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十三

行状　志

谢文肃公行状

先生姓谢氏，讳铎，字鸣治，别号方石。少颖敏，能为韵句。年十四，其叔父逸老先生授四子、枟毛诗枠，辄悟大意。将冠，游邑校，与绾先大父少司空友。大父树立坚特罕比，独先生相与砥砺，慨然以古人自期。天顺己卯，发解第一人。甲申，登进士第，与今少师长沙李公、大司马华容刘公同选入翰林，为庶吉士。益肆力学问，学士永新刘公、莆田柯公典教，皆深器之。

成化乙酉，授编修，预修枟英庙实录枠，赐银币，升俸从六品。癸巳，被旨校枟通鉴纲目枠，先生因指历代得失，为疏数千言以进，曰：“宋神宗好枟通鉴枠、理宗好枟纲目枠，徒知留意其书，不能推之政治。”因论时政之失，“宜求贤讲学，见诸行事，不为二君之徒好”。甲午，被旨入读中秘书，条上西北备边事宜。略曰：“河曲一方，近失声援，夷狄伏为窟穴。夫大河为关辅之限，而授降东胜。又，大河之藩篱失，此则河不可守，况又失河而退守，其何能及？况延绥经榆林至宁夏，二千余里，列堡二十有三，马步军二万三千有奇，老羸半之，是以往岁寇掠，如入无人之境。东自孤山、柏林诸堡，中自平夷、怀远诸堡，西自靖边、清平诸堡。又西则宁塞诸处，直抵金汤川；安边诸处，直抵环庆；花马池诸处，直抵固原；以至土门、塞门、山城诸处，莫非入寇之路。朝廷久为搜套之策，疑而未决。及此无事，正宜蓄兵养锐，于大同、宁夏以为东西之援，渐图收复汉唐故疆与国初东胜之地。据三受降城以极形势，守其不攻者，策之上也。”又曰：“今用将帅，皆晚唐之债帅也。战没者士卒而名数不闻，克捷者士卒而赏归权势，克减之暴、办纳之艰，怨塞胸腹，得而使之乎？”言甚剀切，皆凿凿可用。乙未，秩满，升侍讲，入预经筵，反复推说，皆人所难言。庚子，丁外艰，再罹内艰，守礼如古。壬寅，终制，谓人曰：“初心冀禄为亲，今无及矣。苟仕，非义也。”遂以疾闻。明年癸卯，吏部趣起复，坚以疾谢，楗门读书，暇则侍逸老，登眺方岩、雁宕之上，仕进之念泊如也。

孝皇初新庶政，于是廷臣交章论荐，会修枟宪庙实录枠，诏起之。先生未决，大父与长沙公贻书来劝，遂行入朝，供事兵馆。书汪直、王越开边事最直。庚戌，升南京国子祭酒，以廉节为教，士皆刮涤，有以请托自愧者。又疏上国学事宜，曰择师儒、慎科贡、正祀典、广载籍、复会馔、均拨历。其论祀典，略曰：“孔庙从祀之贤，万代瞻仰，教化之原。龟山杨时，程门高弟，实衍延平之派；新经之辟，足卫吾道，而不预从祀。临川邵公吴澄，生长于宋而显于元，夫出处圣贤大节，夷夏古今大防，忘君事虏，迹其所为，不及洛邑顽民，顾在从祀之列，臣固不能无惑。况二人皆太学之师，其于庙祀黜陟，不可不正。”先生以师道难尽，疏请致仕，不许。明年辛亥，仲子死，先祀无托，遂致仕。诸生以状历部台，请留且疏留于朝。先生尝抑诸生之纳粟马者，至是举则多所抑者，一时荐绅荣其归，皆祖于郊外。家居几十载，惟读书求志，日不少懈，势利一毫不婴于怀。天下之思其人、想其风者，皆谓可望而不可即，而荐者益力，孝庙于是深知先生，欲大用之。戊午，会国子缺祭酒，吏部以先生名进，上特命升礼部右侍郎掌祭酒事，遣使就其家起之。先生两具疏辞疾。长沙公在政府，贻书谕上意，乃行。次越，得疾径归，以状投绍兴府缴进，力求致仕，不许。又疏投台州府转奏，知府不敢上。给事中吴世忠、主事潘府言当速起，以尽正人之用。使者再至，有司劝驾益急，遂行至京。以求退而得迁，非义所安，辞以旧官供职，不许，始受命。其为教如在南雍。时地震，诏诸司言事，因上章论“维持风教”四事，而论黜吴氏及纳粟马之害尤切。连疏乞致仕，六馆师生上章乞留。廷臣吴世忠、张芝、吴蕣荐益力，被旨不允。癸亥，上命会辑枟通鉴纲目枠并续编为枟纂要枠，先生为润色官。论黜晋、隋、胡元之统说，皆有据。任职三载，念祖母赵氏守节未白，俟满考，请以本身诰命易为赵氏旌表。例，死者不旌，上特破格行之，仍给诰命。既而复疏，乞致仕。半岁之间，疏凡五上，辞署印至再四，上皆以温旨勉留。又不能夺，方许养疾，命驿归，俟疾愈以闻。

