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在之日，有一善女[1]，也曾供養羅漢[2]，雖有布施之緣，心里便生輕賤[3]，不得三五日間[4]身死。有何靈驗？此女當時身死，向何處託生[5]？於波斯匿王宫内託生，此是布施因緣[6]，得生於國王之家。輕罵賢聖之業，感得果報[7]，元在於我大王夫人。
【注釋】
[1]善女：信仰佛教的女子。
[2]羅漢：佛教語，梵語Arhat(阿羅漢)的省稱。小乘的最高果位，稱爲“無學果”。謂已斷煩惱，超出三界輪回，應受人天供養的尊者。
[3]布施：佛教傳入中國後，以“布施”爲梵文Dana(檀那)的意譯詞，故特指向僧道施捨財物或齋食。便：卻。
[4]不得三五日間：不到三五天之後。
[5]託生：指人或牲畜死後轉世投胎。
[6]因緣：（佛教）所謂産生結果的直接原因和輔助促成其結果的條件。
[7]業：佛教指一切身心活動。有身業，語業，意業等。果報：佛教術語。人的生存狀況，皆過去所作爲的結果，是過去作爲的報應，故曰果報。
纔生三日，進與[1]大王，大王纔[2]見之時，非常驚訝。世間醜陋，生於貧下，前生修甚因緣，今世形容醜差[3]。大王道：
“只首[4]思量[5]也大奇，朕今王種豈如斯？
醜陋世間人總有，未見今朝惡相儀[6]。
穹崇局蹜如龜鱉[7]，渾身又似野豬皮。
饒[8]你丹青心里巧，采色千般畫不成。
獸頭[9]渾[10]是可憎兒，國内計[11]應無比並。
若論此女形貌相，長大將身娉[12]阿誰？”
大王羞恥，歎訝非常。遂處分[13]宫人：“不得唱説[14]！便遣送至深宫，更莫將[15]來，休交朕見！”
女緣醜陋世間稀，遮莫[16]身上掛羅衣。
雙腳跟頭皴又躃[17]，髮如棕樹一枝枝，
看人左右和[18]身轉，舉步何曾會禮儀，
十指纖纖如露柱[19]，一雙眼子似木槌離[20]。
【注釋】
[1]與：介詞，給。
[2]纔：方始，剛剛。
[3]貧下：貧窮下賤。醜差：醜陋。差：醜也。
[4]只首：誠然，實在。唐李宣古《詠崔雲娘》詩：“何事最堪悲，雲娘只首奇。”《敦煌變文集•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貧道今朝至此間，心中只手深相怪。”詳參蔣禮鴻《敦煌變文字義通釋》。
[5]思量：考慮，忖度。
[6]相儀：相貌儀表。相（xiàng），相貌，模樣。儀，容止儀表。
[7]穹崇局蹜如龜鱉：穹崇，高貌。蹜（sù），通縮。這裏用來形容醜女之背脊如龜鱉之隆起，兩腿如龜鱉之彎曲不伸。
[8]饒：連詞，相當於“縱使”“儘管”。
[9]獸頭：變文中多以獸頭比喻人的相貌難看。
[10]渾：副詞，皆，都。
[11]計：估計，料想。比並：比較。
[12]娉：古代婚禮，男方遣媒向女方問名求婚謂之娉。今通作“聘”。
[13]處分：吩咐，命令。
[14]唱説：在這裏是宣揚的意思。
[15]將：帶。
[16]遮莫：儘管，任憑。
[17]皴又躃：皴（cūn），皮膚裂開。躃（bì），跛足。
[18]和：連帶。
[19]露柱：寺廟里的大柱子。
[20]木槌離：“木槌”與上句的“露柱”相對，“離”字當爲衍文。“槌”在“脂”韻，與“衣”“枝”“儀”押韻，唯開合有别而已。
大王再三形相[1]，嗟歎數聲：何事最招[2]如斯醜陋！
