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一章)

缮性于俗，学①以求复其初②；滑欲③于俗，思以求致④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

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而行实，信也；体乎情而制文，礼也；顺乎容而饰节，乐也⑤。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而蒙己德。德正，则不冒⑥；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古之人，在混芒⑦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⑧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由此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⑩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

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返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处，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谓之得志。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

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注释】

【译文】

在世俗间修养性情，用学习来求取恢复本性；在世俗间克制私欲，用思想来求取获得光明；这叫做固蔽蒙昧的人。

古来修“道”的人，用恬惔培养智慧。生来就不追求智慧，这叫作用智慧培养恬惔。智慧和恬惔交互培养，因而淳和与条理就发生在本性之中。

“德”，就是淳和；“道”，就是条理。“德”无所不包，就是仁；“道”无所不顺，就叫做义。道义倡明，而万物亲附，就叫做忠；中心纯正，而行为实在，就叫作信；体会民情，而制定节文，就叫做礼；顺从仪容，而润饰节奏，就叫做乐。礼乐一通行，天下就昏乱起来了。外物是能够蒙蔽自己的德性的。德性端正，他就不会陷于蒙蔽。蒙蔽，万物必然要失掉它的本性。

古代的人，在混混芒芒之中，和整个世界都是淡漠无为的。当着这个时代，阴阳和谐寂静，鬼神不扰乱人民，四时不违失季节，万物不遭受伤害，万民不遭受天亡；人民虽然具有智慧，也没有地方去使用。这就叫做“至一”(最大的淳一)。当着这个时代，天下都无所做为，而永久合于自然。

后来，德业就一天一地衰落下去，到燧人氏、伏羲氏开始治理天下，于是只顺从民心，而不淳一民心。德业再往下衰落，到神农氏、黄帝开始治理天下，于是只安定民心，而不顺从民心。德业再往下衰落，到唐尧、虞舜开始治理天下，他们兴出政治教化的末节，把淳和的习俗浇薄了，把朴素的本性散失了，用善良离失了“道”，用行为危害了“德”，然后人民失去了本性，而从心所欲；心与心之间，都追求知识，因而不能够安定天下；然后又附加上节文，增添上博学；节文，就会毁灭质朴；博学，就会陷溺人心；然后人民开始迷乱，因而不能够返还他们的性情、恢复他们的本元。

由此看来，世界丧失了“道”，“道”丧失了世界，世界和“道”交相丧失了。“道”从哪里去推动世界，世界也从哪里去推动“道”呢？“道”无从推动世界，世界无从推动“道”，纵然圣人不退居山林之中，他的德业也就隐蔽起来了。隐蔽，原本不是他自己安于隐蔽的。

古代的所谓隐士，并非潜伏自己的身体而不出头露面，并非缄密自己的言论而不表明意见，并非藏匿自己的智慧而不发挥作用，是因为时运太不相应了。适合时运，而“道”大行于天下，就归返淳一，而不露形迹；不合时运，而“道”不行于天下，就立定脚跟，宁静心神，而等待时运，这便是保身之道。

古来保身的人，不用巧辩文饰智慧，不用智慧穷究天下，不用智慧穷究德业，端端正正地安排自己的居处，而恢复自己的本性，自己又有什么其他可作的呢？“道”，当然不从小处去施行；“德”，当然不从小处去认识。从小处去认识，就要伤害了“德”；从小处去施行，就要伤害了“道”。所以说：只要端正自己就行了。喜爱全真，就叫做得志。

古来所谓得志的人，并非说的享受荣华富贵，是说他无从再加上其他快乐罢了。现在所谓得志的人，就是说的享受荣华富贵。荣华富贵加到身上，这并不是性命以内的东西。外物的意外得来，这是暂时寄存的东西。暂时寄存在这里，它的到来是不可以阻拦的，它的离去是不可以制止的。所以，不应当因为荣华富贵而存心放肆，不应当因为穷困卑贱而向往世俗；他喜爱那个和这个是相同的。所以，他只是一无忧虑而已。现在的人，暂时寄存的东西一离开，就不愉快。由此看来，他纵然外表愉快，而内心未尝不是荒乱的。

所以说：由于外物而丧失了自己、由于习俗而丧失了本性的人，就叫做本末倒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