正德戊辰，吏部上其名，会权奸用事，遂令致仕。先生归六岁，终于正寝，享年七十有六，正德庚午二月二日也。有司以闻，赠礼部尚书，谕祭赐，谥文肃。命进士桂萼治其葬，葬其里旸岙大梦山之原。

先生性孤介，简朴无华，节操坚励，慎取予，有防畛，晚始宽涵有内。居常坦坦，虽庸人、孺子得亲之。及遇事，则断断一定，不可夺志。耻温饱，布素疏食，将以终身，常曰：“吾无他长，惟安分知止而已。”故其生平不吝义退，不荣幸进：其进也，反复辞免，至不得已而后就；其退也，量任揆己，奋而决去。此其出处大节，本末甚明，夫岂偶中幸致者！前时学士大夫务希世进取，巧跻捷攫，扬扬得计。由二三君子，天下乃始贵名节、尚廉耻。呜呼，先生志不究、才不尽用、泽不加于民，惟流风犹悚动后世，先生之功可少哉！国学自会膳不行，膳夫之输，常为祭酒故有，先生独不然。尽籍贮于公，不私铢两，乃措之废坠。如南雍，构二楼，庋故典刻板。北雍，增号房，置官廨，修文庙，开庙前衢，奏均属官与诸生之贫者。有余贮之，以需会膳之复行。诸生至馆，用赂教官，谓之班钱，为禁止之。又捐己皂银以赈教官之廉者。平生不喜与内侍往来，在纂局有内侍之执权者，每设食恭礼，丐一言不可得。见义必为，先公有遗田若干亩，斥供先世祠墓禄食。稍羸，辄买田代之，分给诸弟，置家塾，资宗族贫葬。又买田分诸侄，而又创方岩书院，筑牛桥闸，与赒亲故婚丧患难之不赡者。乡郡先哲行义、著述，靡不搜辑表阐，或求其祠墓缮之。老居田里，有以自乐。每闻朝政改革，君子、小人进退消长之机，未尝不感慨深嗟而掩袂也。于书无不读，其所为文甚多，尤长于诗，盖其精识绝人，论议归于一是。所著有枟桃溪集枠、枟续真西山读书记枠、枟伊洛遗音枠、枟伊洛渊源续录枠、枟四子择言枠、枟元史本末枠、枟宰辅沿革枠、枟国朝名臣事略枠、枟尊乡录枠、枟赤城志枠及枟文集枠、枟诗集枠、枟论谏录枠、枟缌山集枠百余卷。

先生裔出晋康乐公。宋经略使鞅始迁黄岩县学西。元末高祖孝子温良再迁桃溪，今隶太平。曾祖原睦，祖性端，赠礼部右侍郎，妣赵氏，赠淑人，即节妇。考世衍，封编修，赠礼部右侍郎；妣高氏，赠淑人。从叔父省，宝庆太守，所谓逸老先生；及其弟王城山人续，皆以学行重于时。先生娶陈氏，继孔氏、宣圣五十七代孙，皆赠淑人。子男三，兴仁、兴义皆夭，兴寅、侧室焦氏出。女二，长聘绾叔父侹，俱夭；次适金忻。孙男一，必祚，兴义遗腹子，以荫补国子生。曾孙男二，某、某。

绾窃惟早岁受业，受知先生特深，世契尤笃，非绾无以摭其详。故必祚以遗行见属，义有不得辞者，谨为状，以告立言君子。庶先生大节，百世之后有考。谨状。

先祖文毅公行状

先祖文毅公，姓黄氏，讳曜，字孔昭，后以字行，更字世显，别号定轩，晚号洞山迂叟。

其先楚春申君黄歇之后。至汉，江夏黄童香生子琼，琼生琬，传世至讳大纲，封定侯，居光州固始。十五世孙讳知运，为永嘉守，生子讳元方为晋安守，避五胡之乱，迁晋安侯官黄巷。十二世孙讳岸，为唐桂阳刺史，封忠义公，迁莆阳涵江。忠义公八世孙讳绪，为昭武镇都监使，五代末避王审知诸子乱，迁黄岩洞山。山今分隶太平，岁久族蕃，人因呼曰“洞黄”。自都监至文毅公十六世，世敦儒术，或仕或隐，皆巨人长者。曾大父讳与庄，韫德贞晦，父祖尝三世同居产，至是昆从求分异，田庐美者让诸昆从而自取其荒顿者。大父讳尚斌，号松坞，性狷介而敦尚长厚，尝读史，见奸佞必掩卷奋骂，盗有发其家藏者，见则却避以掩纵之，乡人倚信，至权量衡尺皆视为凭。父讳彦俊，以进士起家，为职方主事，才德节行，为时推重，与松坞并赠南京工部右侍郎。母浦口金氏，赠太淑人。