公主全無窈窕，詫事[3]非常不小。
上脣半斤有餘，鼻孔竹筒渾小。
生來未省[4]喜歡，見説三年一笑。
覓他行步風流，卻是趙土襪腳[5]。
大王見女醜形骸，常與夫人手托腮，
憂念没心求駙馬，慚惶誰更覓良媒。
雖然富貴居樓殿，恥辱緣無傾國材，
敕[6]下令交便鎖閉，深宫門户不交開。
爾時波斯匿王自念女醜，由不如人，遂遣在深宫，更不令頻出。日來月往，年漸長成。夫人宿夜憂愁，恐怕大王不肯發遣。後因遊戲之次[7]，夫人斂容，進步向前咨白大王云云[8]：
“賤妾常慚醜質身，虚沾[9]宫宅與王親，
日日眼前多富貴，朝朝惟是用珠珍。
宫人侍婢常隨後，使唤東西是大臣。
慚恥這身無德解，大王寵念赴乾坤。
妾今有事須親奏，願王歡喜莫生嗔。
金剛醜女年成長，争[10]忍令交不事人[11]。”
於是大王聞奏，良久沉吟，未容發言，夫人又奏云云。
“姊妹三人總一般，端正醜陋計[12]因緣，並是大王親骨肉，原王一納賜恩憐[13]。
向今[14]成長深宫内，發遣令交使向前。
十指雖然長與短，各各從頭施交看。”
大王見夫人奏勸再三，不免咨告夫人云云：
“我緣一國帝王身，眷屬由來宿業因[15]，
争那[16]就中容貌差，交奴[17]恥見國朝臣。
心知是朕親生女，醜差都來[18]不似人，
説著尚猶皆驚怕，如何囑娉向他門[19]？”
【注釋】
[1]形相：用如動詞，察看。
[2]最招：“最招”不辭，應爲“感招”。感招爲佛學術語，言以言行感招而招致果報。詳見蔣冀騁《敦煌文獻研究》。
[3]詫事：令人驚詫的事，怪事。
[4]未省：未曾。
[5]趙土襪腳：未詳。頗疑“土”爲“士”之誤。趙士，趙國威猛之士，腳大腿粗。醜女腳大，故以之形容。
[6]敕（chì）：皇帝的詔令。
[7]次：間，際。
[8]云云：代表此處慣用套語“道何言語”之類。
[9]虚沾：没有功勞而佔有利益。
[10]争：同“怎”。唐代衹用“争”字，“怎”字後起。
[11]事人：事奉人，服侍人，即嫁人。
[12]計：考慮。此句謂無論美醜都要考慮她們的婚事。
[13]一納：一體，一例，同樣。恩憐：恩愛。
[14]向今：現今。
[15]宿業因：命中注定之意。
[16]争那：怎奈。唐人多如此寫。
[17]奴：我。男女尊卑都可以用。
[18]都來：完全。
[19]他門：别人家。
夫人又告大王：大王若無意發遣，妾也不敢再言，有心令遣事人，聽妾今朝一計：私地詔一宰相，交覓薄落[1]兒郎，官職金玉與伊，祝娉交爲夫婦。”於是大王取其夫人之計，即詔一臣，交作良媒，便即私地發遣。臣下蒙詔，速赴内廳面對，處分天敕，受王進旨[2]。王告臣曰：
“卿今聽朕語，子細説由處：
緣是國夫人，有一親生女，
天生貌不強，衹要直䁋眝[3]，
覓取好兒郎，娉與爲夫婦。”
大王又向臣下道：“卿爲臣下我爲君，今日商量只兩人，
朝暮切須看穩審[4]，惆悵莫交外人聞[5]。
相當[6]莫厭無才藝，莽路[7]何嫌徹骨貧，
萬計事須相就取[8]，陪些房臥[9]莫争論。”
於是宰相受勑，拜辭出内[10]，便即私行坊市，巡歷諸州，處處問人，朝朝尋覓。後忽行經街巷，見貧生子姓王，施問再三，當時便肯。領到内門，先入見王，言奉尋得。皇帝大悦龍顔，遂詔宰相，速令引到。
皇帝座於寶殿，宰相曲躬來見：
“前時奉勑覓人，今日得依王願。
