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向阳
用一眼泉,能照出明君和昏君的样子。
用一眼泉,能映出世道的清明与淆浊。
这泉,是照妖镜;这泉,是历史的判官;这泉,是政治泉;这泉,是神泉;这泉,能说话。皇上昏愦、奸臣当道、世风日下,这泉竟没有一滴水溢出。政治清明、天下丰稔、好人吃香,这泉就声若雷轰,喷珠溅玉,滋润千顷良田。史书载,此泉复涌时“忠良进、贪暴灭、死者生、劳者逸、盗贼息、五谷登、百姓殖……”岐山县志上,文人墨客更将其视为周公的化身——“泉非周公无以示其灵,周公非泉无以表其瑞”,连东坡居士也在此写下了“翠凤旧依山突兀,清泉长与世穷通”的诗句。
可是,这泉已25年不再复涌了,甚至连气也不出了。这让岐山人觉得大煞风景,也让人为中国日下的生态环境捏了一把汗。
今年盛夏之际,天像着了火,地像烙铁一样烫,玉米种到地里像炒熟了,水桶粗的松树有些泛黄掉叶,这是几十年没遇过的大旱。放在过去,善男信女要上太白山求雨,也要来周公庙润德泉边祈雨。东坡居士在凤翔府任职时,旱灾袭来,他给皇帝写信要给太白山“加官晋爵”,以求吃偏饭降甘霖。过去旱到这个地步,要在润德泉边烧香吊表,宰牲纳供。我知道,有多少裹足的老婆婆,用“尖尖脚”蹚过开水般的浮尘,把给孙子买麻糖的钱献给了周王爷。她们用虔诚在感动上苍,用赎罪的泪水试图唤醒这眼泉能溢水浇地。在这个树叶渴得像“上甘岭上志愿军战士的嘴巴”之际,我来到周公庙消暑纳凉。
在庙门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坐在唐柏下的台阶上拉呱着闲话,交流她们在庙内祈雨的心得。一个说:“我磕头时,周王爷给玉皇大帝说赶快下雨,可玉皇大帝回话了,这事不好办!现在人间坏人不少,下了雨坏人不也得了利?玉皇大帝说要开会研究哩,过段时间再说!”另一个又沮丧地说:“这不是连带好人也遭殃了吗?世上还是好人多嘛!”还有一个说:“周王爷刚在我耳边嘀咕哩,人把粮食当土疙瘩,白馍馍、肉片片不知糟蹋了多少?可惜得很,饿上几年才好哩!”我对她们的交谈莫衷一是,难辨曲直。怕她们挡住问个所以然,便不敢躲在唐柏下乘凉,宁愿让太阳的根根毒针砭灸着我。
抬头向北望去,朵朵莲花状的白云下,是“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的历史名山——凤凰山。其状若飞凤,形若簸箕。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里不在周室发祥地的古周原。古周原在箭括岭下,周公姬旦就出生在那里,“凤鸣岐山”的典故就诞生在那里。从箭括岭到凤凰山,少说也有五十里路。为什么要将周公庙建在这里?原来,这里除风景优美外,在周成王时代就是“皇家园林”,也是赛诗场所。“有卷者阿,飘风自南”,诗经中的《卷阿》篇描写的正是这里的凤凰山。周公庙建于唐代,历经宋元明清修葺,形成了如今的“姜嫄背子抱孙”的格局。
进了大门,穿过林荫道,来到位于庙东北处山坡下的润德泉边。八方朝贡的麻石槛栏依旧在,泉内的水已锈蚀得像一堆堆发霉的铜钱,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前些年,庙内为展示润德泉复涌奇观,用人工法给泉补水,并修建了润德广场,造起了偌大的人工湖。今夏由于缺水,湖也成了酱油缸。如今,假冒伪劣产品充斥,有假山假树假泉,可润德泉是不该假的,一是间歇泉本来就是这样,二是什么都可以假唯德不能假。改革开放30年来,我们颁布了几百部法律;30年来我们不缺吃不缺穿,可就是缺了一样东西,这便是德。一个穷人变成了富翁,但如果缺德,就比强盗还吓人。国人身上有了戾气暴气,公共场所有许多咄咄怪事就冷不丁冒了出来。假货充斥,连吃的东西也成了假冒一条龙。岐山人说,除过刘老师的假发是真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们都想一夜暴富,殊不知离开道德铺筑的富路,收获的都是罂粟花。公交车上点燃汽油,为不让座就咬你十几口,女孩坐错了车就丢了命。不知以德治国,富了有何意义?周公有德,是因为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让人有德自己必先有德。君主为风、民众为草,加草以风,无不倒伏;化民以正,无不追随,这就是周公的人格魅力。