公生于外家浦口，俗生子三日而祭，时冬月无鱼，金氏令人荡舟破冰，忽大鲤跃入，舟中人皆异之。少端凝如成人，不妄言笑。始读书，辄以古贤哲自期。年十四，金太淑人殁于京邸，扶榇归，营葬事，周慎无遗。逾年，趋省至张家湾，闻职方公讣，一哭辄死，翌日始苏而奔丧。遍求名硕诗文，以图不朽。欲肖遗像莫及，遍访画工，有工善相，知职方公必不寿，尝窃肖之，乃重购以归。弟妹幼弱，抚育以长，皆成室家。厉志问学，不问寒馁，稍倦，书姓名于掌以自击。读书集怡楼上，诸母以盂蜜盘糍来馈，食糍用蜜，公方发愤，误认砚墨为蜜，食已，人见其唇墨，视盂蜜犹如故。又尝夜诵至彻晓，贼有伺于门者不得间，乃唾牖隙而去，曰：“秀才误我立一宵。”公亦不问而诵读如故。岁歉，食麦粥，先老婢北人，不习治麦，杂芒粃不可口，日盛一器，俟其凝，画为四块，读倦剔其芒而食，旦暮画四块。弟妹不能食，以麦易米食之。

执友建宁守贺公浤知其贤，举为松溪县训导。入京，试不利，公笑曰：“士贵自立，奚以荐为？”归为邑诸生，始与文肃谢公铎定交，谢公亦贫窭，出入起处必与之俱，或寓旅舍，或憩道傍，或共锄圃，或共炊爨，亦相讲习不废。其在庠序，超然思远，于俗流辈务为夸扬，二公淡如也。同校有婚事，诸生往贺，里中富人见诸姱扬者皆优礼，独慢二公，虽同坐杯酒亦不至公，若罔知，识者已知为远器。领景泰丙子乡荐，登天顺庚辰进士，初读卷官欲置之首甲第一，宰臣有私忌者托以姓名音同，惶恐不便传胪，乃置之二甲第五，人皆惜之。公人物修伟，人皆拟其得显擢。职方公同年居要地者比肩，公未尝至其门，曰：“既成进士，何官不可做而犹事干谒以求进耶？”

屯田时号浊曹，官此多败，要地者恶不附己，遂不俟选期，特奏补为屯田主事。公益奋励，居将三载，竟以持正不阿为同官所忌，嗾恶吏诬奏下狱，经八月而白。同官坐是落职，公由是声誉大起，独署司事，宿弊尽革。

