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节所讲,都是从《论语》《礼记》中摘出孔子学说,还未研究到他自己所著书。欲知孔学之全,要读他所著《易》《春秋》。《易》,是孔子哲理论的总汇;《春秋》,是孔子政治论的总汇。
孔子以前的《易经》,仅有六十四卦,带着那六十四条卦辞,三百八十四条爻辞;内中到底含有多少哲理无从揣测。《易经》成为一种有系统的哲学,自孔子始。
《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晚而喜《易》,读之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我于《易》则彬彬矣。’”这段话亦见《论语》。可见孔子治《易》是在晚年。他所建设《易》的哲学是否完成,尚未可知。但我们从他所著的《彖传》《象传》《系辞传》《文言传》中,大略可以寻出他的哲学系统来。今分论如下:
印度、欧洲的哲学家以及我国古代的老子后世的宋儒,都喜欢研究宇宙本体是什么,独孔子说:
神无方而易无体。(《系辞传上》)
孔子所谓“易”,自然是“宇宙万有”的代名词,他却直截了当下一个断案,说宇宙万有是没有本体的。这种主张,不惟与古代天帝主宰的思想不同,即与老子“有物混成”“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精甚真”的思想亦异。真算得思想界一大革命。宇宙本体有没有,原是往古来今打不清楚的官司,就算是有,也断不是拿知识判断得来。那么,便是学问以外的事。所以讲学问的人,只好把这第一原因搁下,第一现象说起,孔子说“易无体”,怕也是这个意思。然则无体的易,从那里来呢?孔子说:
生生之谓易。(《系辞传上》)
拿现在流行语翻译他,说的是:“生活就是宇宙,宇宙就是生活。”这句话怎么解呢?《论语》有个譬喻最好: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譬如我们在京汉铁路黄河桥上看见滔滔混混的水,叫做他黄河。这黄河有本体没有呢?照常识论,目前看见的水,就是他本体。但黄河从昆仑发源,合了几百条川流才到这里,那些川流的水,原只是这水,为什么不叫他黄河呢?黄河东流入黄海,连着就是太平洋、印度洋,为什么不都叫做黄河呢?然则想从水所占的空间指出那些水是黄河本体,了不可得。换过来,从时间一方面看,现在在桥下的水,像可以叫做黄河了。但什么是现在,却大有问题。李太白有两句好诗,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时间是相续的东西,细细分析下去,可以说只有过去,只有未来,并无现在。因为才说这一刹那顷是现在,却早已过去了。要说这一刹那是现在,却还属未来。所以想从时间指出那些水是黄河本体,也了不可得。孔子说的“逝者如斯”,正是此意,所以说易无体。
然则什么是黄河?水之相续不断的动相,就是黄河。好像演电影,无数的影片,连续不断的在那里动,若把他的动相停了,光看那断片,便毫无意义了。现代大哲柏格森,常拿这种譬喻来说明他的宇宙观、人生观,自命为“流动哲学”。他的立脚点,和孔子很相类。孔子这部哲学书,名叫做《易》。“易”就是“变”,就是动。一个“逝”字,一个“生”字,“动”的原理都包尽。方生方逝,方逝方生;非逝不生,非生不逝。人身内血轮细胞乃至肌骨毛发日日逝、日日生,人心中的意识,前念逝后念生。孔子以为宇宙所以成立,就是在此,所以叫做《易》。“易学”两个字翻译出来,就是流动哲学。
乾坤,其易之缊耶?乾坤成列,而易行乎其中矣。乾坤废则无以见易。
据上所述,可见一部《易经》,所讲全是动的学问。后来宋儒搬了道士的太极图来说“易”,造出“主静立人极”的话,恰恰和孔子的易相反了。
然则《系辞传》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几句话怎么讲呢?《说文》说:“极,栋也。”“栋”是屋顶的横梁,太极就指这一画的“—”符,无可疑了。怎么太极生两仪呢?两仪是“—”“——”两个符号。生字意义,和老子的一生二正同,并非“太极→两仪”乃是“太极←两仪”。
