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遺事(節録)

【題解】《大宋宣和遺事》結合了多個類型的宋元時期的野史筆記小説並以説書的方式連貫而成，其性質屬於“講史”一類。作者不詳。歷來認爲《大宋宣和遺事》爲宋人所作，但實際上可能成書於元代。

宣和是宋徽宗的最後一個年號，該書由講述歷代帝王荒淫誤國開始，一直到宋高宗定都臨安爲止，加插了宋代奸臣把持朝政致使生靈塗炭的故事，也寫梁山英雄聚義做了對照。因此成爲《水滸傳》的藍本。這裏選録的是李師師一段。

徽宗聞奏大悦，命中官[1]排辦御宴：“待朕與諸臣消愁解悶則個！”方暢飲酣歌，忽聽甚處風送一派樂聲響亮，徽宗微笑曰：“朕深居九重[2]，反不如小民直恁地快活！朕欲出觀市廛[3]景致，恨無其由！”有楊戩[4]回奏云：“陛下若要遊玩市廛，此事甚易。”正是：

不因邪佞欺人主，怎得金兵入汴城？

楊戩奏個甚的，使徽宗遊玩市廛？楊戩道：“陛下若擺動鑾輿，則出警入蹕[5]，左右言史[6]，市井肅清，反不自由。莫若易服，裝扮做個秀才儒生，臣等裝爲僕從，自後載門出市私行，可以恣觀市廛風景。”徽宗聞言大喜，即時易了衣服，將龍衣卸卻，把一領皂褙穿著，上面著一領紫道服，繫一條紅絲吕公縧，頭戴唐巾，腳下穿一雙烏靴，引高俅、楊戩私離禁闕，出後載門，賜勘合[7]與監門將軍郭建等，向汴京城裏串長街，驀[8]短檻，衹是些歌臺、舞榭、酒市、花樓，極是繁華花錦田地。

抵暮，至一坊，名做金環巷，那風範更别：但見門安塑像，户列名花，簾兒底笑語喧呼，門兒裏簫韶[9]盈耳，一個粉頸酥胸，一個桃腮杏臉。天子觀之私喜。又前行五七步，見一座宅，粉牆鴛瓦，朱户獸環，飛簷映緑鬱鬱的高槐，繡户對青森森的瘦竹。徽宗問楊戩、高俅曰：“這座宅是甚人的？直這般蓋造得十分清楚[10]！”天子觀看，嘆羨不已。忽聞人咳嗽一聲。

睁開一對重瞳眼[11]，覷著千金買笑人。

天子覷時，見翠簾高捲，繡幕低垂，簾兒下見個佳人，鬢軃[12]烏雲，釵簪金鳳，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體似凝脂，十指露春筍纖長，一搾[13]襯金蓮穩小，待道是鄭觀音[14]，不抱著玉琵琶，待道是楊貴妃，不擎著白鸚鵡。恰似嫦娥離月殿，恍然洛女下瑶階。真個是：