升都水员外郎，差督造江南段匹，谢绝私馈，虽乡人仕其地以尺帛来赆亦却之。时适议慈懿皇太后山陵，公愤其事，曰：“治葬，吾职也。”辄草数百言欲上，会事定，乃已。

既而吏部文选官坐事外调，舆论推公，乃自江南召改文选员外郎，八载迁郎中，公叹曰：“形端则表正，源洁则流清。铨司者，天下人才根本，吾既居此，可负厥初心哉！”又尝谓人曰：“国家用才犹富家之积粟，粟积于丰年乃可济饥，才聚于平时乃可备用。”日开门延客，以询访为事。或劝当远嫌者，则曰：“朝廷以铨衡寄我，贵得人也。我若杜门谢客，与舆情闭绝，但据众人爱憎之言，恶知妍丑之真？况闭门而不闭心，特沽名耳，吾不为也。”又曰：“一人之不职，一方之害也。虽小官冗职，吾可忽哉！”每公退，不入私室，置衣冠座，隅坐于厅事，读书手不释卷，客至则衣冠延坐。凡四方郡邑道里远迩风俗美恶、狱讼钱谷繁简及守令政事得失，悉加搜访，纤悉靡遗。又察其言之诚伪与其鉴识高下，因以观其贤否，客退私记于籍，日置袖中以便检阅。间涉请托，正色不应，未尝少贬以狥权贵。所与语之人，苟见其贤，则不啻若自己出；苟见其不肖，虽密且故，不以私。故日开门延客，而不肖私谒之迹自远。即所荐有知而来谢者，应之曰：“用人事有朝廷、有冢宰，吾安能为力？”在铨司日久，历事冢宰数人，举措或有不当，公执之甚，至推案凭怒，左右皆匿，公拱立不去，颜色愈和，俟怒止，复言；又推案凭怒，则又拱立如前。冢宰悟，竟从公。后有私请于冢宰者，亦以公为解。其见严惮如此！内阁有任子，将选而死，乞恩求一京御掩棺，公执不行，曰：“朝廷名器所以励天下，非赙禭类也。”尝朝罢，司礼监用事，中人立俟禁城树阴中，使邀公语，公径趋出。冢宰有故人为方伯者，每推举为都御史，公不应，其人抵京，冢宰使来见公，见辄长诡，公乃扶而谢曰：“君重臣而行此礼，某何敢当？”明日复推举，公复不应，问之则曰：“无大臣体段。”冢宰谂知其故，遽谓其人曰：“汝误矣。”然荐贤求才，汲汲唯恐不及。凡公所汲引之人，验之于后，不为名公巨卿则为清修高节之士。一时名士翁然，皆以此归重于公。虽在庠序岩穴，稍闻才德，亦惓惓留意，恕其不达。幸其既仕，则委曲成就之；不幸或坐累，每阴为援求，其人不知也。又欲尽举廉静深造如周时可、周梁石、陈士贤、张时敏、胡希仁诸公为提学，以变士习，而海内向风永新。胡某者始为河南训导，公习知其孝，及任满来谒选，得迁教授，公铨注其地，南北远甚，胡欲迎养母则道艰不可往，抚膺日泣，或谓之曰：“黄郎中不可以私干而可以情愬。”胡愬之，公始记忆，曰：“吾适误也。”自检劾，为疏于朝，竟改便郡。凡下品选人，各量其乡土道里，与之近地，曰：“小官禄薄，万一不偶，则妻子皆为他乡殍鬼。”凡乡人之选者，虽亲旧之情，未尝稍失而举错之。公亦未尝稍贬，但各量其宜，至今天下无私厚之议，在乡无远嫌之怨，可谓至公而曲尽者。尝为会试考官，有势家子暮夜持金来谒，公叱去之，终不言其姓名。

满考，例不复职，每推升，即为司礼监内阁所阻，需次居间几一载。时朝廷设东厂，俾逻伺过失，最能为祸福。一日，冢宰尹公旻遇东厂中贵，与之语，啧啧称吏部黄郎中之贤。尹问：“何以知之？”曰：“人有持其短长者，吾密令察之，毫发无所有，以此知之。”因曰：“为郎中几年？”曰：“九年矣。”复啧啧曰：“吾复不知其官九年也。”尹喜，因浼之内告，乃推升右通政，始获点用。尹初闻即过公，令投一剌致谢。公卒不往，曰：“有命焉！”后先在文选者，率骤迁，辄败，至或并累其上之人，为天下笑。公独循循。满考又越岁，而后迁。公去文选仅一年，而尹公以子龙事败，株连甚众，卒不能浼。盖尹为冢宰，亦每为士论所否，但公辅之以正，故无败事。初谈纶、张颐辈皆以巧附权幸欲骤升，公力争谓其邪佞庸下，若用之必败，后果如公言，众益信公为知人。为通政，专清武职录黄。又五年，始升南京工部右侍郎。

公至南都，适缺尚书，独署部事，按制考存，澡剔宿弊，部政为之焕然。旧以沿江诸郡县芦洲属之工部，每岁征课以资营缮。岁久，乃为守备及势家奸民侵匿，有司无措，乃责无辜细民陪貱，致鬻卖妻子而窜者。然营缮浩繁，公帑匮乏，则令上江二县铺家借办积逋，动数万计，而二县之商皆不能存。公乃曲为规画，节量盈缩，以偿逋负，而二县之商稍安。乃潜稽旧籍，疏请复之。并稽新涨洲及诸郡旧洲，备造图籍，悉归工部。又请敕二道专委属官一人，理其事，著为令，乃委郎中毛科理之。科亦尽心，不孤所托。于是凡有营作，皆于此取给，至今赖之。扬、池、庐、和、安庆、九江诸州郡岁解各窑厂，芦、柴，诸远州郡解户多为揽头克骗，致累贫困。且积柴日久朽腐，不堪烧造，乃疏只以应天、太平、镇江三近郡令纳本色，芦、柴余令纳折色价银，公私俱便。又龙江提举司及瓦屑坝竹木局等衙门，所辖地场十余处，亦为守备及势家奸民所侵匿，亦稽旧籍，奏请复之。度量顷亩，岁赋黄麻、桐油，以备造船之用，率为定规。后科竟为奸豪所嫉，阴嗾守备蒋琮诬奏，下狱。公力奏，释之。部署灾毁，撤旧更新，甲于他部，而民不知扰。有刘主事者管库藏，以余银数千来馈，公惊讶，将白其事，刘惭而退，以其银需于官。有抽分主事在职贪婪，及解部课价多于前额，公曰：“剥民以自肥，增额以导利，皆国蠹也。”欲奏黜之，卒自愧引去。厂中掘地，得古铜鼎，绿色如玉，皆异之，公曰：“此非常物，若闻，守备必取进御，徒滋人主玩好之心，更令天下求此，岂不为民害耶！”亟命工刻“文庙”二字，俄而守备来视，果欲取献，以文庙遗器而止。甲字等库千余间坍塌，诏修理，工费以数十万计，守备度藏金不敷，欲借贷应天府居贾，及令湖、广、四川采办木植。时方灾伤，公力争不可，遂为区画，奏以苏、松、常、杨、淮五府赃赎锾金助用，民不知扰而事集。江操船坏，守备欲易底版，用杉楠，因以规利；时杉楠正缺，公奏请用松，所省亦数千计。内官监装载版枋之类用马船，往往夹带私货，搔扰传路，公奏请禁约，减其船只。凡蠹政害民如此类者，悉奏罢之。