在泉边漫步,我突然明白润德泉不是一眼政治泉而是一眼生态泉。生态好,雨水多,就会涌出。生态差,雨水少,就会干涸。20世纪70年代,正是我们高唱“人定胜天”凯歌的时候,岐山水利局喊着批林批孔批周公的口号,在周公庙前钻了三眼井,于是旷世奇观出现了:一眼井喷出三米高的水柱,一眼井喷出一米高的水柱,又一眼井在西侧像趵突泉一样冒水。远看像三朵硕大的素菊在绽放,声音若隐雷滚滚,这是造物主用魔幻的巨手端给周公故里的“精神圣餐”。观赏井喷奇观后,岐山一位文化干部当场写了一首打油诗:“不用水泵不用电,逼着龙王上地面,玉珠喷溅洒甘露,胜过圣水润德泉。”县委书记干脆把喷井命名为“胜天井”。而就在这个红色年代,中央档案馆悄无声息地搬进了周公庙,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档案就存放在周公大殿内。这也无形中保护了周公庙,至少有一个连的兵力为周圣人站岗放哨,游人更不能入内。同时,毛泽东在晚年发动的最后一场斗争——批林批孔活动,是在破除“四旧”之后的遍及全民学周公、学孔子的大普及活动。可谓歪打正着,批判之前必先学习,学习之后再批判,当年一本杂志就叫《学习与批判》。那些红小兵、红卫兵及革命干部、革命群众早把周公、孔子忘了个干净,大批判又使他们入心入脑、复辟归位。那个时候,不花钱就能看到景观。展望喷井四周,垂柳摇曳,青槐如盖,麦苗吐翠,田菜疯长。水渠内鱼苗撒着欢,牛儿不时将嘴伸向其内解渴。此地生产的大葱、菠菜、西红柿格外鲜嫩。每到秋季,农人挖出的红萝卜红得像紫玉红珊,还格外脆甜,在省城也成了抢手货。可是,不到5年光景,两眼泉像吐血过多的老人竟连气也不冒了。这一违背自然规律的开采,使周公庙蓄积多年的地下水系成了干罐罐,那涌流“琼浆玉液”的海池成了一方干塘。但是到了1983年、1989年,润德泉还是挣扎着复涌了两次。生态的元气还未大伤,稍加调养就能大病痊愈。可是,更荒唐的一幕又出现了:1999年,水利部门为解决县城几万人的吃水问题,决定在周公庙前再打两眼喷井。天遂人愿,很快打成了每小时出水量为103立方米的两眼喷井,也就在这时,庙西侧的喷井不能喷水了。周公庙地下水就是“龙宫海池”,也不能井泉同喷、数井同旺,只能是井兴泉涸、此起彼落。
我们正处于大开发、大发展的时代。润德泉的源头可能在百里之外的一眼眼牛蹄窝状的积水中,也可能在一棵棵大树和每株小草涵养下的滴滴露水中,它们是润德泉的毛细血管。可是岐山一带又是石山,随着水泥厂的崛起,山被炸成了马蜂窝,生态早被炸飞了,满目疮痍,像飞机轰炸了一样。润德泉的“守门人”“酿造工”没有了,这使神泉缺失了活力、缺失了造血功能。30年来,碧波浩渺的居延海由于遭受狂挖滥垦完全干涸,30年来,神州大地的多少泉也完全干涸。润德泉是中国生态环境恶化的一面镜子。
也就在笔者构思这篇拙作时,有两场梦让我不得其解:一晚梦见了周公,他老人家穿着黑棉袄静静地站在润德泉边;一晚梦见了岐山县城上空,飞翔着一只银质般的白凤凰。“天下元勋推周公,从来梦见有几人。”梦见了周公,我在想我肯定做了什么善事,因为梦见周公是很不容易的事,因为孔子常常梦见周公,这无异于在夜晚让圣人接见了一回。周公在润德泉边出现,国运肯定会好起来,因为八项规定正在救中国。作家莫言说,中国能够杜绝公款吃喝哪怕一年,省下的费用就能修一座三峡大坝,能够杜绝三年就可以让农民全部脱贫。他又说这是做白日梦,他还说能炸掉月亮也不能杜绝公款吃喝。可是中央两年时间就刹住了这股风。我们真正开始了一个“以德治国”的新时代,无疑会迎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吕向阳,宝鸡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宝鸡日报》社长兼总编,长篇散文《小人图》《封神新榜》《甲午祭》等,受到读者好评,荣获第三届中国报散文奖,众名作品被全国多家报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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