因为无负的观念,便表不出正的观念,所以有太极自然有两仪,两仪就是太极的正负两面。怎么两仪生四象呢?第一个象是全阳,第二个象是全阴,第三个象是阴多阳少,第四个象是阴少阳多。从这四个象,生出八个卦来,易理就从此发生了。
将“—”“——”两个符号错综三叠起来,成了八个卦:
再因而重之,更把他相错起来,成了六十四卦。卦的作用全在象。什么是象?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这八种算是主象。此外有许多副象——如龙为乾象、马为坤象、木为震象之类。散见于爻辞及杂卦传者甚多。这类都是表示形体的象,可以名之为物象。还有表示性质及意识的象,如乾健、坤顺、震动、巽入、坎陷、离丽、艮止、兑说,以及震为决躁,坎为隐伏、为加忧等,都可以名之为事象。这些“象”如代数的x、y、a、b、c、d,如琴谱之c、r、m、f、s、l、t、d,都是一种代表符号。要先明白他,才可以谈易理。
韩宣子在鲁国看的《易》,名曰易象。《系辞传》说“易也者,象也”。可见易只是象,象外无易。要知道象的作用重要,须先明白象字的意义。《韩非子》说:“人希见生象也,而案其图以想其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解老》)人看见种种事物,便有一个印象在心目中。所印的象,是那事物的状态,由我们主观的意识看出来。这是象的本义。有了这印象,要把他摹写表现出来,力求其像。《系辞传》下象字的解释说:“象也者,像也。”又说:“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圣人则之。”这是引申义,含有效法的意思。《易经》的象,兼这两义,以为一切变动进化之迹,都有各种状态来表现他,所以说“易者象也”(罗素说宇宙万有都是一种事实Events的结集,颇似易说)。又以为这种状态,都根本于自然法则,我们应该效法他,所以说“象也者像也”。合这两义,便是易象的作用。
《系辞传》说,以制器者尚其象。象的最初作用,是取象于天然状态,造出种种器物。《系辞传》举十三卦作例:
作结绳而为罔罟——盖取诸离。
斩木为耜,揉木为耒——盖取诸益。
日中为市——盖取诸噬嗑。
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盖取诸涣。
服牛乘马,引重致远——盖取诸随。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
斩木为杵,掘地为臼——盖取诸小过。
弦木为弧,剡木为矢——盖取诸睽。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盖取诸大壮。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盖取诸夬。
《系辞传》说:“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以明吉凶。”又说:“易有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又说:“圣人大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其言。”又说:“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读此可知,辞与象并重了。辞有两种:一卦辞,如乾:元亨利贞。二爻辞,如初九:潜龙勿用……。卦辞比较的还简单,爻辞便复杂到了不得了。要研究爻辞,先要懂得辞的界说。《系辞传》有一句最要紧,说道:
辞也者,各指其所之。
之,往也。言辞各指示卦爻之所往。《左传》记卜筮事,所谓“遇大有之睽”,“遇观之临”等等,就是这个之字。由大有往睽,由观往临,即大有变成睽,观变成临也。然则卦爻为什么有之呢?之有什么公例呢?这却要很费周折才能说明。
第一,须知每卦六爻,有所谓位。最低那一画叫做初爻,倒数上去,二三四五。到顶上那一画,叫做上爻。《文言传》说“六位时成”,就是指这六爻的位。
第二,六位中最主要的是第五位,算是一卦之主。其次第二位,是与五相应的。《系辞传》说“列贵贱者存乎位”,每卦五位最贵,二位次之,其他皆贱。《系辞传》所谓“非其中爻不备,二五皆中爻也”。