有诏令大臣举堪方面，公初举知府樊莹，再举佥事章懋。樊后为刑部尚书，章为南京国子祭酒，时称得人。公去吏部久，人益思之。行人吴叙、御史陈璧、余浚交章请任公铨衡，御史曹璘亦以公与何尚书乔新、张编修元祯、陈检讨献章、林员外俊诸公同荐。冢宰三原王公恕欲引以自代，两荐为吏部侍郎，沮于内阁司礼监，不果用。后当推举，预示吏部不许推公。王公曰：“如黄某不用，岂天下公论！宁推而不用，吾不可以不推也。”又数因会推举荐尤力，竟不得用。然物论在人，骎骎未已，要皆以钧衡望公。

弘治辛亥六月十七日，以疾卒于官。生宣德戊申十二月二十日，享年六十有四。

盖自成化以来，朝廷始不亲政，政归内阁与司礼监，交互用事，百僚奔趋其门，惟视其好恶为贤否，故当时之称才德真足为大臣而无愧者，皆不获用。如公者，天下至今诵之，盖重其难进而惜其用之不究也。虽然，藉公久为文选，用人惟公，小大皆当其职，以故四海清平、国家无事、久安极治，惟此时为盛，人亦不知为谁之力。

公卒之前十余日，先君适以工部主事秪承公事至南都，获躬敛扶丧以归。朝廷遣官谕祭，赐葬委羽山之阳。配淑人蔡氏与公合葬。后三年，督学宪臣檄有司从祀乡贤祠。今上中兴，追念旧德，赠礼部尚书，谥文毅。及绾推恩，加赠蔡淑人夫人。

公天资笃实，内则刚明果决，外则温厚含蓄，心地坦易，无纤芥残刻意。器量宏深，不以人之触己而怒、逢己而喜。或有横逆之加，处之不较。无矫言饰行，接物一以至诚。下逮藏获仆隶，未尝有欺，遇之甚庄而使之甚恕，时有小过，宥而弗问，人故不惟不敢欺，而亦不忍欺。笃于伦理，六行无缺。平生所为，诚无有不可对人言者，视公事如家事，不避险难，不畏权势，凡可以益国利民，见之必为，为之必尽其心。不屑以生事自累，田宅有无、粟帛多寡，一无所问。教子孙敦本务实，不以外物荣枯为意。性甘俭素，不喜华靡，位至三品，居处服食如寒士。雅好施与，亲故以贫苦，必周之。尝以旧宅之直让其弟，以余俸之金恤其妹。又以先职方遗田三十亩，岁出束修为义学，以训族人。为通政南迁，有屋一所当贸易，增葺更新，视旧直十倍之三，或劝增价取偿，公曰：“吾闻年尚书卖马不多取直，吾可多取屋直耶？”南都务简蚤休，斋居必读书，虽燕居亦左右置几，一公自居，一夫人蔡氏居之，而相敬如宾。阅书有关内德及家人之道，必详释近喻以晓夫人。又尝夜读，或问曰：“尚欲科举乎？”曰：“不然，圣贤行己治人之方，悉在于是。且读书则使心有归宿，不至外驰。”晚益宽容，有轿夫醉跌，堕公于地，从容整衣而起，略无辞色。醉者惊惧伏醉，公笑曰：“汝误耳，非故也。”复有狂生醉酒来见公，坐与之语，温恭自若。及去，人问曰：“此何人？公不怒。”公曰：“如其人我即慢之则为失人，苟非其人彼自狂耳，于我何与？”弘治初，言路大通，众以为贺，公独忧，曰：“是诚盛事，但恐言者务于求名，言之过激，宦竖之党疑惧，益自树结，则言皆无济。上聪明不世，惟当朝夕勤学，迩正人，崇成圣德，为将来出治之本可也。”识者韪之。其慕古好学之心，至老不倦，闻天下有名籍古典，必重直置之，虽多费不吝。乡前辈叶拙讷先生以古行闻，公为请于有司，俾祀乡贤。他如郭饶阳樌、季考功茂弘，皆乡先正，常称其遗烈，以励风俗。方逊志先生遗文散逸，匿藏民家，公为会粹梓传。又辑宋元以来前辈诗文，为枟赤城论谏录枠及枟赤城诗集枠行于世。且摭其行实，为枟尊乡录枠。所著有枟定轩存稿枠若干卷存于家。