軃眉鸞髻垂雲碧，眼入明眸秋水溢。

鳳鞋半折小弓弓，鶯語一聲嬌滴滴。

裁雲剪霧製衫穿，束素纖腰恰一搦。

桃花爲臉玉爲肌，費盡丹青描不得。

【注釋】

[1]中官：宦官。

[2]九重：古代天子所居有九道門，後因以九重稱帝王居住的地方。

[3]廛（chán）:古代平民一家在城邑中所佔的房地。後泛指民居、市宅。

[4]楊戩(jiǎn):人名

[5]出警入蹕（bì）：帝王出入所經過的地方要加以警戒，禁止他人通行，叫做警蹕。

[6]言史：諫官。

[7]勘合：出入宫門所用的符契，兩半相合以勘驗真假。

[8]驀：越過。

[9]簫韶：音樂聲。

[10]清楚：整齊漂亮。

[11]重瞳眼：傳説帝舜眼睛有兩個瞳仁，後世因此把帝王的眼睛稱爲重瞳眼。

[12]軃（duǒ）：下垂。

[13]一榨（zhǎ）：榨，也作拃。拇指與中指伸直，期間的距離。

[14]鄭觀音：唐玄宗時宫廷藝人，以彈琵琶著名。楊玉環常攜鄭觀音、謝阿蠻等爲玄宗歌舞，見諸元明戲曲。

[15]兩京：宋以開封府、河南府爲兩京。

[16]煙花帳子頭：妓女群中首領人物。

[17]上停行首：即上廳行首。上廳即官廳，行首即妓女之首，上廳行首，官妓裏的首領人物。

[18]巴鏝：“鏝”原誤作“謾”。巴鏝，想法弄錢。巴：望，求。鏝：錢。

[19]村沙子弟：村沙，村俗。“村沙子弟”與上文“富貴郎君”相對説。

[20]壞：毁。

[21]俊倬勤兒：俊倬，俊俏、漂亮。勤兒，浪蕩子弟。

[22]乞化：“乞”原誤作“吃”。

天子見了佳人，問高俅道：“這佳人非爲官宦，亦是富豪之家。”高俅道：“不識。”猶豫間，見街東一個茶肆，牌書“周秀茶坊”。徽宗遂入茶坊坐定，將[1]金篋内取七十足百長錢，撒在那桌子上。周秀便理會得，道是個使錢的勤兒。一巡茶罷，微宗遂問周秀道：“這對門誰氏之家？簾兒下佳人姓甚名誰？”周秀聞言，上覆官人：“問這佳人，説著後[2]話長。這個佳人，名冠天下，乃是東京角妓[3]，姓李，小名師師。”徽宗見説[4]大喜，令高俅教周秀傳示佳人道：“俺是殿試秀才，欲就貴宅飲幾盃，未知娘子雅意若何？”周秀去了不多時，來見官人言曰：“行首[5]方調筝之間，見周秀説殿試所屬之言，幽情頗喜，不棄潑賤，專以奉迎。”徽宗聞言甚喜，即時同高俅、楊戩望李氏宅來。有雙鬟[6]門外侍立，“請殿試稍待，容妾報知姐姐。”少刻雙鬟出道：“俺姐姐有命，請殿試相見。”師師出見徽宗，施禮畢，道：“寒門寂寞，過辱臨顧，無名妓者，何幸遭逢！”徽宗道：“謹謝娘子，不棄卑末，知感無限！”

那佳人讓客先行。轉曲曲迴廊，深深院宇，紅袖調筝於屋側，青衣演舞於中庭。竹院、松亭、藥欄、花檻，俄至一廳，鋪陳甚雅，紅床設花裀繡縟，四壁掛山水翎毛。打起緑油吊窗[7]，看修竹湖山之景。即令侍妾添茶，再去安排酒果。師師開瓶，覷了天子道與楊戩：“你與我取幾瓶酒去。”不多時，令人取至，楊戩執盞於尊前，於是四人共飲。

師師道：“殿試仙輩，不審何郡？敢問尊姓？”天子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門[8]長。休説三省並六部[9]，莫言御史與西台[10]，四京十七路[11]，五霸帝王都，皆屬俺所管。咱八輩兒稱孤道寡，目今住在西華門東，東華門西，後載門南，午門之北，大門樓裏面。姓趙，排房第八。俺乃趙八郎也！”師師聞道，諕得魂不著體，急離坐位，説與他娘道：“咱家裏有課語訛言[12]的，怎奈何？娘，你可急忙告報官司去，恐帶累咱們！”李媽媽聽得這話，荒忙走去告報與左右二廂捉殺使孫榮，汴京裏外緝察皇城使竇監。二人聞言，急點手下巡兵二百餘人，人人勇健，個個威風，腿繫著粗布行纏，身穿著鴉青衲襖，輕弓短箭，手持著悶棍，腰掛著鐶刀[13]，急奔師師宅，即時把師師宅圍了。