第三,卦爻的之,有一定法则。二与五相之,初与四相之,三与上相之,因为他是同位。《系辞传》说:“二与四同功而异位,三与五同功而异位。”因是异位,所以二与四,三与五,是不能相之的。像下象棋,各种子各有他的走法,后儒讲的卦变飞伏互体等等,随意乱之,便是“马行田、卒回头”了。
第五,之的法则,最简单的是本卦各爻相之。如未济卦,初之四、二之五、三之上,便成了既济了。若仅二与五相之,就变成上乾下坤的泰卦。这就是未济之泰。但别的卦,却不能如此直捷。例如乾二之五、四之初、上之三,依然是阳爻,不是和没有变一样吗?所以要生出相错旁通的法则来。
第六,《系辞传》说八卦相错,《文言传》说六爻发挥旁通,这是研究辞的所之一个要紧关键。旁通的原则,是拿两个各爻恰恰相反的卦,平列起来,彼此互通。例如:
两两反对,恰成配偶。但不止此,还要将八卦相错起来旁通。例如乾、坤、坎、离四卦相错,成了:
八个卦,也是两两反对,恰成配偶,所以同人与师旁通,讼与明夷旁通,比与大有旁通,需与晋旁通,凡旁通是要各从其偶,万万不能乱来的。
第七,旁通也要按着位。二通五,初通四,三通上,不能越位乱通。例如乾的二爻是可动的,和坤旁通,把坤的五爻通了过来,变成同人,这就是乾之同人。
第八,爻的所之,分为当位失道两大类。二五先动,然后初四或上三和他相应,叫做当位,二五未动,而初四上三先动,叫做失道,二五动了,而初四上三不和他相应,也叫失道,但头道是可以补救的,别爻有变,可以还归当位。所以《系辞传》说“化而裁之存乎变”,变的法则更复杂了,旁通之中又有旁通。(例如乾坤旁通成同人,同人又与师旁通)所以《系辞传》说“易之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以上把所之两字大略说明,然后可以讲到辞的作用了。辞也者,各指其所之。指的什么呢?《系辞传》说:“辨吉凶者,存乎辞。”又说:“系辞焉以断其吉凶。”辞的作用,就是察验所之之当位或失道,指出他的吉凶来下断案。易辞的断案有十一种:
元、亨、利、贞、吉、凶、悔、吝、厉、孚、无咎。
所谓辨就是辨这十一种,所谓断就是断这十一种。而学易的人,最要紧却在一个悔字。悔必思变,变则通,通则久,故虽逞凶吝,结果可以无咎。所以孔子说,假年学《易》,可以无大过。
[附言]以上大抵采用清儒焦循之说。循著有《易通释》《易图略》等书,专发明旁通变化之例,对于汉儒的方士易,宋儒的道士易(胡适所命名极有趣),一概排落,专务以经解经,以传解经。循又深于数学,用数学的头脑来说易,更觉精密。王引之批评他“凿破混沌,扫除云雾”,“足使株守汉学而不求是者爽然自失”,这话对极了。依我看,焦氏解爻辞最好,依着他条条差不多都可通。他解卦辞及《大象传》都不好,因为原文讲的是卦象,他却泥着各指其所之来求他,便许多窒碍了。要之古今说《易》之书,我是推他第一了。他所著《易话》,有一条拿象棋谱来比《易》的辞,极有理致。
原来的卦辞爻辞,大率举一个象,下一个断案。例如乾卦“初九,潜龙勿用”,“上九,亢龙有悔”,初九的象是潜龙,给他个断案说,应该勿用,上九的象是亢龙,给他个断案说,这便有悔。孔子作《易传》,是因这些辞求出他所以然之故。为什么潜龙该勿用呢?因为阳在下也。为什么亢龙便有悔呢?因为盈不可久也。若再问为什么盈不可久呢?这篇传虽然没有答,别篇传却有之。《谦·彖传》说:“天道亏盈而益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若再问为什么“天道亏盈益谦”呢?他跟着答,因为“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系辞传》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又说:“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又说:“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又说:“明于忧患与故。”这四个“故”字,就是说的所以然之故。一部《十翼》,就算是发明一个“故”字。有人说,孔子只说这事应该如此做,不问为什么应该如此做。这话未免冤枉孔子了。两篇《彖传》,两篇《象传》,和《文言传》《系辞传》中解经的话,哪一句不是解答为什么的问题?做学问不问个为什么,还要得吗?孔子虽不肖,何至如此?
