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多粗豪质直,所以王夫之《诗广传》说:“秦无燕婉亵情之诗。”我们从第一篇的《车邻》到第三篇的《小戎》,只见车盛铃响,马肥犬吠,箭锐盾美,六辔在手,全是一派尚武气象,可是到了第四篇的《蒹葭》,景色陡地一变,别有凄清缥缈,宛转低回,烟波万状之一境。不但《秦风》中少见,在《国风》中也是屈指可数的杰作,难怪王柏《诗疑》要说“《蒹葭》不类《秦风》也”。明人钟惺评第一章说:“异人异境,使人欲仙。”
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二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三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旧说这是刺秦襄公未能习用周礼,无以巩固其国家,所以不为国人所服。自不可信。也有以为泛指思贤人而不得。现代的一般学者,则以为是一首情诗。诗中的主人公是男是女,难以确定,是追寻还是望洋兴叹的怀念,也不可知。
“伊人”的原义为“这个人”,后人由此引申,往往作为情人或心中人的代称。五四新文学运动前后,“她”字还未被广泛使用时,有些小说便以“伊”字代“她”,如鲁迅的《补天》。
溯洄是水中逆流而行,溯游应是顺流而行,因为下面有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险峻)、道阻且右(迂回)三句,所以一说这是指陆行。其实有此三句,仍可解为人在水中,回顾两岸,长而迂险,由水及陆,反衬心情的焦急。在水一方,是指水的另一方,在水之湄,指水的涯侧,在水之涘,指水的边缘。这些山边水际,都是他们游逛过的地方,目所睹而心所留。芦荻苍苍,清波盈盈,白露横空,一往情深,这样的环境,本来是情人相会的理想所在。但这时人去景在,露已成霜,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觉神思颠倒,心台摇荡,恍惚之间,一会儿好像在这边,一会儿又好像在那边,下文的“宛在水中央”三句的“宛在”,便是注脚,前呼后应,一意双摹。他试图从“水一方”去寻觅,于是先经过逆流,又反身沿着顺流,终于找到了,仿佛是在水中央。一阵风来,水面上浮动着露珠,露珠融散了,她的鬓光衫影,笑窝羞晕随即出现了。
这是一刹那间的幻觉,却具有“透澈玲珑,不可凑泊”艺术上的机趣。诗中人的怅惘是不难想见的,却不凭藉夸张性的强烈情绪来表现,两千年前诗人能捕捉这种幻觉心理,实在大可叹服。朱光潜论唐人钱起《湘灵鼓瑟》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说是“消逝之中有永恒”,似乎也可移用于《蒹葭》。
曹聚仁的《笔端》中,有一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他说:“依我推测,当那个男人送他的爱人归去的时候,两人沿着河边走了一阵,手攀了蒹葭的长叶相对站了一回;那女的终于过河去了,他俩是分别了。隔了许久时日,那女的并不曾回来,也许连一点音信也没有。那男的孤独地在河边来来去去,心中烦躁不安,忽然看见蒹葭的长叶,叶上铺着一层浮霜;那长叶刺进了他的心,于是他低声唱道(此诗)。”他以为诗人借物起兴,选取寄托情绪的对象是第一件事。这也可为《蒹葭》作一别解。
《秦风》中还有一首《晨风》,其第一章云:
此诗或以为女子见弃于男子,或以为女子思念情人,可见《秦风》写男女之诗并非没有。是的,两性之间的喜怒哀乐的感情生活,也总是诗人敏感的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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