門前有一兒郎，性行不妨[11]慈善，
出來好個面貌，只是有些些[12]舌短”云云。
大王聞説喜徘徊，捲上珠簾御帳開。
既強[13]聖人心里事，也兼皇后樂咍咍[14]。
嬪妃彩女令詔入，内監忙忙迤邐催。
便把[15]被衫揩拭面，打扳[16]精神強入來。
【注釋】
[1]薄落：猶落魄，潦倒失意。
[2]進旨：又作進止。命令、指示的意思。
[4]穩審：仔細、妥當。
[5]惆悵：在這裏是輕易的意思。交：教。
[6]相當：雙方相稱的意思。
[7]莽路：又作莽鹵或莽魯，粗疏，馬虎的意思。
[8]“萬計”句：事須，應須，務必。就取，就，地位高的俯就地位低的。取，助詞。
[9]房臥：陪嫁的財物。
[10]内：大内，宫廷。
[11]不妨：非常。
[12]些些：少許，一點兒。
[13]強：此字疑有誤。
[14]咍咍（hāi hāi）：喜笑貌。
[15]把：動詞，拿。
[16]打扳：振作。
王郎登時見皇帝，道何言語？
於是貧仕[1]蒙詔，跪拜大王已了。
叉手又説寒温，直下[2]令人失笑。
更道下情無任，得事父母阿姨。
起居進步向前，下情不勝怜好。
其時大王處分：“排備燕會，屈請[3]王郎。”既到座筵，遣宫人引其公主對王郎。當爾之時，道何言語？
新婦[4]出來見王郎，都緣面貌多不強。
采女嬪妃左右擁，前頭掌扇鬧芬芒。
金釵玉釧滿頭妝，錦繡羅衣馥鼻香。
王郎纔見公主面，聞來魂魄轉飛颺。
於是王郎既被唬倒，左右宫人，一時扶接，以水灑面，良久乃蘇。宫人道何言語？
女緣前生貌不敷，每看恰似獸頭牟[5]，
天然既没紅桃色，遮莫七寶叫身鋪。
夫主唬來身已倒，宫人侍婢一時扶，
多少内人[6]噴水救，須臾得活卻醒甦。
於是兩個阿姊，恐被王郎恥嫌醜陋，不肯卻歸，左右宫人，令皆總急[7]。阿姊無計，思忖且著卑辭報答王郎云云：
“王郎不用怪笑，只緣新婦幼少，
妹子雖不端正，手頭裁縫最巧。
官職王郎莫愁，從此富貴到老，
些些醜陋不嫌，新婦正當年少。”
王郎道苦：“彼媒人誤我將來！今日目前，見這個弱事[8]，乃可[9]不要富貴，亦不藉[10]你官職。然[11]相合之時，争忍見其醜貌？”思忖再三，沉疑不語。阿姊又道：
“不要稱怨道苦，早晚[12]得這個新婦。
雖則容貌不強，且[13]是國王之女。
向今正值年少，又索得當朝公主[14]，
鬼神大曬僂儸[15]，不敢隈門傍户。”
於是王郎嫌恥不得，兩個相合，作爲夫歸。
（下略）
【注釋】
[1]貧仕：貧士。仕爲士之誤。
[2]直下：簡直。
[3]屈請：請。屈、請同義。
[4]新婦：唐宋和唐宋以前稱媳婦爲新婦。
[5]牟：模樣。
[6]内人：宫人。
[7]令皆總：令，例之音誤。唐五代西北方音開口度低的元音後面所跟的後鼻音失落，故令與例同音，二字相混。例皆總，三字連用，一律、全部的意思。
[8]弱事：醜貨。
[9]乃可：寧可。
[10]不藉：不求。
[11]然：而，至於。
[12]早晚：何時。
[13]且：連詞，表轉折，卻，但是。
[14]索得：取得。
[15]大曬僂儸：大曬，又作“太煞”，非常。僂儸：機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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