若问孔子怎么样能求出这“故”呢?我说,他全是用的归纳法。最紧要的法门,就是《系辞传》说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怎么取法呢?《彖传》说:“万物睽而其事类也。”《象传》说:“君子以类族辨物。”《系辞传》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又说:“以类万物之情。”又说:“其称名也,杂而小越,于稽其类。”这是说宇宙万有,虽像是各各隔离,却总有相同之处;要把各种事物分出类来,研究他的共相。又说:“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遂定天下之象。”又说:“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这是把各种事物参验比较,研究他的别相,和他的相互关系。又说:“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这是经排比、参较的结果,才下正确的断案。正名主义,算是完成了。焦循说“孔子读《易》,韦编三绝”,都是因为反复检验比较,所以连牛皮绳都断了三回。(《易话》)这话很有理智。我们看孔子治《易》的方法,可以推到做一切学问的方法了。
照上两段讲来,一部《易经》可谓麻烦极了。六十四卦,就有六十四种象,而且一卦不止一象。(例如随卦有“向晦入宴息”的象,又有“服牛乘马,引重致远”的象)卦象就不止百数,三百八十四爻,就有三百八十四种象。而且之来之去,之一处便变一个象,相错又相错,旁通又旁通。而且听人“神而明之”,听人“惟变所适”。你想这一闹不是真闹到千头万绪没有结束了吗?孔子说:
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
他说:繁赜是繁赜极了,不必嫌他。变动是变动极了,却不会乱。为什么不可恶不可乱呢?他说:
易曰:“幢幢往来,朋从尔思。”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
然则怎样才能同归、才能一致呢?他跟着说:
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同伸)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
物象事象虽然至赜至动,其实不外两种对待的力——一正一负,在那里往来屈伸,相推相感。两种力是什么?他的符号,就是乾坤;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天下再没有比他更简易的了。所以说:
天下之动,贞乎一者也。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颓然示人简矣。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
孔子的意思说,许多皮带,许多轮子在那里动,其实只是一个总的发动机。你看,那代表“—”符号的乾,不是给我一个极易的名相吗?那代表“——”符号的坤,不是给我们一个极简的名相吗?无论什么象,不过是像他;无论什么爻,不过是效他。这可以证明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至赜而不可恶,至动而不可乱了。这便是一以贯之的学问。
咸、恒两卦的《彖传》,各有两句话,文义全同,仅换一字。说道:
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所感,是天地万物的动相。所恒,是他的静相。这两句话极精妙。其实亦只是一阖一辟、一往一来、一屈一伸,与乾坤同一理。咸恒列在下经之首,和上经的乾坤相对,确有精意。
最后的卦是未济,未济之前是既济,这也极有道理。到了既济,六爻的位都定了,动相完全停止。所以讲旁通的易理,最忌是变成两既济。凡各卦各爻的所之,若有变成两既济的征兆,《象传》总说他是其道穷,所以拿未济放在最后头。未济使六爻都大变而特变了。彖传两言终则有始,就是此意。
这样看来,易学也可以叫做数理哲学。孔子的思想,全从《诗经》“有物有则”这句话生出来,以为宇宙事物,都有他本身自然法则。好像数学上一定的式,我们依着这式做去,再不会错。算式千变万化,至于无穷。所用的法,不外加减乘除;所得的数,不外正负。看起来,像是极繁,实际乃是极简。所以郑康成说:易字有三个意义:一是变易,二是简易,三是不易。其实三个意义,也可以说只是一个。
孔子以为用这种易学,可以把宇宙自然法则研究出来,应用到人类的生活,所以用许多话来赞美他,说道:
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
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
夫“易”,圣人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地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
然则易学在世界哲学史上有多少价值呢?我学力不够,不敢妄下批评。但我对于孔子的《易》,有两点怀疑:第一,易学的立脚点在“因果律”。他的价值之大小,和因果律价值之大小成比例。到底因果律的权威,是否有这种绝对不可抗力,我们还不敢深信。第二,人类的文化,是否由模仿自然产生出来——例如是否因看见风行水上才造舟楫,是否因看见木上动土下止才造杵臼。这种次序,是否倒置,认自然法则为尽美尽善,劝人摹仿他;是否适合于人类进化的功用,我们也不敢深信。我想,论易学,应该用这两点来定他价值。但在二千年前,有这种繁变而简易的头脑,我们是除了敬服之外,更无别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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