其所与交，海内之贤虽多，惟同乡谢文肃公及陈公选、林公鹗、谢公省，终始无间。林、陈卒，皆为抚其子，或经纪其丧，辑其事行以传。

公平生深默，不事表襮。然我朝论铨司之贤，必以公为称首。谢文肃公有曰：“公居选部，不市恩、不卖直，凡所举错，不独人莫之敢干，虽上之人亦或以公为辞而若有惮。每公退，过予，望而见其喜则知贤者之得进，见其忧则知不肖者之不得退，如此十五年，始终不变。”参政戴公豪有曰：“孝第绝伦，恬淡寡欲，尽忠事君，羞为诡随，秉义饬躬，耻为狷介，有光明正大之心、精诣卓绝之才、刚劲不可屈之节，而处之若无。”尚书王公绂叹其铨司十载，门可罗雀，民部两考，室如县磬。吴文定公宽为枟传枠，论曰：“昔毛玠仕魏为东曹掾，所举皆清正之士，能以俭率人，一时皆以廉节自励。今视黄定轩之为人，盖近之！”噫，诸君子之言皆实录也！

正德初，两浙会修枟孝庙实录枠，士咸以张忠定、范忠文为比。绾忆自弱冠，先君辄命绾摭公事实为状。岁月侵夺，迄今三纪，始克追成先志，敬书一通，贻示子孙，俾世守之。且用以备国史之遗缺云。谨状。

先府君行状

先君姓黄氏，讳俌，字汝修，初号艾斋，后更方麓。

其先楚人春申君歇系孙。汉封定侯讳大纲，居光州固始。其后避五胡之乱，迁于闽晋安。至唐忠义公讳岸，迁莆阳涵江。八世孙昭武镇都监使讳绪，迁黄岩洞山，东南大海之上。岁久，子孙蕃衍，因呼曰洞黄。族祖讳聪，为宋德化县令。讳恪，绍兴间累官谏议大夫，謇直有声。讳石，中嘉定丁丑进士，官著作郎，与黄勉斋、孙竹湖友，实淑考亭之学。他不仕而隐，益务种德，自都监至先君十七世，世修儒业，黄氏之庆，实深于此。高祖讳与庄，载德贞晦，尝三世同居，产至是始分，田庐美者皆让群从而自取荒陋，义过薛包。曾祖讳尚斌，号松坞，刚介明达，博学力行，读史见奸臣贼子，必掩卷而骂；又每掩盗窃之耻，一乡之权量皆视为凭，人故以庞德公目之。祖讳彦俊，正统丙辰进士，官职方主事，性至孝友，才操为时所推。父讳孔昭，天顺庚辰进士，南京工部右侍郎，名德重于时。母蔡氏，封淑人。

先君生而静重，稍长，游执友克庵陈公，宝庆、方石二谢公之门。逾冠，入邑庠，励志清苦。先司空居选部，声称方赫，益自退避，人不知为选部子。领成化丁酉乡荐，有司例赆，悉却不受。或被诬法得死者八人，为白其冤，释之，以数百金谢，谓曰：“吾义当然，何谢之有？”登辛丑进士第，初授职方主事。改武选，管武职录黄。日与宦者共事，事不苟同，宦者群肆凌侮，有不乐者，遂以疾告归。过留都，见司空，喜曰：“此真吾儿也。”方石先生闻之，以诗为贺，曰：“落落惊闻不措风，少年豪气许谁同。”居数岁，司空使之仕，始出，改工部营缮主事，差荆州抽分，便道留都省侍，仅十余日，司空卒，获躬敛、扶衬归。司空子惟先君一人，人谓慈孝所感。

服阕，补车驾主事，亲王之国，车船费数十万，先时府属与中官互为奸弊，莫可究。先君悉究，请损其半。又立票给车船户，令往还缴销以验，冒滥怨切齿不顾。文选缺员，时论以先司空尝九年为郎，前后莫并，必其子可。冢宰耿公特奏改文选主事，寻升员外、历郎中。守职慎法，不为恩怨近名，汲汲以用材为事。苟知材德，不以隐显崇卑有所轻重，如佥事陈壮、员外郎祝萃、儒士萧子鹏辈，人犹未知，皆力荐之。虽弗悉用，必自尽。尝曰：“先公居是官，实以人材为己任，敢忘先志？”未考满，以例得受正五品，诰命其文曰：“性资敦厚，操修罔懈。”又曰：“念尔父尝居是官，人以是知庙堂之论有在也。”