可憐風月地，番作戰争場。

看這個官家，怎生結束[14]？

卻有徽宗聞宅外叫鬧，覷高俅，高俅會意，急出門見孫榮、竇監。高俅喝道：“匹夫怎敢驚駕！”二人覷時，認得是平章[15]高俅，急忙跪在地上，諕得兩股不摇而自動：“上告平章相國擔驚，不干小人每[16]事，乃是師師之母，告報小人來道：他家有訛言的，恐帶累他。以此小人每提兵至此。”高俅聞言喝退。二人既現免了本身之罪，暗暗地提兵巡掉[17]，防護著聖駕。

（下略）

天子洗嗽了，吃了些湯藥[18]，辭師師欲去。師師緊留。天子見師師意堅，官家道：“卿休要煩惱！寡人今夜再來與你同歡。”師師道：“何以取信？”天子道：“恐卿不信。”遂解下了龍鳳鮫綃直系[19]，與了師師，道：“朕語下爲敕，豈有浪舌天子脱空佛[20]？”師師接了，收拾箱中，送天子出門。天子出的師師門，相别了投西[21]而去了。

【注釋】

[1]將：介詞，從，由。

[2]説著後：説時，説起來。

[3]角妓：古代有名的藝妓。

[4]見説：聽説。

[5]行首：妓院中的首領。

[6]雙鬟：梳雙髻的女僮。

[7]吊窗：可以用棍棒支起來的窗扇。

[8]夷門：汴梁古名大梁，大梁城東門叫夷門。此處當是取汴梁的古名。

[9]三省並六部：三省，中書省、尚書省、門下省。六部，吏、户、禮、兵、刑、工六部。

[10]御史與西台：宋制，御史台設御史大夫，是專司彈劾糾察的官員。西台，唐高宗改中書省爲西台，此處泛指中央官署。

[11]四京十七路：宋以汴梁爲東京，洛陽爲西京，大中祥符間以應天府爲南京（今河南商丘），宋真宗以大名府爲北京（今河北大名），合稱四京。路，宋地方區域建制，相當於現今的省。

[12]課語訛言：胡言亂語。元曲有“訛語訛言”的説法，與此義同。疑“課語”原指佔課時所説的一套荒誕不經的話。

[13]鐶刀：刀背上綴以鐵環，揮舞砍殺時發聲助威的一種大刀。

[14]結束：了結。

[15]平章：宋承唐制，以同平章事爲宰相職。

[16]每：們。

[17]巡掉：“掉”疑是“綽”字之訛。巡綽，巡邏。

[18]湯藥：以茶和藥物一起煮成的一種飲料。

[19]直系：長袍。

[20]浪舌：説謊。脱空：欺騙。

[21]投西：朝西。

忽見一人從東而來，厲聲高喝師師道：“從前可惜[1]與你供炭米，今朝卻與别人歡！”睁開殺人眼，咬碎口中牙，直奔那佳人家[2]來。師師不躲。那漢舒猿臂，用手揪住師師之衣，問道：“恰[3]來去者那人是誰？你與我實説！”師師不忙不懼道：“是個小大兒[4]。”這人是誰？乃師師結髮之婿也。姓賈名奕，先文後武，兩科都不濟事，後來爲捉獲襄甲縣畢地龍劉千，授得右相[5]都巡官帶武功郎。那漢言道：“昨日是個七月七日節，我特地打將[6]上等高酒來，待和你賞七月七則個[7]。把個門兒關閉閉塞也似，便是樊噲也踏不開[8]。唤多時悄無人應，我心内早猜管[9]有别人取樂。果有新歡，斷料必恰來去者，那人敢是個近上的官員？”師師道：“你今番早自猜不著，官人，你坐麽，我説與你，休心困者！”

師師説到傷心處，賈奕心如萬刀鑽。

師師道：“恰去的那個人，也不是制置並安撫[10]，也不是御史與平章。那人眉勢教大[11]！”賈奕道：“止不過王公駙馬。”師師道：“也不是。”賈奕道：“更大如王公，衹除是當朝帝主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煙嬌，肯慕一匪人[12]？”師師道：“怕你不信！”賈奕道：“更大如王公駙馬，止不是宫中帝王。那官家與天爲子，與萬姓爲王，行止處龍鳳，出語後成勑，肯慕娼女？我不信！”師師道：“我交你信！”不多時，取過那絞綃直系來，交賈奕看。賈奕覷了，認的是天子衣，一聲長歎，忽然倒地。不知賈奕性命如何？

