鸟一同起居
弱者呵,总是
从这个笼里走到那个笼里
与“鸟苑沉思”有着同样沉思内涵的“写于北部湾”“写于乐山大佛峰顶”以及其它一些纪游组诗,野曼也往往倾注自己的人生观于其中。看得出,就像他在早期诗作中无意流露出的对“行动”的热情一样,老年的野曼也一再表达对“静止”“缄默”“锈蚀”的嘲讽,又一再表达对“动”的生命的赞美。也许和艾青等人一样,一个有着“革命”信念的诗人总是倾向于“改变”和“发展”,总是信仰“生命在于运动”那样的进取精神吧?
也正是出于这样的信念,他又从“乐山大佛”的造型中看出了因为“积淀过于沉重,绿苔汹涌恣肆”而“生命在纷纷剥离”的悲剧,同时看出了“人”因为“膜拜”而“完全失落了自己”的悲剧;由“圆满的茧”而看到了“美丽的棺椁”因而“终于封闭了/青春的呼吸”的悲剧(《最高空间的抒情·圆满的茧》),由曼谷“金砌的皇宫”看到了导致灭亡的“暴虐”(《金砌的皇宫》)。这一切没落与腐朽,皆为诗人所不齿,他喜欢的是一切健康的、运动的、生长的生命现象。即便是数亿年前形成的森林灰烬,他愿意挖掘的也是那曾经蓬勃的生命运动:
火山遗落的熔岩上,
有如涛似浪的绿云浮荡;
这是奇异的绿的童话,
在万丈深渊中蓬勃生长。
它证明灰烬也有顽强的生命,
人们可以从毁灭中
索取绿满天涯的春光!
所以,我以为,在《浪漫的风》里,诗人之所以对因为“改”而迅速崛起的中国给以那么热情的咏叹和赞美,绝不仅仅是诗人的社会责任感使然,更深的动力应当来自他对“运动”“改变”“发展”观念的信仰。这其实也是他个人生命的动力。
从这种生命的信念角度解读野曼诗,或许最能体现其精神的当推《飞的感想》《亲亲多瑙河》《风流的云》《第一个高度》这些言志的诗作吧?
四
可是还不够。因为诗人虽然年老,却并未真正老去,也并未停止感受和思考,也并未放弃他所钟爱的诗歌。
因为我们在2005年出版的《野曼世纪诗选》当中,又看到了野曼的火焰。
这火焰由生命的宣言和沉思构成。
《生命的宣言》《我大声喧哗》《人生的定位》《自传补遗》《当生命的坐标忽然倾斜》《碑》《我曾经死过一次》《我昼夜兼程的追寻》以及《山的回忆》诸篇构成了这部诗选最有份量的一辑。其主题是对生命的思考。
如此集中地思考生命本身,可能与年龄有关。毕竟,耄耋之年是容易使人对自我存在产生某种自觉的。但是,似乎又不是所有的老年人都会如此沉思“黄昏”的意义。然而野曼有了这样的自觉,有了对生命黄昏的绝不悲观消极的审视,正是在这些诗里,我好像感觉到了“七月”诗人群那种强烈的、澎湃的、汹涌的生命感和主观性,那种浩荡的主体精神的燃烧。
这些诗里,有两首短诗以其本真和凝练凸显出来,似乎可以视为野曼全人格的写照。
《生命的宣言》:
生命如果是/一勺油/它就推动轮轴运转/以最高的频率/或者借大风/以烈焰/同夜色对峙/即使“卜”然一声熄灭/不留下/一滴泪
《碑》:
无疑,我会老去/我那挺直的脊椎/便是我的碑
在我撰写第三段的时候,我没有论及野曼“第二个春天”时期的诗体风格,现在不妨补充几句。
从80年代的大量抒情诗,其实可以很容易看出来野曼诗风与其早期的差异。诗体方面从参差跳跃的自由体转换为大致整齐匀称的半格律体(也有个别民歌体的尝试),诗行拉长,节奏趋缓,每行大约四到五个“音组”(或“顿”),如平原地区的江流,幽深而舒缓。典型的诗段如下:
大佛/诞生于/芸芸众生的/热汗,
却/获得了/震慑众生的/威力;
造神者/树立了/心中的/偶像,
却同时/为自己/写下了/荒唐的/历史。
说它“典型”,不意味着诗人只乐意用这样一种体式,而是说这种较早期诗体更为舒缓、柔和的节奏标志着进入中老年阶段后情感、心智、感受方式的变化与调整,生命的色彩与节奏显得更丰富了。可是从21世纪写的这组“生命的宣言”看,感觉又恢复或者又注重起了自由体。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种新的人生境界出现所导致的“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现象呢?
有人“老来渐于诗律细”,有人又可能“还它格律,放我歌喉”,这固然并非判定风格优劣的律条,但似乎的确可以看出不同的心境和艺境。前者可能意味着圆熟或工巧,后者可能显现出旷达或飘逸。
由《生命的宣言》和《碑》,我读出的则是一个劳动者诗人的欢乐与自豪。
2007年7月6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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