己未，以内艰去。服终，谓人曰：“本无宦情，今可止矣。”人曰：“公年力强，止非时。”乃出，为稽勋郎中。未几，复为文选郎中。其时首相及冢宰、太少皆同乡，又以乡人在中贵者，内持宫阃之命，每欲以私授其乡人，且立南、北党分之名。先君每与之争，给事中吴蕣、王盖、蔚春、吴世忠诸人，以言为其所恶，欲挤之。先君力争不可，遂为所疾。且诸公皆以权术笼结上下，外假公直、内藏多私，虽在朝之士，莫测其端。及相与歆羡，以成风习。时同列好进者，皆竞务投合，亦相率为机械，阳示亲爱、阴蓄祸毒，以行攘夺之计。先君每归而叹曰：“国家百余年淳风自此坏矣，后将何极？”日郁郁不乐，遂以成疾，乃慨然曰：“二十年夙心，今兹决矣，吾岂与时人竞进取也！”即上疏致仕。或曰：“合引疾。”又曰：“当援例进阶以行。”曰：“吾无庸此。”遂以旧官致仕。其后果肇正德初政之祸，人始知先君为有先见。

先君既获家居，杜门不出，日惟阅书、课子孙而已，曰：“吾无他能，唯安分知止，乃平生之志。”正德元年三月十五日终于正寝。先一日，犹正襟危坐，家人泣劝扶，就枕而逝。

先君仪表丰伟，容貌俨然，其简重出于天性。居常拱手端坐，其座不正不坐。行无趋跄，立无跛倚。虽祈寒盛暑无惰容，虽仓皇造次无妄语，虽宴艺剧喜无苟笑。望之，凛不可犯，而心地坦坦，忠厚质直，无纤毫涯岸。平生不能欺人，亦不疑人欺。不务取名，以皦皦之行区区然为矜为衒者。恩当施人则施，力当自尽必尽，不扬己，不求报。若设机阱下石之事，即强之使为，亦不能也。故识者以厚德归之。言纳不出口而中有分辩宽容，无较隐恶藏短而孜孜乐善如不及。交友不妄，所与皆海内端人。

已于正德某年某月某日奉柩葬委羽山之阳先文毅公墓左。先师文肃谢公为墓铭，犹惧幽美弗彰，无以逭不孝之罪，挥泪述此。惟哀其诚，赐之一言，庶昭不朽。谨状。

贞七叔墓志铭

府君居洞黄山中，粤洞黄自唐末至今几七百年，世以读书耕稼为业，府君则专务耕稼者也。配林氏。子男三，钦绮、钦练、钦绂。女一，适陈瑶。绮以今年九月二十日葬府君于洞黄焦坑之原。铭曰：

松坞有言：遂末嗜利，非吾子孙。惟士惟农，四民之本，守之弗去。古风攸存，有效其一，不废先人。猗欤贤哉，畎亩终身！

张恭人墓志铭

予少游京师，闻太师英国公家法，窃羡之。前岁，叨谷后军，为公属吏，益得其详。今秋，予以疾告将归，公长子锦衣君钦以币言曰：“吾妻穆氏之丧，以十月癸卯，将葬于卢沟桥先茔之鄙，墓中之石，欲取一言于执事者。”

於乎，贤哉！夫妇人居止闺阁有善，虽丈夫俊伟，坐与之驰。衽席之上，生人之始，家国衰降所由。张氏巨家，恭人盛族，人则骄盈不暇，宁有是哉！矧张氏媲美，帝室又将涵膏郁芬，蓄而发之，有以助哉！乃为之铭曰：

生而丰顺以成，殁而宁令以终。子匪育，恩无穷。善遗家，福逾崇。噫，天实相之！谁之庆？

徐府君墓志铭

徐府君，讳廷玉，字汝询。其先汴人，宋建炎间讳琛者为参谋军事，扈从渡江，居余姚之屿墩。其曾孙良徙马堰。孙原贞以孝友启家，生府君，家贫，不堪冻馁。府君少，则慨然曰：“康身、康家、康国，一也。其身与家不能谋而能谋国者，吾不闻。古曰为富不仁，不以其力掩取之者；为仁不富，非舍其当为而求饥饿者也。古之负才德而饿死者，吾亦不闻。”遂治生。配胡氏，孝静柔和，严饬内范，终身人不见其唾洟。中年，家大裕，故府君行义而实有相之者。府君伟仪度，美须髯，气豪自信，好面攻人过不顾其喜怒。乡人不洁，望之而匿。里妇闻声辄走，以故恶者目以为敌。阴巧中之，有司不察，置狱。既辩，知其诬，将释之，竟愤死。