這賈奕爲看了那天子龍鳳之衣，想：“是天子在此行踏[13]，我怎敢再踏李氏之門：他動不動金瓜[14]碎腦，是不是[15]斧鉞臨身。我與師師兩個膠漆之情甚美，便似天淡淡雲邊鸞鳳，水澄澄波裏鴛鴦，平白地湧出一條八爪金龍，把這一對鴛鴦兒拆散！”

李師師見賈奕氣倒，則得傍前急救。須臾甦醒，便踏起來，向著師師道前，俯伏在地，口稱：“死罪！死罪！臣多有冒瀆，望皇后娘娘寬恕！”師師道：“甚言語！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煙嬌。到晚後乘龍車鳳輦，去三十六宫二十四苑閒遊，有多少天仙玉女！況鳳燭龍燈之下，嚴粧整扮，各排綺宴，笙簫細樂，都安排接駕，那般的受用，那肯顧我來？且是暫時間厭皇宫拘捲[16]，誤至於此。一歡去後，那肯長來寵我？你好不曉事也，直這般煩惱！”遂將出幾盞兒淡酒來，與賈奕解悶。那賈奕那吃的下？又長嘘氣。見筆硯在側，用手拈起筆來，拂開花箋，便寫作小詞一章。詞寄《南鄉子》：

閒步小樓前，見個佳人貌類仙。暗想聖情渾似夢，追歡，執手蘭房恣意□。一夜説盟言，滿掬沉檀噴瑞煙。報導早朝歸去晚，回鸞，留下絞綃當宿錢。

師師見了大驚，順手將這曲兒收放粧盒内。賈奕道：“我從今後再不敢踏上你家門兒來。咱兩個瓶墜簪折[17]，恩斷義絶！”

日色漸晡[18]，女奴來報：“兀的夜來那箇平章到來也！”師師聞之，著忙[19]催賈奕交去不迭[20]。説未罷，高平章早入來，賈奕不能躲。高俅見大怒，遂令左右將賈奕綁了，使交送大理寺[21]獄中去。賈奕正是：

纔離陰府恓惶難，又值天羅地網災。

看賈奕怎結束？卻有李媽媽急忙前來，上告平章：“這人是師師的一箇哥，在西京洛陽住。多年不相見，來幾日，也不曾爲洗塵，今日辦了幾盃淡酒，與洗泥[22]則個。恰限[23]今日專等天子來，那裏敢接别人，交人道甚來？”高俅見婆子苦苦告説，遂放了賈奕。賈奕得脱便去。

【注釋】

[1]可惜：“惜”在這裏是憐惜，愛憐的意思。

[2]家（jia）：用在某些名詞後面，表示屬於那一類人。

[3]恰：副詞。纔，剛剛。

[4]忙：怕。小大兒：小大人。

[5]右相：即右廂。

[6]將：助詞。

[7]則個：語氣助詞，用法略表示委婉或商量、解釋的語氣。

[8]便是樊噲也踏不開：樊噲，劉邦部將，以勇武有力著稱。這裏用的是樊噲“排闥直入”的典故。

[9]管：必定。

[10]制置並安撫：宋有制置使，掌管兵旅之事。並在各路設安撫使，以朝臣充任。掌管各路兵民之事。

[11]眉勢：身份。教，特别，很。

[12]匪人：即匪妓，妓女。

[13]行踏：走動。

[14]金瓜：衛士手持的兵杖。

[15]是不是：動不動，總是。

[16]拘捲：拘束。

[17]瓶墜簪折：瓶，井上汲水器。水瓶掉落井底，簪子折斷，比喻恩斷義絶，從此脱離關係。

[18]晡：申時，午後三時至五時。日色漸晡，也就是將近傍晚。

[19]著忙：著慌，著急。

[20]不迭：不止。

[21]大理寺：司法機關。

[22]洗泥：猶洗塵。

[23]恰限：正好，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