於乎！酬善报恶，天道不爽，其理妄邪。迹君之平生，为善明矣。顾蒙溷垢，死非其所，天道未定也。

府君生二子，文烱、文莹。二子之子九人，璧、玺、珏、瑺、珍、瑛、琏、璞、佩。玺、珏、佩，皆听选官。诸孙之子十八人，祥、爱、言、受、孚、爵、爰、豸，余幼。爱即都水郎中曰仁，游阳明王子之门，志求圣学，将以施于世，则前日之未定与其心未究者，其终负耶！

府君殁且葬余百年，曰仁始考幽坠，有事其墓，为状告予，使志之。铭曰：

古谁为善，不食于躬？偃王之隲，厥后有庥。有类其宗，执义弗酬。以昌厥孙，既晦益昭。越山之陬，石道之丘。我以铭之，为善弗忧。

司训府君墓志铭

府君讳彦良，字某，高祖松坞翁之子。翁幽德比庞公，八子皆读书，若桃溪处士之介、职方公之重、易斋之通，为时建杓，然其它亦皆循循如也。府君生最后，惇谨疏越。翁殁，桃溪、职方皆逝。府君甚贫，鬻田以给。受业于犹子司空公，砥砺自为，淹邑庠久之。应弘治乙卯岁贡，廷试第一。去为延平司训，举职有同官者加以横逆，辄容之不报。其人以事罹于法，顾援之甚力，为少保刘公璋及前后守土所贤。垂满，致其事以归，曰：“吾愿足矣。”归而犹贫，曰：“吾愿足矣。”遂号为坦然居士。

吾宗之老，维乡之凭。维风有遗，以昌其承。

校勘记

〔一〕“正统”，枟石龙集枠误作“景泰”，据枟洞山黄氏宗谱枠（民国乙酉年重修本）改。

〔二〕“十六日”，枟洞山黄氏宗谱枠作“十九日”。

应节妇墓志铭

台自三国历宋至今千数百年，女德幸见称纪仅六十余人。不幸幽沉沟壑，泯泯不知其几。若仙居应太母其幸欤！太母姓陈氏、父从谦，应府君某之妻也。

少端静，不妄言笑，通枟孝经枠、枟小学枠、枟论语枠。年二十，归府君。性严事犹尊宾，往役暴卒，舁归，抱尸号绝，若不欲生，七日水浆不入口。敛葬终丧，诚礼无遗。府君田二顷，积赀素无，族有利者讽使再适。誓死抚孤，利者无得，日肆凌侮，计可撼之。久之，又假税役侵剥。岁饥，遂散积绝累，又为蹊田盗券，诡夺百出，始贫饥不堪活，或日一炊，织纴口授书教诸孤。长遣从师，暮归必对读夜分，反覆晓其义。教以孝弟忠信及善恶果报之理，弛然待尽，里曲皆哀而敬之。弘治庚戌，子某以情事闻于朝，下有司核实，诏旌其门。疾渐，问遗嘱，曰：“清苦此生，既及儿孙成立，报夫地下，足矣。”时年八十。

平生甘于澹泊，未尝自享一牲肉，食不过二三箸。居处肃整，子孙服食、动止稍非礼，辄笞责。曾孙击鼓相戏，曰：“鼓不乱声，门内寂如无人。”终身寡疾，见子孙饮药裹首即不喜。府君生时爱乘白马蒭秣，俟其自毙，埋之，甚窭不忍鬻。年迈，步履如少壮，夜必篝灯绩数刻方就寝。治事有法，家业初毁而晚复裕。

子男三，长曰昙、次曰旭、季曰昌。旭，媵李氏出，李熏义相守。昌孝行重于乡，尉分宜，廉洁为士林称。孙男七，曰沼、曰湘、曰贤、曰敏、曰河、曰良、曰宾。曾孙男，若干。曾孙女，若干。良举进士，为翰林编修，克志为学，其成未量。

弘治壬戌，欲葬从府君兆，或云曾为穴以俟，人莫知之，启藏宛然，见者益叹贞志之素定也。於乎！府君殁，太母才二十八，诸孤方孩，分宜公生始周，他日事皆未见，其视泯泯者相去几何？而乃有今日，天道于人，其终负耶！太母之德，岂但子孙不可忘耶！铭曰：

贞臣志女赖己尚，有一于国国必隆，有一于家家必昌。今有见者流斯光，镌之片石埋其旁，后千百年郁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